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鹰离开宴会场所,尙未登上桂有为的马车,给人截着。
那人向桂有为告罪一声,转往龙鹰道:「末将周利用,奉宗总管之令,请范爷随末将到总管府走一趟。」
龙鹰不悦道:「甚么事这般急?」
周利用三十一、二岁的年纪,穿着整齐的军服,佩刀,身材修长,个子很高,窄脸,一双眼睛机灵锐利,标枪般的体型散发着悍狠之气。如田上渊所说的,是一等一的高手。
龙鹰感觉不到丝毫善良,且认为他天生残忍,是那种以杀人为乐之徒。
闻龙鹰之言,冷冷道:「见到宗总管,自可清楚分明。」
这番话颇不客气,有蓄意冒犯的意味。
龙鹰与桂有为交换个眼神,桂有为心知肚明,拍拍他肩头,登车去了。
长街静悄悄的,街的对面聚集着三十多骑,大半是官兵,有几个穿便服,亦以这几个人武功最高,以江湖的标准来说,属好手之列。
街的左右两边均见官兵把守,这截街道被封锁了,非常大阵仗。
龙鹰向周利用点头道:「好吧!希望宗大人有个可令范某人满意的解释。」
周利用瞧着桂有为登上马车,开出,丝毫不理龙鹰的不满,向对街的手下打个手势,数骑驰出,全为便服的武装大汉,牵两匹空骑过来。
周利用淡淡道:「范爷请上马!」
龙鹰冷哼一声,朝前跨步,下一刻已立在离他尙有七、八步的健马之旁,不见有任何踏镫或腾跃的动作,倏忽间坐上马背,轻松自如。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包括周利用在内,见者无不动容。
龙鹰高明之处,是使人没法分辨大串动作间的连贯性,如果动手过招,等于没法掌握其步法、身法。
周利用压人的气势登时矮了半截,老老实实的踏镫上马。
龙鹰在马背上朝周利用皱眉道:「街上的人到哪里去了?」
不知是龙鹰刚才表现的那一手鎭住他,还是认为不适宜对「范轻舟」过分地不礼貌,周利用沉声道:「扬州城现时处于戒严状态,行人均被劝回家里去,店铺关闭。」
龙鹰扮作知机的不再问,示意周利用领路。
周利用带头策骑而出,逐渐加速,龙鹰和众汉紧随其后,对街余下的三十骑拍马追来,加入他们。
龙鹰长笑道:「范某人不耐烦哩!横竖长街无人,我等何不纵骑飞驰?俾能快点见到宗大人。」
周利用答应一声,马鞭落在马股上,座下骏马立即放开四蹄,朝前飙刺。其他人吆喝连声,纷纷催马。
龙鹰心中暗笑,默运玄功,泽及临时坐骑,后发先至,蹄起蹄落,眨几眼工夫赶至与周利用并骑驰骋,不多半个马鼻,也不少过半个马鼻。
周利用忍不住的朝他瞧来,双目难掩骇异神色。不住催马,欲将龙鹰抛离后方。
龙鹰当然明白,让出来给他坐的马儿,乃众骑里体质最孱弱的,比不上周利用手下的马儿们,与周利用的优质骏骐更是没法比较,偏能与周利用并驾齐驱。
往总管府之行忽然变成马赛,任周利用尽展骑功,仍没法甩掉龙鹰,始终不离左右,数里的路途,半盏热茶的工夫在蹄下消逝,三十多骑旋风般卷入总管府敞开的大门内。
总管府的西广场变为临时的停尸间。
在火炬的照耀下,二十八条尸,分作五组,以展示于不同地点遇袭,广布地面,尸身上插着一至三枝短弩箭,或蜷曲、扭曲着身体,又或直挺挺的,唯一没插着弩箭的尸体,却失
去头颅。
如此可怖情状,胆子大的人也吃不消,但对龙鹰来说,比起尸横遍野的况境,乃等闲
事。
下马后,龙鹰随周利用来到立在尸阵中间的宗晋卿前,隔七、八步停下来。后者左右有四个随从高手,像是怕龙鹰骤起发难,故严阵以待。
其他官兵和便服好手,往四周退开,表面松散,实则形成重重包围网。
大门关上。
如果他们晓得包围的是「龙鹰」,没人认为这样的布局足够困着他。
宗晋卿面寒如冰,狠盯着「范轻舟」,神情勉强的回礼。
龙鹰目光在地上的尸首来回梭巡,避过与宗晋卿对视,当随周利用停步,再朝宗晋卿瞧去时,叹道:「厉害!厉害!」
宗晋卿的声音,如寒风从夹缝里迸发出来似的道:「谁干的?」
龙鹰目光落在最接近的一组尸骸上,道:「瞧血液干涸度和色素,二十八人该是同一时间被干掉。弩箭插入的位置,均为致命部位,准确至教人吃惊,下手者不单是第一流的高手,且是杀人的专家。这样的武器,这样的凶手,若如分组显示般分于五个不同的地点遇害,今次绝非普通的江湖仇杀,而是一个完美无瑕、组织严密的军事行动。」
又道:「逮着人吗?」
宗晋卿缓缓摇头,眼神变得更凌厉。
龙鹰心忖若眼神可以杀人,自己肯定死了好几次,点头道:「宗大人找小弟来问,肯定找对人。」
宗晋卿虽怀疑他,闻言仍为之错愕。
龙鹰好整以暇的道:「说出来前,先要向大人请教几个问题。」
感觉到周利用暗中提气戒备,转向他道:「周兄在疑心甚么?纵然是范某人指使,仍不到你们来说我,该让我范轻舟直接和大相交代。」
宗晋卿和周利用闻言同时色变,却是发作不得。
龙鹰的话极不客气,不留情面。所谓「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礼尙往来是也。现在宗晋卿派周利用拦街截着他,押犯般请回来,又以审犯的目光和说话凌逼他,忍气呑声再非办法,须还以颜色。
此亦为「定位」,让宗晋卿晓得自己与他平起平坐,非是俯首听命的人。
龙鹰不但直接与武三思交易,且得李显欢心,又曾于安乐公主举目无援之际伸出援手,关系非浅,闹到京师去,在宗晋卿苦无眞凭实据下,即使得兄长宗楚客支持,吃亏的定为宗晋卿,绝非「范轻舟」。
若是普通帮会的老大,早大刑伺候,屈打成招。
官场其中一条金科玉律,乃「打狗看主人」,弄清楚对方的靠山是否自己吃得住的,宗晋卿虽权重一方,开罪的却是靠山硬至不能再硬的「范轻舟」,立告当场吃瘪。
周利用瞧宗晋卿一眼,见他毫无表示,只好自己事自己了断,挤出点笑容道:「范兄说笑哩!」
从「周将军」、「范爷」,到「周兄」、「范兄」,大家转以江湖对等的身分说话,气氛稍见缓和。
龙鹰对化解他们的怀疑,把握十足,欺的是对方不晓得符君侯乃香家的人,只认为老符败走岭南后,发展出可观的成绩,又看中他是龙鹰死敌,大有利用价値,故容许老符的势力探往大江,以之制衡江舟隆和竹花帮,从中得利。
符君侯绝不会告诉宗晋卿他与大江联的关系,其因利乘便往北闯,该得台勒虚云的授意,不用将所有注码押在「范轻舟」一人身上。依道理,「范轻舟」理该不知道符君侯与大江联的关系,没法怪大江联说一套,做一套。
龙鹰举步移至无头尸旁,仔细端详,道:「死者里数此人武功最强横,应为众死者之首,竟能击落短距射出的劲弩,可惜没法避过敌人的左右夹击,胸骨尽碎,还给摘走首级,此人是谁?」
宗晋卿冷硬的道:「仍在调查中!」
周利用沉声道:「范兄不是说我们找对了你,此话何解?,」
龙鹰转身,面向两人,负手悠然道:「是大江联干的!」
宗晋卿一副你想推个一乾二净,没那么容易的态度,道:「大江联不是早云散烟消?」
龙鹰哂道:「谅宗大人初来甫到,故未弄得清楚大江联是怎么一回事。大江联是个见影不见形的组织,实力惊人,黑齿常之的遇刺身亡,可窥见其实力的一斑。比起来,杀区区二十八个江湖强徒,平常至极。未知田当家有否告诉宗大人,他也曾遭大江联行刺,损失了几个得力手下,却逮不着对方半个人。现在大江联到扬州公然犯案,志不在杀几个人泄愤,而是发出强烈的讯息,警告某一方或各方人等,勿要触犯他们之禁。」
不容他们有反驳的机会,接着道:「这批外来人到扬州有多久?做过甚么事?」
周利用语气软弱的代答道:「尙未査清楚!」说出来,连他自己也感理屈气穷,没有说服力。
龙鹰早知两人不会说老实话,间接证明与符君侯的串连,乃宗晋卿两兄弟瞒着韦武私下干的勾当,更是有恃无恐。
宗晋卿终是满肚奸计的人,问道:「依范兄这般说,大江联应是不让外来势力入侵他们的地头,故狠下杀手。然则大江联又因何肯容忍竹花帮和范兄日渐兴旺的江舟隆?,」
龙鹰微笑道:「问得好!答案该在这批人的眞正身分上,是不是与大江联有直接的利益冲突。查清楚这批人是何方神圣,事情可水落石出。支持小弟这个看法的,是小弟脚下的无头尸,割下的头颅将以礼物的方式送给其主子,挂在他的大门上,警告对方勿再踏足扬州半步。」
宗晋卿和周利用为之气结,给龙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两人既不肯说出这批人的来龙去脉,就原因的问题说下去,再没丁点意义。
龙鹰的话有一定的说服力,两人心知肚明符君侯从事人口买卖,有可能因此与大江联利害冲突,使这批人招致杀身之祸。
撤离大江流域的大江联,避往岭南去,顺理成章。
龙鹰随口道:「杀人的短弩箭式样特别,不似中土的产品,若来自塞外,将进一步证实是大江联干的,当年被武则天连根拔起的金沙帮,与南诏的马贼有紧密的关系。」
周利用道:「南诏乃蛮荒之地,怎可能制出如此精致的强弩?」
龙鹰正是要引他诘问,道:「周兄知其一,不知其二。『狡兔三窟』,大江联一贯的作风,是将主力移往中土皇法管不到或力有不及的地方,例如南诏,又或南海的岛屿,于这些偏远处有个专事生产弩弓、弩箭的基地,毫不稀奇。」
宗晋卿道:「范兄对弩弓非常在行。」
龙鹰从容道:「凡能对小弟构成危险的东西,小弟都在意,否则有何玩命的资格。唉!坦白点说吧!宗大人和周将军是否怀疑这件事是小弟干的呢?」
广场立时静至落叶可闻,惟有火炬烧得「猎猎」作响的声音。
他们怀疑「范轻舟」是正理。
「范轻舟」甫抵扬州,立即发生血案,是时间上的吻合。血案发生时,「范轻舟」正参加宴会,无私显见私的营造出不在现场的事实,蓄意地与桂有为双双置身事外。两人更晓得今次岭南势力北上,直接威胁竹花帮和江舟隆的利益,是明目张胆的入侵,所以并非缺乏出手的动机。
而龙鹰有恃无恐之处,自己这支「暗杀部队」是无中生有,事前没半丝痕迹。其手法之凌厉、行动之敏捷、效率之高、组织之严密,如龙鹰所形容,超出了一般,至乎大帮大会如竹花帮的能耐,是一次完美的军事行动。
愈熟悉和清楚竹花帮、江舟隆,愈没法将刺杀行动算在两帮身上。
两人头痛的原因,龙鹰比他们更清楚。
宗晋卿终于让步,吁出一口气道:「范兄比我们熟悉这一带的情况,我们请范兄来,是要向范兄求教。范兄勿多心。」
龙鹰约束声音,只传入两人之耳,道:「我们仍算是自己人,对吧!」
周利用首先现出惊异,因见到宗晋卿的护驾高手,人人一脸茫然,显是听不到「范轻舟」的说话,惟有宗晋卿没有异样,不会因「范轻舟」明明唇片移动,却没发出声音而大惑不解。
传音入密之术,修习内家功夫有成者,大都办得到,以内气束音成线便成,可是像「范轻舟」般同时将声音送入立在左右方不同位置的两个人,只可以用神乎其技来形容。
龙鹰再露一手。
他不得不绽现锋芒,是须鎭住两人,先发制之,使他们不敢对竹花帮或江舟隆轻举妄动。
宗晋卿无奈点头,道:「这个当然!」
龙鹰道:「此事可交在小弟身上,明天小弟须乘船北上西京,但可使江舟隆的兄弟查个一清二楚,与大江联周旋多年,较有办法。一有结果,立即报上宗大人。」
宗晋卿干咳一声,周利用知机的道:「眞的不用劳烦范兄,此事末将亲自处理。」
又压低声音道:「由于未明眞相,此事请范兄保密。」
龙鹰爽快应道:「明白了!就当小弟今夜没有来过。」
接着提醒道:「大江联擅长突袭刺杀,目标不限于帮会人物,宗大人万勿轻视。」
宗晋卿气焰大减,道:「多谢范兄提点,本官不会掉以轻心。范兄请!」
两人一左一右,送他到大门处,其他高手跟在后方。
龙鹰登上马背,周利用派出两个手下,送他回客栈。
龙鹰没有拒绝,因知道扬州城今夜寸步难行,没官府开路,怕要厮打着回去才成。
终化解了官府的诘难。
不过,龙鹰知道尙要闯另一关,就是台勒虚云,有效于宗晋卿和周利用身上的一套,用于台勒虚云处立成笑话。
此事件肯定提高台勒虚云对他的怀疑,光是杀人的弩箭已非他可提供圆满的解释,唯一优势是台勒虚云既没法暴露符君侯与大江联的关系,惟有哑子吃黄连,有苦自己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