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鹰看得头皮发麻。
符太或许尙未会意,他却旁观者清,晓得小敏儿是以局内人的身分,向符太泄露韦后的隐秘。
小敏儿的生存之道,是表现出令韦后绝不怀疑盲目的忠诚,骗取她的信任,认为小敏儿是她美丽的工具。能取宫内权势如韦后者的信任,可推想须付出多大的代价,个中辛酸,如人飮水,冷暖自知。
小敏儿不但聪明绝顶,且是不甘于自身悲惨命运的人,一直期盼奇迹的出现。
机会来到手上时,她豁了出去,不顾一切。可以想象遭自己拒绝后,她的伤心绝望,所以她说那是她最害怕去回忆的一天。现在嘛!则最爱去想,因已失而复得。
她正没有丝毫犹豫的出卖主子,韦后正是她心里最憎恨的人。
宫内主从的关系,令龙鹰不寒而栗。
对将小敏儿赠予龙鹰的丑神医,韦后当然有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词,却被早生出异心的宁采霜看破,从她的「大唐梦」醒过来,偏又无力阻止,心灰意冷下,黯然而退。如果他当时受了韦后这份大礼,宁采霜有可能警告他,然而他表现出丑神医不屈于权势的风骨,再无此需要。
小敏儿在李重俊册封为太子的「大变」引发下,感到害怕,向符太尽泄郁藏芳心内的隐秘,虽不见刀光剑影,但触及的却是韦后的人心险恶,狼毒如蛇,实尤有过之。
一个女人,怎可能处心积虑的去算计同榻共寝的身边人,确难以想象。
小敏儿又伏入符太怀里,用尽气力搂着他,耳语道:「等待大人来的那段时间,娘娘紧张不安,时有些别人注意不到的小动作,到妲玛夫人回来,报告大人抵达,方放松下来。夫人少有对一个人这般着紧的,事情很不寻常。」,
符太问道:「晓得娘娘要把你送给我,小敏儿有何感觉?」
小敏儿道:「当时仍不知道呵!仅知娘娘遣妲玛夫人去请大人来,有违常礼,是志在必得,从而想到,大人是娘娘未必请得动的人,心里有很深刻的印象。」
符太道:「那何时才晓得?」
小敏儿道:「当时已有点感觉,因娘娘只带敏儿一个婢子去。另一异常处,是娘娘竟不耐烦,着宁夫人去向八公主催促她交人,到娘娘令敏儿在轩外迎接大人,敏儿方猜到娘娘是要将敏儿送给太医大人。」
符太满有兴致的问道:「是否又惊又喜?」
小敏儿娇柔的道:「是心乱如麻、患得患失。没想过大人拒绝,只怕误会了娘娘的心意。大人为娘娘治病那一天的事,敏儿一直记在心里。」
接着轻轻道:「有件事必须告诉大人,就是关于大人的『医经』,敏儿在其他事上没瞒娘娘,独『医经』没向她上报。」
以符太的冷酷,禁不住老脸一热,尴尬道:「小敏儿很乖很懂事。」
心忖此女确不可小觑,难怪韦后阴沟里翻船,给贴身侍婢看通看透。懂鉴貌辨色,乃宫内下人唯一存活之法。
小敏儿似陷进又深又甜的梦境里,说着梦话,深情的道:「敏儿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在娘娘面前仍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侃侃而谈,人人听得入迷。自那天开始,敏儿不错过有关大人的任何消息。」
「大人去了又回来,在送敏儿前,武郡王频频来找娘娘说话,其中一次那个叫『眞师』的道人也来了,还故意安排他见敏儿,他们以为敏儿不知道,人家心里是明白的,很害怕。」
符太心中震骇,难以相信。难道李重润和永泰公主之死,有韦后和武三思牵涉其中?怎可能呢?人道虎毒不食儿,韦后竟参与害死亲子、亲女如此违背天理伦常之事?但想深一层,一天李重润在,又得各方鼎力支持,韦后夺权的难度势大增。
小敏儿续道:「大人拒绝娘娘后,娘娘气得七窍生烟,大骂你不识抬举。接着几天变得很暴躁,大骂我一顿,还赏了敏儿一记耳光。」
符太的心抽搐了一下,暗呼不妙,晓得自己纵未视小敏儿为自己的女人,至少当她是受他符太保护的人,故痛在心头,说不出话来。
小敏儿道:「没关系,又不是第一次被她打。那记耳光刮醒了敏儿,使敏儿想到很多不敢想的事。」
符太吁一口气道:「想到甚么呢?」
小敏儿再次坐直娇躯,平静的道:「大人于娘娘,最大的问题是令皇上健康好转,龙体平安。」
符太哑口无语。
龙鹰差些儿自赏一个耳光,这么简单的事,为何自己偏想不到,想歪了。
只要李显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的坏下去,权力水到渠成的逐渐落入韦后手里,是最理想的情况,也是台勒虚云所愿见的,一如女帝将高宗的皇权转移到手里情况的重演。韦后比之女帝,远有不如,待怨声四起时,杨清仁将以皇族的身分,兴起义之师,名正言顺荡平韦后的女祸,那时谁敢与之争锋。
符太想漏一点,韦后之害死亲儿,是因以小人之腹,度女帝之心,以为她有意将权力交与二张,但不争气的李显却无反女帝的意志和胆量。
韦后已错失一个机会,绝不容再次错失,且今次肯定万劫不复,故在武三思和洞玄子的煽动下,铤而走险,藉此苦计逼李显谋反。最毒妇人心,莫过于韦后。
至于眞相是否如此,恐怕永不揭晓,因韦后、武三思会绝口不提。
这类可怕的事,想想已教人发指。
小敏儿像说着别人的事般,没任何激动的情绪,轻描淡写的道:「今次大人从南诏回来,娘娘知悉后,立即使人召敏儿和另一姊妹到繁花殿去,并和敏儿私话,指若敏儿不能令大人留下敏儿,就将敏儿送到宫外去。幸好老天爷开眼,大人肯收留敏儿。」
符太欣赏着眼前美女,确是男人的天赐恩物,身段优美、姿容秀丽,特别是她可爱独特的小鸭嘴,总使她有种天眞烂漫,予人永远入世未深的错觉,可是在她柔弱的外表下,却有颗能察知人间险恶之心,明白处境。
她不单骗倒韦后、武三思之辈,也骗倒自己,不相信她可透露有价値的秘密。
符太虚心问道:「娘娘这么将你赠我,是想监察我的一举一动吗?」
小敏儿淡淡道:「是其中一个作用。她一是收买大人,收买不了,就杀了你,大人爱尝百草,就当是再一次误服毒草便成。」
符太目瞪口呆的瞧着她,竟从她处听到如此毫不含糊的判断,很难相信耳朵。
小敏儿给他瞪得回复少女娇态,献上香吻。
有客到。
来的是既想到,也想不到的香霸。
坐下后,劈头道:「我嗅过了!」
龙鹰一头雾水的瞧着他。
香霸摇头叹道:「范爷做生意的手段,势不可挡,荣士甘拜下风,刚才与你共午膳的几个人,忽然成了京师炙手可热的大红人,范爷赠他们的无名香膏,也成了奇货可居,给争着来试,看可否嗅出由哪几种香料制成,本是要压制范爷,反义务为范爷宣扬,如此反客为主,谁人能及?」
龙鹰一时仍未从《实录》抽离,问道:「现在是哪个时辰?,」
香霸道:「是酉时初。范爷在干甚么?一副晨昏顚倒的模样。」
龙鹰失声道:「不过两个多时辰,竟传得沸沸扬扬,荣老板勿要夸大。」
香霸道:「不明白的是老弟你,西京就是这么的一个地方,人人自诩是用香的高手,岂有他们嗅不出是由哪种原香料制出来的合香,只要有一个人拿出这样的合香,一传十,十传百,立即轰传全城,何况是七个人,个个有头有脸,交游广阔。而不论多么不情愿,亦没法将老弟的无名香膏收起来,不予其他慕名者分享,只季承恩一个,已令长安的世家仕女起哄。」
龙鹰倒没预见「春梦」如此凌厉的效应,心内计数,韦温、季承恩、翟无念、京凉、褚允、石清流,加上陆石夫,确为七之数,香霸掌握得非常准确。
叹道:「荣老板消息灵通,其他人晓得福聚楼之会的来龙去脉吗?」
香霸道:「当然以为是老弟的面子够大,人人争相与你结交,故由韦大人牵头,设宴款待。第一个试嗅的是福聚楼的老板尉迟谆,竟嗅不出合香的玄虚,你若没赶着离开,就可目睹当时全楼哄动的热烈场面。」
龙鹰遣:「我最想亲眼目睹的,是皇甫长雄嗅香时的表情。」
香霸欣然道:「范爷问对人了,寒生可以告诉你。」
龙鹰一呆道:「不是猜的!」
香霸不屑的道:「寒生岂有猜他反应的闲情?你们在楼上进行谈判,他在楼下等消息,顺便看老弟长得是否三头六臂,该还以为结果定是不欢而散。岂知事与愿违,韦温邀他登车,二话不说让他试嗅无名香膏,看他有没有嗅出来的料子,皇甫长雄立即当着韦温面前出丑,知道是香怪制出来的香膏,变得面如死灰,又被韦温大骂一顿,中途逐下车。于韦温来说,等若被皇甫长雄架上轿子,出卖了他,令他在不明情况下,差些儿闹个灰头土脸,心里有气。」
龙鹰大讶道:「荣老板怎可能如此清楚,若在现场?」
香霸解释道:「韦温接着驱车直赴大相府,亲自向大相交代此事,一来谢他出手帮忙摆平此事,更重要是表明与皇甫长雄划清界线,当时寒生正陪大相闲聊,他们两大巨头说话,寒生虽没与闻的资格,避往隔邻的偏厅,但因韦温说话声音颇大,被寒生听得。韦温还将香膏分成一半送给大相,令寒生有一嗅的机会。唉!世上竟有如此奇物,到现在寒生仍芳香盈鼻,齿颊留香,如有如无。香怪实不负盛名。说句眞心话,如此天才,岂容埋没?依我看,当时在场者,莫不有近似寒生的想法。」
龙鹰听得佩服,明知香霸大奸大恶,可是面对着他,却没法兴起憎厌他的念头,还因他口角生春,如沐春风。此人到哪里都吃得开,非是无因。
人口贩子的行为令人发指不齿,可是当人交到香霸手上时,香霸以怀柔手段驾驭,予旗下美女希望,乐意卖命,远比唐初时的祖父辈高明。
当然,香霸的心狠手辣,他知之甚详。
龙鹰岔开问道:「听弓谋说,荣老板有意成为小弟的合伙人。」
香霸轻松的道:「勿听弓谋说,他是想试探老弟与我们合作的诚意,若然如此,只会令人怀疑我们的关系。」
龙鹰暗忖一如杨清仁,如蓄意笼络,会让你看到他们美好的一面。以龙鹰的立场,多只香炉多只鬼,当然不愿让香霸插一只脚进来,且难向兄弟们交代;同时心中好笑,竟将事情推到弓谋身上,由此也可见弓谋成了香家举足轻重的人,得香霸重用。
香霸道:「今次探访范爷,是顺道打个招呼,寒生在北里的因如赌坊,即将开张,亲来送上请柬,届时范爷定要出席。」
从怀里掏出请柬,送到龙鹰手上。
龙鹰不得不循例问一句,道:「香雪在这里吗?」
香霸压低声音道:「她现在是西京最忙的人,只是皇亲国戚的委托,令她应接不暇。寒生已通知她你来了。」
龙鹰叹道:「她的忙碌,代表的是争相广建宅第山庄之风,这样下去,迟早把国库淘空。」
香霸道:「这个你可以放心,国库不用出半个子儿。」
龙鹰一怔道:「钱从何来?」
香霸道:「我们做生意的,赚钱的方法五花八门,但公主和贵夫人们,虽只得一招,却羡煞旁人,既不用花力气,且有赚没赔,叫『墨敕』。」
龙鹰摸不着头脑,道:「何谓『墨敕』?」
香霸不厌其详的解释道:「所谓『墨敕』,始自八公主李裹儿,就是先准备好敕文,然后向皇上撒娇,求她父皇签押盖玺,成正式敕令。此乃纳贿鬻官最直接可行的方法,亏安乐想得出来。」
稍顿,叹息道:「现时想做官,拿得出钱便行,自古以来,恐从未试过如此明码实价。通过『墨敕封官』,人称之为『斜封』,以示非经正途。不过,这样的卖官,限于低级官员,亦所费不赀,三十万钱方可买个小官来过官瘾,然而家财丰厚者,能藉此由富转贵,岂在乎区区三十万钱,安乐因而财源广进。」
龙鹰道:「这种风气一旦开始了,便没法停下来。」
香霸道:「正是如此,第二个有资格仿效的是长宁公主,其他的人,便须通过韦后的帮忙。」
接着沉声道:「如此下去,大唐的沦亡,是个早或晚的问题,在李显这个蠢人治下,韦后、武三思把持朝政,与安乐、上官婉儿、宗楚客等互相勾结,沆瀣一气,形成极度腐败的朝政。我们取而代之,乃替天行道。」
龙鹰暗呼厉害,香霸这么有耐性解释皇朝现今情况,是有原因的,好争取「范轻舟」的心。动之以利,动之以义。
眼前的共同敌人,是田上渊,牵涉到江舟隆和竹花帮的生死存亡,于此时违反承诺,与大江联对着干,若龙鹰眞的是「范轻舟」,与找死无异。
此为利。
义则为香霸一番大义凛然的精采说词,对朝廷的腐败刻划入木三分,无可辩驳,想说句好话仍办不到。
如此的一番话,由杨清仁说出来,因牵涉到杨清仁自身的大利和野心,说服力势远及不上香霸这个实事求是的「生意人」。由此可见,台勒虚云正向「范轻舟」展开循序渐进的收买行动,肯定诸如此类的游说软化,陆续而来。
谁掌握到愈多表象下的眞相,谁更具知己知彼的优势,龙鹰因此不会向香霸透露武三思和宗楚客间的暗涌。
问道:「可否安排和小可汗见个面?」
香霸道:「老弟已成京师万众瞩目的人物,暂不宜与小可汗私下碰头,时机至时,小可汗自会相见,他肯定比你想见他,更想见你。」
再聊两句,香霸告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