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逢春谦虚的道:「论对香料的认识,本人远及不上韵姊,楼内有关采购香料的事宜,她全权负责。」
又笑道:「我不是未试过过问,没两句便给她打发,只好立即闭嘴。哈哈!」
清韵扭动娇躯,撒娇道:「老板夸大,奴家不过以事论事,买来的香不好,会被女儿们埋怨。」
她小女儿的迷人妙姿,累得三个男人看得目不转睛,包括见惯美女的龙鹰在内。
男人就是这样子,贪鲜。
柳逢春投降道:「大姊请!」
清韵朝香怪瞧去,四目交投。
香怪没避开眼光,转为炽热,闪闪生辉,如嗅着新的合香。
清韵道:「香老板制作的香膏,异常独特,且钻进奴家的心坎里,如在那里开垦出一片未知的领域,奴家从未想过合香仍可以玩出这般新奇的花样,霎时间,周遭的一切洋溢着明亮灿烂、充满情感的生机,是莫以名之感觉上的解放,一种奴家前所未有的体验。」
龙鹰感应着随她说话而生的波动,满盈深刻的情绪,句句发自眞心,非溢美的言词。香怪的「春梦」,感动了她。
香怪现出个难得的微笑。
龙鹰见过他狂笑,是近乎疯狂、有血有泪、暗含无限辛酸的笑,却从未见到像他此刻般,笑意来自平和的心境。
在四双眼睛注视下,香怪好整以暇的从袖内拉出个长条形檀木制的盒子,有贴纸,上书「七色彩梦」。
香怪向龙鹰举高盒子,显示有字的一面,道:「最后的定名。」
龙鹰赞叹道:「是个更好的名字。」
香怪将长条形木盒放置清韵前方的桌面,傲然道:「韵妹品过的香膏,由七种合香组成,每种合香可分开使用,亦可一种、两种的合起来用,依个人的喜好,自行调校合香的比重,故能千变万化,永不相同。」
柳逢春拍案叫绝道:「这就是让顾客可自主、可参与,香大师不但是香业的天纵之才,且为做生意的能手。」
清韵嗲声嗲气的道:「香大师是香料业的老行家呵!」
她这么说,龙鹰和香怪均晓得清韵清楚香怪的过去和往事。
香怪一手按着载有「七色彩梦」的长木盒,另一手熟练地撕走封着盒子的封条,勿看他长得矮小,一双手修长优美,似蕴藏着奇异的力量。
香怪道:「请!」
清韵双目异采流动,使她更是明艳照人,秀眸不转睛凝定长盒子,似好奇的儿童要拆开大人送予的神秘礼物,既紧张又战兢,从袖内探出一双凝脂白玉似的纤手,以春葱般的指尖,一手稳住盒子,另一手掀起木盖。
包括龙鹰在内,在座者无一人清楚盒内的玄虚,充满悬疑、揭秘的刺激滋味。
盒分七格,每格一色,红、橙、黄、绿、蓝、靛、紫,依次排列,七色香膏,映入眼帘之际,清香飘逸。
即使在繁华的北里,首屈一指的风月场所,盖子被掀开的「七色彩梦」,释放出的是别有洞天、以气味犁耕出来的幽秘后园。
秘境一直在那里,只是我们不知道,寻觅无门。
缥缈优美、如云似水的气息,剎那间征服了每一个人。与无名香膏比较,由各种颜色香膏合起来的效果,层次更丰富,幻变无方,每个嗅吸,都有第一次嗅得的异感。空气里宛若荡漾着香气的波纹,如美酒般醇和,也似美酒般醉人。
包括龙鹰在内,人人如醉如痴,哪说得出半句话?
香怪说过的,为空气抹上彩虹的七色,该就是这个况味。
柳逢春叹道:「我大概永远忘不掉盒盖打开的这一刻。『七色彩梦』何时正式面世?第一批先卖给秦淮楼如何?」
清韵似听不到老板在说话,玉颊现红晕,美眸生辉,梦呓般的道:「奴家看到香气的彩虹,七种颜色,色色鲜艳,怎可能呢?」
香怪欣然道:「韵妹是我香怪的知音,一盒的『七色彩梦』,就当是见面礼。」
清韵「呵」的娇呼,向香怪秋波频送,显然心里欢喜。柔声道:「这是奴家收过的见面礼里,最特别的。多谢香怪大哥。」
奇异的感觉,泉涌龙鹰心内。
柳逢春苦笑道:「韵大姊快点收起见面礼,否则恐怕没人有谈生意的兴致。」
武延秀感慨万千的道:「突如其来的香气,唤起了河畔的童年夏日,后院果丛结实累累。忽然另一种香气,勾来早被遗忘,在田野间嬉闹的热烈岁月,浸润在原野的气息里,风带来各式各样清新的气味。唉!可惜一切已成过去。」
清韵珍而重之盖上盒子,收之入怀,又不忘赠香怪另一个媚眼,似其他人再不存在。龙鹰心忖这就是没人可以解释的「缘」,任你怎么看,一个是长期落泊、壮志沉埋、貌不惊人,只因时来运到,绝处逢生,故有东山复起之势的「沦落人」。不论香怪以前在香料业的名气如何大,在权贵心内,说到底,仍属巧匠之流,类同仆役。
可是,由于香怪本身的遭遇,又因龙鹰的强势介入,一下子将香怪提升,接着发生的连串事件,令香怪再不局限于巧匠的身分,变成西京的传奇,掀起热潮走在时尙尖端的特殊人物。
他瘦猴般的体型,时而暗淡、时而火热的眼神,徘徊在疯狂和正常边缘的神态,就像丑神医的丑陋,不独非是缺点,反造就了奇人奇相、独具一格的招牌形相。
丑神医卖的是医术,香怪卖的是合香。
合香落到重出江湖的香怪之手,再非一般工艺品,而是被提升往人与物合,物与化合,化与神合之境。
清韵则为西京第一名楼秦淮楼的大管家,楼内过百姑娘,是她女儿,其不知该向谁诉的万种风情,龙鹰敢肯定她的女儿们没多少个能及得上,纵有亦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虽然,到此刻,龙鹰仍弄不清楚清韵因何在秦淮楼有这么特殊的地位,如何能拒绝觊觎她艳色的狂蜂浪蝶。不过,光看武延秀对她的尊重,便知清韵手腕过人,绝不可以等闲视之。
如此天南地北的一双男女,本大缆仍扯不到一块儿去,事情偏偏就在眼前发生,不是「缘」是甚么。可否有进一步发展,实言之尙早;可断言者,是香怪和清韵间,建立起超逾了生意往来的微妙关系,揉集着同情、怜才、知音的复杂情绪。
余香袅袅,各人逐渐回复过来。
柳逢春的目光移往龙鹰,因香怪仍是心神恍惚。
龙鹰造个手势,表明一切由香怪作主。
清韵挨了半边娇体过去,耳语道:「香怪大哥呵!老板在等你回复。」
香怪双目爆闪异芒,龙鹰正担心他又再忽然发疯之际,他老人家条理分明,以威严的声音道:「大少这么看得起我们寻一阁的合香,就此一言为定。」
柳逢春大喜拜谢,道:「这方面交由韵姊与香大师接洽交易。咦!韵姊为何皱起眉头?我的安排不妥当吗?」
清韵道:「与老板的安排没关系,奴家想着的是『寻一阁』的宝号,虽是想法高妙,含意深远,可是总与『七色彩梦』格格不入,未能相得益彰。」
武延秀有些儿酸溜溜的道:「大姊罕有肯这般的说眞心话。」
清韵嗔道:「难道奴家平时说的,全是假话?」
接着忍俊不住的「噗哧」娇笑,然后双目艳光流转,白武延秀一眼,娇姿迷人。
香怪一怔后,问道:「然则改个甚么名字比较好?」
龙鹰心道这就是创业的乐趣,一天未正式面世,一切仍在酝酿里。合香的名字可改,铺号可变。
清韵见香怪接纳她的意见,喜孜孜的道:「叫『七色馆』如何?」
龙鹰尙未想清楚,香怪击掌赞成道:「从此再没有『寻一阁』,只有『七色馆』。」
足音传来。
没人误会皇甫长雄大军杀至,只是一个人的步响。
进来的是个麻皮脸的江湖汉,便服,体型雄伟骠焊,脚步却很轻,是会家子,先抱拳向三人行江湖礼,边不停步的朝柳逢春走过去。
武延秀和他是相识,含笑打招呼。
柳逢春又再皱起眉头,道:「大家自己人,说话不用隐瞒。」
又介绍香怪和龙鹰与他认识,原来此人就是清韵口中的「周二哥」周杰,看来是楼内保安的大头子,负起关顾全场之责,有人来意不善,当然由他去摆平。能任此职,周杰本身在西京该为有头有脸、吃得开的江湖人。
周杰来到柳逢春身后,一手搭着老板椅背,叹道:「香大师和范当家第一次到秦淮楼来,竟遇上这种事,我们很不好意思。」
清韵不悦道:「竟敢不卖帐给周二哥吗?」
周杰冷哼道:「即使不卖帐给周某人,仍不敢不把大少放在眼内,他们已答应不会在楼内闹事,看情况是待两位离开时发难,也令我非常为难。」
柳逢春微笑道:「何用为难?让我送香大师和范老板一程,顺道欣赏西京的夜色街景。」
龙鹰笑道:「小事而已,何用劳烦大少?更何况与其纠缠不清,怎及干脆俐落的解决,一了百了。」
清韵花容失色道:「范老板准备如何解决?他们人多势众,楼外说不定尙有他们的人,清韵很担心呵!」
龙鹰心忖于此等情况下,绝不可示弱,否则会大削七色馆的威势,有损香怪的东山再起,欣然道:「大姊放心,解决的方法,如『七色彩梦』般可供调校,一切看我老板的意思。」
转向香怪问道:「老板意下如何,文的还是武的?又或只针对闹事的罪首,将他关进笼子里去?」他的胸有成竹、满有办法的模样,令拉紧的气氛松弛下来。
香怪听得双目放光,配合道:「国有国法,冤有头,债有主,如可将罪首绳之于法,当然大快人心。」对方三人,同时现出难以相信的神色。任范轻舟如何了得,一个外来人,怎可能在西京唤雨呼风,将财雄势大,与当朝权贵关系密切的皇甫长雄送进牢狱?
龙鹰向周杰道:「烦请周二哥找个信得过的兄弟,给小弟向少尹陆石夫捎个信,就说小弟将在楼外遭人拦截,请他伸张皇法。」
周杰目光落往柳逢春。
柳逢春道:「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由于范兄初来甫到,不明白长安升格为京师的复杂情况。先不说皇甫长雄,只是这个左朝锋,因其高超剑术,被兵部尙书宗大人看中,对他宠爱有加,令我们也投鼠忌器,不愿和他闹得太僵。」
稍顿续道:「新朝兴起,关中剑派如久旱之逢甘露,部分人更得任职,致剑派弟子气焰日张,目中无人,对外来者态度更甚。现时在关中的高门世族,多少与关中剑派有点关系,开罪左朝锋,绝不止开罪他一个人,请范老板三思,若范老板肯忍一时之气,我柳逢春不认为范老板畏怯怕事。」
这番话语重心长,坦白直接,表示出柳逢春在皇甫长雄与他们间,倾向香怪、「范轻舟」的一边。
龙鹰知柳逢春对自己在西京的人脉关系知其一,不知其二,又不清楚他现今和韦温、翟无念、京凉等人不言而喻的和平协议,当然也对他和宇文朔的关系一无所知。最关键的,是不了解「范轻舟」的过去,他和李显、安乐的情况,顶多从武延秀身上,看出「范轻舟」与武三思该有多少关系。然而,即使武三思本人,可左右李显的施政,但对势力笼罩关中的高门大族、剑派弟子,仍要力不从心。
清韵关切的道:「老板眞的是为你们着想。」说话时,目光多次投往香怪,希望他劝阻「范轻舟」。
武延秀忿然道:「今次皇甫长雄摆明不放我武延秀在眼内,实在逼人太甚,不论范兄有何主意,算我武延秀的一份。」
龙鹰笑道:「如此就是将事情闹大,辜负大少的美意,更害韵大姊担心。今回我们须伺候的,惟皇甫长雄一人,关他奶奶的一晚半晚,杀他的焰气。至于甚么娘的左朝锋、右朝锋,来个小惩大戒,让他们暗吃哑巴亏,有苦自己知,但又保着他们的颜面。」
周杰毕竟是江湖人,听他说得豪气,虽不知他有否这个能耐,总是壮志可嘉,表现出不畏强权的气魄。竖起拇指赞道:「范当家不愧是名动大江的人物。」
武延秀以「范轻舟」为荣的道:「诸位或许并不晓得,范兄乃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人物。想当年于洛阳,在武则天撑腰下,二张权倾朝野,竟敢公然羞辱八公主,人人噤若寒蝉,独范兄敢为八公主出头,约二张在马球场分出高下,只可惜二张向武则天哭诉,范兄因而被武则天限令在三天内离开洛阳,马球赛亦因而不了了之。」
柳逢春、清韵和周杰同告动容。
比起当时的二张,皇甫长雄、左朝锋等算甚么的一回事。
龙鹰大感不虚此行,皇甫长雄的送上门来,是大收获,经此一事,只要处理得漂亮,可收鎭慑立威之效,令七色馆在西京立稳阵脚。
此事绝不止于皇甫长雄被收监,接踵而来的政治角力才精采,也令「范轻舟」全面介入西京风起云涌、朝内朝外的形势里去。
另一收获,就是香怪和清韵的微妙关系。
武延秀旧事重提,最具震撼性的,除了说明范轻舟和安乐共患难的关系外,更指出即使以二张的得宠,仍奈何不了范轻舟,以武则天动辄为二张杀人的作风,只是驱逐范轻舟离城,且非立即执行,而是宽容三天。任柳逢春等如何不明白情况,也要对范轻舟另眼相看,重新估计。
柳逢春打出手势,着周杰照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