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鹰离开画舫,武延秀言而有信,亲自划快船接他,送他往芙蓉园内、武三思的新相府去。
刚才临时的洗尘午宴,简单却隆重,别有心思。龙鹰是以色鬼之心,度李裹儿荡女之腹,亦显示她对在洛阳时被二张欺侮,「范轻舟」的挺身而出,存着一份敬重。
没想过的,李裹儿邀来陪客,竟是有分参加「仙迹游」的六女,包括独孤倩然在内,一时间,在飞马牧场逝去了的光阴,宛似重现眼前。
六女肯出席,固因李裹儿的面子,亦表示六女对他没有恶感,视他为友。
对他刚开始的卖香大业,是非常好的兆头。
一般宴会,多在晚上举行,今次改为午间,是方便六位娇滴滴的世家贵女。几可肯定她们瞒着家人来赴会,说成纯应公主之邀,一句不提范轻舟。
也只有安乐可作出这样的安排,予龙鹰天大惊喜,龙鹰顿时对她大有改观,看到她善意的一面。
席上最有意思的菜式,乃鲁妙子传给寇仲和徐子陵的熏鱼和金华香酥脆,制法是李裹儿向商月令讨取的,可口美味,龙鹰和六女赞不绝口。
独孤倩然回复当日保持距离的动人模样,但心情极佳,说的话加起来不到十句,唇角总挂着一丝笑意,令龙鹰没法联想起「东宫惨案」发生后,高门贵女来找他谈话的辛酸悲苦。她不时默默注视其一举一动所现出的深思神色,令他暗自心惊。在她澄澈的眸神下,颇有无所遁形之感。
他奶奶的,美人儿绝不是为「范轻舟」而来,为的是「龙鹰」。
与独孤倩然的清冷成鲜明对比的,是长孙婷、谷幽兰等五女,难得有这么个和世族外寒门男性同桌共膳的机会,不单没视他为马球场上的敌人,又或江湖浪子,个个主动攀谈,大家聊得不知多么兴高采烈。当龙鹰妙语如珠,五女笑得比李裹儿更厉害。
六女在旁,李裹儿不敢放肆,然而眉梢眼角的风情,却掩不住,禁不了。
美好的时光,于弹指间消逝。
先是话旧,到谈到「范轻舟」今次到西京来,竟是要在香料业大展拳脚,众女全体起哄,皆因自懂事后,人人都是香料的用家,女为悦己者容,谁不关心?
最热门的话题出笼,诸多诘问雪片般飞来,龙鹰对香料的认识,主要来自近十多天的接触,但因着对草药的底子深厚,一一应对,没丝毫慌乱,且不时发前人之所未发,见解独到。
龙鹰最后总结道:「我们常挂在口边的用脑袋、动脑筋,只说出了事实的部分,便如运筹帷幄于帐内的统帅,要全面掌握情况,还须依赖帐外的各式兵种,前线的军员,至乎深入敌后的斥候和探子。心智耽在脑里,感觉则走遍全身,从声、色、香、味、触,去体会天地间不断涌现的美和丑。秉持此一信念,小弟卖香,就是要为我们的天地添加更多的感受,好能品味华美的人生。人生正是声、色、香、味、触共存的盛宴。」
李裹儿鼓掌道:「说得精采。一如在『仙迹游』,范先生总有别人没想过的见地。」长孙婷抿嘴浅笑道:「范先生带兵打仗的比喻,很生动呢!」
目光扫过众女时,看到独孤倩然给勾起心事的神色,暗呼糟糕,大骂自己「三句不离本行」,又表现出「鹰爷」的底子,然而话既出口,收不回来。
谷幽兰问道:「范先生的宝号,何时有产品面世?」
龙鹰道:「快哩!必先献上给公主殿下和诸位大姊试用,请批评指教。」
李裹儿向独孤倩然道:「香安庄势遇上最强劲的对手,裹儿赌范先生赢。」
独孤倩然不置可否地微一颔首。
李裹儿两句话,使龙鹰晓得独孤倩然和姊夫皇甫长雄关系恶劣,否则李裹儿不会以一副对皇甫长雄幸灾乐祸的语气,向独孤倩然说出这番话。
湖风拂来,龙鹰仍对花了个半时辰的午宴,回味无穷。
武延秀指着小船驶往的南岸处,其中一座宏伟的庭院道:「那就是大相府!」
龙鹰眼力何等厉害,瞄一眼已知武三思在西京的安身之所,规模不在以前神都梁王府之下。
顺口问道:「公主府在哪里?」
武延秀瞧着仍差二、三里水程的南岸,道:「就是在大相府之旁、有座琉璃瓦顶的院落,那是公主府的主堂琉璃玉舍,材料全从外地运来,由名家设计,迁都前一年已开始动工。」
龙鹰心忖武延秀口中的名家,该是沈香雪,李裹儿不知民间疾苦,挥霍无度,关中人看在眼里,肯定非常不满。
但更令关中高门大族反感的,是武三思,曲江南岸的芙蓉园,乃唐皇室的御花园,武三思的出身虽勉强与高门沾上点关系,但武家却是高门里的寒门,出身微薄,现在竟敢偕安乐等瓜分芙蓉园,等若找死。难怪这奸鬼希望通过自己,以压制关中世族的气焰。
武三思此一奸夫,与韦后的外戚不和,意料之内也。
武延秀扮老朋友的道:「今天的洗尘宴,是昨天公主和独孤小姐见面时一起想出来的,说这才好玩呵!」
龙鹰大讶道:「独孤倩然?」
武延秀笑道:「范兄想不到吧!你来西京的事,是独孤倩然通知公主的,我则今早才知道,负上去找范兄来赴会之责,故此虽明知范兄去见大相,仍不得不硬着头皮请范兄去。」龙鹰暗呼不妙,独孤倩然主动出击,「来势汹汹」,看来不止如宇文朔说的,私下和他见个面般简单,而是与他建立可公然接触的机会。
仅想想已教他烦困,又恨自己答得宇文朔顺口。
他还有个大顾忌,就是「天女」闵玄清,龙鹰拈花惹草,她第一个不放过他。
龙鹰装作若无其事,问道:「淮阳公因何缺席刚才的午宴?」
武延秀身为当日「仙迹游」一分子,参与午宴名正言顺。
武延秀叹道:「一言难尽!」
看他一副有难言之隐的神情,龙鹰没有逼他。
武延秀好客的道:「范兄这几天有空吗?」
龙鹰心中一动,道:「有空没空,是个安排的问题。今晚小弟便打算偕老板到北里的秦淮楼,一开眼界。但听说此楼非常兴旺,这样摸门,会吃闭门羹。」
武延秀欣然道:「又会这么巧的,延秀和夜来深将军今夜在秦淮楼订下厢房,还邀得红透长安的名妓纪梦来唱两曲,多两个人没有问题。老板?究竟是甚么老板?」
龙鹰心忖得来全不费工夫,怎都好过在武三思身上打主意,这就叫缘分。
相府。
龙鹰在偏厅坐下,喝着美丽侍婢奉上的香茗,游目四顾。
如其在洛阳的梁王府,武三思是奸贼、生性卑劣,却绝非庸俗的人,眼前的相府,布置得古朴高雅,虽说有人为他设计布置,但也要得他同意才成。
偏厅位于第二进,一主二副,以廊道连接;第三进为中园,占地广阔,亭台桥池,不似是新建的,该是芙蓉园本来的景物,给大奸鬼据为己有。
可想象李裹儿的公主府,是同样情况,占去整个曲江南岸的御花园,被分割为皇胄权臣的府第。
可肯定李显这个昏君,压根儿不晓得签发十来个谕令,竟带来这样的后果,因他畏惧两大老妖,不敢踏出宫门半步,不晓得宫外发生着甚么事,闭门称帝。
西京如此,京外更甚,至于默啜的威胁、与吐蕃交恶,对他来说,既遥远又不关乎眼前现实。如此般的一个皇帝,是中土的灾难。
伺候他的两个婢女,绮年玉貌,长得非常标致,十七、八岁的年纪,可是眉眼间撩人的风情,令龙鹰感到她们对男女间事,经验老到丰富。
武三思现时全力笼络他,派出手上出色的美婢殷勤伺候,乃是必然的手段,只要龙鹰赞上一句半句,肯定武三思立即送人给他。
武延秀回来了,坐到他旁低声道:「刚有客到,大相要招呼客人,请范兄稍待片刻。」又以更低的声音道:「依延秀猜,至少须半个时辰。」
他这般说,龙鹰立知来客非是普通访客,谈的更为要事,否则武三思不会将「范轻舟」暂搁一旁呆候。
究是何人?
道:「是小弟误了时间,等多久也是应该的。」
武延秀道:「眞的不用介怀,大相明白是甚么一回事。」
接着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情,道:「范兄见谅,延秀有事情须去处理。今晚酉时中,到西市接范兄和贵老板,一起到北里如何?」
尙有一个理由支持龙鹰的想法,因为听足音,刚才武延秀是从中园内堂那边走过来。如是一般贵客,在主堂接待理所当然,只有像自己般,属自家人,为保密也为亲切,才在主堂外招呼。
现在武三思在中园内堂某处招呼来人,不用说是重要人物,且事关机密。
随他站起来,应道:「今夜见!」
送走武延秀后,气氛登时变得异样,两个俏婢并肩立于一旁,美目尽在他身上转动,嘴角含春,摆明龙鹰若肯向她们招手,两女绝不惜身。
少了武延秀这道护身符,两方的隔防再不存在。
龙鹰却是另有图谋,朝偏厅门走去,道:「趁大相暂时未可分身,不趁机观赏相府园景,实在可惜。」
两婢笑着追来,伴侍左右。
香气袭人。
龙鹰心忖香料肯定是盘大生意,从两婢身上,嗅出至少五、六种不同的合香,相府的婢女如此,其他可以想见。
有一句、没一句的与两女闲聊,说的当然是园内层出不穷的美景。同时分心二用,将听力扩展至极限,当走上一道离内堂的建筑组群不到百多步距离的小桥,终有所获,收听到东南角一座独立房舍传过来,武三思说话的声音,微仅可闻,却已足够。
龙鹰止步,立在小桥之顶,诈作欣赏桥下流水。
两女左右挨贴,其中之一还探手挽着他臂膀。
龙鹰心道自己肯定是天下间最可怕的探子,凭此不知解决了多少难题。
听觉的波动全力出击,武三思的声音转为清晰。道:「今次皇上之所以肯下决心,全赖宋之问、宋之逊揭发,王同皎又确曾在宋氏两兄弟面前痛骂娘娘,咬牙切齿的。张仲之和祖延庆是死运临头,哪教他们支持黄河帮,故被我们顺手诛除。找到周憬了吗?,」
与之对话者冷冷道:「自刎了!想不到周憬这般有种,逃入比干庙内,大骂我们一轮后,以匕首割喉。哼!」
龙鹰认得是宗楚客的声音,压下义愤,动情绪将大幅影响听力,错过眼前难逢之机。
王同皎是张柬之集团的核心人物之一,政变功臣,当日龙鹰开出条件,要见到李显方开启玄武门,便是由王同皎抱扶李显上马,可见王同皎的位置,今次给抄家灭族,天人共愤。武三思和宗楚客先逐五王,又逐一陷害与之有关系的重臣大将,劣迹斑斑,死十次仍不足谢其罪。
龙鹰认识宋之问和宋之逊兄弟,交过手,原为二张心腹,理该被逐被眨,不知如何又到西京来,还出卖了王同皎。
耳朵痕痒,立即听不到武三思的说话。
身材较丰满的俏婢正以高耸的胸脯抵着臂膀,樱唇凑到耳边,昵声道:「范爷很强壮哩!」
龙鹰心中暗骂,却不得不敷衍她,同时分输两道魔气,进入两女经脉内,抚平她们渐起的欲火,使她们平和下来。
道:「听到桥下的流水声吗?」
两女一怔后,果然露出倾听的神色,因耳目远较平常灵敏,感觉新颖特殊,看到、听到以前从未察觉的东西,一时间,将她们的心神全吸引了。
龙鹰收摄心神,嵌入远在五十丈外,武三思和宗楚客说话的波动去。
武三思刚说毕,轮到宗楚客,狠狠道:「不独皇上,连娘娘也没胆子向张柬之等五人下手。」
武三思叹道:「这个我是明白的,因欠了像王同皎般,有宋家两兄弟指证,变成『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难以令人心服。张柬之和崔玄暐虽然离开了,但敬晖、袁恕己、桓彦范等仍在这里,定要想办法将他们逐离西京,哼!到了外面,看谁敢保护他们?」
又道:「一天三人仍在西京,我们很难向张柬之下手。」
宗楚客道:「王同皎之事犹未了,再要皇上狠下心肠,是非常困难,如果我们不是快刀斩乱麻,说不定皇上有天起来时变得心软,改处死为眨论。到西京后,娘娘也有这方面的问题,怕给关中的大族诟病,做事谨愼起来。幸好,今次能成功将王同皎拉下马来,对我们有很大的启发。」
武三思道:「有何启发?」
宗楚客道:「就是人证或物证。」
武三思苦恼道:「你道敬晖他们是蠢人吗?张柬之和崔玄暐被眨离西京,他们变得谨言愼行,绝口不谈政事,至少在表面上没这么干,很难找他们的把柄。」
宗楚客奸笑道:「由我们炮制人证、物证又如何?」
武三思大喜道:「如何办得到?可用的人给用尽了,我眞的想不到还有这般的一个人。」
宗楚客的声音转低,以龙鹰的灵耳,只能听得嗡嗡之音,没法解听为有意义的人言。
何事严重至令宗楚客与武三思耳语?
再听到说话时,是武三思大赞好计。
宗楚客该感到就这方面,再没甚么好说的,话题一转,道:「大相认为范轻舟,是可造之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