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个人从后门拥出,当中一人赫然是日安居的大老板丁冲,往日常挂胖脸的笑容再不复见,血色褪尽,咬着唇角,眼神仍然坚定,显示他不会轻易屈服。
他是给强押出来,左右两个大汉分别抓着他的臂膀,最惹龙鹰注目的男子,负手跟在丁冲身后,此人体型魁梧伟岸,三十一、二岁的年纪,双目精芒闪闪,瞳仁带着奇异的紫蓝色,肯定不是天生的,是因练某种奇功异法而形之于目,凭此已知他有惊人技艺,武功不在北帮龙堂堂主乐彦之下。
附近不见半个城卫,似乎都故意避开了,任由这群恶汉可无视皇法,为所欲为。被拦在这边的行人纷纷掉头离开,是怕事,也可能是不忍目睹,剩下龙鹰一人。拦着这边路的七、八个大汉,目光全落在他身上。
眼看丁冲给押上停在后门外的马车,龙鹰再无别的选择,沉声喝道:「且慢!」
日安居后门外虽聚集逾三十个武装大汉,可是人人默默办事,即使拦着路人,也只是以手势做指示,闲人更是噤口不语,声音来自经过的马车,这截街道大致上陷进沉默里,龙鹰如此开腔说话,打破静默,立即生出近乎「石破天惊」的效应,惹得众恶汉无不朝他瞧来。
最接近他拦住去路的七个大汉,个个目现凶光,如看着个来找死的疯子。
其中一人伸手往龙鹰推来,低喝道:「勿闹事!」
从他一句话,龙鹰知他是耐着性子,非常克制,因而晓得这帮人与官府间有协议,官府虽放任他们在城内办事,然理该不准许他们扰民。此认知非常重要,现在对方祸及正正当当的生意人,虽仍与易天南有关系,有可能已越过了官府定下的界线。如此的合作,明显是官府与黑道的勾结,可见女帝在位时洛阳吏治清明的风气,一去不返。
大汉伸手推来的动作,落入龙鹰眼里缓慢不堪,空门毕露,若出手,一招可送他归天,当然不会如此做,除非要大开杀戒。
对方虽人多势众,但除那目泛紫蓝的高手与自己有一拚之力外,其他能多挡几招者,数不到五个人,这样的实力,足可横行江湖,可是比起龙鹰,特别在过去的大半年,他将天师传授的「黄天大法」成功融合在他的魔功里去,巩固「至阳无极」的功法后,他有把握在十数息内,打得其他人没一个爬得起来,然后全力收拾目泛紫蓝的高手。
这个想法对他有很大的吸引力,只恨不可付诸实行,思索着时,他悠然越过推他的大汉,像对方让路般擦身而过,大汉一手推在空处,还因用错力道,朝前倾跌两步。
附近数汉喝骂四起,两人左右逼过来,一人运拳抽打他腰胁,另一人挥掌劈他肩膀,下手再不容情。
龙鹰左晃右摆,两人击在空处时,倏地加速,在其他人来不及反应下,穿过拦路人墙,朝围着丁冲的那群人走过去。
没有阻挡下,丁冲看清楚来干涉者竟是「范轻舟」,登即脸现喜色。
眼带紫蓝的高手旁的十多个手下,人人手按到兵器处,眼现杀机。
龙鹰身后叱喝连声,数人往他扑来。
「住手!」
龙鹰忽然加速,避开收不住势子望他后背劈下来的一刀,就在离丁冲那群人五步许处立定,神态闲适自然,似是正漫步街头,凑巧到了这处来。
眼带紫蓝的高手目不转睛的打量龙鹰,也是他喝止手下,双目射出惊疑不定的神色,不剩是因龙鹰能惊世的身法、步法,更像认出他是何方神圣。
龙鹰抱拳道:「大江范轻舟,敢问仁兄是哪条在线的朋友?」
眼带紫蓝的高手排众而出,喟然笑道:「险些儿『大水冲倒龙王庙』,本人郎征,乃北帮田大龙头座下三大战帅之|,想不到竟在这里遇上范爷,大龙头数天前还在我们面前大赞范爷。」
龙鹰听得心中暗懔。
他本猜郎征为乐彦之外的虎堂堂主,岂知另属甚么「战帅」,那至少还有两个与郎征同级的人、这般的实力,大出龙鹰意料之外。
「战帅」之名,本身已杀气腾腾,且会招朝廷之忌,北帮仍敢如此肆无忌惮,可知背后撑他们腰的手多么有力。
洛阳再非他认识的「神都」,须重头学一遍。
郎征走到他身前,伸出双手与他相握,态度诚恳。
郎征的姿态,大致勾勒出他现时与北帮的关系。田上渊当然不会对「范轻舟」格外开恩,只因为了统一北方,无暇他顾,「范轻舟」又是他南下的踏脚石,对付竹花帮的厉害棋子,赚大钱的伙伴,故全力笼络。
手分。
龙鹰搭着郎征的肩头,走到一旁低声道:「郎兄不知因何事来找丁老板的麻烦?」
郎征道:「不过问两句话吧!范爷与他是何种关系?」
龙鹰道:「算是在洛阳有交情的朋友,可否看在我面上,连问几句话都免去,郎兄定要给我这个面子。」
郎征微一沉吟,道:「若连这点面子都不给范爷,大龙头第一个怪我。范爷今次来得突然,事前我们收不到任何风声。有甚么事须兄弟帮忙的?」
龙鹰欣然道:「我是生意人,到洛阳来就是找生意,郎兄可否安排范某与贵帮大龙头见个面打个招呼?」
郎征爽脆答道:「大龙头刻下在京师,短时间内该不到洛阳来,郎征立即以飞鸽传书知会他。范爷准备在洛阳逗留多久?在何处落脚?我们有地方可招呼范爷,保证有美人儿贴身伺候。」
龙鹰心忖北帮对「范轻舟」确招呼周到,他接触过的北帮领袖级人物,就是乐彦和郎征两人,武技强横不在话下,难得均为懂大体的人,下面的人如此,田上渊可以想见,其能异军突起,严重威胁台勒虚云的北上大计,确非偶然。道:「日安居便是在下落脚处,请通知田大龙头,洛阳后我会到京师去,抵达后再拜会大龙头。哈!这是迟了一年的约会呵!」
两人均控制音量,其他人听不到他们的对话。
郎征再一次与龙鹰热情的握手,然后领龙鹰步至丁冲身前,躬身道:「郎征得罪之处,请丁老板多多包涵。」
接着向手下们道:「走!」
日安舍。
丁冲喝两口热茶后,惊魂甫定,挥退婢女,叹道:「今次是不幸里的大幸,得范爷解围。」
龙鹰问道:「所因何事?」
丁冲道:「事实上包括我在内,洛阳没多少个人弄得清楚,肯定的是老易出事了。郎征认为易帮主躲到日安居来,遍搜不获后,逼我说出来。唉!我怎晓得呢?最后一次见易帮主在十多天前,他忙至没时间多说两句,不过看他神色,该有非常棘手的事,只没想过严重至眼前的情况。」
龙鹰道:「洛阳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丁冲道:「皇上离开洛阳后,由纪处讷当上洛阳总管,郎征便率大批帮徒到洛阳来插旗霸地盘,先由青楼入手,第一个目标竟然是易帮主的芳华阁,晚晚派人到那里闹事,火并了好几场,双方互有死伤,闹得洛阳城人心惶惶,纪处讷却偏袒北帮,易帮主满腹怨愤,却无可奈何。」
龙鹰心中暗叹,如果易天南肯听自己忠告,势不致陷此进退两难之局。蓦地想到一事,脱口道:「糟糕!」
丁冲色变道:「范爷想到甚么?」
龙鹰道:「看目前的情况,郎征肯定有一举击垮洛阳帮的实力,偏制造出这般相持不下的状况,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乃引蛇出洞之计。」
丁冲大吃一惊道:「黄河帮!」
龙鹰叹道:「恐怕是这样了。北帮趁黄河帮来赴援的当儿,倾力伏袭,洛阳帮别无选择下,全力往救,被北帮另一支伏兵突袭,彻底击垮,易帮主侥幸逃返洛阳,引来北帮的漫城搜杀。」
丁冲颤声道:「怎办好呢?范爷可尽点办法吗?」
「防人之心不可无」,丁冲始终是初识,不宜向他透露太多。
龙鹰道:「丁老板是生意人,不宜卷入帮会黑道的纷争,亦不是你能管的。一天有我范轻舟在,北帮的人仍不敢再碰丁老板,否则就与我范轻舟为敌。」
丁冲急喘几口气后,平静下来,点头道:「我明白!范爷是为我好!」
接着道:「范爷就当日安舍是在洛阳的家,是丁冲的贵宾而非客人,费用全免,待会我遣两个漂亮的丫鬟来伺候范爷。」
龙鹰道:「万万不可,我岂非成了黑道强徒。」
争持了好一阵子后,丁冲心意坚决,龙鹰惟有接受,只能推掉漂亮丫鬟的美意。
丁冲去后,龙鹰取出符太的「大作」,放在桌面上,心神却转到陶显扬去。
遥想当年在长安,与这位黄河帮少帮主交往的快乐时光,自己曾亲口答应他,如陶显扬有难,他定出手帮忙。
他奶奶的!现在他真的有难了,且大祸临头,动辄人亡帮破,自己却只能袖手旁观,心中的无奈,难与人言。
此刻他绝不宜插手,纵想亦是无从插手,除非向陶显扬揭露龙鹰的身份,可是仍非有十足的把握,现时凡稍懂政治的,均知不可与龙鹰沾上关系。
唯一可尽点心力的,是找得仍然在逃的易天南,助他逃往南方去。不过此事只能在公开露面前暗里去做,现在「范轻舟」等若公告「老子来了」,势必惹得各方势力密切监视其行止,撇掉跟踪者轻而易举,只是会惹来怀疑。
进退两难,想想已教他头痛不止。
但如没有尽过力,如何向自己交代,将来又如何向万仞雨和聂芳华交代。
易天南躲到哪里去呢?
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到重重包裹着的《丑医实录》。
自己此刻离开日安居,绝难避开耳目。光天化日,亦难全城的去搜索,只好待至太阳下山后,月黑风高之时,先到翠翘楼去碰运气,看看台勒虚云仍否藏在高楼内,整整一年了,台勒虚云该完全康复,台勒虚云如仍在楼内,唯一的理由是北帮,那他大有机会偷听到最新情况的对话。
想到这里,心儿活跃起来,伸手到桌面解开小包袱。
紧张之处,几不下于为动人美女宽衣解带。
龙鹰忘掉了所有不如意的事,专心一意把布结逐一解开。符太谨慎得过份,竟以五层布包裹《实录》,令龙鹰心中称奇,以符太的为人,如此珍视手写的笔录,只有一个理由,就是视笔录为他的心血宝贝。
解掉重重包裹后,尚有一重防湿油纸,剥掉后,映入眼帘是四部厚达一寸的册卷,册上有字条,写着「给你这混蛋害苦哩!动笔后竟然欲罢不能,你奶奶的!」
龙鹰为之莞尔,仍不太相信,掀开最底的一册,翻往最后一页,看最后一句。
赫然是「长安见」三字。
我的娘,符太毫无花假地以密密麻麻兼歪歪斜斜、见不得人的丑陋字体,写满四册,比千黛的《行医实录》尤有过之,事前怎想得到。现在说出去,认识符太者肯定不相信。
今趟轮到龙鹰心中唤娘,想读毕四大册,即使他一目十行,没几个时辰不成。
读一册,烧掉一册,是他和符太的约定,当时没想过有问题,到此刻面对笔录,方知烧的是符太呕心沥血炮制出来的东西,又有点舍不得。
龙鹰叹一口气,拿起首册,掀开第一页。
时间是「神龙元年三月十五」。
政变在正月发生,符太该是与龙鹰分手后,没停留的赶返洛阳。可见符太对扮丑神医好享受另一个「人生」,态度积极。
最后一句「长安见」,令龙鹰放下心头大石,至少到随李显迁都长安,这家伙仍未被拆穿是冒充的。
龙鹰挨往椅背,呷口热茶,放松,举册细读。
符太的「丑神医」尚未走下黄道桥,因其独特的尊容,隔远被把守端门的卫士发现,立即惹起哄动。
抵端门,人人争着向他请安问好,符太一时仍未记起自己是「丑神医」,摸不着头脑时,众卫的头子趋前恭敬道:「皇上日盼夜盼,就是盼王太医回来,现在好哩!」
符太暗里提醒自己,现在扮的是丑神医,故作愕然道:「皇上?」
兵头一边着手下备马,扯着他到一边解释了皇位的变化,最后道:「大宫监吩咐下来,太医回来,先去见他。」
符太皱眉道:「现在谁是大宫监?」
兵头道:「当然是汤公公。太医请上马,下属带路。」
符太哪有见汤公公的兴致,道:「待我回上阳宫的太医府洗个澡、睡一觉再说,你们好像不知本人刚走毕几千里路。」
兵头大吃一惊,以哀求的声音道:「万万不可,军令如山,上头怪罪下来,下属怎担当得起。」
符太心忖老子理得你是否担当得起,道:「汤公公在哪里?对宫城本人是识途老马,说出地方,我懂得去寻。」
骑上马背,爱到哪里便到哪里,不知多么自由快活。
下一刻他飞身上马。
兵头不敢拦阻,差些儿哭出来,苦着脸孔道:「汤公公在东宫。」
符太失声道:「仍是东宫!为何不到宫城的大宫监府去?」
兵头生出希望,道:「有多个可能的原因,是下属听回来的,可否边走边向太医大爷解说呢?」
符太好奇心大起,问道:「皇上是否仍居于东宫?」
兵头恭敬答道:「正是如此!」
符太拗不过心里的好奇,道:「上马!」
兵头如获皇恩大赦,登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