龙鹰尙是首次在夜里的长安高来高去,飞檐走壁,进入江湖人的天地,活在与平常生活有异,但又是并行的天地,若如一个通宝的两面。
魔种全面展开,在夜深人静的京城逢屋越屋,走走停停。于这么一个警卫森严的城市,做个成功的夜行人绝不容易,他却是优而为之,除了皇城、皇宫他自问力有未逮外,其他地方,至乎高门大族的华宅府第,他有把握来去自如。
目的地是位于永安渠东岸、宫城之西的独孤府。
虽然为办正事,多少总有点窃玉偷香的动人滋味,想想和独孤倩然有情无情、知道与不知道间的暧昧关系,心里便有股压抑不住的情绪。
翻过高墙,弹射,投往一株老槐,他融入枝叶茂密的暗黑里去,待一队巡兵走过树下,方继续行程。
跃马桥落在他后方半里许处。
想当年少帅和徐子陵寻找杨公宝库,发现入口在独孤家一口水井内,进入宝库前,该就是他现在偷偷摸摸的样子,路线也可能大同小异。
论难易,当然以他的难度高很多。
寇仲和徐子陵找的是已知的固定目标,他要寻的是一无所知的巨宅内、美人儿好梦正酣的闺房,难易立判。兼且,无瑕随霜荞作客于此。
纵然风格独特的独孤倩然,有九成把握认定他是龙鹰,但剩下那一成的不确定,维系着他们悉而不破的微妙关系。尤动人者,是美女超逾了对家族的责任,将所晓得的和那次在洛阳于「东宫惨案」发生后的私下密谈,瞒着宇文朔,以他龙鹰为重,不理会宇文朔会否因而误判形势。
如她将所知的尽告宇文朔,天才晓得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以她高门贵女的身分位置,她对自己是情深义重,原因复杂异常,但若说其中不牵涉到男女间的情愫,恐怕连佳人自己都不相信。
宇文朔肯定不信,故为此明示、暗示的发出警告。唉!他奶奶的!那边刚信誓旦旦的向宇文朔作出保证,这边便偷闯姑娘的香闺,且在夜阑人静的时刻。
驰想里,龙鹰翻越宅南围墙,进入独孤大宅的范围。
新月下,眼前房舍延绵,除廊道仍有照明的风灯,大宅陷入暗黑里去,宅影重重,睡眠的鼾声外,还有负起守夜的数头巨犬的呼吸声,也肯定有値夜的护院。在翻进来前,他早了然于胸。
要在广阔达八分之一个里坊的区域内,找到独孤倩然香闺,即使推出该在内院园林某个位置,仍非易事,幸好际此情况,他的鼻子比眼睛更管用。若姑娘她知道自己是凭她的体香找到她,不知有何感想?
他奶奶的,想想已不得了,暗骂自己勿胡思乱想后,收敛全身精气,再次提醒自己小心无瑕,射往最接近的房舍瓦顶,朝宅东潜去。
「进来!」
龙鹰放下心头大石,穿窗进入美人儿的香闺,耳内似仍回荡姑娘午夜给唤醒过来,掀被起来,匆忙披上外袍,「窸窸窣窣」,令他生出遐想的声音。
伊人立在秀榻旁,双目生辉的打量他,芳心静若止水,显示出过人的素养。她没面斥他,是最好的情况。
说来不无讽刺意味。
龙鹰非是没等到天明才公开来访的耐性,今夜说与明早说,分别不大,可是,这么主动来找独孤倩然,很难向宇文朔交代。不得已下,才造就眼前美况,令本暧昧的关系,进一步复杂化。
独孤倩然披上枣红的丝质长袍,里面嘛!龙鹰强逼自己不去想象,贴体舒适柔软的睡服,另有风姿。龙鹰目睹的,是该只有美女夫君方有资格看到的胜景。
龙鹰于离她半丈处立定。
独孤倩然的香闺位于后园东北,是座独立的平房,清幽雅静,与她爱离群的性格吻合。独孤倩然若无其事,如若这次夜半密会,与以前的相见没任何分别,轻轻道:「甚么事这般吃紧?」
龙鹰心内苦笑,她已认定自己是龙鹰,故不论他的行为如何离经叛道,不合常规,她仍不以为奇,因龙鹰本就是个特立独行的异士。
龙鹰道:「为了将皇甫长雄关足三天,不得不来求独孤小姐出手打救。」
听到皇甫长雄之名,独孤倩然撇撇嘴儿,现出不屑神色,还逸出一丝笑意,道:「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又是老天爷开眼。对吗?大恶人。」
龙鹰是眞的头疼,却不后悔。
像独孤倩然般尊贵的美女,不但接受你三更半夜闯她的闺房,还主动调侃,最愚鲁的人亦知她没丝毫反感。
摊手表示不知该如何答她,然后道:「可否容小弟禀上详情?,」
独孤倩然领他到一角的几椅坐下,听毕,不解道:「关一天和关三天,有何分别?」龙鹰解释道:「关一天,代表我不得不放人;关三天,是小弟决定放人。」
独孤倩然秀眉轻蹙,道:「这么困难才关他入牢,为何放他出来?」
龙鹰从没想过似事事漠不关心的她,可以对一个人这么狠,可知她如何厌恶皇甫长雄。道:「这样就是胜之不武,放他出来,在合香生意上竞争交锋,逐分逐寸蚕食他的香料王国,方为乐趣所在,也是香怪心之所愿。」
独孤倩然沉吟片晌,朝他瞧过来,轻描淡写的问道:「洛阳皇城校场之战后,破立大师曾和鹰爷私下说过一番话,不知大师所言何事?」
龙鹰洒然微笑,接着又摇头苦笑,道:「据小弟听回来的情况,当时破立大师向龙鹰那家伙说,既是一场误会,也是一个缘分,至此他尘缘已尽,故立即离开。」
独孤倩然没再看他,冷然自若的道:「范兄想倩然如何帮忙?」
见过独孤倩然,龙鹰返铺后不得不放弃读录,争取休息时间,倒头睡个不省人事,日上三竿才起来,方知京凉曾来找他,见他仍未起来,不敢打扰的离开。
在情在理,龙鹰肯放左朝锋五人一马,给足京凉面子,他好该来交代几句。
还有个原因,令龙鹰认为京凉非是为皇甫长雄而来,因若为他而来,便该唤醒龙鹰。牢狱之苦,对养尊处优的皇甫长雄,半刻嫌多,愈早弄他出来愈好。
皇甫长雄入狱的消息,是闹得全城皆知,还是给盖得密密实实?
不理外面的风雨、气温冷暖,他们的七色馆是火红火热,朝气勃勃,天未亮已有人到工场努力,使龙鹰开始头痛铺子开张的问题。
除非能化身千万,如何应付眼前各式各样的问题?
七色馆现时最需要的,是一个拥有众多人才的团队,一队能应付各方需求的尖兵,而非如目下般拉杂成军的门外汉。
苦恼时,翟无念出乎料外的来了,更想不到的,是他拉了宇文朔一起来。
骤然见到宇文朔,没些许作贼心虚,肯定在骗自己。
三人在铺堂分宾主坐下,宇文朔双手抱胸,摆出旁观之态。
翟无念开门见山的道:「皇甫长雄确做错了。不过,说到底我和他结拜过,请范当家给翟某少许薄面,网开一面。此后若皇甫长雄仍不知悔改,本人绝不干涉。」
他这番话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自然而然有股让人难以拒绝的气势,不给他面子,以后双方势成死敌,没可能有转圜余地。
宇文朔虽没附和,但他肯随翟无念一起来见「范轻舟」,表明了他须卖个人情给翟无念。
暗里,龙鹰提醒自己,所谓「长安帮」,只是对关中某圈子、某阶层,或基于某一渊源者笼统的称谓,至乎可包括其他帮会的人。故而长安帮并非一个帮会,翟无念亦非其龙头,而是众望所归的人。
从这个方向看,翟无念的地位,等若宇文朔在高门世族内的地位,非正式的领袖,不过,若你不当翟无念是一回事,等若开罪了整个关中武林。
幸好龙鹰早预见眼前情况,故没高估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关这奸人三天,实为极限。
欣然道:「翟兄有令,小弟怎敢不从,这就去看情况,望可尽快放人。」
说话时,瞥宇文朔两眼,交换眼神,着他帮忙。宇文朔回应的眼神很古怪,似警告他须小心。
宇文朔肯随翟无念来,该属自发,因翟无念绝使不动他。虽然未悉个中情况,可是以宇文朔的为人,应是出于好意,而非落井下石。若然如此,他该听出自己话里的弦外之音,如不是想拖延,就不用去看情况。
翟无念听得皱起眉头。
宇文朔道:「不用去哩!我们到过延平门狱,狱长着我们去见少尹,少尹则着我们去见兆尹武大人,兆尹则指由于关系到范兄,范兄又是可直通皇上的人,故有关文案,已上呈大相。范兄若要去看情况,怕该见大相才对。」
龙鹰诈作恍然,道:「原来如此,小弟这就去见大相,我这个苦主不追究,可大事化小,就此结案。」
宇文朔哑然笑道:「苦主?范兄又在说笑了。以球赛论,皇甫长雄由始至终没有攻门的机会,而他确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翟无念道:「范兄亦不用去见大相,我只是依江湖礼节,为皇甫长雄的事来向范兄打个招呼,表达歉意。」
龙鹰一怔道:「为何不用去?」
翟无念现出个带着嘲讽的笑容,漫不经意里带点蔑视,好整以暇的道:「韦尙书韦大人已应我们的请求,往见娘娘,请她作主。」
龙鹰目光投向宇文朔。
宇文朔微一摇首,表示早警告过他。
龙鹰方明白来者不善,不是求他手下留情,而是奚落他,并展示非他一个外人所能抵御的实力。
在正常情况下,武三思岂敢不立即放人,他犯不着为小小一个皇甫长雄,与韦后抬杠。龙鹰微笑道:「小弟有个直觉。」
翟无念和宇文朔同感愕然,不明白他在说甚么。
龙鹰双目变得鹰隼似的锐利,逼视翟无念,轻松的道:「有很多事乃命中注定,逃都逃不了。」
翟无念不悦道:「范兄的意思是……」
龙鹰敛去眼内神光,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之倚』,人生祸福难料、生命无常,皇甫老板今回的牢狱之灾,说不定是好事而非坏事。哈!小弟的直觉,就是如他可坐满三天牢期,可消灾解难,道理和破财挡灾,如出一辙。哈哈!」
翟无念先瞧宇文朔一眼,见他毫无表示,只好独力招架,事实上龙鹰的话奇锋突出,少点脑力都不知他在说甚么,因兜了个大弯来说,意思是因翟无念来意不善,故务要使皇甫长雄坐足三天,方肯放人,用此还击翟无念。
翟无念点头道:「那就看范兄的预感有多准了。」
话至此,已成僵局,就看哪一,方可胜出,没甚么话可说的。
翟无念起身告辞。
龙鹰送两人至铺门,宇文朔道:「我还有几句话,想和范兄私下说。」
翟无念大为错愕,看宇文朔两眼后,无奈独自离开。
目送翟无念没入街上的人流去,两人返回铺内。
龙鹰心虚之际,宇文朔道:「事实上我没有特别的话,只是想弄清楚,范兄凭何信心十足,皇甫长雄不会在今天被释放?」
龙鹰道:「这是另一类的玩命,玩的非是人命,而是命运,看有否命中注定这回事。」
宇文朔没好气的道:「那就是不肯说了。」
龙鹰忙道:「怎敢瞒你老哥,找个地方吃东西,医肚如何?」
宇文朔打量他好一阵子,点头道:「好吧!看来翟无念的情况与我们在飞马牧场时相同,就是打完球赛,仍懵然不知整个赛况由你只手遮天的控在手心内。」
龙鹰道:「勿夸奖我,事实上小弟今次的输赢,是由老天爷控制。哈!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