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鹰道:「初更哩!想不到街上仍人车不绝。」
两人并肩走在西京最著名的主干道朱雀大街上,行人车马不算多,可是于此入夜时分,实属非常热闹。大街两旁多为客栈、店铺,已收店关门,在门外挂上风灯,照亮了行人道。
陆石夫道:「西京最热闹的三个地方是两市一里,两市是东、西两市,由日出旺到日落,几是插针不入。里为北里,称王于晚上,是眞正的不夜天。」
龙鹰转入正题,问道:「大哥带小弟到哪里去?」
陆石夫笑道:「为增添范爷寻幽探胜的妙趣,请恕老哥我用上范爷惯用的手法,卖个小关子。」
龙鹰讶道:「小弟像从未向陆大哥卖过关子呵!」
陆石夫答道:「虽没尝过,却听人说过。今夜的天气眞好,是托范爷之福,连续下了几天雨,到今早才放晴。」
龙鹰哑然笑道:「陆大哥今天的心情非常好。」
陆石夫道:「已不可以用好来形容,而是心花怒放,不但盼得范爷来,且现喜兆,现时长安城内,只我陆石夫有办法交人。」
又叹道:「范爷使太少扮神医的一着,妙至毫巅,更想不到是太少竟表现得这么出色,可见我大唐气数未绝。」
龙鹰顺口问道:「这小子现况如何?」
陆石夫道:「我们时有碰头,太少当然春风得意,眞没想过他的医术如此了得,现时在长安的世族里,不知多么受尊敬和欢迎。」
领路右转,前方是横跨永安渠的长桥,令龙鹰想起西市东北福聚楼前名闻天下的跃马桥。
龙鹰愈来愈弄不清楚陆石夫带他到何处去,吊瘾至极,却不得不忍着不问,道:「朝廷情况如何?,」
陆石夫立告脸色一沉,狠狠骂道:「有那蠢人坐在皇位内,可以有何好事,偏听韦、武之言,竟自毁长城,别人当皇帝是纳忠贤,驱奸邪,他刚好相反,又纵容诸女,在城内大建私署私宅,皇族与奸官互相勾结,沆瀣一气,耗用公帑,令朝政腐败之极。如果不是有你老弟在,我陆石夫早弃官远遁,对长安的事不闻不问。」
一时间,纵有千言万语,却有不知从何问起之慨。
有个问题,他很想问,但很怕问,又是不得不问。
心情忐忑的道:「有陶宏父子的消息吗?」
两人走下长桥,这条次一级的大街,行人绝迹,只间中有马车驶过,乌灯黑火的。
陆石夫沉默好一阵子后,不动情绪的冷然道:「陶宏确结结实实和北帮打了大大小小十多场硬仗,双方互有死伤,就在黄河帮上下以为有望胜利之时,易天南遇害的消息传来,陶宏竟就此一病不起,没十天便走了。」
瞥龙鹰一眼,道:「陶宏始终不如乃父陶光祖,经不起风浪,没事时守成有余,又养尊处优久了,事实上大多数黄河帮徒,都养懒了身,听说很多人未战先怯,逃离者众,令实力大削。」
又狠狠道:「黄河帮唯一算是个人物的是陶过,不幸遇刺身亡,田上渊的手段既狠且准、雷霆万钧。陶过之死,动摇了整个黄河帮的军心,声誉的损失难以估计。」
龙鹰沉声道:「开始时的得利,正为田上渊骄敌之法,好使黄河帮踩进精心布置的陷阱去。」
陆石夫道:「可惜他的对手是老弟,算他倒霉。过去一年,唯一支持我信心的,就是有太少在宫内纵横得意,使我晓得老弟仍智珠在握。」
又道:「临淄王五个月前来了,现在是卫尉少卿,在长安颇吃得开。我尙未有机会和他碰头说话,知不宜与他在现阶段接触。」
说起李隆基,立即双目精芒闪闪。
龙鹰心中欣慰,续问道:「陶显扬呢?」
陆石夫破口骂道:「出席飮宴聚会,他是八面玲珑,身为北方最大帮会的继承人,只爱风花雪月,不理帮务,又沉迷美色,范爷该比我清楚他。」
龙鹰知他满腹牢騒,只好让他发泄个够,才问道:「死了?」
陆石夫道:「有很多说法,目前是不知所终。这个蠢儿以为哀兵必胜,带孝举兵,尽起全帮反扑北帮,岂知船队尙未抵对方在渭南的总舵,中途遇伏。甚么娘的哀兵,甫交锋黄河帮众四散溃逃,陶显扬得手下拚死维护,杀出重围,自此没人听过他的消息。现时黄河帮在关内各处的堂口和码头,全被北帮接收。黄河帮是彻底的完蛋了。」
左转。
靠城墙处有数大座相连的建筑物,砖石结构,占地颇广,有城内城的气派,高墙环绕,附近再无其它建筑,似是卫所、军署一类机构。
墙内隐透灯火,有股阴沉的味儿。
龙鹰讶道:「这是甚么地方?」
陆石夫应道:「延平门狱是也。」
龙鹰失声道:「甚么?」
西京长安有两大牢狱。
一为御史台狱,规模宏大,位于皇城承天门街之西,关的是皇亲国戚、朝廷大臣和有皇帝诏命交付审判的重犯,又被称为天牢。
平民罪犯,没这个「福气」,全给送到设于延平门的牢狱囚禁,等候判决或服刑。
太宗以前,御史台专责审判罪犯,下设三院,为台院、殿院和察院,是中央的监察机构,掌司法、刑法,却不设专门的监狱,拘押刑犯的事,归大理寺管。到太宗,为令权责分明,于御史台内设狱,故称之为御史台狱。
陆石夫在厚重的大铁门外表露身分,在墙楼上守望的狱卒认出是他,岂敢怠慢,立即打开大铁门中的小铁门,让两人入内。
陆石夫大摆官威,着门卫不用通报,不用理会他和龙鹰,偕龙鹰横过广场,朝其中一座牢房走去。道:「管监狱的是另一类人,惯了颐指气使,作威作福,因沦为监犯的,只有忍气呑声,不论品性如何纯良,在这里耽久了,会变成另一个人。所以对他们和颜悦色没屁用,呼呼喝喝,反令他们肯听教听话,千万勿与他们讲道理。」
龙鹰莞尔道:「竟然如此。」
陆石夫道:「一狱之长就是狱令,下设狱佐和狱史,配有数十个狱卒,整个监狱就由他
们打理。平时哪来人理会他们,像武攸宜,没来过半次。」
龙鹰讶道:「陆大哥该常来,所以他们认得你。」
陆石夫尙未有机会答他,一人从牢房迎出,惶恐的道:「少尹大人……」
陆石夫立定,喝道:「勿说废话,给我过来,有事着你去办。」
又向龙鹰道:「这位是狱佐大人李伙,今晚的値日官。」
却没向李伙介绍龙鹰。
再向李伙道:「叫鲁丹的家伙给关在哪里?」
李伙弓背哈腰道:「少尹请随下官来。」
陆石夫冷冷道:「带路!」
李伙领路而行,朝西北角的牢房走去,两人追在他身后,夜空清澄如洗,星罗棋布,可是牢房大部分没入暗黑里,除门外挂着的风灯,内里仅透微弱的灯火,死气沉沉。
李伙在门外止步,恭敬的道:「请少尹和这位爷儿在此稍候片刻,待下官先进去打点,少尹有别的吩咐吗?」
陆石夫道:「给我客客气气的请他出来。」
接着向龙鹰道:「对吗?」
龙鹰连忙点头。
李伙一声领命,举步走上台阶,叫开了门,进入牢房内。
片刻后牢房大放光明,燃着了灯火。
陆石夫向龙鹰道:「我少有到这里来。不过今天却来过两次,最近本地发生小帮会的火并事件,死伤十多人。我一怒之下,两方的人一起抓,关起了五十多人,全送到这里。今天我到这里来,是要拷问口供,査清楚火并的原因。」
龙鹰赞道:「陆大哥眞威风。」
陆石夫道:「对付地痞流氓,须恩威并施,讲道理是没用的,最关键是鎭伏带头者,敢在我面前嚣张的,一个耳光就赏过去,看还敢否耍赖。」
龙鹰讶道:「西京现在不是北帮一帮独大,怎会有帮会争斗的事?」
陆石夫道:「长安城太大哩,只是东、西两市,已不到一个帮会话事。以前黄河帮全盛之时,也须让利与地方的帮会,大家客客气气的,还有商社的势力。北帮虽在与黄河帮的硬撼交锋胜出,亦元气大伤,本地的十多个大小帮会趁机扩张,争夺北帮无力顾及空出来的地盘。」
龙鹰道:「大哥又怎晓得香怪给关在这地方?」
陆石夫道:「我说的事有凑巧,正是指此。今早我来时,听到有个囚犯想自尽,可是用来上吊用的腰带却断了,半死不活的。狱卒们当作笑谈,说那家伙连腰带都发霉,我顺口一问,方知那家伙有段风光的日子,曾在香料业闯出大名气。」
龙鹰道:「他因何事入狱?」
陆石夫若无其事的道:「这个我倒没问,因并不在意。」
又道:「不论所犯何事,只要没背着皇令,立即可把人提走,我肯画个押便成。来!我们进牢堂去。」
牢堂一边放了个兵器架,另一边放置令人怵目惊心的刑具,除此外还有六、七张椅子,偌大的地方,空空荡荡,可是自然而然,就有股阴森恐怖的气氛,特别是对着正门一边,是深进牢室的通道,封以铁栏栅,使人联想到内里永无天日的牢狱生涯。
墙壁灰灰白白,没有挂饰,于一角供奉了个地主,燃着三炷香。
见不到李伙,留在堂内的两个狱卒招呼两人坐下,斟茶递水,伺候周到,惟恐开罪陆石夫。
陆石夫俯过来笑道:「你要人,我立即可交人,安排好了似的,还不是天大吉兆?」
龙鹰点头同意。
足音传来。
狱卒打开铁闸,李伙和另两个狱卒神气的押着个瘦小如饿猴,披头散发,衣不蔽体,戴
着手铐、脚缭的人出来,直抵两人前方。
龙鹰心生怜惜,起立以迎,并向随他站起来的陆石夫打个眼色。
「香怪」鲁丹低垂着头,像失去了瞧东西的兴趣。
陆石夫喝道:「解锁!」
李伙当惯官,懂看风头火势,见两人起立迎接,其中一个是堂堂少尹大人,已知事不寻常,闻言二话不说,立即照办。
陆石夫又道:「事关机密,给我避开。」
李伙和四个狱卒立作鸟兽散,两人避入牢室的廊道,李伙和另两人到大门外去。
香怪没像正常人般活动手脚以通血气,垂首呆立,一副了无生趣的落泊模样。
龙鹰道:「在下大江范轻舟,见过香大师,在下身旁这位是陆石夫,本城的少尹大人。」香怪显然未听过范轻舟,毫无反应,幸好少尹的官衔入耳,轻颤一下,显示出心内波动。
龙鹰最怕的是他疯了,见非如此,心中欣慰。道:「大师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留在这里,一是随范某人离开。」
香怪再抖颤一下,终仰头往他瞧来,且是死命地盯着他,不过他不但两眼无神,更像没焦点似的,给他看着很不自在。
凭他现在蓬头垢面、潦倒沦落的外表,他的年纪应在四十岁上下,然而实际的年龄,该较年轻。
龙鹰捕捉到他似有如无的精神波动,有点如早入木多年的干尸,生命重新注入他的身体。
香怪须唇难分的口抖颤着,可能太久没说过话,艰难的道:「香怪早死了!」
陆石夫忍不住搭口,道:「是否死了,看你自己!在你眼前是千载难遇的机缘,错过了永不回头。」
香怪闻言,脑筋又活跃了点,沙哑磨损的声音吐唇而出,道:「机缘?」
龙鹰放下心来。
他的外表虽可吓坏人,但思路仍然清晰,掌握重点。
龙鹰从容道:「香大师若选择随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就在踏出门外的剎那,香大师将走上报恨雪耻的康庄大路,不但可将失去的声誉挽回,还可以令害你家破人亡的皇甫长雄受应有的报应。」
「皇甫长雄」四字入耳,香怪立即眼神聚焦,现出闪亮的眸神,如此情况发生在他身上,只能以奇迹形容之,令看着的人仍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
香怪的声音变得有力了,仍然沙哑,却非如前般没气没力的,沉声道:「你们是谁?怎晓得我的事?」
陆石夫捺着性子道:「当你未听过范爷,也未听过陆某人之名,甚至不晓得少尹是何东西,但只要你懂动脑筋,该知我们可以随便从门狱带走你,绝非寻常之辈。在西京,有多少人可这般神通广大,皇甫长雄有此资格吗?从这点,可知我们是唯一可令你重振雄风的人。」
好一会儿,香怪仍似无动于衷,憔悴的面容没有任何反应。
接着,他咬紧牙关,毫无血色的嘴唇开始抖颤,额上青筋暴现,然后在两人意料不到下,笑了起来。
香怪先是笑得双肩摆动,彷佛在尽力忍住不要纵声大笑,接着他失控了,笑得前仰后合,泪水模糊了双眼,笑得愈来愈厉害,宛如失控的疯子。
龙鹰和陆石夫面面相觑。
难道他眞的变疯?
香怪愈笑愈厉害,左摇右摆,立足不稳。
龙鹰抢前一把抓着他,输入魔气。
香怪倏地立定,收止狂笑,眼神坚定的朝龙鹰望来,沉声道:「我还有甚么可被骗的,即使你要我随你去上刀山,下油镬,我香怪绝不皱半下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