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鹰向愈退愈远的皇甫长雄,摊开两手,摇头叹息。
阶台上柳逢春等也看得直摇头。心慌意乱下,皇甫长雄茫不知陆石夫领着大批官差,从外院门蜂拥而来。
皇甫长雄等于送上去。
陆石夫打个手势,城卫们从他两旁左右激流遇石的喷洒而去,其中两人一个箭步,飙窜至皇甫长雄身后,到他惊觉有异,已被人拿着两边肩胛骨。
当官差捕快的,多少懂点擒拿手法,乃工作上的需要。逮捕皇甫长雄者,更为陆石夫的近身高手,一举制着其肩胛筋络要害,使他浑体酸麻,又熟练的将他双手反拉到背后,由第三人以预备好的牛筋索绑个结实。
陆石夫冷然喝道:「官府拘捕,抗令者杀无赦。」
三十多官差,如狼似虎的拥向尙未爬起来的五个年轻剑手。
陆石夫好整以暇的绕过皇甫长雄,来到龙鹰身前,施礼道:「范先生请恕迟来之罪。」左朝锋等人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逐一给提起来,绑着双手。
龙鹰正要答陆石夫,惊魂甫定的皇甫长雄怒喝道:「放开我!」
陆石夫悠然转身,讶道:「为何放你?」
皇甫长雄虽然没法动弹,脸上仍清楚表露急怒如狂的神色,额角青筋暴现,叫嚣道:「你晓得我是谁吗?」
陆石夫哑然笑道:「当然清楚,不就是香安庄的大老板皇甫长雄。可是!你又知否我是谁?」
皇甫长雄怒不可遏,大嚷道:「我管你是谁,我……」
「啪」的一记清脆响音,震慑全场。
陆石夫毫不犹豫,挥手赏了他一记耳光,打断他的说话,令他口鼻渗出鲜血,脸颊应掌肿起一大块。
左朝锋等人本也想加入抗辩,见状立即噤若寒蝉,斗败公鸡似的被押至一旁,等待发落。比之皇甫长雄,他们的身分、地位、影响力远有不如,怎轮得到他们逞强。
旁观的闲人这才知被捕者有香安庄的大老板在内,见他被赏耳光,惊讶至合不拢嘴。广场内,除火炬猎猎作响,只余被捕者显示心内惶恐的沉重呼吸。
台阶上的柳逢春等人,虽知陆石夫借势立威,惩戒视他的警告如无物的人,仍没想过陆石夫做得这么绝。
假设陆石夫有能力罩得住发展下去的情况,那今夜的事,将令陆石夫成为京师内没人敢不给他面子的将官,更没人敢怀疑他不是言出必行。
龙鹰冷冷审视皇甫长雄,道:「让小弟说句公道话,今晚之事,罪魁祸首惟皇甫长雄一人,其他是年少无知,被皇甫长雄蛊惑煽动,罪不致被收押牢房。」
「牢房」两字如惊雷钻耳,皇甫长雄暂忘痛楚,口舌不清的勉力嚷道:「甚么?」
陆石夫冷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犯事者,不是给关入大牢,难道还要向你斟茶递水,伺候周到吗?」
大喝道:「人来!给本官将此犯立即押往门狱。」
皇甫长雄还想抗议,给人眼明手快的塞了个布团进他口内,「咿咿唔晤」的没法说话,被强推出门外。
陆石夫和龙鹰交换个眼色,昂然来到变作阶下囚的五人前方,除左朝锋仍勇敢的抬起头,其他人垂头丧气,不敢和陆石夫对视。
陆石夫目光来回扫视众人几遍,最后落在左朝锋处。
形势比人强,左朝锋低声下气道:「大人……」
陆石夫截断他道:「人证、物证倶在,岂容狡辩。」
左朝锋不服气道:「何来人证、物证?」
事实上,他们确没立即动手的意图,只是来煞「范轻舟」的威风,虽然发展下去,谁都不晓得会否一言不合,出手动粗。
眼前的情况,是龙鹰一手炮制,柳逢春等人最清楚。
香怪默默看着,由始到终神情木然,只是双目闪动痛快之色。
由于皇甫长雄和五人均非寻常百姓,后面有大靠山,故陆石夫愼重处理,不留下任何授人以柄的漏洞破绽。
陆石夫叹道:「所以说你们年少无知,六把明晃晃的利剑,不是物证是甚么,凶器就由本官没收。」
接着悠然道:「人证吗?本官就是人证,瞧着你们聚众逞凶,以众欺寡,只是技不如人,范先生又留手,才不致闹出人命。哼!视皇令如无物,罪该斩首,不过看在范先生肯为你五人开脱,又见你们仍乳臭未干,特网开一面,从轻发落。现在暂时将你们收押在延平门狱,待丘派主来接你们走。」
左朝锋色变道:「万万不可惊动他老人家。」另四人均骇得魂飞魄散。
龙鹰暗赞陆石夫,一下子拿着五人要害,自己虽不眞正的明白,仍猜到丘道约极重声誉门风,说不定一怒之下,将五人逐出门墙。
陆石夫道:「本官该惊动谁?」
左朝锋气焰全消,不但因清楚身陷劣境,更晓得大好前程,毁于一夜之间,颓然道:「麻烦少尹大人,知会京凉师兄。」
陆石夫打个手势,手下们叱喝连声的押走五人。
龙鹰移到陆石夫旁,传音道:「我要立即见那个奸鬼。」
大相府。,
偏厅。
武三思听毕,立告眉头深锁,沉吟道:「事情非如表面看的简单,皇甫长雄确有其一定的关系实力,而你们却不留余地,现在大家都无转圜之处,只有对着硬干。」
龙鹰微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大相呵!要在京师立威,此其时也!让人人晓得谁是眞正的话事人。」
稍顿续道:「以比武喻之,以前是隔远叫阵,现在则来个近身厮杀,不如此岂能和对方分出高下?」
武三思道:「轻舟口中的对方,指的是谁?」
龙鹰斩钉截铁地道:「就是所有敢挑战大相权威的人。」
这句话钻进武三思心坎里去,没可能有比这更中听的话。思索片刻,道:「在皇甫长雄后面,明的暗的,数不清有多少股势力,可是,于现今法理全在我们手上的情况下,敢为皇甫长雄出头的,只有独孤家和长宁公主。」
龙鹰讶道:「大相清楚独孤家和皇甫长雄的关系吗?」
武三思道:「本来并不晓得,但因轻舟而不得不弄清楚。独孤家该不会为皇甫长雄出头,还恨不得我们将他割开几块。问题在娘娘,只要有人向她说项,会尽力维护她高门世族的人,而本相也很难说不。说到底,此乃私人恩怨,不是甚么了不起的大事。」
龙鹰怎想到其中有此窍妙,退求其次,道:「只要能把皇甫长雄关上三天,我们已可达致立威的目标。」
武三思苦笑道:「最怕是连关一天也办不到,没有娘娘支持,如长宁亲来向我求情,我不立即放人,等于不顾她的颜面,因小失大,绝不划算。」
龙鹰不解道:「长宁和皇甫长雄是何关系?」
武三思道:「表面看,皇甫长雄对长宁刻意奉承,逢年过节,献金送礼。长宁的大公主府,建筑的木料由他一手包办。此外,我还怀疑他们两人间有私情,皇甫长雄哄女人很有一手。」
龙鹰头痛道:「有可能安排轻舟明天向皇上请安吗?」
武三思道:「轻舟到京师之事,本相早上报皇上,皇上对轻舟仍印象深刻,还主动提起当年轻舟为八公主奋不顾身的事,说时可看出心内欢悦,故轻舟见皇上,势在必行,但时间拿捏上,须花点心思,由本相看着办。」
龙鹰心忖以后说话勿说得太满,自己再非龙鹰或丑神医,太多事不受操控。
武三思沉吟道:「该如何应付长宁?如果关三天都办不到,我的面子放到哪里去?」龙鹰道:「从安乐处入手又如何?」
武三思点头道:「不失为一个好主意,然行事上须非常小心,如果轻舟直接去见八公主,大公主晓得的话,会认为本相和轻舟计算她,致弄巧反拙。」
龙鹰道:「淮阳公是半个与事者,对情况知之甚详,他出手,顺理成章。」
武三思拍案道:「对!如此就不着痕迹哩!」
定神打量他,半晌后道:「轻舟没辜负本相的期望,甫来西京,立即掀起风云,也让本相看到以前无知无觉的事。」
龙鹰道:「轻舟现在唯一害怕的,是少尹大人的安危。」
武三思一怔道:「轻舟思虑周详,这方面本相也疏忽了,少尹的安全,由本相处理。」
龙鹰告退离开。
龙鹰躺到榻子去,取出《实录》,下决心临睡前读完。
欲了解长宁,方便的捷径,莫过于读录。
队伍为符太停下来,车帘掀起,现出长宁公主的花容。
符太无法逃避,立在原地,隔开近丈的距离向大公主请安问好。
长宁用神注视他,初时颇予人神态端庄的错觉,还有点贤淑娴静的模样,然后她笑了,笑意从唇角波纹涟漪的扩展,最后连眼睛也笑意盈盈,其肃穆高贵的外表立一扫而清,代之是成熟女性充满诱惑意味的无限春色。
论美貌,她及不上安乐的容颜精致、娇柔美艳,继承了韦后偏窄偏长的脸形,颧骨嫌稍高些许,然而牙齿整齐雪白,令她笑起来特别好看,别具醉人的风情,也使她变得出众,让人忘记了她面相的缺点。
以符太和她只一面之缘,未正式说过话的关系,似不苟言笑的她这般未语先笑,顿令她的笑容变得异常暧昧。
长宁说话了,声音丰厚温婉,如秋天暖煦的阳光,问道:「太医要到哪里去?」
一个普通不过的问题,甚至只是长宁随口的开场白,偏他却没法老实回答,至乎无言以对。朝这个方向走,只能是韦后和公主们的禁地,难道告诉她是去找妲玛?只恨这是唯一可解窘的答话。
硬着头皮道:「随便走几步,大公主又到哪里去?」
长宁白他一眼,却不踢破他的搪塞之言,道:「太医看不到后面的驴车队吗?在搬东西呵!」
符太岂来闲情理会她在干甚么,又不得不问下去,道:「大公主是到西京去?」
长宁同样没答他这个问题的兴趣,没好气的道:「先搬物,后迁人。太医呵!你站得老远的,长宁和你说两句私己话都不成。」
符太心呼来了,长宁大胆直接,教他不知如何应付,无奈下将自己送至窗前,旋又振起意志,心忖我符太怕过何人,你虽贵为公主,说到底仍只是个内心寂寞无聊,想找寻刺激的女人。自己又有「余毒未清」护身,怕他的娘!
讶道:「大公主有心事吗?」
长宁敛收笑容,横他一眼,道:「谁没心事?太医若心里无事,就不用答句话亦不尽不实。」
符太笑道:「大公主明鉴,勿看我外表粗鲁,事实上非常害羞,见到漂亮女子时,更词不达意,听起来就好像不老实。查实,哈哈!我是有哪句说哪句。」
长宁没好气的道:「照本殿看,你不知多么懂哄人,你的心究竟在不在,是否在听本殿说话?」
符太忙道:「鄙人正洗耳恭聆。」
长宁正容道:「太医的体质肯定异乎常人,没半点中毒的征状,是否已成功驱除体内毒素?」
她的作风,与其皇妹安乐截然有异,令人莫测高深,很难揣摩她眞正的心意。比起安乐,长宁较深沉。
符太大奇道:「大公主的私己话,竟是问这些东西?」
长宁现出给气结的神情,道:「不和太医胡扯了,本殿赶着出宫,太医明天来见本殿,本殿有事相托。」
符太道:「大致是何事?若是诊症,鄙人须有预备。」
长宁笑容再现,柔声道:「早知太医不是那么好相与。好吧!近日有人从西京送来一株上等辽参,说有养颜的神效,还详列服用的方法。可是呵!本殿只信任太医,太医明白了吗?」
符太心叫救命,眼前的大公主,比小公主更难应付,耍两招立即把自己逼入绝地,全无推托之词。
答道:「鄙人看着办。」
宫内有权势的女人,没一个是简单的。
符太看不透长宁,龙鹰瞧不穿她,颇有飘忽游移的特性,无从把握。
安乐诱惑男人,坦白直接,情热似火,没有保留,香艳刺激。
长宁收藏内敛,介乎有与无之间,且很有本身的主意和看法,说话有余未尽,偏又肯在关键处放符太一马,避重就轻,杀得符太左支右绌,穷于应付,一塌糊涂。
若这个作风,延往长宁做人处事的手段,安乐肯定吃不住她。
唯一有利的,是事情发生在秦淮楼封闭的院墙内,又是晚夜,消息没这么快散播开去,到传入长宁之耳,至快也该是明早的事。
在她晓得前,自己可以干甚么?
如果长宁与皇甫长雄确有私情,那不论做甚么,将徒劳无功。但龙鹰颇怀疑这个传闻的眞确性。《实录》内记载的大公主,绝不像安乐般使人感到容易接近,加上长宁到西京不过两、三个月的光景,而皇甫长雄因酒色过度,无复当年赢得独孤倩美芳心那风流倜傥的外表,说两人一拍即合,该不可能发生。
还有一个事实支持他的看法,就是皇甫长雄追求纪梦之事,路人皆知。
皇甫长雄去泡青楼,长宁可以容忍,当然,须偷偷摸摸,像武延秀般,如现今公然争逐于纪梦裙下,间接证明长宁和皇甫长雄间没有私情。
想深一重,之所以有这样的谣传,大有可能是皇甫长雄一手炮制,以抬高身价,一方面令京师各大势力,甚至权贵如韦温、武三思之辈,不得不卖他的面子,更可藉之对抗与他濒于决裂的独孤世家。
龙鹰直觉感到自己的猜测,准绳极高。
如此,剩下来就只是皇甫长雄和独孤家的关系。
韦后干预的可能性,比长宁更具威胁。
外人很难明白独孤家的家事,龙鹰因香怪的关系,明白独孤倩美不齿丈夫皇甫长雄的行为,这类事只局内人知道,所谓家丑不外扬,特别像独孤家般的高门望族。
韦后若弄不清楚情况,从她的立场看,独孤倩然曾与她儿子李重润有婚议,与独孤世家关系匪浅,而且维护关中高门,乃她争取世族支持的既定方针,现在身为高门一分子的皇甫长雄有难,惨给收押延平门狱,韦后不为他出头,如何彰显她在关中世族心内的威权声望。故只要她知悉此事,肯定逼武三思放人。
思量至此,心中一动。
如在绝对的黑暗里,看到一线希望的曙光。
有可能吗?
他不知道,但确値得一试。
现时夜深人静,可做的是继续读录、睡觉,任何行动,须留至天明后方能进行。
眞的如此?
龙鹰收起《实录》,弹起来,推窗,下一刻他落往屋外空地,弹射登上工场之顶,几个起落后,没入远方的暗黑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