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太睡至日上三竿方离开榻子,小敏儿悉心伺候,态度亲昵,却少了以前的一意引诱,眼内怨意不翼而飞。何况她并非独守空帏,而是睡在符太的怀抱里,前所未有的酣熟甜美,安然寻梦。
符太吃早点时,小敏儿耳语道:「大人的手有股怪异的热力,透进小敏儿心里去,令小敏儿忘掉一切,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且不像以前般在半夜惊醒。像现在般,醒来后精神奕奕,头也不痛。」
符太瞥她一眼,暗自心惊。小敏儿确多了初见她时没有的某种气质,明艳照人,神采飞扬,想不到自己的「血手」竟有此另类作用,本意是令她入睡,勿缠自己欢好,岂知日子有功,不但改变了她的体格,还出现气质上的变化。
假如给安乐看到她现在的动人模样,有何联想?韦后又怎么想?
符太不得不承认对小敏儿迷人的身体如上了毒瘾般。以前的小敏儿,与妲玛相比,总像欠了某种独特的内涵和气质,可是此刻的小敏儿,在他「血手」的栽培下,像破去了璞的美玉,显现其特异的姿采,足与妲玛媲美。
符太顺口问道:「你以前有头痛症吗?为何不告诉我?」
小敏儿讶道:「还以为大人早晓得了,所以给人家治病。」
符太暗叫惭愧,因记不起自己乃神医,又想到天时、地利下,造就出小敏儿愈来愈难离开他的大小环境,即使开始时她只着眼于求存和功利,可是人与人的关系,尤在男女之间,是不可能持恒不变,就像自己对她,相信她亦有同样的情况。
谈说间,汤公公来访。
这个众侍臣的大头子容色阴黯地在符太对面坐下。
小敏儿奉上热茶后,赶快退出厅堂。
符太从不懂安慰人,因认为是废话,想到令汤公公心烦的事多少与张柬之等有关,更不知可说些甚么。
汤公公未语先嗟叹,沉重的道:「大唐之败,自五王被封始。」
符太从未同情过张柬之等五人,认定乃咎由自取。他对大周还好一点,对大唐没半分感情,故没法投进汤公公的情绪去。
可是汤公公总令他联想到胖公公,见汤公公这般失落,心里不好受,此类感受,在以前是没发生过的。
呆瞧着汤公公。
汤公公沉浸在自身的情绪里,没留心符太的反应,虽似瞧着符太,却眼神空洞,视而不见,悲叹道:「兵败如山倒,稍有智慧者,谁不求去,直至朝无良臣,国无猛将。」
符太不解道:「究竟出了甚么问题?」
汤公公这才晓得说话没头没尾的,道:「今天早朝,皇上颁旨封张柬之、桓彦范、敬晖、袁恕己、崔玄嗥五人为王,又藉尊崇功臣,免去他们的朝务,只令参加朔望的大朝会。如此封王岂非等于罢相,由今天开始,治权尽入武三思之手,兵权归于宗楚客,眞不欲观之!」
符太终明白今天发生的事,唇亡齿寒下,本立在张柬之一方的文臣武将,清楚大势已去,不想被逼死又或被害死者,唯一之计是黯然引退,保证武奸鬼立即批准,不挽留。
符太对政治虽不在行,却知外事,心想默啜不趁机起哄才怪,李显的皇朝危矣。
天下岂还有能与突厥狼军抗衡的人,勉强拿得出来见人的,是郭元振,不过边界这么长,默啜避开郭元振便成,就像以前般,能轻易突破,深入中土,大肆破坏,掠夺人货,以泄旧恨。
汤公公叹道:「如果不是时日无多,公公定告老还乡。」
符太大奇道:「公公也可以走吗?」
汤公公道:「有何不可,现在是皇上说了算,哪来规矩可言。」
听他满腹怨气,便知他对李显如何失望。
符太问道:「公公的时日无多,指的是哪方面?」
汤公公现出个苦涩的表情,没答他,道:「现在还有件关系重大的事,与鹰爷有直接的牵连,皇上、皇后全考虑不到事情的关键性,以等闲之心视之。」
符太完全掌握不到汤公公意之所指。讶道:「何事令公公心烦?」
汤公公沉声道:「吐蕃王赞普使人来向我们提亲。」
符太在这类事上乃嫩至不能再嫩的新丁兼门外汉,道:「有问题吗?」
汤公公显然目前最需要的,是一个吐苦水的对象,不厌其详地解释道:「建立姻亲关系,是国与国间能否和睦共处、影响深远的盛事。昔日文成公主嫁予吐蕃之主,便带来我们和吐蕃长期的安定。当年武延秀往突厥迎娶凝艳,落得被羞辱而回的结果,便是我们和默啜关系的活指标。」
稍顿续道:「今次吐蕃王来求亲,亦含有试探皇上之意,看再不由武则天和鹰爷主事的中土,对吐蕃采取哪种态度。应付此事,必须权衡轻重,仔细思量,搞不好,后果难测,最坏的情况是兵戎相见。唉!鹰爷千辛万苦和吐蕃人建立起的交情,就此被搞砸。」
符太道:「皇上推辞了吐蕃王吗?」
汤公公没好气的道:「皇上根本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皇后也不懂,懂得的如张柬之等
人,压根儿不晓得吐蕃的使臣竟是来提亲,尙以为是一般礼节往来。遂被武三思只手遮天,怕鹰爷因之影响力大增,为一己之私,不但断然拒绝,可能还说了令人难堪的话,吐蕃使臣愤然而去。唉!西线多事了。」
以符太对政事的无知,仍清楚大事不妙。
任龙鹰和横空牧野交情如何深厚,随着吐蕃王日渐成长,开始有他的主意,当事情牵涉到国家的荣耀和屈辱,横空牧野如让吐蕃王感到他偏帮外人,肯定保不住权位,何况中土已改朝换代,再不由龙鹰话事。
汤公公道:「庸人误国,谁想过尙未迁都,国运频现凶兆。唉!只是迁都一事,已劳民伤财至极,更令人心不稳,公公还可以做甚么?」
看着汤公公的焦虑不安,像火一样灼烧眼前的老太监,符太欲语无言。安慰的言词,在这样的情况下无济于事,而符太既不懂也不习惯说这类话。
他听到老太监的心沉重地怦怦直跳,跳得很不均匀,可知国家的内忧外患,不但影响汤公公的精神、情绪,还直接打击他的健康。是心病,无药可救。
汤公公沉吟道:「或许尙有一事,公公可尽点心力。」
符太顺着他语气问道:「尙有何事?」他心里的眞正想法,是做甚么都是徒费心力。由李显登位的第一天开始,宫内和朝廷的恶斗立告展开,愈趋激烈,由上至下,只知追求权力和私利,排除异己,国力每况愈下,如汤公公的健康般。
汤公公抬头往他瞧来,道:「如果继位的是皇太女而非皇太子,天下肯定大乱。」
以符太的漠不关心,仍给吓了一跳,愕然道:「不会吧!任皇上如何昏庸,怕也不敢犯此弥天大忌。」
汤公公喘了几口气,容色变得更苍白憔悴,搓揉胸口。
符太记起自己是丑神医,对此有无可推卸的责任,道:「身体要紧,让庭经先为公公诊症治病。」
汤公公摇首道:「庭经不用花精神,公公的病是不会好过来,亦不想好过来。公公曾想过不去理事,心无他念的颐养天年,却是无路可逃。事情像恶鬼般紧缠着公公,该是我的命注定走这个运,瞧着显儿大起大落,本该有点安乐日子,岂知比诸以前只须忧虑武则天,变得更复杂和使人难受。唉!这样的日子,过一天嫌多。」
接着沉声道:「若鹰爷在这里就好了。」
符太艰难地找到在眼前情况下,可以说出来象样点的话,道:「张柬之等既败下阵来,朝廷该有一段平静的日子。武三思不懂外事,但宗楚客却是长期与外族交手的人,该知进退。」
汤公公道:「庭经如这般想,是大错特错。武三思心毒如蛇,张柬之五人是他眼中刺、腹内患,不将之赶尽杀绝,誓不罢休。在朝廷,从来没有独善其身这回事。神龙政变时,除二张及其奸党外,谁不支持张柬之等人?包括武氏子弟在内。不过!武三思绝不这么想,在可预见的未来,受影响和被株连者之众,超过任何人的所想。」
又道:「皇上凭逼宫登上帝位,最害怕的,亦是被逼宫。今次皇上采纳娘娘和武三思架空五人之计,正是怕五人重施故技。架空是第一步,其他陆续而来。」
符太恍然道:「鄙人明白了,公公是怕现时没人再敢说反对娘娘和武三思的话,故此以前不可能的事,现在变得大有可能,破天荒首次立太女而非太子。」
汤公公压低声音道:「安乐最近是否没来烦扰庭经呢?」
符太点头道:「我有大半个月未见过她。」
汤公公道:「因她正为此事四处活动,又加重对重俊的攻击,弄得洛阳谣言乱飞。」符太担心的道:「公公想劝皇上吗?」
他是第一次为汤公公担心。于李显的集团,汤公公是唯一清流,明辨忠奸,一心一意为李显办事,忧大唐之忧。说来讽刺,李显集团内不乏自负才智之士,却惟独眼前的老太监,有此胸襟抱负。也是集团里最明白那混蛋的人,知他全无权力野心。
汤公公潇洒的道:「既无所欲,何惧之有?」
符太暗忖自己比他更无求,因连大唐的兴衰亦不放在心上,视人生如游戏。提议道:「由鄙人出手又如何?」
汤公公皱眉道:「犯不着吧!庭经一向不理政事,忽然就这方面向皇上进言,会影响皇上与庭经得来不易的关系。」
符太哂道:「眞的有影响?」
汤公公苦笑道:「大概影响不了,庭经清楚皇上,知他作风。」
符太道:「可以安排一个让庭经和皇上说密话的机会吗?」
汤公公道:「不容易,但却非没法,公公瞧着办吧!」
这回轮到他担心符太,问道:「庭经如何就这方面劝皇上?」
符太道:「仍想不到,这类事要临阵时方晓得,须随机应变。」
顺口问道:「李重俊那小子晓得今早的事了吗?」
汤公公道:「该清楚了,早朝后,李多祚没有去安慰张柬之等人,却匆匆去见李重俊,该是向重俊报知此事。」
符太讶道:「李多祚仍握禁军兵权,娘娘和武三思不怕他吗?」
汤公公道:「这叫逐一击破,如果将所有人一起处理,不立即激起兵变才怪,李多祚正是怕在张柬之等人之后,将轮到他,所以去找重俊。」
符太道:「他们肯定一拍即合。」
又不解道:「李多祚这样去见李郡王,不怕招娘娘和武三思之忌?」
汤公公终于现出点笑容,道:「公公说得不够详细,李多祚和重俊的会面是在宫外秘密进行,没人晓得。」
见符太瞪大眼睛,欣然道:「庭经想问公公是如何知道的?是因重俊和李多祚说话后,惶惑不安,到公公处来求助,请我为他在皇上面前说几句好话。」
又道:「说不定他也会来找庭经,现时在宫内,重俊孤立无援,很可怜。」
说毕站起身来。
符太忙起立恭送,陪他走出轩堂,下石阶前,汤公公止步道:「当是太子,还是太女一事尘埃落定,不论结果,安乐那丫头仍会来骚扰庭经,她少有对男人保持这么久的兴趣,确属异数。」
符太趁机问道:「她究竟看上庭经哪一方面?」
汤公公道:「据她向身边的人透露,与庭经相处时,感觉刺激古怪,次次新鲜,纵被你拒绝她,仍生不出半点气,于她是未曾有过的经验。换言之,就是她对庭经动心了。」
符太大叫头痛。
汤公公道:「她对庭经的态度,影响了长宁对你的看法,如非碍着安乐,该早召庭经去为她诊症。」
太医的身分有利也有害,好处在可登堂入室的在禁中探听消息,坏处是正因这个方便,成为可随传随到的另类男宠。武曌当年的其中一个男宠,便是太医,也数此君最快一命呜呼。
符太道:「庭经是否该迁离禁中?」
汤公公道:「人人可以,独你不行。没有神医在旁戒备,皇上肯定睡不安寝。所以不论庭经如何开罪娘娘,惹毛安乐,皇上仍会维护你。别的不行,皇上在切身的问题上,非常有分寸。」
符太喜道:「多谢公公提点。」
汤公公道:「庭经的策略是对的,保持现时的关系,反可以影响安乐,也使娘娘……嘿!不用公公说出来吧!」
符太给吓了一跳,道:「不是吧!」
汤公公摇头叹息,心灰意冷的道:「公公见尽宫内稀奇古怪的事,有些事更无法说出口来,只希望可以永远忘记。庭经很快习惯的,习惯了再不当作一回事。」
拍拍他肩头,走下台阶。
符太见他脚步虚浮,忙搀扶他,抵达恭候的马车前。
汤公公凑到他耳边,沙哑着道:「公公恐怕见不到西京哩!」
符太早由抓着他的臂膀,察觉他气虚血弱,该是因长期活在庞大的压力下,忧郁成病,不是药石能起效用的一般病症,他的「血手」,对他是无益有害,虚不受补也。
思之也感恻然。
想不到继小敏儿之后,他对眼前风烛残年、时日无多、权势虽大,但毫不快乐的老太监,动了眞情。
小敏儿绮年玉貌、千娇百媚,尙可了解;可是对无亲无故的汤公公,竟也生出恻然之心,就连符太自己也不明白。
符太有点害怕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看着马车开走后,正要返回轩堂,又有人来了,且像一阵疾风般赶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