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太未抵皇城,在星津桥给高力士截着,这家伙虽弓身哈背,仍给他隔远辨别出来,长得实在太高了。幸好他穿的是便服,如果是侍臣的官服,将更碍眼。
高力士仍是轻轻松松的,陪符太边走边说道:「刚给汤公公找了去问话,经爷的问题是老生常谈的一句话,就是『不招人忌是庸材』,经爷精明,当然明白小子在说甚么。」
符太想到的不是韩登,而是尙药局的一众奉御、太医、主药,难怪人人无事献殷勤,却是口蜜腹剑,意在掌握他的罪证。
皱眉道:「汤公公问甚么?」
高力士恭敬的道:「汤公公本循例问问,因小子算是与经爷较多接触的人,但小子却知事不寻常,因袁恕己见过汤公公,密谈半个时辰,在朝臣里,袁恕己和汤公公有点交情。」符太心忖武三思等随时可直接见李显,张柬之等则须通过汤公公,稍懂看风头火势者,均知除非能发动另一场政变,否则该清楚大势已去,杨元琰就是这么一个明白人。自作聪明,出言嘲讽杨元琰的敬晖,却是死到临头懵然不知的蠢材。
以张柬之的精明,当晓得拿自己的炼药做文章,乃不智之举,因自己是怪医,用药炼药
异于一般医家,才是合理。除非炼出来后,找人试药立告一命呜呼,否则实难抓着自己的碴子。唔!对此亦不可不防。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事必须见招拆招,还要拆得漂漂亮亮,藉此压下韩登的气焰,顺手提拔茂平和常青。
想到这里,本爱理不理的态度,一改而为进取积极。
微笑道:「你的消息很灵通。」
高力士与他并肩走上黄道桥,陪笑道:「为经爷办事,不敢掉以轻心,故当公公问及经爷在尙药局的情况,便晓得与『招人嫉忌』四字有关系,在宫内,这是正常,不如此方教人意外,所以在宫内混者,无不千方百计避免处于这么的一个位置上。」
又压低声音道:「长得高也可以成问题,加上射箭有点运道,十箭有八箭中红心,登时惹来联手围剿,小小的行差踏错,给加油添醋,告到圣神皇帝那里去,累小子被逐出禁中,幸好得义父收留,也因此被视为大相的人。」
符太记起他的义父是当时梁王府内的大太监高延福,原来其中有这般的过程。
高力士续道:「小子即时想到,当与经爷的余毒未消有关系,旁敲侧击几句后,又得公公一向信任,知是与经爷炼药有关。此事已被小子拆解。」
符太心忖这小子机灵过人,难怪在宫内这么吃得开。高力士有些话没说出来,却在暗示炼药的事将有余波,并早一步和自己对口供,否则高力士也要吃不完兜着走,从这个方向看,高力士不惜以身犯险,对自己挺有道义。
两人走下黄道桥,端门在望。
符太道:「那晚在沧浪轩,你一直在门外听着,对吧!」
高力士点头道:「经爷那晚挥洒自如,句句精采,小子怎可错过。经爷勿怪我,小子原本对经爷误服毒草一事,认为乃经爷游戏人间的戏言,可是当经爷情恳意切道出情况,始明白经爷乃视生死等闲事的高人,可把杀身之祸,付于笑谈。」
符太哑然失笑,道:「任何事到了你这家伙手上,仍可拿来作吹捧之用,眞有你的。他奶奶的,汤公公究竟如何反应?」
高力士忙道:「经爷英明!汤公公对经爷的信任,远过于小子,毫不在意袁恕己的所谓告密,担心的是经爷在不明情况下,误中奸人之计,所以着小子十万火急的来找经爷去说话。」
符太没好气道:「只有这句话实在点,转弯抹角的。」
又不得不承认道:「你传话的方式,确有一手。」
门卫敬礼,两人昂然进入皇城。
高力士陪笑道:「多谢经爷赞赏,经爷赞一句,比其他人赞一百句更有效用。经翠翘夜宴后,经爷现在的地位大是不同,大相亦开始对经爷特别留神。」
符太警告道:「你想清楚了吗?告诉我这些事,等若选择站在我的一边。」
高力士轻轻道:「敢问经爷,小子的选择是聪明还是愚蠢?」
符太道:「问得好!若你在第一天问我这句话,我会告诉你,你是在找死。唉!现在却有点不忍心扫你的兴。」
高力士喜出望外,道:「经爷指点。」
符太道:「蠢人分五等。现时的宫廷,一等蠢材是张柬之、敬晖、袁恕己、桓彦范和崔玄嗥,还有个李多祚,蠢在没有先见之明,为他人作嫁衣裳仍执迷不悟。」
高力士佩服道:「经爷返洛阳不到十天,已看通看透。」
符太悠然道:「次一级的蠢材,乃懂进退之士,例如姚崇,又或杨元琰之辈,该可执回小命,比起上来,丢官事小。」
高力士难以置信的道:「经爷怎可能晓得的?」
符太道:「若老子我得你一条眼线,还可出来混吗?」
高力士不住点头,差点掌自己的嘴,频道:「对!对!对!」
符太道:「更次一级的,例如崔湜,懂得趋炎附势,本是聪明人,可惜其『弃暗投明』,不过是『弃明投暗』,仍属蠢材。哈哈!」
高力士思索无语。
符太讶道:「你不是一向口若悬河吗?为何变得没话说?」
右转,朝东宫举步。
高力士诚挚地答道:「因小子心里很有感觉。」
符太微笑道:「是何种感觉?」
高力士急促的呼吸几口气,道:「小子可否说实话?」
符太道:「随你心意。」
高力士道:「娘娘和大相一直认为经爷至少是半个鹰爷的人,现在小子方知他们猜错了,经爷绝非鹰爷的人,而是能与鹰爷并驾齐驱、对等合作的伙伴。」
符太不置可否,道:「他们的看法,对我有害还是有利?」
高力士道:「须看形势的变化。」
符太竖起拇指赞道:「了得!」
高力士试探的问道:「再次一等的蠢材又是谁?」
符太道:「就是贪得无厌、自作聪明之徒,不用我说出来吧!」
高力士似早猜到他有这番说话,没太大的震动,点头表示明白。沉声道:「小子眞的没法猜到最不蠢的那群蠢材,经爷赐示。」
符太叹道:「蠢材就是蠢材,很难判别谁蠢一点。所谓不那么蠢,指的是以为不论局势如何变化,仍能从中攫得大利益者,当事与愿违,方清楚是多么愚不可及。」
高力士小心翼翼的问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符太洒然道:「话是你说的,老子可没这般说过,回家迭高枕头,仔细思量。」
高力士感激的道:「经爷因何会忽然对小子格外开恩?」
符太道:「原因在过去的三天,你没来串本太医的门子。」
高力士大为错愕。
符太语重心长的道:「假如你是武三思的人,当然不怕来找老子,正因非是如此,你才有此避嫌之举。明白吗?到哩!你在外面等我,让我趁机传你那套可令你终身受用不尽的拳脚。」
「哎哟!」
高力士应脚倒飞,「蓬」的一声,直挺挺地摔在草地上,四脚朝天,不动半下。
惊叫的是小敏儿,怕高力士给符太一脚踹死,花容失色,且自动手开始,高力士一直捱揍,被打得东仆西倒,中招的方式千奇百怪,难以尽述。
每次倒地,高力士总能立即弹起来继续捱揍,惟今次一倒不起。
符太好整以暇、双手抱胸的瞧着躺地的年轻太监。
好半晌后,高力士坐将起来,出乎小敏儿料外的伸腰耸肩、一脸舒畅,还往左右扭腰转身,虽仍坐在草地上,高度却等同孩童,怪形怪状的,惹人发噱。
高力士道:「经爷这脚踢得好,痛入心脾,痛罢却浑身经舒脉畅。眞厉害,经爷的拳脚,每觑准小子行气的结集处下手,次次都是那么准确。」
符太道:「我不懂如何教人,故你只能凭悟性领会,学得多少看你的造化。」
高力士弹起来,蓬头垢面的,现出个欢天喜地的笑容,一揖到地的道:「经爷传艺之法,就小子而言,是天下无双,上完这一课后,小子再非以前的高力士,但有何不同之处,小子又没法说出来。」
符太道:「此套『忘拳』,只能意会,无可言传,唤起的是你潜藏的力量,天然的反应能力,调校你的脉气。今天就学这么多,回去后设法忘掉,便是练功,到下一课,一切重新开始,明白吗?」
高力士不解道:「可是现时小子血气澎湃,体内眞气窜动,欲罢不能,如何忘记?」
符太悠然道:「窍妙就在这里,眞正的你,比思、受、想、行、识的你,远晓得多,如果刻意思索、注意,便落下乘,永不能进窥先天之境,只有任乎自然,眞气方能找到最佳的径路,你能忘掉多少,便是功力精进多少,否则今天悟到的,将尽付东流。到你完全忘掉,便来找我,即使三更半夜,仍没问题。」
高力士朝小敏儿瞧一眼,欲言又止。
符太也朝小敏儿瞧,后者玉颊生霞,显然清楚高力士没说出的是甚么话。笑道:「你不用敲门,站在这里等待,本太医自会抽身出来传你几招,哈哈!」
高力士大喜拜退。
小敏儿羞不可抑的道:「大人坏透哩!」
符太移到她身旁,笑吟吟道:「是顺着那小子的表情说,否则小敏儿岂非甚么脸都丢了?」
伸手去搂她的腰肢,道:「小敏儿消息灵通,晓得本太医是碰不得的毒人。对吧!」小敏儿大窘道:「人家怕痒嘛!」
符太乐不可支,大笑道:「小敏儿眞坦白,来!我们到里面好好亲热,亲几个嘴儿该没问题,又不是未试过,仍没有出事。」
小敏儿嗔道:「大人最爱戏弄敏儿,敏儿就豁出去,甚么都不理。」
符太将她搂贴过来,听着她娇传(防屏蔽,同音字)连连、诱人的呼吸声,.嗅着她清新芳香的气息,道:「消息是怎样传来的?」
小敏儿嘟起小鸭嘴,道:「当然是从最关心大人的娘娘处听回来的。」
符太失声道:「最关心我?」
小敏儿喜孜孜的道:「原来大人也有克星,娘娘对你的关怀,无微不至,连大人爱吃甚么都要问。嘻嘻!公主该是爱煞大人哩,昨天拿了敏儿去问话。」
符太清楚安乐的性,叹道:「你何时学懂说反话的,公主恨不得将老子煎皮拆骨才对。」
小敏儿道:「大人很了解公主呵!」
符太拿她没法,知她愈来愈不怕自己,故不用掩饰,尽现她的少女情怀、聪明慧黠,与她的关系,不知如何了局?若让她投进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去,眞的不舍得,亦难忍受。当日胖公公提议由他当丑神医,符太造梦都没想过栽在小小一个宫娥手上。
美人计厉害处,正在于此。明知不智,然温柔乡乃英雄冢,虽告失陷,却是愈失陷,愈快乐。
小敏儿的坦诚,赢得他的好感。
符太道:「小敏儿不怕你的嫩皮白肉,寸肤无存吗?」
小敏儿横他娇媚的一眼,昵声道:「大人是神医来的嘛!怎会让敏儿受苦受难?」
接着眨眨大眼睛,心驰神飞的道:「唔!很久未坐过大人的腿子了。」
符太为之气结,自己一向优而为之的手段,在她的娇姿妙态前完全派不上用场,狠不下心。惟有使出杀手锏,道:「小敏儿的『大还丹』,尙差四天火候,可成功面世。」
小敏儿果然因此分神,大喜道:「眞的快炼成了?」
又担心道:「原来大人天天到尙药局去,是为了敏儿,敏儿非常感激呵!娘娘还问敏儿,太医大人休息够了吗?何时可以应诊?」
符太难以相信的道:「娘娘竟教你来问我,岂非让我知她在关怀我?」
小敏儿道:「娘娘这句话是自言自语哩!」
又笑道:「大人放心,娘娘近来很忙,不住的见大相和宗大人,没暇理会其他事。」
符太哂道:「这叫没暇理其他事,为何又来管老子?」
小敏儿轻轻道:「太医怎同呢?牵涉到娘娘的妹子呵!」
符太顿然心中一热,却不敢表现出来,因小敏儿正用神打量他,瞧他的反应。嫉忌是与生倶来的不良情绪,即使小敏儿身分卑微,仍会在暗里妒忌。
小敏儿乃韦后心腹,不论韦后如何奸狡,始终是人,人就有七情六欲,在外人面前可深藏不露,可是对着的是长年伺候的爱婢,泄露所思所感,并不自觉。所以小敏儿实为两端锋利的针,戳着韦后和戳中自己的机会是相等的。
来个先发制人,道:「那晚我肯定开罪了娘娘的妹子,从翠翘楼回来,不和老子说半句话。」
小敏儿嘟长嘴儿道:「娘娘却不是这么想,娘娘说,从未见过夫人对一个男人这般的另眼相看,又肯和你一起赴宴,事后娘娘问夫人,夫人却不愿说。」
符太讶道:「娘娘竟和你说这些事?」
小敏儿理所当然的道:「不告诉敏儿怎成,否则怎晓得娘娘着敏儿为她探甚么消息,只是大人对那晚只字不提,守口如瓶。当可怜敏儿吧!做出来的也好,让敏儿可向娘娘交差,否则她会责人家办事不力。」
又媚态毕露的道:「大人和敏儿边亲热,边说话好吗?」
闹得不可开交时,汤公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