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
小敏儿莲步姗姗的来到仍埋首书桌、运笔疾书的符太身旁,娇呼道:「大人在写天书吗?字体小如微尘,教人如何读?」
符太知晚夜在油灯掩映下,更看不清楚,道:「此乃家门遗训,眼力不足者,等于功力不够,看之无益有害。」
小敏儿嘟长嘴儿道:「大人不是在写《医经》吗?顶多学不懂,怎会有害?,」
符太胡诌道:「看坏眼算不算有害,学得一知半解,医坏人时更是害人,怎会没有害呢?」
小敏儿俯身读道:「这个是『龙』字吗?噢!认得哩!下面的两字是『混蛋』,大人在写甚么哩?竟有骂人的话。」,
符太暗吃一惊,想不到她这么好眼力,慌忙阖卷,道:「《医经》不可以骂人吗?嘿!骂的是神农氏,只是错写别字,『农』变成『龙』。哈哈哈!」
小敏儿站直娇躯,挨贴他,不解道:「神农氏有甚么好骂的?」
符太人急智生,道:「当然要骂,后人学他般去尝百草,不知多少本可成名医者,壮志未酬已误服毒草而亡,我在南诏便试过一次,幸好死不去。哈!还不是混蛋?」
小敏儿掩嘴娇笑,道:「哪有这样的道理,大人是怪人来的呵!」
符太为分她心神,探手搂着她纤柔'的腰肢,道:「小敏儿来找王某有何贵干,不是又催老子上床吧!我好像写了不到个半时辰,仍意犹未尽。」
小敏儿被他搂得娇体发软,伸手搭在他肩膊上,支撑身体,喘息着道:「高大哥来找大人呵!」
符太心忖又是那个家伙,皱眉道:「这么晚了,来找我干甚么?,」
小敏儿道:「我们做下人的,哪有昼夜之分?高大哥没事亦不敢来骚扰大人呵!」
符太道:「伺候我便可分昼夜,你先去睡觉,老子干完活后,自会登榻休息。」
小敏儿咬着他耳朵,呵气如兰,道:「婢子该到哪里睡呢?请大人赐示!」
符太随口道:「小敏儿爱到哪里睡都可以。」
小敏儿又惊又喜,试探道:「大人不是要连做七天法事吗?」
符太早忘掉说过的话,道:「搂着小敏儿来睡觉,何犯忌之有?小敏儿放心好哩!」
小敏儿俏脸染红,撒娇道:「大人说过的话,要算数呵!人家给你弄糊涂了。」
符太心忖自己比她更一塌糊涂,连忙起立,离房见高力士。
「找到原因哩,说出来包保经爷不相信,因小子听到时,也以为听错。」
符太本抱着尽快打发他的心意,闻言被惹起兴趣,对垂手恭立圆桌旁的高个子太监道: 「坐!」
高力士如奉纶音,坐入符太左旁的椅子去,面向符太,压低声音道:「竟与妲玛夫人有关!」
他说的是符太最关心的事,等于一箭射出,命中靶心。
符太动容道:「武三思告诉你吗?」
闻符太直呼武三思之名,高力士竟毫无异样,道:「无论武郡王如何倚仗我,侍臣就是侍臣,没资格听机密事,也没问的资格,小子探听的办法,凭的是在宫内的人脉关系,旁敲侧击,再加大胆推断。例如从表面没相干的事,把握到其中的关连。抓到点蛛丝马迹,锲而不舍地穷根究柢,直至水落石出。积少成多后,发觉宫内没一件事不是互相牵引的,更察觉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知其他人之所不知。」
他的话有股剖白的意味,虽是「打蛇随棍上」,一副向符太交心的模样,却使人听得舒服。
符太瞧着他坦诚的目光,开始不懂该将他列为哪类人,此人心思的细密,教人吃惊,如果成为敌人,肯定可看穿自己左泄右漏的诸般破绽。
回心一想,也可能因他看穿了自己非是寻常之辈,大异于其他争逐权势名位的人,且心怀叵测,才愿意亲近自己。
高力士此子绝不简单。
忽然间,妲玛的事相比下再非重要,必须先弄清楚高力士刻意逢迎的意图。
符太轻描淡写的道:「你可知这般来找我说话,说的是这些话,等于背叛武郡王。」
高力士恭敬的道:「小子仍是在为武郡王办事。唉!小子可说句眞心话吗?」
符太哂道:「原来你从未说过眞心话。」
高力士叹道:「在宫内,眞心话是在无人时对着墙壁说的,若对象是其他人,即使亲似兄弟姊妹,有百害而无一利。」
符太不解道:「你昨天才认识我,竟然想说眞话,何苦来哉?」
高力士压低声音道:「虽是初次拜会经爷,可是小子对经爷的事,早耳熟能详,并深深思索,只恨无缘得见。」
符太道:「小敏儿回房睡觉了,你可放胆说话。如有人敢来偷听,瞒不过我。」
高力士道:「经爷可知今天见李郡王一事,小敏儿已上报娘娘。」
符太一怔道:「下午我一直在紫云轩,没见她离开呵!」
高力士道:「何用离开,自有人到这里来收取消息,问题在小敏儿有否告诉经爷。」
龙鹰闭上眼睛,大运河的风阵阵吹来,奇寒彻骨。今早启航后,他坐在船尾处,展卷细读符太的《实录》,看得津津有味,虽然没有剑来刀往的紧张场面,然而其诡谲凶险之处,尤有过之。
从符太如将场景重现的细致描述里,他体会到宫廷争斗的殊异之处,就是不可能弄清楚谁可信,谁不可信。在禁中生活的人,由上至下,没人说眞话,人人用骗用诈,且是高手。
对高力士,他像符太般摸不着头脑。小敏儿反有个谱儿,她近乎人雅,渴望有个强大的男人呵护她,带她逃出皇宫这个凶潭。
深宫内发生的惨事,耸人听闻者难以计数,而能泄出去的,是眞实数量微不足道的部分,大多永远不见天日,随时间湮没无闻,以人间地狱形容之,也不为过。
看符太这小子的《实录》,既惊险又好笑。竟给小敏儿看到「龙鹰那混蛋」几个字,幸好残缺不全,漏掉「鹰那」两字,给他胡混过关,亏他想得出。唉!明知他不该出事,否则何来「长安见」的结语,但仍忍不住为他担心。符太小子究竟有没有想过,小敏儿会照样将他晚晚埋头写《医经》的事上报呢?若韦后着他拿《医经》来看看,符太怎办?
高力士大概是个可信赖的人,否则小荣该提醒符太。
展卷续读。
符太没半点感觉的道:「你在警告我吗?」
高力士讶道:「经爷似半点不介意被小敏儿出卖,还是因对她有十足的信心?」
符太盯着他道:「高侍臣两句话,让本人听出你老哥认定我有事隐瞒,且若被揭破,将陷万劫不复之地。」
高力士夷然道:「经爷厉害。」
符太道:「算你坦白。好吧!有甚么眞话想告诉本太医?」
高力士沉吟片刻,接而双目射出坚决的神色,缓缓道:「我高力士平生最崇拜者,有三。」
接着补充道:「嘿!当然是指见到经爷之前。」
符太不悦道:「又来了!是否不杂两句假话,心中不自在?」
高力士毫无愧色的道:「经爷恕罪,积习难返啊丨二正容道:「就是圣神皇帝、胖公公和鹰爷。」
符太笑道:「大胆!竟敢说眞话。」
高力士轻描淡写的道:「小子的人生尙有何求?唯一可望是成就一番事业,活得痛快。当机缘来到眼前,如白白错过,怎甘心。」
他语调荒寒,充满感怀身世之慨。
符太整条背脊骨寒惨惨的,难道这小子竟厉害至看穿自己的伪装。
「继续说下去!」
高力士道:「枝节的事,小子不说了,想问经爷一个问题,以圣神皇帝的英明果断、胖公公的深谋远虑、鹰爷之雄才大略,怎肯让大周的家当,尽败于他人之手,不合情理呵!」符太故意道:「改朝换代的事,谁都没法子。」
高力士垂首道:「小子也曾这般想过,直至经爷回来,方恍然大悟。」
符太冷冷道:「你认为我是鹰爷的人?」
高力士坦然道:「不只小子这么看,而是人人都这么看。鹰爷征契丹人前,经爷先一步奉旨出使奚国,后又拒不接受娘娘的馈赠,鹰爷桀骜不驯的兄弟符太成了经爷的徒弟,在在均显示经爷与鹰爷的关系千丝万缕。我比其他人想得更深入,经爷正是圣神皇帝、胖公公和鹰爷的奇兵后着。」
龙鹰触目惊心,差些儿唤娘。
有这么的一个人蛰伏宫内,从旁窥视,他竟懵然不知,也没人提醒他。可见以胖公公的精到,仍可百密一疏。
小敏儿是另一个例子,思想比她的年龄成熟,懂事至教人吃惊。
假如高力士站在武三思的一方,后果不堪设想,他体会到高力士这番坦言对符太的冲击。高力士绝非莽撞之人,敢说出这番话,只要符太的「丑神医」不告发他,等于证明他猜个正着。符太的选择不多,一是立即杀了他,毁尸灭迹;一是收之为己用。而不论哪个选择,冒的风险同样地大。
高力士说的,合情合理,偏是自己没有想及,符太当然更想不到。或多或少,「丑神医」与「龙鹰」脱不了关系,被视为龙鹰的嫡系人马,然而当局者迷,龙鹰从未就此认眞思索。得高力士这个旁观者点出来,颇有拨开迷雾见青天之感。
妲玛这般着意「丑神医」,是基于与高力士相同的看法。以台勒虚云的智慧,瞧得比高力士更深到。
「丑神医」所恃者,就是可保着李显的健康,此也是招来死祸之由,「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之谓也。
符太如何应付此起突发事件?
符太洒然道:「本人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你这妙想天开的小子,有胆有识,确不是和
稀泥。可以告诉你的,是一切言之尙早,待老子处理好眼前的事,再好好就你的提议想想。不是恐吓你,开罪鹰爷没甚么大不了,若开罪我王庭经,搞砸老子的事,即使你躲到天边,我仍有办法取尔的小命,千万勿让老子发觉你的话口不对心。」
高力士恭敬的道:「小子最佩服心狠手辣的人,所以鹰爷虽然了不起,天下无人能敌,仍非是小子最佩服的人。」
符太苦笑道:「能在我说出那番话后,仍可见缝插针的拍马屁,舍你高力士外尙有何人?没想过吗?凭你的本领,取汤公公而代之,!是骄人的成就?」
高力士道:「这方面小子向经爷表明心迹,良禽择木,事君事明主。像汤公公般天天呕着血过日子,不要也罢。」
符太叹道:「眞有你的一套,我明明不想说下去,仍给你惹得欲罢不能。这样吧!在迁往长安前,就当是你的考验期,过了关,王某人将予你一个清楚明白。」
高力士大喜离座,跪拜地上,连叩三个响头。
符太没好气道:「算是甚么?」
高力士道:「当然是拜谢师父知遇之恩,力士现在是跨过门槛,行叩头的礼数。」
符太不悦道:「我不惯这一套,也不是你师父,学医肯定浪费了你。起来!你仍未说清楚武三思何故邀请我。」
符太行险一博,龙鹰是理解的。
假设能收此人为己用,是明智的选择,很多符太的「丑神医」办不到、没法探听的事,可由这有着胖公公式潜质的人代劳。
胖公公老谋深算,高力士机变灵活。
高力士重新坐下,道:「首先,小子直接去问大相,试探他邀请经爷之心是否坚定,提出经爷的问题,并说如理由不够充分,经爷不赴明晚的宴会。」
符太赞道:「好小子!不过如给武三思发觉你另有居心,肯定找人将你乱杖打死。」高力士叹道:「像我现在般句句心里话,其刺激痛快之处,经爷是很难明白的。」
符太道:「夜哩!长话短说。」
高力士道:「大相听我的话后,一副头痛的模样,然后拍台大骂经爷不识抬举,到气消了,才着我自己去想办法,他帮不上忙。」
符太大讶道:「连他也找不出个象样点的理由?‘」
高力士道:「当时小子便想,当是有不可告人的理由,并猜到该与妲玛夫人有关系,只有夫人是大相影响不来的。」
符太赞道:「你比我熟宫情。」
高力士果然不再说无关的事,续道:「小子遂从妲玛夫人方面入手,看看大相近几天有没有私下找妲玛夫人说话,皇天不负苦心人,终查到大相私下见过夫人两次,且只隔了几个时辰。他们说甚么话当然无从晓得。第一次说话后,大相拉长脸的离开;第二次走时,则既无奈又苦恼,接着召我去,派给小子这个近乎不可能、邀神医你赴宴的任务。」
符太皱眉道:「的确奇怪!」
高力士道:「小子可否说出心里的猜测?」
符太道:「我有封着你的口吗?」
高力士欣然道:「第一次,大相是邀夫人出席宴会,给夫人一口拒绝。第二次,大相得到了娘娘的首肯,岂知给夫人开出条件,除非经爷肯去,否则她不应邀。」
符太哈哈笑道:「虽不中,不远矣!老子忽然有个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