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太是不可能猜到个中微妙的情况的,因他不晓得田上渊是谁。
田上渊想见妲玛,根本是不合乎礼节的要求,武三思竟然答应,又可说服韦后,得她首肯,唯一的原因,是对妲玛的出身起疑,须由田上渊来证实。
田上渊当然有一番令韦武信服的说词,至于会否自揭「原子」的出身来历,要他们自己方清楚。
隐隐里,他有个直觉,宗楚客是知悉田上渊来历的,如果这方面宗楚客一直瞒着韦武,那宗楚客对皇座便非是没有野心。对田上渊这类人,一般的权力名位打不动他,但如能使「大明尊教」成为国教,或许正是他的心头大愿。
田上渊是清楚塞外魔门存在的人,会就这方面提醒宗楚客,得到韦武的重视,对「房州事件」有新的看法。
至于为何妲玛指定要「丑神医」参加宴会,她方肯出席,连龙鹰也摸不着头脑。
此时船队的总指挥,在竹花帮内拥六片竹叶的翠竹堂堂主郑居中到船尾来找他,道:「范爷注意到后面那艘单桅船吗?离开扬州后,一直追在后方。」
龙鹰转身望去,果然见到郑居中所指的单桅船,落后约五里。心忖难道因船甫开航,自己立即埋头埋脑于《实录》,因而忽略了危险。然想深一层,该非如此,到此刻心神离开《实录》,仍没感到危机来临。
问道:「郑堂主因何认为此船针对我们?」
郑居中道:「我们走惯大运河,能一眼瞧破虚实,像这艘船,吃水浅,显然没有载客或载货,可是操舟者肯定是水道高手,故能不徐不疾的始终跟在后方,保持一定的距离,没出现须不住减速的情况。」
他的说话显示出大帮会一堂之主的自信和自负,且带着指点「后辈」的意味。自江舟隆崛起,竹花帮一直对之照顾有加,可是「范轻舟」暧昧的身分,令「范轻舟」与竹花帮领袖阶层的接触绝无仅有,全仗郑工、石如山、詹荣俊、张岱、富金和现在的刘南光与竹花帮的人交涉,故此「范轻舟」在大江流域名气虽大,可是桂有为下面的人,大部分视「范轻舟」为寄生于竹花帮而存在的生意人。
到「范轻舟」在飞马牧场大展神威,竹花帮的人才对「范轻舟」改观,然而仍有部分人并不放「范轻舟」在心上,顶多认许他打马球的成就。
郑居中该就是这部分人的其中之一,若非桂有为在启航前亲自吩咐他事事与「范轻舟」商量,又须以「范轻舟」的决定为准,帮令如山,盖过了郑居中本人的意愿,这位堂主根本没闲情来与「范轻舟」说话。
龙鹰问道:「若对方意图不轨,现在岂非明着告诉我们,他们是跟踪在后,故意暴露行藏。」
郑居中一怔道:「我倒没想及此点。」
龙鹰自己仍未完全从符太的天地抽离,心不在焉似的,连忙收拢心神,道:「我们的船队载的是哪类货?,」
船队共三艘两桅货船,均吃水颇深,满载货物。
郑居中大讶道:「帮主没告诉范爷吗?三船上等香料,几全为舶来货,部分是有钱仍买不到的珍品,存仓多时,到晓得范爷到西京去,从仓里取出来付运。帮主说,三船香料全交予范爷,由范爷全权处理。」
又道:「这批香料原本打算在皇上登基时作为我帮的贺礼,不知因何一直留在仓内。」见龙鹰像没听到他说话般,凝望五里外的船帆,道:「范爷是否有新发现?」
龙鹰道:「我开始有感觉哩!」
郑居中不解道:「有感觉?」
龙鹰答非所问的道:「原来是香料,难怪嗅不到气味。」
香料最忌气味外泄,故有特别包装的手法,完全密封,以龙鹰的灵鼻亦嗅不到,可见裹
扎得多么稳妥。
接着道:「这艘船该是冲着范某人而来,但保证没有恶意,请郑堂主照常操作,船赶上来时,由范某人应付。」
郑居中欲言又止,最终没说话的去了。
龙鹰掏出《实录》,不理天昏地暗的继续投往「丑神医」有如轮回转世的经历。
高力士兴致盎然的问道:「经爷有何好主意?,」
符太道:「你比我熟悉宫内讯息往来的方法,今次是要请教你。」
高力士受宠若惊,道:「经爷吩咐,小子必全力以赴。」
符太道:「不用说得那么严重,又不是上刀山、下油镬,只是想问你,如果我想向妲玛传达一个讯息,怎办方最得体妥当,不致唐突佳人?」
高力士呆了一呆,回过神来,有点口齿艰难的道:「妲玛夫人身分特殊,想见她并不容易,她居住的芳玉楼,是宫禁内的宫禁,除每天打扫的婢子外,其他人严禁踏足半步。」
符太喜道:「她竟是一人独居?」
高力士看看他的「丑脸」,垂首不让符太看到他眼内的神色,低声道:「想和妲玛夫人私下往来,比上刀山、下油镬易不到多少。」
符太道:「来个羽箭传书又如何?问题在你肯否动脑筋。他XX的!这叫全力以赴?」高力士欣然道:「经爷骂得好。唉!我的问题是,对着经爷很难弄虚作假,刚才这般说,是想经爷知难而退,免将心机虚掷在镜花水月般的事上。」
符太皱眉道:「这是否较婉转的说法,劝你经爷我勿要『癞虾蟆想吃天鹅肉』?」
高力士忙道:「经爷想听好听的话没问题,吩咐一句便成。」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失笑。
笑毕,符太首次感到与这高个子侍臣的距离拉近了很多,此一有资格成为宫内最虚伪的人者,当他站在你的一方时,有其眞诚的一面。从任何方面考虑,妲玛对「丑神医」不单看不上眼,还看不入眼,兼之妲玛予人的一贯印象是孤芳自赏,对男性不假辞色,如「丑神医」对之生出妄念,弄得头头碰着壁,情何以堪。
符太对高力士想劝退他有更深一层的思虑,就是高力士向他投诚,是要参与大功业,如果「丑神医」竟为「儿女私情」,置大事不顾,那高力士是站错了边,故连假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不用之,便杀之。
相处下来,符太再舍不得杀他,只好透露点玄机,以免令他以为错投庸师。道:「勿要以为老子与妲玛是一般关系,事实是在过去两天,我和她交过两次手,两次都是她来寻晦气。她XX的,不要看她平时一副端庄娴淑的骗人模样,发恶时比雌老虎还凶。」
高力士难以置信的道:「经爷竟抵得住她的全力出手?」
符太哂道:「有何好稀奇的,天下得她一个高手吗?第一次是拳脚对拳脚,第二次是老子白手对她的剑。所以对本太医与她的关系,不要妄作猜测,眞正的情况,远超你的想象之外,我所知的,远比你多。记着现在是考验期,过不了关老子就宰了你,因为给你这小子诈去很多不该晓得的事。」
高力士不惊反喜,一副大感刺激过瘾的样子,兴奋的道:「经爷是眞的在考验小子,这般的小事,力士必办得妥妥当当。」
符太斜眼兜着他道:「不再如上刀山、下油镬那么困难了?」
高力士忙道:「当然!当然!经爷赐示。」
符太略一思索,道:「通知妲玛,明晚申时中,我王庭经在内苑门恭候她的马车,与她一起赴会,过时不候,当然老子也不去了。」
高力士呆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符太摊手示意他说话。
高力士知机的道:「力士会为经爷办妥此事。」
符太盯着他道:「说吧!不说出来你今晚肯定睡不安寝。」
高力士叹道:「经爷奇人奇行,岂是我等长年屈在宫内、经验浅薄、阅历不深的无知之徒能明白。仗小子的浅见去看,如果夫人眞的向大相开出经爷赴会,方肯出席的条件,摆明是推拒大相,怎肯反过来纡尊降贵似的,依经爷之言以马车来接经爷到翠翘楼去?」
符太道:「若眞的拒绝,一句便成,韦后也没法勉强她,她非但没这么做,还开出条件,便是事不寻常。田上渊因何要见她?她又为甚么肯去?同时拉我趟此滩浑水?事必有因。明白吗?」
高力士精神大振,道:「经爷果是做大事的人,想法与别不同,今次是眞的明白,经爷在测试夫人想见田上渊的心意有多坚决,她若不肯屈从,经爷仍没有损失。」
接着头痛的道:「然则小子如何向大相交代?」
符太道:「眞没长进,当然一句不提我和妲玛暗通款曲,只须告诉武三思,王庭经准时赴约。到时爽约,属我的事。」
高力士道:「若大相问起,经爷为何改变心意出席,小子如何答他?」
符太道:「简单之极,告诉他当本太医晓得有夫人参加后,立即『变节』,哈!『变节』两字用得多么好。」
接着探手抓着高力士肩头道:「小子!学东西哩!有风使尽帆,明白吗?告诉大相那东西,我王庭经要坐在妲玛身旁,否则拂袖即走。」
高力士道:「经爷厉害!」
龙鹰终有点明白,瞧来复杂难明的事,内里或许非常简单。
田上渊指明想见妲玛,容易理解,或正是田上渊洛阳之行的眞正原因。
妲玛开出条件,表面是给义姊韦后一个面子,更有可能是欲擒故纵的手段。
直至龙鹰在洛阳如是园偷听无瑕、霜荞和沈香雪的对话,台勒虚云仍搞不清楚田上渊的身分,又以为在长安刺杀陶过者另有其人,由此而知台勒虚云一方尙未有接近田上渊的机会,试问在这样的情况下,妲玛怎肯错过在近处观察田上渊?
然而想还想,一向「不问世事」的妲玛绝不可让人窥破她的心意,故武三思第一次找她时来个断然拒绝。到第二次,妲玛寻到韦后这个下台阶,再加赠难题,藉此显示即使肯出席,也是勉为其难。
所以符太此子眞不赖,极可能押对了。不过,妲玛不出席的机会远比出席大,否则以妲玛对大明尊教的熟悉,可凭符太医治李显的手法,疑心是大明尊教的终极武功「血手」,故而两度出手试他,怎会一点看不出田上渊武技的来龙去脉。
答案就在《实录》内。
推开卧室房门,小敏儿均匀的呼吸声传入耳内。比起第一晚的呼吸,安详多了,符太涌起欢慰的感觉,于他是罕有的情绪,对别人的事,他一向漠不关心。
他着地无声的来到帐前,隔着挂帐,海棠春睡的小敏儿别具朦胧美态,秀发散布绣枕,丝棉被内的动人肉体轻轻起伏,露在被外一双玉臂和一截丰满的胸肌,赤裸裸,肉光致致,皮肤锦缎般嫩滑,色白如雪。
符太尙是首次这般用神观看异性的身体,目光移至她红扑扑的花容。睫毛抖动,眸珠正在闭上的美目内转动,似欲要看清楚梦里的美景。
她是否梦到自己?
在床头挂灯的映照下,帐内藏着无限的春光,既分隔又是探手可触,但符太总感到垂帐代表着某一不可逾越的界线。
问题仍在于他。
帐内的少女美不胜收,极尽诱惑的能事,可是他心内却无丝毫色欲之情。几可肯定于任何男人来说,眼前尤物绝对是可以拥有的事物里最珍贵的「私产」,无以代之。
符太往后退开,坐入椅内。
假设自己今夜不守诺言,没有搂着她来睡觉,小敏儿醒来时,会伤心吗?
他的障碍在心里。
他曾立定决心,不对任何人动眞情,因为那将是人世一切烦恼的开始。
因着龙鹰那混蛋,他失守了第一道防线,不过却是挺痛快的,还改变了他的人生,改变了对兄弟情义的看法。
与柔夫人的关系是不同的,似战争多于情爱,他更不用担心柔夫人为他肝肠寸断,那是痴心妄想,过去了便算,不留半点痕迹,偶然想起,却是回味无穷。
但小敏儿哩!眞的是另一回事。跨越界线,会将他为自己拟定的人生彻底改变,再不可像以前般纵情放志、无牵无挂地任意而为。
「家室」对符太来说,如噩梦般可怕。
他需要时间,看有没有两全其美之法,他肯这么想,已代表他痛惜小敏儿,是个大改变。
自己可以做的已不多,若连少少的一些也不肯给予,实在太寡情了。
符太缓缓脱掉鞋子,解开内藏《实录》的外袍,搭在椅背。
忽然心中一热,接着蔓延全身,吃了一惊,忙压下突如其来的欲念,方朝帐内美女举步。
龙鹰掩卷闭目。
他见过小敏儿,明白她的诱惑力如何难以抗拒,符太怎可能在那样香艳旖旎的情况下,仍有这般强大的定力。换过自己肯定和她好了再算。
从符太支离破碎的描述里,他十二岁当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改变了他对人世事物的看法,变得冷酷无情,心狠手辣。若不是遇上自己,被潜移默化,天晓得他最终变成怎么样的人。
代入另一个身分后,符太不得不从新的位置思考,加上所遇人事,又陷身奇异的局面,另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在其他人的思感外,正默默在他心内进行着。
符太愿意通过《实录》,向龙鹰透露十二岁时的遭遇吗?机会很微,否则他早已说了。他XX的,只好在到西京后,找个机会见他,逼他说出来。
郑居中偕几个手下神色凝重来到他两旁,沉声道:「赶上来了!」
在右岸地平尽处落日的余晖下,可疑风帆追至二里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