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朔怀疑独孤倩然听到「范轻舟」之名,心生异样,该为事实,算他够灵锐。
龙鹰之所以敢肯定,是因独孤倩然并没有将「东宫惨案」后,独自来见自己的事,告诉宇文朔,否则宇文朔不会是现在的态度,而是如她般,怀疑自己的身分。
假如「范轻舟」是龙鹰,那一切令宇文朔难以理解的事,均可迎刃而解。
这个高门世族的天之骄女,因何肯为自己隐瞒?她不是一向以家族为重,至乎可为门阀的复兴牺牲一切?
答案呼之欲出。
正因她仍在怀疑他是龙鹰,遂对「范轻舟」的到西京来,特别感到震撼,比宇文朔想得更深入,更有掌握。
他并不认为独孤倩然爱上了他,虽然该有两、三分情意,可是像她般的高门之女,绝不轻易对男性倾心,唯一的例外,或许只有龙鹰,就如身分地位不在她之下的商月令。
这是颇微妙的心态。
愈懂时局,愈清楚政治,愈能明白龙鹰的过人之处,特别是龙鹰有「新少帅」之称,使人将他提升至「少帅」寇仲的高度。而龙鹰先后大破契丹和突厥两大强盛外族,以千人之旅,纵横大漠,功业确可与寇仲并驾齐驱,前后辉映。
自古英雄配美人,商月令钟情于尙未谋面的龙鹰,是常规而非例外,故不惜千方百计,务要令龙鹰赴飞马节之会。
寇仲已远,虽仍是无数美女的深闺梦里人,却属神话级的人物,可得到她们不须有任何保留的仰慕,然终是虚无缥渺,逝者如斯。可是「新少帅」就在眼前,独孤倩然更猜到龙鹰和商月令的眞正关系,只是「范轻舟」矢口否认吧!
只要独孤倩然仍保持对龙鹰怀疑之心,就不会鲁莽地破坏「新少帅」的鸿图大计,且不得不把与商月令的交情计算在内。
就是这个心态和想法,独孤倩然瞒着所有人,她与「范轻舟」的秘密会面,不吐露半句有关商月令的异样情况,否则就是出卖龙鹰,出卖闺中挚友商月令。
如此复杂微妙心态,宇文朔如何能明白?尙以为独孤倩然爱上了「范轻舟」,因而来个口头警告。
想完独孤倩然,轮到眼前的世族第一高手宇文朔。他的「以前美好的时光似从未溜走过」一句话,可圈可点。若说高门的其他人仍在造梦,他已从高门梦里醒过来,惊觉只是一场春梦。
世易时移,「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门阀垄断一切的日子逝似洪流,一去不返。即使大唐复辟,眞正掌权者,如武三思、宗楚客、纪处讷之辈,非是武周余孽,就是高门外的新势力,江湖上则冒出个田上渊,与李唐没半丝关系。被女帝大诛其宗室后,李唐子弟也步向式微,现时显露人前,最似样子的惟有「李清仁」,但正是宇文朔心存猜疑者。
现今的皇朝,女权当道,随时可重演当年武曌夺权的历史,试问在如此形势下,宇文朔仍未能掌握自身的处境,何配智士之名。
这个想法,使龙鹰感到与宇文朔之间,并没有解不开的矛盾和死结,异于与台勒虚云势难两立的情形。
诸般念头,电光石火的闪过脑际。
龙鹰语调铿锵的保证道:「宇文兄可以放心,小弟怎敢有丝毫痴心妄念。至于宇文兄认为独孤小姐对小弟有点不同,该属一场误会,源于因搞不清楚小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宇文朔漫不经意,随口而说的问道:「敢问范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龙鹰诚恳地道:「目前形势暧昧复杂,很多事可意会,难明言。小弟现在干的,在别人眼里似没甚么道理,却是对未来的精打细算,希望不用临渴方去掘井。小弟现在可透露的,就是我江舟隆的荣辱已与竹花帮挂钩,进退与共,所以坐的是他们的船,做生意赖他们的铺子和物料。田上渊现时对小弟另眼相看,皆因小弟有利用价値。不可以再说得比这更清楚了,希望宇文兄仍当小弟是个可以信赖的朋友。」
宇文朔不露内心想法的徐徐道:「在下想知道一件事。」
龙鹰暗呼不妙,又无可奈何,苦笑道:「宇文兄的提议终于出笼,小弟洗耳恭聆。」
宇文朔如问无足轻重的琐事般,闲话家常的问道:「那天在马球场上,范兄和河间王说的是甚么?」
龙鹰虽早有准备,仍给他问得慌了手脚,当时找杨小子说话,作梦未想过有今天一日。独孤倩然在那次的单独会面,曾说宇文朔为想晓得两人间的秘密对答,愿付上任何代价。
一语成谶,龙鹰终于面对宇文朔的诘难,肯说出来,他便放自己一马,容忍自己在关中,说得好听些是大展拳脚,难听些是搞风搞雨。
龙鹰暗叹一口气,道:「若不说出来,就失去你这个朋友,对吧!」
宇文朔唇角逸出笑意,点头不语。
龙鹰道:「其中牵连广泛,涉及各方势力,如若传了出去,小弟情愿没来过西京。」
宇文朔道:「我宇文朔绝不出卖朋友。」
龙鹰是名副其实地被逼进了穷巷,连转个身也难之又难,一言不合,关中世族将变成自己的敌人,来打仗不成问题,来做生意则是未出师已身败,如何向香怪和郑居中等一众伙伴兄弟交代?
淡淡道:「小弟威胁他去做某一件事。」
宇文朔没想过的动容道:「威胁他?」
龙鹰道:「小弟以那场决胜赛的胜负胁迫他,如不答应我的要求,就要飮恨马球场,对他声誉的打击,是无可估量。」
宇文朔不解道:「一刻未分胜负,谁有必胜的把握?若河间王竟因范兄的空言就范,说出来没人相信。」
龙鹰说的,至少一半是事实,从容道:「巧妙处正在于此,小弟明言如我能将最后第二局的赛果操控至双方持平,他便须示意,表明答应小弟的要求,否则在决胜局小弟不会留手。」
宇文朔哑然笑道:「原来眞正的情况,比我想的更糟糕,所有在马球场上的人,比赛的好,观赛的也好,全被范兄玩弄于股掌之上。」
龙鹰道:「是你老哥逼小弟说的,世上有很多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宇文朔苦笑道:「范兄很坦白,现在我们开始有点知心的话。」
接着沉声道:「范兄威胁河间王为你干甚么?」
龙鹰道:「胁迫如河间王的厉害人物,不是凭空而来的一件半件事可办得到,须看整体的压力和气氛。说到底仍是利益交换,他肯屈服,不但可赢得马球赛,还可抹去在牧场对我的屡次行凶。小弟不单以后只字不提,且不去猜想他背后的意图。当然!从此大家河水不犯井水。」
宇文朔道:「他因何想杀你?」
龙鹰道:「宇文兄自己猜吧!没有眞凭实据,胡乱指控是不负责任。我范轻舟一诺千金,说过的话绝不违反。」
不容他思索,接踵道:「宇文兄有否听过『南人北徙』的计划?」
宇文朔道:「到最近才知道,是个庞大的计划,却是无疾而终,似是当事者均为这件事有所隐瞒,若不是二张拿此来当作政绩,怕没多少人晓得。」
皱眉道:「竟与此事有关?」
龙鹰道:「细节难以尽述,小弟事实上对其中很多地方仍弄不清楚,而有关人等,以前可以透露,现朝廷易主,却绝不可说出来,因怕被罗织罪名。」
宇文朔同意道:「在下非是要逼范兄出卖别人,而是想知道范兄向河间王说过甚么话。」
龙鹰的高明处,是主动解释「南人北徙」的内容,假话里掺些事实,鱼目混珠,而因「南人北徙」确有其事,发生于神龙政变之前,故并不是空口白话。
龙鹰暗赞他明白事理,道:「事情大概是这样子,小弟收到来自军方的指示,须小弟去接触一个突厥人,好安排以万计在十多年前潜入中土的一批突厥人,让他们能安然离开,大多数为妇孺,然而能战者达数千之众。」
宇文朔大讶道:「这么多突厥人到了中土来,我们竟一直懵然不知?」
龙鹰道:「皆因有庞大势力为他们包庇掩饰,这个势力依我猜测,就是大江联,因大江联和默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得到默啜全面的支持,乃默啜顚覆中土的大计,只恨他们朝思暮想的乱局没有出现,导致潜来中土的突厥人与大江联决裂,因而想返乡,小弟去见的,就是这批滞留中土突厥人的领袖。」
宇文朔沉吟不语。
龙鹰晓得他至少相信了大半,原因在宇文朔是「房州事件」的主事者,清楚来袭刺客里以大明尊教和突厥高手为主,而此确为事实。
龙鹰续道:「这位突厥领袖本身是一等一的高手,才智高绝,又熟悉中土情况,手上数千精锐,如化为流寇,中土将大祸临头,生灵涂炭,遂凭此找到军方的负责人讲条件。军方看中小弟手上有船,因而成了接过这烫手山芋的理想人选,小弟便构思出这个『南人北徙』的大计。」
事实上,除了在关键处瞒过「范轻舟」曾到大江联当卧底外,说出来的大致是事实,故
此事虽离奇,却合乎情理,不可能是随口杜撰。
宇文朔道:「现在范兄说的,使在下想通了很多事。」
龙鹰奇道:「想通了甚么呢?」
宇文朔摇头道:「只是些无关轻重的事。在下想问一句,武则天晓得此事吗?」
龙鹰道:「那时尙未知道,军方为此亦非常头痛,怕圣神皇帝怪罪下来,不知如何担当,解决的责任落在小弟肩上。」
接着沉声道:「一切都想得妥当,欠的就是由谁去向圣神皇帝提出这个计划,最理想的人就是鹰爷,可是远水难救近火,事情却是迫在眉睫之前,只好由我来想办法。大概是这样子。」
宇文朔沉声道:「武则天终于知道了,她于何时晓得的?」
龙鹰暗忖他所想通的,该就是这方面。当时张柬之等密谋推翻女帝,对方均的忽然离开飞骑御卫统领之职,往南方办事,肯定大惑不解,后来才清楚与「南人北徙」一事有关。可推想张柬之等大臣掌权后,立即取消这个被他们视为「扰民之政」的迁徙行动,因而不了了之。他们旋即陷入朝廷激烈的斗争急漩里,诛除武氏子弟成为他们的当务之急,无暇深究「南人北徙」的来龙去脉,知道的则绝口不提,遂变成宇文朔所指的「无疾而终」,眞相如石沉大海。
宇文朔又隔了几重,顶多通过宇文破略知其二一,故此一直没放在心上。到此刻方幡然惊觉,知道事情大不简单,牵连极大。
龙鹰在被逼得没法喘息的情况下,将「南人北徙」打碎又重组,用来应付宇文朔的质询,且连消带打,化去他对「范轻舟」的疑惑,让双方的关系重纳正轨。
龙鹰爽脆答道:「小弟那次到神都去,就是要说服圣神皇帝,如不接纳小弟的提议,等于赶狗入穷巷。突厥人骁勇善战,惯于夜战之术,来去如风,如成流寇,为祸之烈,不堪设想。亦只有弄出一场大乱,他们的族人方有机会扮作难民,逃离中土。万众一心的流寇你老哥见过吗?他们正是这么样的流寇,无论圣神皇帝如何痛恨突厥人,亦不得不权衡轻重。」宇文朔不解道:「武曌点头便成,威胁河间王去为你说话,岂非多此一举。」
龙鹰微笑道:「事后看来,确是如此。问题在『南人北徙』的计划,在我到飞马牧场前,根本不存在于小弟的脑袋内,只想着如何可将人偷运出境。当时支持我者,惟有竹花帮帮主桂有为,而小弟之所以与乐彦和越浪结交,明为做私盐勾当,实则为送走突厥人。在这件事上,我和他们毕竟是伙伴关系,不宜透露详情,请宇文兄见谅。」
宇文朔道:「何时有『南人北徙』的想法不是问题,仍可直接呈上给武则天,对吧?」龙鹰苦笑道:「你老哥太高估小弟,你当小弟是鹰爷吗?想见驾就可去见?根本求见无门,也恐怕圣神皇帝早忘掉我这个小卒,到圣神皇帝使人押小弟去见,始有面禀的千载良机。」
又压低声音道:「我等于遇溺的人,有木浮过,还不死命抓住不放,对河间王来说,则是举手之劳,成事与否,毫不上心,对我有个交代便成。」
宇文朔肯定不晓得符太曾指控杨清仁为大江联刺客的事,因没人视此为一回事,不屑说半句话。否则宇文朔应联想到杨清仁与此事有直接关系,也因而想通「范轻舟」与「李清仁」间的瓜葛。
幸好他不知道,令龙鹰省掉另一番唇舌。
宇文朔略一沉吟,道:「倩然世妹想见范兄。」
龙鹰暗松一口气,知度过难关。
奇道:「是她告诉宇文兄的吗?」
宇文朔道:「是有这样的感觉,顺口再提醒范兄一次。」
龙鹰保证道:「宇文兄放心,小弟懂得分寸。」
宇文朔道:「范兄要做的是哪类生意,不是卖私盐吧?」
龙鹰道:「宇文兄说笑哩!小弟准备从事的,是香料行业。」
宇文朔大讶道:「香料?」
龙鹰道:「以前是买卖制香的原材料,现在是制造合香供西京所需,敝铺开张之日,请宇文兄给点面子来捧小弟的场。」
宇文朔笑而不语。
龙鹰轻松的道:「说出来后,心中舒服多了。」
宇文朔道:「范兄有想过河间王因何与你过不去?」
龙鹰凑近他耳语道:「多少与大江联有点关系。」
宇文朔道:「可是据我所知,是范兄首晚抵达牧场,便主动挑衅他。」
龙鹰道:「这叫『他做初一,小弟做十五』,礼尙往来也。宇文兄以为我和他是首次见面吗?早在来牧场途上,小弟已被他伏袭,还受了伤,致延误了到飞马牧场的时间。」
宇文朔定神打量他好一会儿后,带着笑意的道:「西京风景最美的地方,是曲江池,话说昔日隋帝杨坚,兴建大兴城,将曲江池所在地挖深了一些,又引东面的黄渠水入池,使池水大增,并在池岸建设离宫别馆,曲江池因而声名大噪。此池有两个里坊的宽阔,大如东、西两市,岸边花草繁茂,池内备有画舫游船,供游人使用。水面船桨交错,水波粼粼,美似海市蜃楼,范兄如有闲,可到曲江池一游,就在京城的东南角。」
龙鹰吁一口气,晓得这才眞的过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