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太踏入东宫大宫监府卧院的内进,首先入目的是宇文朔伟岸的身形,没想过他会这般随侍李显身侧,正和武三思交头接耳,表面看,不知情者尙以为他们蛇鼠一窝。
两人外尙有七、八人,其中三个侍臣打扮,属最有地位的太监头子级人物,因和荣公公的侍臣官服大同小异,另数人为贴身护驾的高手,穿一般便服,不会使人感到杀气腾腾。
通往卧室的门道紧闭,堂内弥漫沉重的气氛,虽设置椅几,却没一个人坐下来,人人神色凝重。
符太直觉感到武三思在笼络宇文朔,非是因他在朝内的位置,又或他的武功,而是看重他对长安世族巨大的影响力。
迁都长安的事已成定局,势在必行,以武三思见风使舵的性格,未雨绸缪乃他的明智选择。
两人出现在这样的场合里,本身是个证明,证明了武三思仍和李显关系密切,也显示李显对同为世家大族出身的宇文朔,特别信任。
符太竖直耳朵,仍听不清楚李显和汤公公在说甚么,该是低声耳语,在说着不可泄露的密事。
符太的抵达,吸引了所有目光,宇文朔故作互不相熟,与他交换个有会于心的眼神,互相明白有甚么话,留在日落之约时说,保持着不愠不火、带点冷漠的态度。
武三思没有这个顾忌,瞅荣公公一眼后,「热情如火」的舍宇文朔朝符太走过来,一手挽他个结实,「沉痛」的道:「神医怎都要治好公公的病。唉!公公也眞是的,病情变得这般严重,仍不让我们晓得。」
符太差些儿摔开他,幸好记得自己是何身分,道:「鄙人几天前见过公公,其时公公精神很差,问他却推说是老毛病,又不肯让鄙人诊断下药,却没想过这么严重。」
武三思挽着他朝闭上的室门走去,荣公公知机的唱喏道:「太医王庭经到!」
两个高手近卫,早将门拉开。
符太心里大骂,奸鬼是藉自己,好到房内听汤公公有何「临终遗言」,用心卑劣。
以武三思的为人,绝不关心汤公公的生死,恨不得去之后快,少个对李显有影响力的人,说不定可趁机将他属意者,安插到大宫监此一关键位置。
大宫监一职,等于禁宫总管,宫内所有起居飮食、侍臣宫娥、物资分配,全归其统筹处理。之下有四个副宫监,荣公公为其中之一,琐碎事交由四人负责,汤公公主要是伺候李显,看圣意办事,可以忙翻天,也可以游手好闲。
大宫监能否有影响力,须看谁在做皇帝,胖公公的大宫监,乃女帝的伙伴战友,朝内朝外,无人不惧。
李显做皇帝嘛!大宫监的影响力等同韦后和武三思,是李显没保留信任的人,故不到武三思不紧张。
符太想到这里,已知荣公公刚才说的二石三鸟」,第二鸟为何鸟。
汤公公的继承者是也。
李显耳朵软,易被左右,这边答应,下一刻会因韦后、武三思的妖言改变,惟有在眼前的情况下,汤公公临危献言,李显方听得入耳,且感到不这般做,对不起汤公公。
宫内伦常乖谬,父不成父,子不成子。李重俊是现成例子,遑论父爱,还害怕不知何日给宰掉,因而「丑神医」与他虽不相熟,也没甚么交情,李重俊仍如怒海遇上浮木,抓他个结实。
从这方向出发,最能了解李显和汤公公的关系,自李显懂人事后,汤公公全心全意伺候他,无微不至,共历患难,汤公公代替了李显父皇、母后的位置。所以即使畏妻,可是若韦后的矛头指向汤公公,李显不让分毫。
高力士说过,李显于册立储君事上,至今犹豫不决,皆因欠缺一个提醒他的声音。
现在就是汤公公发声了。
李显和汤公公停止说话。
摆在室央的榻子上,汤公公拥被卧床,李显的龙躯坐在榻缘处,知符太到,坐直身体,别头朝两人瞧来。瞅武三思一眼,目光移往符太,现出见救星的期盼。
符太心中一动,这个情况似在不久前出现过,旋即记起是与荣公公并肩步入内院的重演,当时武三思朝他们瞧来,看荣公公时神情冷淡,见到自己的丑神医,眼睛才亮起来。
当时并不在意,现在即有悟于心。
武三思并不视荣公公为韦武集团的一分子,或许并无恶感,却肯定有排斥之心,说到底,荣公公乃女帝的近身侍臣,属胖公公派系,比其他侍臣较倾向龙鹰。从武三思的立场考量,会不惜一切,阻止荣公公继承汤公公之位。
即使王庭经能延汤公公之寿,可是汤公公风烛残年,捱得过今次病劫,敌不过下一次病魔来袭,而不论精神、体力,再难负起繁琐沉重的宫务,预觅继承人选,乃必然之举。然而,荣公公正是最具继承汤公公资格的人,资历、经验各方面毫不逊色。
武三思怕的,就是汤公公「安排后事」时,亲向李显推荐荣公公,李显如在这样的特殊情况下颔首答应,将难反口,因会感到对不起汤公公。
武三思大有可能是闻风赶来,否则死缠烂打,誓陪李显一起问病,因来迟一步,望着闭上的门空叹奈何,宇文朔等奉有严令,连武三思仍没面子给。
符太的丑神医,助武三思打破僵局。
李显此时的心情,除丑神医外,不愿见任何人,武三思并不例外,故此瞧武三思的一眼,便如武三思早前瞥荣公公的目光。
荣公公想得到大宫监之位吗?他和符太一道走来,语调轻松,似汤公公的同谋多过因此而得益的人。只要荣公公得胖公公一、二成的眞传,定知这个位子不好坐,也坐不稳,只有蠢人才做力不从心的事,自找麻烦。何况荣公公乃圣门传人,清楚龙鹰的「长久之计」,是胖公公留下来的厉害棋子,志不在此。
符太涌起自豪的感觉,他奶奶的!自己在政治上确大有长进,竟可想通这般错综复杂的事。
李显双目通红,该曾哭过。
道:「神医!」
再没法说下去。
武三思放开符太,抢前道:「皇上千万保重!」
符太心里大骂,他究竟是来探问汤公公,还是李显。
依礼,两人好该先跪下,再看李显的意思可否站起来。不过!一是亲近大臣,一是不用守礼跟规矩的丑神医,李显并不介意,此时亦没有计较的心情。
武三思毕竟是朝内最懂揣摸圣意的人,见李显对他的话没好气似的,知岔子出在哪里,连忙补救,绕过榻子,到另一边去,言词恳切的道:「公公必须坚强起来呵!」
榻上的汤公公容色苍白萎靡、双目无神,眼眶低陷下去,离鬼门关差不了多少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汤公公以自残的手段,营造出最能劝说李显的形势。
符太不知他怎办得到,肯定的是自己又可大展神医之威。
宫内的人,没一个是简单的。长年累月、无时无刻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下,道行差些儿者全被淘汰。汤公公能攀上众侍之首的位置,想出之计当然非同凡响,用尽有利条件,淋漓尽致。
且谋定后动。
他在这之前来见自己,虽没明言,已等于取得他丑神医的合作,使符太得以天衣无缝地配合。
李显移开两尺,让符太可坐在他的位置,为汤公公把脉。
武三思垂手恭立另一边,不敢坐下,摆出不离李显左右的姿态。
李显隔着被子轻摇汤公公的腿子,轻呼道:「公公!公公!庭经来为你治病哩!」
汤公公眼皮颤震好一阵子,勉强张开,瞥符太一眼,又即阖上。
符太知机的探手到他被内,尙未搭上汤公公的腕脉,给汤公公一手抓着,在他掌心写起字来。
李显却以为丑神医在把脉,关切问道:「怎样?」
符太心忖老子怎晓得。
故意眉头深锁,满脸忧色的道:「让公公好好休息,鄙人立即返尙药局为公公执药。请皇上移驾,鄙人再详细禀上。」
龙鹰瞧得眉飞色舞,大呼过瘾。
汤公公之计,没人可想出来,因没一个人对李显的认识,比汤公公更深到。
汤公公因何这么信任丑神医?治好他为患多年的顽疾是个原因,丑神医拒绝韦后的馈赠是另一因,但全非关键性,最关键是他像高力士般,认为丑神医属龙鹰一系。汤公公重用小荣,亦支持他这个想法,否则放着以千百计的侍臣,何故起用女帝和胖公公的人?
在被子下,汤公公向符太传递怎么样的消息呢?龙鹰很想知道。
符太在《实录》内,于人于事着墨极重,是说出心里的分析,让龙鹰可巨细无遗地掌握宫廷内的发展。
这小子所处的位置,乃核心的位置,在身边发生的任何事,影响绝非限在一时一地,而是与天下大局,息息相关。
快午时了,陆石夫随时到,问他一句,可立即清楚现时汤公公的情况,是安然健在,还是早撒手尘寰,这个想法,使他不寒而栗,一时没法将现在和过去区分开来。
后方工场传来凿墙的声音,令他想起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的「卖香大计」,记起初时其中一个构思,是凭自己对草药的认识,使调校后的合香具有疗效,如清神安心、安寝安眠等等,后来因由香怪主事,自己再懒得动脑筋。不知如何,或许因被汤公公的「半诈病」勾起,此刻福至心灵,感到须向「老板」进言,看如何可令他们的「七色春梦」,既不失其独特的气味,又兼具疗效,两者兼得下,皇甫长雄的香安庄更非是他们的敌手。
不敢多想,抱着读多少、得多少的情怀,捧卷追阅。
大宫监府,主堂。
各人分主从坐下,以听丑神医向李显报上汤公公的病情。
武三思坐一边。
符太和宇文朔坐另一边。
其他人全避到堂外去,正门关闭。
李显哪来喝茶品茗的心情,挥退来奉茶的侍臣,向符太紧张的问汤公公之病。
在三人六目注视下,符太摇头叹息,道:「公公这个病,是长期忧患所致,依鄙人判断,顶多可延一、两年命,然而时好时坏。不过!这是有条件的。」
李显一双龙目涌出热泪,却似全无所觉,想说话,声音哽咽,惨然道:「还以为公公随朕有多几年安乐日子,岂知……唉!」
武三思连忙劝他。
李显摇头不语。
宇文朔问道:「是何条件?」
符太失去了心情,因汤公公的病起码一半是眞的,只是尙未这么快一命呜呼吧!沉重的道:「首先!绝不可劳神,依鄙人看,再不宜长途跋涉的到西京去,而是留在洛阳宫内,觅静地疗养。」
此为汤公公心愿,眼不见为净,如若告老还乡。
如果李显知道瞧着他长大的汤公公,有此想法,有何感觉?
武三思现出注意之色,道:「公公当然不可再理会宫内的事?」
李显断然道:「汤公公一天仍在,就是朕的大宫监。」
武三思确了得,见风使舵,道:「这个没问题,实务交给下面的人处理便成。」
李显心不在焉的道:「公公在这方面已有安排。」
武三思紧张起来,问道:「公公熟悉宫内人事的情况,他对皇上有何提议?」
李显望着武三思,似别有所思,听不到他在说甚么。
武三思提醒道:「皇上!」
李显目光投向符太,道:「神医有多少把握,可延公公阳寿?」
符太心忖正点子来哩。
汤公公最厉害的一着,就在这里。
正容道:「心宁则心安,药石起的是辅助作用,只要公公有足够斗志,鄙人保证公公至少多活一年。」
李显呆瞪符太,眼神空空洞洞,视而不见,似在他龙心内,几个不同的念头正争斗冲突。
武三思惊疑不定,但怎敢于此时此刻,插口说话。
宇文朔大感异样,却忍着没说话,也轮不到他说话。
符太再暗呼汤公公厉害。
瞧来李显确有立安乐为皇太女之意,因他自己早习惯了由女人当皇帝。
李显的眼神开始聚焦,吁出一口气,转向武三思道:「立即给朕召婕妤来,朕要在明天颁布重大谕令。」
武三思一震道:「婕妤正在御书房候驾。皇上!娘娘她……」
李显截断他道:「卿家没听清楚吗?朕现在立即返御书房去。」
武三思骇得连忙离椅跪倒,宇文朔第二个跪下。
符太心叫倒楣,心不甘、情不愿的跪下。
李显来到符太身边,探手搭他肩膊,道:「朕将公公交给神医,千万勿令朕失望。」
符太再次保证。
谁想得到,纠缠多时,影响大唐盛衰的一个决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决定。也是李显破天荒首次,独自决定如此重大的事。
李显朝大门举步,武三思、宇文朔追在他身后。
大门洞开。
门外的世界阳光漫天,清晰明媚至近乎不眞实。
符太心忖,一石三鸟里,至少已两鸟在手,第三鸟须瞧老天爷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