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太确变了。
变的原因难一言蔽之,不过,龙鹰肯定与写《实录》有一定的关系。
以前的符太,爱思索,对外在事物常作深刻尖锐的批评,且因所处环境,面对着是本教的人歧视的目光、不留情的说话,可以想象在给捷颐津挑中前,置身于弱肉强食、不讲公平公义的人间地狱,心中塞满愤世嫉俗的情绪,在这样的情况下,思索变成反撃和发泄,钻牛角尖,误入极端的死胡同。
《实录》对症下药,使符太对自己作出全面深入的自省,是符太书之于纸的「思想」。当须通过文字,将心底的想法和感受表达出来,首先要组织紊乱和支离破碎的内在天地,令唯一阅录者明白他在写甚么,本身便是一个深思的历程,逼得符太不得不全面检讨他的所作所为。于符太这个从不反省自己的人来说,乃破题儿第一遭的创举。
符太愈写愈入味,自有其前因后果,外人很难明白。
小敏儿之所以成为符太一个难题,是因对她生出感情,故不忍伤害她,其他都是借口,至乎因少时的不幸,令他感同身受,因怜因爱,仍是为自己开脱。
男女间的事就是这般微妙,没有道理可讲,若可以清楚道出来的,或许算不上是眞正的爱情,如果将前世今生的因果关系计算在内,就只老天爷明白。
初来甫到时,符太有着不用负上责任的快意,脱掉面具后一切与之无关,可是面对关系终身、涉及对人生态度翻天覆地的改变时,符太方晓得错得多么厉害。
而符太仍未省悟,他的生命已和小敏儿挂钩,他绝不忍小敏儿继续受苦受难,如随水漂流的浮萍,苦乐全操纵在韦后手上。责任早被他背在背上,得到小敏儿的处子之躯,并不能造成分别。
现在的符太,既非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更非初遇时满身邪气的大凶人,而是徘徊于投进和置身其外两个选项者。
沉吟间,有客来访。
龙鹰早猜到会是应接不暇的局面,故争时争刻力图尽快阅毕符太的巨着,好去起出〈西京篇〉版的《实录》,暗叹一口气,收起《实录》,到铺堂去。
入目的竟是宇文朔魁梧伟岸的身影,大出他意料之外。
他心中会在今天来访者,是杨清仁、乐彦、奉武三思之命而来的陆石夫,至或霜旧、无瑕、湘夫人、香霸,甚或不大可能的闵玄清,却压根儿没想过宇文朔。
他的出现,令他想到符太这小子的挑拨离间起了作用,使北帮在这个世家大族势力最盛的区城,处处被掣肘,宇文朔正是背后发功的人。
宇文朔再非在洛阳的宇文朔,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开罪他,等若与整个关中的世家大族为敌,明来不成便暗来。武三思虽能在朝廷呼风唤雨,却管不到关内的江湖事,如何应付宇文朔,遂成当务之急。
宇文朔这么来找他,本身已含有警告的意味,显示自己或北帮的一举I动,没一件可瞒过他。
龙鹰怀着将被判刑死囚的低落情绪,迎上去道:「唉!我们又见面哩!」
宇文朔木无表情的道:「范兄何故叹息?」
龙鹰苦笑道:「皆因小弟晓得今次的重聚,宇文兄不会有好话,事情亦不会有好结果。」
宇文朔唇角逸出微仅可察的笑意,顿时为他冰寒的面容注入暖意,道:「范兄坦白,也令在下有故梦重温的感觉,仿似飞马牧场的日子尙未过去。世事很妙,当时怎想得到,大家在今天的情况下再相见。」
又道:「范兄该是第一次到西京,可有兴趣随便走几步,顺道观光闲逛。」
他说得冠冕堂皇,合乎身分气度,龙鹰却知他有密话说,且不愿被其他人或像他般突然来访者打扰中断。
龙鹰道:「请领路!」
随宇文朔走出铺子,这位关中高门最当时得令的人物,没带他从东出口离开西市,反朝西市中心区的广场举步,好一会儿仍未开腔,似一心做他的向导。
西市的一个特色,是建筑物并不单调划一,而是大小有致,且到处都是一排排的货摊,堆满了各种商品。从早上开始出现的人流,午后此刻仍是方兴未艾,还有与人争道的驴车、马车、手推车。与西京其他街道规整、井然有序之况,疑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喧闹贯耳,各种气味钻鼻而来。
基本上,西市或东市在布局上与单一的里坊分别不大,只是繁荣程度不同,周围用夯土筑成围墙,四面共开八门,面面临街。西市的主街是贯通八门的「井」字大街,街宽十丈,比一般里坊的十字街阔一倍,而西市的面积刚好是两个里坊,市门比里坊的四门多一倍。「井」字大街将西市分成九个区域,每一部分再被小「十」字分为四部分,成为西市三十六区。
永安渠与漕渠两大主渠的交汇处在西市东侧,也是码头区,漕渠从汇处朝西流去,横过西市的东北、正北和西北三大区,著名的跃马桥,便是位于西市东北,跨永安渠而建,跃马桥西岸处,就是因寇少帅和徐子陵而名动天下的福聚楼,由于楼高,可尽览皇城、宫城西侧位于永安渠东岸的布政、颁政、辅兴、修德四坊。
此四坊也是西京最富贵的四个里坊,乃世家大族、达官贵人巨宅的集中地,极尽豪华,宅园宏伟广阔,内筑亭台楼阁,茂林修竹,且不用受规管,人人攀比争竞,惟恐给比下来。因其为「杨公宝库」入口而闻名当世的独孤家大宅,便位于此区域内。
宇文朔放慢步伐,约束声音道:「范兄今次到西京来,比范兄到洛阳更令在下不解。以前尙可明示暗指与大江联的斗争有关,可是武则天已入土为安,范兄再没有皇令在身,想继续和大江联斗下去嘛!该留在大江而非到西京来。」
龙鹰叹了口气。
自家知自家事,最大的问题,是龙鹰没法视宇文朔为田上渊或台勒虚云般的死敌,可是造化弄人,总把他们置于势难两立的情况下。
假设宇文朔对田上渊没有怀疑,反问题不大。
现在等于宇文朔在一边,他和田上渊在另一边。
宇文朔虽仍奈何不了田上渊,对付「范轻舟」却是绰有余裕。
胡乱找话搪塞如宇文朔般的智士,势弄巧反拙,不如不说。可是不答他更不是,只恨找不到能助他脱困的合理解释。
龙鹰少有陷进这种山穷水尽的境地,任何言词,均变得苍白无力。
再叹一口气。
宇文朔讶然瞥他,不解道:「范兄究竟有何难言之隐?」
又道:「如果范兄到西京来,是为见老朋友,在下绝不多说半句话。可是,如今看情况,范兄该是要大展拳脚,这就更使在下百思不得其解,范兄竟不用打理大江的业务?」龙鹰振起精神,道:「敢问宇文兄,我们算得上有点交情吧!对吗?」
宇文朔没好气的道:「为何忽然攀起交情来?在下倒未想过这方面,给范兄提醒,才想到多少总有一点儿,否则在下怎来闲情,到这里好言相劝?」
龙鹰暗呼厉害。
人道「猛虎不及地头虫」,何况宇文朔乃盘山的地头猛虎。凭北帮挟大胜黄河帮的威势,田上渊的雄才伟略,背后靠山之硬,仍只能勉强取得据点,何况是他「范轻舟」。
他这番话连消带打,硬中有软,软里有硬,且站在道理的一方。龙鹰不单输「势」,还输了「理」。
龙鹰苦笑道:「请宇文兄口下留情,小弟不得不攀交情,是因想和宇文兄打个商量。」宇文朔领他从南门离开西市,闻言差点抓头,奇道:「在下从没想过,范兄一副忍辱负重的神态,与在下想象中的范轻舟绝对不同。当年在洛阳,二张兄弟气焰滔天之时,只范轻舟够胆子捋虎须,助八公主吐气扬眉,后来虽然打不成马球赛,可是范兄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概,已深入人心。」
龙鹰拍额道:「我差点忘掉了!」
宇文朔步步进逼道:「勿推说此一时、彼一时,武则天虽去,仍有大相撑你的腰,皇上对你的印象非常不错,论人事,范兄比以前有过之、无不及。」
又叹道:「我故意不提田上渊哩!」
出西市后,两人左转,经怀远坊,朝仅次于朱雀大街的安化大街方向举步。此街的一个特色,是位于清明渠和永安渠之间,等于清明渠的西岸沿渠大道,两旁遍植槐树和柏树,论景色,更在朱雀大街之上。
宇文朔领着龙鹰,登上横跨永安渠的大石桥,宽近百丈的长河在桥下向南北无限延展,舟楫往来,叹为观止。
遥想当年,寇仲和徐子陵为逃避追捕,投进河里去,任敌人如何搜索,仍是无影无踪,皆因早从河下的秘密入口,避进杨公宝库内。
忆起两大先贤的坚毅不拔、永不放弃的奋斗精神,豪情油然而生,转向与他凭栏远眺的宇文朔道:「宇文兄可否给小弟三个月时间,让小弟干些不可告人的勾当?」
宇文朔哑然失笑道:「难得你肯这般坦白,明言不告诉本人到西京来干甚么。不过其中似有点误会,我宇文朔并非土豪地霸,西京也不是我一个人可以话事的地方,只要你依足皇法入城,在下无权干涉。」
龙鹰苦笑道:「小弟最怕的,就是你老兄这般说话。」
宇文朔皱眉道:「范兄的问题在哪里?」
龙鹰心忖若自己是宇文朔,大概也问同一条问题,本好端端的,却要到西京来闯天下,用来搪塞乐彦的那番话向宇文朔解释,是行不通的,若谎称是武三思召他来西京,徒惹他鄙夷。
冲口而出道:「因小弟没法视宇文兄为敌人。」
宇文朔表面不动声色,内在也没任何波动,显示出过人的修行和涵养,却沉吟起来,好一会儿后,目光落在一艘驶经桥下的风帆,追随着投往西市的一方,道:「前面那道就是西京的名桥跃马。」
接着朝他瞧来,双目神光烁闪,道:「寇少帅和徐子陵当年在长安,草木皆兵,人人喊打,但眞正英雄了得的,正是他们。」
又道:「刚才的一句话,范兄在飞马牧场曾说过,当时在下根本不放在心上,今天再听,特别有感触。」
龙鹰理所当然的道:「因为宇文兄终感觉到小弟说的,乃肺腑之言。」
宇文朔摇头道:「范兄猜错哩!在下通常不将别人说的话放在心上,只会将其行为看在眼里。范兄虽没有恶行,却是行为可疑,居心叵测。」
龙鹰讶道:「既然如此,怎会忽然因小弟一句话生出感触?」
宇文朔凝视远方夕照下的跃马桥,淡淡道:「就在我收到范兄抵西京的消息后,对以何种态度面对范兄,颇有举棋不定的为难。范兄不但是马球场最难缠的对手,且是在下首次在球场遇上,赛毕仍没法摸通摸透的人。马球场正是人生的缩影,大千世界里的世界。」
龙鹰道:「宇文兄肯想一想才来见小弟,小弟大感荣幸。」
宇文朔别头瞧来,深深望进他眼内去,沉声道:「在下唯一清楚的事,是范兄绝不怕我宇文朔,否则根本不敢踏足西京一步。」
龙鹰叹道:「老哥太看得起小弟了,现时在西京,小弟最怕的,正是你老哥。」
宇文朔道:「依你的说法,你怕的,是不愿在下成为你的敌人。对吗?」
龙鹰被他逼得走投无路,硬着头皮道:「可以这么说。」
既没法将眞正的原因说出来,龙鹰变得理屈词穷,没法说出个所以然来,辛苦至暗叫救命。
主动权全操在宇文朔手内。
宇文朔满怀感慨的叹道:「之所以感到为难,没法当机立断,是因记起那场马球赛。下场的一刻,没人想过会输,表面的结果当然是我们赢了,但大家心知肚明,实已败在范兄手上。离奇微妙处,正在于此。未落场比赛也好,落场也好,范兄总能不露斧凿痕迹的操势控
局,挥洒自如。」
稍顿,续道:「假设人生如马球赛,同样的事发生在现实里,在下忘掉马球场的深刻教训,对范兄悍然出手,有很大机会重蹈覆辙。这个想法,令我不得不三思行事。」
龙鹰脊骨凉浸浸的,如被冰水浇下。
宇文朔不愧才智高绝之士,他将马球赛的体会,用之于现实,所言虽务虚空泛,却是离事实不远。如循这个思路,观行听言,说不定有一天恍然大悟,识破自己的眞正身分。这非是过虑,而是大有可能。
正如球赛,需要的是精锐的马球队,当想到「范轻舟」绝不是孤军作战,宇文朔的想象力将如被打开的收妖葫,连他自己也没法阻止。
龙鹰的心绪反平静下来,这是面对危机时魔种式的反应。苦笑道:「宇文兄有何提议?」
话出口才感古怪,自己眞的感到有个来到对方口边的提议,只差尙未说出来。
宇文朔目现奇光,难以置信的道:「我的确有个提议,不过你问的该是关于我三思后的决定,你怎可能猜得到的?」
龙鹰抓头道:「这是难以言传的直觉,没有甚么道理。」
宇文朔惊疑不定的打量他,道:「在说出提议前,先说一件事。」
龙鹰呆瞪着他。
宇文朔目光返回桥下流动不休的河水,平静的道:「由于事关重大,在下又是进退两难,既不愿与范兄为敌,又没法坐看范兄到西京来搞风搞雨,唯一之法,就是征求如我般,或比我更熟识范兄者的宝贵意见。在我来前,曾拜访倩然。」
龙鹰知他留意自己的反应,不愠不火的道:「噢!是独孤小姐。她……她好吗?」宇文朔淡淡道:「她心境平静,平静至使人难知她是喜是悲。不过!当她听到范轻舟之名,看似没变化,但我敢肯定她多了种我没法说出来的东西。」
龙鹰一怔道:「宇文兄在警告小弟吗?」
宇文朔道:「只是提醒。在关内,以前美好的时光似从未溜走过,若有人想敲碎这个梦,后果是没人承担得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