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满怀感触的道:「朕自懂事开始,最害怕的,是令母皇不开心。」
这位当今天子神情疲惫,因刚开毕或许是登位后最重要的政治会议。据汤公公说,韦后、武三思、武攸宜、宗楚客、宗晋卿、甘元东、冉祖雍、宗之逊、姚绍之等人全来了,均为韦武集团的核心人物。然而,最有启示性的,是大才女上官婉儿亦在场,令人想到此密会牵涉到诏书谕令,并须字斟句酌。尤令汤公公担心的,是他也不得与闻。
会议结束后,汤公公上报丑神医炼药被人「误会」一事,心腹神医有难,李显义不容辞,纵然处在须休息的时候,仍着汤公公立即找丑神医往见。
符太随汤公公抵达时,韦后刚刚离开,李显坐在阳光漫天的繁花殿中园,在树荫里闭目养神,到符太在他身侧的凳子坐下,才张目朝符太的丑神医望过来,显然因忆起往事,心有所感,冲口说出这几句话。
换过别人,能与皇帝陛下并坐深谈,是天大的恩宠,谁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是对符太来说,当作与他诊症治病,不以为异。隐隐感到早前的密议,多少与圣神皇帝有关系,否则李显不会沉浸在回忆里。
符太从未试过和李显讨论他的心事,只好唯唯诺诺,点头以应。
李显目光投往前方一丛盛开的玫瑰花,眼神却像瞧着已成过去某一段难忘的日子,缓缓道:「四兄弟里,朕最不得父皇欢心。父皇最钟爱的是大皇兄,说他仁孝英果、奋发有为。二皇兄过目不忘、博览群经。皇弟工草隶,尤精于训诂之学。可是在父皇眼中,朕一事无成,但母皇仍是那么维护朕,直至裴炎那奸诈之徒,在母皇前诬毁朕。」
符太哪晓得裴炎是谁,总言之该为当时李治的近臣。
李显又朝他瞧来,感慨的道:「若神医当时在就好了。」
符太一怔道:「鄙人可以起何作用?」
李显叹道:「如果神医在,可妙手回春,医好父皇的顽疾,不致误信方士之言,服饵而亡。」
这个符太倒清楚,「服饵」指的是服食方士炼制的金石之药,乃以毒攻毒的蠢招,中毒的机会远大于痊愈,且因毒性极烈,可使人中毒暴亡。
李显续道:「想不到在前车之鉴下,父皇仍走上先祖太宗皇帝的老路,饵金石而亡。」符太暗抹一把冷汗,难怪自己炼药一事,可被张柬之等拿来大造文章,原来大唐皇朝已先后有两位皇帝因服错药一命呜呼,一个是李世民,另一个是李显的老爹。自己是眞的无知,不过,无知有无知的好,公然炼药,怎都比偷制而被揭发好多了。
也算有运道,弄出「误服毒草」一事,且因翠翘夜宴将事情闹大了,弄得宫内人人晓得他凭以毒攻毒存活下来,故此制些含有毒性的丹丸自用,合情合理。
他奶奶的!宫内无小事,为小敏儿炮制大还丹,一波三折。
幸好看李显现在和颜悦色的向他倾诉心事,该仍未将两个皇帝饵药暴亡的事,联想到他现在的炼药。
为分李显心神,符太问道:「裴炎那狗贼如何诬毁皇上?」
李显现出痛心的神情,沉重的道:「父皇知饵药乃破釜沉舟之举,一个不好,会把命赔进去,故此在服药前,任命裴炎为侍中,以辅助朕继承皇位。」
符太心忖李显眞糊涂,当时武曌大权在握,高宗的任命,须武曌点头才成,故裴炎肯定是武曌的人,李显不怪武曌,却去怪裴炎,可见李显的愚昧。
李显续道:「父皇就那么走了,朕依父皇遗诏,于柩前即位,接掌朝政,至于军国大事,当然须听母皇的意旨,母皇亦对朕训勉有嘉,本来相安无事,谁想到在一个人事任命上,那奸贼竟报上母皇,还将朕说的话故意扭曲,是说成非。」
说到最后三句,李显咬牙切齿,旧恨涌上心头。
符太做好做歹的,忙道:「皇上千万勿动气,身体要紧。」
李显意犹未消,狠狠道:「朕最痛恨人离间朕和母皇。」
符太恍然,难怪李显如此不满张柬之等人,皆因犯的是李显大忌。政变后又不懂收敛,步步进逼,先要李显诛除武氏子弟,不遂后又退而求其次,逼李显将武氏子弟降爵位。
刚才的密议,肯定与张柬之等有关系,亦因此触发李显对不能挽回的过去的追忆,感受极深。
现在李显说的,虽为「一面之词」,却使符太看到他内在的一面,有血有肉,充满平常人的感情。再非高高在上,不可攀的当朝天子。符太从没有过了解李显的意图,今次适逢其
会。
符太问道:「那奸贼究竟干过甚么十恶不赦的事?」
李显想也没想的道:「事情缘于朕要提拔娘娘的亲父任侍中,只是个提议,有甚么大不了的,朕又非不肯纳谏的人,且最后仍须得母皇点头,岂知裴炎竟来和朕争辩,说尽难听的话,且辱及娘娘,朕一气之下,向他说『天下是朕的天下,朕爱如何,便是如何』!」
符太心忖眞实的情况,肯定与李显的轻描淡写大有出入。
裴炎是侍中,显然侍中之位非常重要,等于辅国大臣,乃群臣之首。现在李显尙未坐暖皇位,竟急不及待的把自己的岳丈升为侍中,该是因被韦后逼得很惨,不得已下的行动。说不定李显当时并没有将岳丈推上这个位置的意图,只是应付恶妻摆出来的姿态,待武曌否决后,可向韦后交代,封她的口,怎想到闹出宫廷惨变。
李显觉得不服气,是因他到今天仍不明白女帝,不论他有犯错、没犯错,结果仍是一样。
李显道:「朕的气言,由那奸贼报上母皇,竟变成:『朕把天下都给韦玄贞有甚么不可,何况一个侍中?』」
接着脸上现出如陷身噩梦的惊怵神色,颤声道:「那天的事,朕记得很清楚,母皇立即召百官到干元殿,又派裴炎、中书侍郎刘纬之,羽林将军程务挺、张虔勖带兵入宫,将朕押往干元殿去,当众宣令,废朕为庐陵王,还要幽于别所。唉!朕当时不明所以,问母皇朕何罪之有。到母皇说『皇儿要把天下让给韦玄贞,此罪还小吗』,方知给奸贼搬弄是非,离间了朕和母皇。」
符太知机的帮腔骂道:「眞狗贼也!」心想的却是另一回事,连这般明显的事仍不明白,亏他的名字里有个「显」字。
李显悲痛的道:「不论在朕身上发生何事,朕均承受得起,可是在赴房州途上,看着裹儿在爹娘的苦难里出世,朕当时想到的,就是若朕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定好好的补偿她,并补偿每一个因朕受祸的人。」
符太暗叹一口气,皇帝也好,平民也好,总有自己一番道理、借口。李显非是不晓得在纵容妻女,却反认为是合乎天理的伟大行为。问题在这是宫廷,他是一国之君,用的是民脂
民膏,最后受苦的仍是老百姓。
符太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李显朝他瞧来,感激的道:「本来心结难解,幸好得母皇向神医报梦,母皇就像少时般体谅朕。更难得是神医体内余毒未除,仍急着赶回来。哼!那些蠢材不识好人心。汤公公对朕说了,在炼药前神医请教过他,汤公公提议最好不要让尙药局的人晓得神医中了毒,致影响声誉,所以该说是为朕制药,以作强身健体之用。朕认同公公的想法,就如神医肯为朕隐瞒那样子。」
符太心想原来可以有这般的大便宜,汤公公将所有事揽上身,以保着他。同一番的说词,该向袁恕己说了,化解了这场制药风波,也省去唇舌。
符太道:「没问题吗?」
李显道:「当然没问题。」
离开繁花殿,在殿外向汤公公说了番感谢的话后,任符太如何骄横无礼,不得不乖乖的坐上汤公公的马车,陪汤公公返大宫监府,然后再到尙药局看看风头火势。
汤公公道:「为神医向皇上说话很容易,可是为其他人说话,皇上没一句话听得进。」
符太讶道:「公公有为张相等说好话吗?」
汤公公道:「以前的事哩!公公是他们在宫内唯一可说话的人,可是你也看到的,皇上对他们有很深的成见。」
符太想起裴炎。
张柬之等很不识相,李显对摆出义正词严款儿的大臣最顾忌,而张柬之正是这类人,愈逼李显,愈惹他反感,触及其内心的恐惧。
符太问道:「刚才的会议?」
汤公公道:「不用听,也知是对付张柬之等人之计,看娘娘喜上眉梢的样子,祸事近矣!唉!公公眞希望永远不知道。」
符太一时找不到可以说的话。
汤公公眼神空空洞洞的,令他更不敢说话。
「咦!」
汤公公回过神来,讶道:「何事?」
符太道:「高力士那小子在公公府前等候我,不知有甚么事?」
汤公公没理会的闲心,随口道:「这小子很景仰神医,少见他在公公前如此推许一个人。他想跟神医学医吗?如能学得神医一半功夫,足以纵横天下。」
符太笑道:「学医是浪费了他,宫廷方是他可纵横得意的地方,该拜公公为师才对。」
汤公公忧心忡忡,没说笑的心情。
马车停下。
符太送汤公公入府后,走下台阶,高力士迎上来。
符太道:「小子有一手,懂得在这里等我,是否想捱揍?」
高力士道:「仍满脑子受揍的动人感觉,依经爷之言,尙未是时候。」
接着凑到他耳边,道:「夫人找你!」
符太立即精神大振,将其他一切全忘掉。
马车驶离大宫监府。
高力士道:「荣公公对小子照顾有加,迁都的事全揽上身,不用小子动半个指头,因晓得小子伺候经爷嘛!」
符太道:「勿说废话,夫人怎会通过你来找我?」
高力士忙道:「小子到东宫去见娘娘,见不着娘娘,却遇上夫人。」
符太道:「你去见娘娘干嘛?」
高力士毫无愧色的道:「当然是向娘娘报上有关经爷的最新状况,特别是袁恕己去拜会汤公公的事,岂知娘娘去了见皇上。」
又低声道:「还见到八公主。」
符太道:「刁蛮女有何话说?」
高力士笑道:「经爷英明,愈难到手的东西,愈心痒。哈哈!」
符太没好气道:「竟敢来耍我,我是在问她说过甚么话,不是着你分析情况。」
高力士谦卑的道:「小子怎敢?亦不是分析情况,而是八公主予小子的感觉,问起经爷时,一副又爱又恨的模样。幸好照小子看,她对经爷的『误服毒草』,从半信半疑,变为『深信不疑』,否则解释不了经爷在尙药局炼制灵丹的原因。」
符太失声道:「我的娘!竟传到她那里去?」
高力士道:「要当皇太女呵!当然不可错过宫内、宫外的风吹草动。」
符太道:「她究竟说过甚么?」
高力士苦笑道:「眞不想说出来,怕破坏经爷到芳玉楼与夫人相会的心情。」
符太暗吃一惊,叹道:「你现在不说,反令我疑神疑鬼,心情更坏。」
高力士压低声音道:「公主要经爷今晚陪她共膳。」
符太失声道:「甚么?」
高力士道:「所以小子不想说出来。」
符太皱眉道:「该没甚么吧!老子有护身剧毒,任她如何刁蛮任性,仍不敢以身犯险,对吧!」
高力士为他苦恼的道:「经爷忘了她是习蛮公主,可以不用以身犯险。」
符太皱眉道:「难道,我的娘!这招狠辣。」
高力士道:「经爷英明!公主的左右两婢,月明、月影,均为榻子上的英雌,可以代劳,试过没事,才轮到主子。」
符太头痛的道:「亏你说得出口来。你奶奶的!」
高力士好整以暇的道:「要应付今夜,轻易之极,难就难在来日方长,应付得一次,应付不了另一次。」
符太问道:「今次如何应付?」
高力士道:「推掉便成。经爷点头,小子立即去回复公主,告诉公主经爷为了她,正夜以继日的赶制毒丸,以毒制毒,大功告成之日,公主关上闺房仍阻不了经爷。」
符太苦笑道:「想害我?」
高力士道:「小子怎敢!刚才说的,是大方向,措词用语,还须斟酌修饰,定要公主听得入耳,方可使经爷暂时免祸。」
又凑近点,低声道:「或有人不明白经爷,据伺候公主的婢子说,公主的贵体如盛放的鲜花呵!」
符太道:「不明白的人是你,想晓得原因吗?」
马车重返内苑,绕过繁花殿,进入内苑的主道。
高力士陪笑道:「经爷英明!」
符太轻描淡写的道:「老子的做人原则,就是做买卖还做买卖,必须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干。明白吗?」
高力士一怔无语。
符太问道:「想到甚么?」
高力士叹道:「非常人自有非常事。」
符太狠狠道:「给你这小子愈猜愈有所得,记着!勿出卖我,否则天王老子也护不住你。」
高力士诚挚的道:「小子宁死不出卖经爷。」
符太望往窗外,道:「到哩丨.」
马车进入芳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