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开小包裹后,是个两寸见方的小木盒,揭盖后,现出指头般大的香膏,黄色里呈红粉,晶莹似玉,卖相佳绝。
韦温将打开的盒子放到桌子中央处,凝神细看,脸现异色。
龙鹰轻松地,以旁观者的态度观察。他自诩有个不在香怪之下的灵鼻,如果他嗅不出属哪种气味,敢说天下没人办得到。'
眼前的「春梦」,可说是他和香怪联手炮制,先由他从船上香料选材、配搭,再由香怪筛选、调校分量,经三天三夜的努力,研制出「春梦」的雏型。最后的成品,该相差不远。
如秘女说的,没人可用词藻形容气味,丧失嗅觉,就几乎像忘记如何呼吸般,因对浓郁的芳香、甜美的味道,习以为常,视为当然。嗅觉和味觉,二而为一。
「春梦」仿如为屛风内的空间,涂上彩虹的七色,虚实难分。明明是七色,但入目的,却是七色外的第八色,超乎言语。
「春梦」唤醒了在座者每一个人本沉睡着的感官,若有若无、没法捕捉,幽美清淡的气味,从鼻端钻进心底里去,有种被宠纵和陷溺的危险而又飘逸逍遥的诱惑力,使人沉浸在高贵安详中,煽起心内难以形容的情绪。
谁都说不出话来,也没人显出用力嗅吸的模样,因「春梦」的芳香塡满屛风内每一寸的空间,其缥缈莫测的特性,使人希望永远保持着那个样子。
连陆石夫这个对香料不屑一顾的铁汉,亦松弛下来,一脸罕见的祥和。
龙鹰轻轻道:「我们并不须靠香气生存,就是不肯放它走,且不顾一切地渴望它。依小弟个人的经验,香气就是天地自然,勾起我对空谷灵雨的深切回忆。如果可创造出前所未有的动人气味,等于创造了自然。」
韦温叹道:「我认输了,且非常乐意,更不想看答案,宁愿保持不知道的神秘。」
接着环目一扫,道:「谁敢挑战轻舟?」,
翟无念苦笑道:「确是从未嗅过的气味,令我想到雨后放晴、万花竞黯的美景。」
季承恩心迷神醉的道:「香怪不负天才之名,产品何时面世?」
龙鹰微笑道:「快哩!」
陆石夫喝道:「斟酒!」
在屛风外苦候的伙计应声赶至,和头酒终告开始。
离开福聚楼,与陆石夫策骑走上跃马桥的一刻,永安渠在桥下滚流而过,东岸布政、颁政、辅兴、修德四大高门权贵聚居的富贵地域,其宏伟的府第衬托得占逾十六里坊之地的皇城、宫城,更是气象万千,尽显大唐朝的威势。想到独孤大宅乃其中一所府第,内有玉女独孤倩然,心内又多添温柔。
在此一刻,龙鹰晓得在这个伟大的都城内,争得立足之地,站稳阵脚。
现时能在西京左右他生存的,可大分为五方面的势力,就是以武三思为首的武氏子弟;开始脱离武三思控制的宗楚客和田上渊;太平公主和杨清仁结盟后的势力集团;惟宇文朔马首是瞻的高门大族及新冒起的外戚。西京内的大小帮会、富商巨贾,游走于各大势力之间,各有依附,至或一脚踏几船,因势力与势力之间,亦没有清楚的界线。
说到底,皇甫长雄的敌意非为决定性的因素,更多的是意气之争、排外的情绪,龙鹰正因瞧穿互相间没有解不开的冲突和矛盾,遂来个软硬兼施,先鎭之以威,显示后台的强大,再来以柔克刚,在敌意颇浓的敌人心里,植下自己只是个来做买卖的生意人,与外商无异,巧妙处是搬出香怪这个地道的长安人做老板,加上辩才无碍,赢得韦温的好感,又藉「春梦」消弭了「范轻舟」的侵略和威胁。
陆石夫道:「想不到韦温变得这么快,该曾与八公主说过话,他们一向往来密切。」
龙鹰点头同意,有李裹儿暗中帮忙,加上自己恭敬的态度,自然水到渠成。
陆石夫仍在回味,失笑道:「想不到褚允前倨后恭,晓得见风转舵。」
龙鹰道:「眞正转舵的是翟无念,知道再和我硬碰,有害无益。我看令他置拜把兄弟不顾的关键,在乎季承恩代宇文朔表态,韦温当然是他另一考虑的因素,此人非常高明,深明进退之道。」
陆石夫道:「翟无念会影响京凉的取态,京凉更犯不着来惹你。我还要赶返官署处理一些事,在这里分手如何?」
龙鹰道:「你的马儿?」
陆石夫大笑道:「当借给你用,保证很快有人送骏骥供范爷代步。」
言毕拍马去了。
回到铺子,龙鹰召集全体兄弟,报告和头酒的情况,绘影绘声的述说祭出「春梦」时对方各人的反应,惹得欢声雷动,又告诫众人千万勿泄出昨夜之事,以免对方丑事传千里,众人轰然答应,虽是香料业初入行的新丁,却无不是江湖老手,晓得窍妙。
这个脸是翟无念、京凉等丢不起的,他们守口如瓶,事件很快会被遗忘,像没发生过。城卫方面自有陆石夫约束。
郑居中捧来纸笔墨,要他为香料铺和香料题字,以供制作牌匾之用,香料名称须大小倶备,好雕刻成凹凸印模,烧在盛香料的彩瓶上,或印在木盒子,想得非常周到。
龙鹰当仁不让,大笔连挥,字体如龙飞鱼跃,浑如天成,惹来全场赞叹,进一步激励士气。
今次龙鹰做生意如带兵,身先士卒不在话下,还以坦诚的态度,一视同仁对待跟随他的所有兄弟,赢得众志成城、万众一心。
龙鹰接着和信心倍增的香怪到一旁说话,问道:「装载『春梦』的木盒子造得非常精致,看韦温揭起盒盖时颇用力,便知密不见缝。临急临忙,在何处找来这么多小木盒?」香怪道:「是以前找人造的,凡康仍留有十多个。」
龙鹰道:「依我今天的经验,精美的盛香器皿,可收先声夺人之效。现在障碍已去,我们可放心去找最好的巧匠,为我们制作好的盛器。」
香怪皱眉道:「在行业内,皇甫长雄仍有很大的影响力。」
龙鹰笑道:「那我们就是引蛇出洞,不用我们动手,陆石夫会收拾他。」
闲聊几句后,返前铺续读《实录》。
今天,符太特别有写《实录》的兴致,思潮如脱缰野马,不书之于纸,会很不爽。晚膳前,埋首书桌个半时辰,膳后又到书斋继续努力,写得入神时,敲门声起。
暗叹一口气,不情愿地掩卷搁笔,心中奇怪,难道有人来找他?依道理,今天宫内该没人有闲情来烦他。
敲门的小敏儿,清楚他写「医经」时不可被骚扰的禁忌,双方习以为常,只当有人来访,才来敲书斋的门。
道:「进来!」
小敏儿轻轻推门而入,来到他身旁,半眼不瞧桌面的「医经」,坐入到他腿上去,双手缠上他肩颈,伏在他身上。
温香软玉抱满怀,同时头痛起来,小敏儿故意不理会他的「医经」,不用说是心生疑惑,因若是「医经」,没道理须掩上,一副怕给她读得内容的姿态。
此正为贴身探子厉害之处,可瞒她多久?
小敏儿在他耳边柔声道:「郡王成为太子哩!」
嗅着她的发香、体香,符太生出世上只剩下他俩的错觉,其他人事一是并不存在,一是与此时此刻断绝分隔,模糊遥远。
荣公公就女色的警告仍言犹在耳,际此销魂蚀骨之时,变得既不合时宜,更不切实际,符太探手搂她个结实,讶道:「小敏儿就为这件事来吗?」
小敏儿咬着他耳朵,喘息着道:「敏儿很害怕。」
符太心里打个突兀,不解道:「害怕甚么?」
小敏儿幽幽道:「甚么都怕!」
符太摸不着头脑,问道:「有了『大还丹』后,该甚么都不怕才对。」
小敏儿苦涩的道:「那是没有『大还丹』前的想法,有了后,反更怕死。死了1.就没有了大人,甚么都没有。」
符太身感宫内绝色轻轻抖颤着的娇躯,耳听吐气如兰轻柔的呼吸,确是少点定力,立告失陷温柔乡内。想想在尔虞我诈、残酷不仁的禁宫内,还有甚么比拥着这么活色生香的烈火更能忘掉只求私利、不择手段的人心?
小敏儿搂得他更紧了,道:「大人一直在回避。」
符太以为她指的是男女间最亲密的关系,道:「不是解释清楚了?」
小敏儿赧然道:「敏儿是指交易的事呵!」
她的交易,是指得到「大还丹」后,告诉他韦后的秘密,并全心全意向他献上动人的肉体,再无保留。
事实上,符太一直没将她所谓的秘密放在心上,不相信有秘密可言。
符太不自觉地抚摸她嫩滑的香背,美丽的宫娥于此盛夏时节,又在紫云轩内,准备登榻就寝,身上只穿薄薄一件单衣,触感和赤体差不了多少,却另有一番掩不住的春色美景。符太道:「呵!差些忘掉我们的交易。告诉我,那小子册封为太子,是好事非坏事,为何似惹起小敏儿诸般感触?」
小敏儿满足地娇吟道:「我们当奴婢的,每天都提心吊胆地过生活,没有好事坏事之分,害怕的是变化,不知未来变成怎么样子。」
符太心忖这眞不是人该过的生活,人事不断变化,岂非天天胆战心惊,没变化时则担心变化来临,说到底就是对未来没丝毫把握,能维持现状是侥天之幸。
小敏儿抖颤着道:「大人呵!今晚和敏儿好,可以吗?敏儿想做大人的女人。」
符太从没想过,会有女人哀求让她向自己献身,且是人间绝色,感觉难以形容。却清楚在男女事上,一旦开始,有莫测之果。道:「小不忍,乱大谋,原先的决定,是最好的决定。」
他有点不晓得自己在说甚么,因脑袋发热,一双手愈来愈不听指挥,爱不忍释,有扩展之势。
为分她心神,也令自己清醒些儿,问道:「小敏儿究竟晓得娘娘哪方面的事?她该不会告诉你。」
小敏儿轻轻道:「娘娘和武郡王交往后,变了很多。以前在房州时最好,她是一心一意维护和支持皇上。上上下下,都有过得一天得一天的心,反心安理得。可是自武郡王从神都到房州来迎接皇上回朝,一切变了,变得无所适从,娘娘喜怒无常,所有人都与前不同,但
又很难说出改变在何处。」
符太道:「因为敏儿的主子们,目标再非求存,而是变为漫无边际的追求和渴望,永无休止,以取得最大的权力和财富为目标,那是不归之路,且由于人心不足,会永远离目标差一点点,管他成了帝皇将相。」
小敏儿喜道:「大人说得透彻!」
符太因动脑筋思考,清醒过来,停止对心甘情愿的美丽宫娥侵犯爱抚,沉吟道:「说吧!就你的所知说出来。」
小敏儿的呼吸转缓,耳语道:「那天娘娘私下对敏儿说,要把敏儿送给一个人,却没说对方是谁,敏儿便知噩梦终于来临,如此般事敏儿听得多哩,没多少个宫娥有好的下场,只没想过敏儿多年的尽心尽力,最后也被娘娘当作礼物送出去,最怕是给武郡王要了去,那就纵生如死。最恨是自己不争气,以前曾想过遇上这样的情况,立即找机会自尽,可是在那一刻,却提不起勇气,那时便想到,若有一颗服食后见血封喉的毒丸,是多么好。当然!敏儿不敢表现出丝毫不愿意,还答娘娘,一切由她为敏儿拿主意。」
符太道:「这叫命运,因老天爷仍无意小敏儿玉殒香消,故此使你提不起自尽的勇气。」
小敏儿坐直娇躯,如花玉容展现眼前,天眞的道:「是这样吗?」
符太不明白她因何对随口胡诌的话,反应这般强烈,道:「难道有别的解释?」
小敏儿双目射出渴望的神色,道:「敏儿自小有这个想法,娘亲若在天有灵,定会保佑流落人世的女儿,有赖这个信念,令敏儿在仿徨无助的暗黑里,看到光明。」
符太闻之心酸,于他可是从未有过的情绪反应,感动他的是小敏儿发自深心的眞情,无可怀疑。
少时的遭遇,比之小敏儿更不堪,即使宫禁暗无天日,由主子操控生死,总有规矩可循,虽然不大靠得牢。可是在本教里,作为卑贱的徒儿辈,强权就是一切,但符太却从不依赖鬼神,至乎憎厌鬼神,靠的是永不肯屈从放弃的斗志。
小敏儿续道:「接着的一天,娘娘忽然着敏儿随她到宫外崇训驸马爷的府第去,又不见妲玛夫人同行,只有宁夫人,感到事不寻常,当时为防妖人刺杀,戒备严格,娘娘出外,两位夫人不离左右。」
符太终清楚小敏儿现在所说的,是当年在神都韦后将小敏儿送赠那混蛋的情况。当时仍是太子妃的韦后,赠婢之举显然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经深思熟虑,该与武奸鬼商量过。
小敏儿柔韧、婉转如蜜的声音低诉道:「不论娘娘、宁夫人,均神色凝重,各怀心事,共乘一车,竟没说话。敏儿与宁夫人坐后排,娘娘坐前排。宁夫人似想和敏儿说话,看过敏儿三次,但终没说出来,令敏儿更感事不寻常。」
符太心中一动,问道:「小敏儿这么懂看人,依你猜,宁夫人是否反对将你送我一事呢?」
小敏儿道:「赐赠宫女,小事而已。我看是宁夫人,开始见到娘娘的眞面目,萌生去意,不久后她便告辞归道山。」
又道:「大人该比敏儿清楚她呵!」
符太心忖清楚的不是老子,是那混蛋,怕她问下去,道:「这与你所谓的,晓得娘娘为何送你这个大美人给本太医,有何关连?」
小敏儿嗔道:「人家之所以能掌握事情,靠的是在旁留心观察。以前敏儿最怕想的,是那一天发生的事,现在却最爱去想,每次心里也有甜丝丝的感觉。」
符太心忖你的甜蜜回忆,上半截与己无关,然而奇怪的是,听她娓娓道来,上下两截奇异地合二为一,再难分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