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先生!」
陆石夫来不及答龙鹰的问题,与龙鹰一起朝来骑瞧去。
七、八骑驰至马车后,散开,三骑续往前走,越过马车,到车头前的位置勒停,余骑留在车后,其中一人飞身落马,自有股趾高气扬的意态,赫然是久违了的武延秀。
看他春风得意的神态,龙鹰立即联想到太子李重俊的日子并不好过,因如李重俊得宠得势,将轮到武延秀噬脐莫及,悔恨当初舍李重俊、投公主的不义行为,致与李重俊反目。
同时头痛起来,为应付荡女公主烦恼。在西京,安乐是绝不可以开罪的人之一,否则他的卖香大计,立即泡汤。
武延秀神气的来到两人身前,抱拳道:「范先生到西京来,怎可以不知会延秀,让延秀可尽地主之谊。」
又向陆石夫道:「陆大人好!」
武延秀这个过气的「神都小霸王」,比前成熟,盛气而不凌人,至少保持着表面的客气。
从他的态度,可知视陆石夫为他武氏的人。
龙鹰将横悬心里的问题,现时的大宫监究是何人暂搁一旁,收摄心神,正要说话,陆石夫抢先他一步道:「淮阳公是凑巧路过,还是特来找范爷?」
龙鹰暗赞陆石夫机灵,怕他不晓得武延秀从「王」给降至「公爵」,故意说出来,避免双方尴尬。
没想过武氏子弟仍未回复以前的爵位,不过虚名虚位有屁用,看张柬之等五王的遭遇便清楚。
武延秀道:「今早从大相处得悉范先生到西京来,立即报上公主,公主知道后非常欢喜,着延秀立即来请先生往芙蓉园去。」
芙蓉园是曲江池东南的园林胜景,皇室的御花园,看来已被安乐「占领」。当年龙鹰到长安,入住曲江,对芙蓉园印象深刻。黄河帮陶家的芙蓉庄,位于芙蓉园边缘,是太宗李世民赠陶家的大礼,以表彰黄河帮扶持他登位的大功,芙蓉庄之名肯定是李世民改的,否则怎敢犯「芙蓉」两字之忌。
太平公主的「望江山庄」,位于池北高地,景观极美,尽览曲江之胜,昔日长安之行,龙鹰与小魔女主婢入住,度过了几天甜似蜜糖的好时光。
龙鹰道:「淮阳公千万勿与小弟计较,轻舟前天才到,人生路不熟,不是不想向你老兄请安问好,而是求见无门,须安顿好后再想办法。」
武延秀笑道:「怎敢怪责范兄,大家老朋友嘛!」
接着诳道:「想不到陆大人与范兄是旧识。」
陆石夫从容答道:「在洛阳时一见如故,今次是奉大相之命,请范爷与大相会面。」
龙鹰心里求神拜佛,希望武延秀闻武三思之名,放他一马,迟些去见安乐,怎都比立即去见荡女好,拖延得多久,就拖延多久。
武延秀为难的道:「大相若晓得是因公主之故,该不成问题。延秀保证范兄与公主说话后,立即送范兄到隔邻的大相府去。」
名位和实权,武三思拣选了后者,连府第也称为「相府」,可见他威权之盛。
知无法推辞,武延秀弦外之音,即使是武三思,亦须让安乐一步。
与陆石夫交换个眼神,点头道:「依淮阳公的意思办。」
武延秀可以交差,喜动颜色,使人让出一骑,让龙鹰代步。
驰出一段路后,武延秀坠后少许,与跟在后方的龙鹰并骑而走。
街上人多车多,特别近西市这段路,故跑得不快。
武延秀客气的道:「延秀有个感觉,范兄乃吃软不吃硬的好汉子,如范兄不高兴,未必请得动范兄,那公主会很不开心。」
龙鹰可想象安乐多么难伺候。
他愈来愈不明白武延秀和安乐的关系,当年在飞马牧场,武延秀表现出正常的嫉忌,现在则连呷醋的能力似都失去了,还不知多么因自己肯答应去见公主而欣慰。武延秀比任何人更清楚安乐的荒淫,因他自己本身正是公开的情夫,安乐且为他的堂嫂,是笔糊涂帐。
凡事有弊亦有利,瞧你从哪个位置看。
当日为安乐出头,应付二张的挑衅,组织马球劲旅,成为了台勒虚云发动阴谋的千载良机,惨痛收场,扭转了政局。
可是纯从与安乐和武延秀的关系看,「范轻舟」忠肝义胆、不畏强权,敢在安乐孤立无援的一刻,伸出援手,是患难见眞情,至少安乐和武延秀都是这么的想。
于苦难里建立起来的交情,牢不可破,「范轻舟」因而付出代价,被逐离城。现在安乐成为韦后、太平公主外最具影响力的女人,龙鹰得以收割成果。
唯一愿望,是安乐的报酬非是奉上她的荡女之躯,否则他将比符太处于更不利的位置,无从拒绝。
龙鹰边动脑筋,边道:「勿要抬举小弟,我只是个出来混的江湖人,看不过眼的事就去管,不晓得秤自己的斤两。」
武延秀笑道:「范兄谦虚吧!看范兄在马球场上指挥若定,进退合度,掌握精微,便知范兄有勇有谋,岂是一般江湖汉。」
武延秀的看法,是安乐的看法,更代表大部分看过他纵横马球场者的瞧法,给定了型。武延秀道:「公主晓得范兄来了,立即有了个新主意,就是办一场马球赛。」
龙鹰心忖还未想到如何应付安乐,这刁蛮公主又有新点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当然没问题,因无所事事,难为自己因她忽然兴起的念头,疲于奔命。
「对手是哪一方的人马?」
武延秀冷笑道:「是这里的所谓高门世族,自视高人一等,看不起外人,在皇上登位的事上立过些小功小劳,恃功生骄,气焰日张,我早想教训他们了。」
龙鹰心忖「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是这个道理,不论情况如何变化,总有在那个情况下的难题。新的情况,新的难题。
故作不解道:「以大相现时的身分地位,谁敢对淮阳公不敬?」
武延秀叹道:「确一言难尽,公主和延秀均视范兄为自己人,才忍不住吐两句苦水。」稍顿后道:「问题出在韦温和韦胥的任命,韦温被封为鲁国公,授礼部尙书之职.,韦胥乃韦温之弟,封曹国公,得授左羽林将军的要职。」
接着压低声音道:「他们是皇后的堂兄弟,本身为关中大族,与其他高门沆瀣一气,虽然不敢去惹大相,对我们武氏子弟却颇不客气。吵上去嘛?总给大相硬压下来,有时眞的忍得很辛苦。忘记告诉你,上个月皇上将成安公主嫁与韦胥之子韦捷,令韦捷焰气滔天,还找过我几次碴子。」
韦温、韦胥、韦捷,代表着李显在韦后的摆布下,外戚的势力开始膨胀起来,形成武氏外另一股势力。
此为必然的事,只没想过同属韦武集团的两大势力,互不咬弦,来个笼里鸡作反。
龙鹰心忖任韦捷如何霸道,不看僧面看佛面,怎敢来惹有安乐撑腰的武延秀?想到武延秀说起韦捷时咬牙切齿的模样,知其中必另有玄虚,只是武延秀没说出来。
也开始明白陆石夫早前所说,高门大族的势力在西京盘根错节,异常复杂,原因在于韦氏一族的兴起,加上宇文家进占要职,高门已从弱转强,可左右政局的发展。
众骑转左,过桥,进入贯通西面延平门、东面延兴门的兴平大街,永安渠给抛在后方。
自己亦想得简单,以为说服宇文朔,可过些写意日子,现在听到眞实情况,显然西京的高门势力,排斥外人成风,也不到任何人说了算。
以皇甫长雄为人行事的作风,肯定大力巴结新冒起的韦氏一族,「范轻舟」眞正的对手,勿说自己,恐怕老长安仍弄不清楚,犯了不知敌的大忌。
到此一刻,方比较掌握到陆石夫说话的含意。正因怕他不明白,陆石夫趁往相府的途上,向他解说,只是给武延秀拦途劫走。
以前女帝在时,一切简单明白。
换了弱势的李显,此消彼长下,异军四起,再没有人可全面掌握。
今天怎都要啃下《实录》〈洛阳篇〉的终卷,好去起出〈西京篇〉,冀能对西京的情况有进一步的掌握。
龙鹰不解道:「不论输赢,问题并未解决,反使对抗变得尖锐。」
武延秀不答反问,道:「听闻范兄今次到西京来,是要大展拳脚,对吗?」
龙鹰好奇心起,道:「有这样的想法,很初步,淮阳公竟收到风声?」
武延秀道:「范兄虽然低调,可是范兄驾临的事已轰传全城,特别是坐的是竹花帮的船,却由北帮照拂打点,住的是西市最旺的大铺,地方势力则被劝告勿惹范兄,免自取其辱。如此威势,一时无两,又令人百思不解,遂成最热门的话题。」
龙鹰心忖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更大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事想控制,仍控制不来。
骑队连过朱雀和启夏大街,在新昌坊前右转,三坊之外,就是西京最著名的景区曲江池,龙鹰上趟到长安来,这条路走过多次。
大慈恩寺内的大雁塔,在右方远处冒出群宅之上,其逾二十丈的高度,往上逐层缩小形成角锥状的塔顶,成为曲江池最触目的地标。想起在大慈恩寺后园的精舍内,与当时仍是死敌的法明碰头说话,怎想过有后来的发展。
龙鹰问道:「淮阳公有何提议?」
武延秀道:「这方面,由大相向范兄说,较为稳妥。」
几句话,使龙鹰晓得武三思和武延秀的关系大幅改善。该是形势使然,武延秀因着与安乐的关系,自有一定价値。武氏子弟到西京后,离开洛阳的地头,感受到「人离乡贱」的庞大压力,自然而然团结起来,矛尖对外而非朝内。
曲江池的美景,再现眼前。
龙鹰深吸一口湖风,顺口问道:「公主府在曲江池旁哪个位置?」
武延秀指着另一边的池岸,道:「就在芙蓉园内。不过!嘿!」
龙鹰一怔道:「不过甚么呢?淮阳公为何欲言又止?」
武延秀尴尬的道:「刚才我是撒了个小谎,公主会在画舫内款待范兄丄议范兄顺道游湖,尽览曲江池名著天下的胜景。」
龙鹰立告头皮发麻,差些儿掉头走。
武延秀这般紧张请动他去见安乐,是有原因的,因安乐正在湖上某艘画舫等候他。
众骑在池岸一座属官家的码头前勒马。
武延秀着龙鹰和他一起踏铠下马,朝泊在码头的一艘快船走过去。
武延秀若无其事的道:「延秀还有些事办,待会回来领范兄到大相府去。范兄请登船。」
龙鹰失声道:「甚么!」
武延秀拍拍他肩头,径自离开。
《天地明环》卷四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