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周恪非走后,成叙进了室内,随手关上房门。

这是他第一次到秋沅的房子里来。

对秋沅而言,这是极端私密的空间。她会向他敞露身体,毫无忸怩和顾虑。可是她居住的这个地方,从未向他开放。

哪怕已经在一起将近十年。

这个地方,到底有什么特别?成叙环顾四周,没看出有哪里值得注意。一室一厅,普通且常见的那种户型,采光还算通透明亮。乳白色调的装潢,被时间擦洗得旧了,依然显得品味非凡。

他走进卧室,秋沅仍在熟睡。成叙凝视着她,黑长的眉目,蜜一样的肌肤。她是这样安静的人。平日里清醒的时候,似乎也并不比睡着热闹许多。

床头柜上,倒扣着一个相框。

成叙把它扶起,一眼就认出是高中集体出游,全班的合影。

他自己就站在秋沅旁边,倒数第二排右侧。事实上,他和秋沅并不在一个班级,当时发现要拍照,硬是挤进去,在秋沅身边抢出一个位置来,快门按下时笑容满面。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快乐。

成叙抬手,又将相框扣回原处。

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吵醒了秋沅。她睫毛略微翕动,没有睁开眼,呼唤像是含在嘴里,暧昧不明的发音:

“周恪非。你过来……”

怎么回事。

她叫周恪非也是连名带姓,却别样亲昵。

成叙躺到床上,从背后抱住她柔软的腰肢,才意识到被子下面,她的身体光滑赤/裸。

直到秋沅的呼吸愈发均匀平顺,似是睡息,他才悄然松开手。

从前成叙以为,在与周恪非漫长的竞争里,是自己占据绝对优势。任谁都会这么觉得,因为他成叙才是始终陪在秋沅身边的那一个。他需要做的只是不断投入更多,在她心里增加分量。直到最后,压过那个人。

而周恪非,似乎只是一片来自过去的阴影,一段缥缈难寻的记忆。

如今他终于明白,原来根本不存在任何竞争。

他以为自己和周恪非是摆在秋沅面前的一道选择题。而事实上,对她而言,这道题目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因为她的选择明确且唯一。

成叙意识到自己和她确实是已经结束了,或是从未真正开始过。

秋沅的声音忽然从卧室里传来。

“周恪非,你要走了吗。”她背对着他,似乎已经清醒了,音色喑哑,却带着平静的表情。

成叙没有说话,脚步散乱,甚至有些踉跄。

他离开了,头也没回。

对周恪非而言,与秋沅重逢后的生活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翻天覆地的改变。

只是有时会在下班后收到秋沅的联络,一般是很简单的三个字,过来吧。

然后他会去找她,大多数时候是在她家楼下,偶尔被叫到店里等待她结束工作,然后一起回家。如果周恪非可以选择,他更倾向于前者,因为每回去店里找秋沅,前台小妹总是对他怒目而视。

周恪非试探性地问过秋沅,得到她云淡风轻的回答:

“年年吗?她是成叙的师妹。”

于是一切都说得通了。

前台小妹望向他时,那双审视的微瞪的眼睛,是在看一个插足他人感情的第三者。

每次与秋沅见面,道德和罪恶都像一根软刺,在每一次为她心潮起伏时将他扎出隐痛。

可是周恪非怎么也无抗拒。可能是出于私心,出于爱慕,或者出于对她的愧怍。

总之越陷越深。

那日午后,在她家门口撞见成叙,后来发生了什么,周恪非没有主动问起。

这天半夜,又接到秋沅的电话。

“周旖然约了凌晨一点,又取消了。”通话另一端,她语气不温不火,“你现在可以过来。”

明明是确凿无疑的邀约,却并没有露出许多期盼。

但是周恪非仍然点头说好。

苏与南坐在西厨吧台前,正在冲一杯挂耳咖啡。他穿精致柔滑的丝绸睡袍,手里端着细长嘴的咖啡壶,见周恪非匆忙披衣从卧室出来,挑眉问:“又要走了?”

作为合租室友,苏与南当然注意到这段时间周恪非的异常动向。周恪非会有如此频繁的私人活动,实在令他感到意外,更何况是夜不归宿这样暧昧不清的情节。

苏与南揶揄他:“你天天在外面过夜,没让那个纹身店老板知道吧?”

周恪非只是说:“明天周末,我晚些回来。”

周恪非并不是极端维护隐私的人。只是过夜二字,本就有引人浮想联翩的色彩,难免遭到不合时宜的议论、旖旎的遐想和深入挖掘。出于尊重或是保护,周恪非不愿让她经受这些,就算来自于自己最亲密的朋友。

就算秋沅也并不如何在乎。

初三那年,秋沅遭受的非议要严重得多,并且是确确实实带着恶意。

周恪非对此有所察觉,是在寻常的午休时间。

装有午餐的箱子放在教室门前,还有一桶热汤,全班在外面排队,依次去取。

有几个男生先领了午餐,回到教室坐到一起。

“嗯——嗯——要去了!”他们拿腔拿调,捏着鼻子,在模仿从某种电影里看到的女人。

说是模仿,也能在老师巡视时,以别的借口搪塞过去。这是男生们“高明”的地方,他们总是在公开场合提及性,却不真正谈论性。所以当有敏感者发觉端倪,他们又可以从容地抽身而去,掩饰得不露痕迹。

对此,周恪非已经见怪不怪。长到十五六岁的年纪,他对于这些已有了解,只是出于教养和尊重,总归是刻意规避。

黄语馨与他不同。她是文艺委员,平时外向健谈,和每个同学都能说上几句。所以听到男生们开始起哄,坐在前桌的她回过头来,眨眨眼问:

“去哪儿呀?”她十分不解,还觉得男生们掐住嗓子似的发声怪好玩的。

“那你得去问单秋沅了,是吧?”有男生意味深长地回答,旋即几人哄笑成一团。那是一种不止于玩笑的恶意,成为男生们的心照不宣。

黄语馨不吭声了,把脸狠狠拧回去,马尾辫的发尖在空中绕了一圈。自从去年单秋沅让她当众出丑,她就对这个名字讳莫如深。

周恪非与她不同。听到那个名字,他下意识地站起身,在自己做好决定之前,已经抬步走过去。

几个坐在一起的男生边吃午饭,边小声讨论:

“别看单秋沅又瘦又平,其实内衣都不穿。”

“对啊,上次田径队训练,阳光一照,真空。”

“肯定是故意的,我亲眼看见成叙摸她那里了……”

一时之间,啧啧声此起彼伏,在场的男生都眼露了然。

这时,秋沅端着餐盘,出现在教室门口。时值深春,她只穿一件校服短袖。单薄的质料下,一切轮廓无所遁形。

周恪非有些慌张,忙移开视线。

几个男生迅速交换似是而非的眼神,其中一人直对着秋沅问:

“单秋沅,为什么你只让成叙摸啊?”余光发现周恪非就站在不远处,马上又为这番自以为是的羞辱添上更多细节,“班长不比成叙帅?你也给他摸摸。”

他出声前试想过秋沅的回应。她可能会怒骂,会哭泣,会红着脸逃开,至少要躲避这些眼神和言语的指指点点。

没想到是兜头一碗热汤。

男生的脸迅速涨红,然后才意识到是皮肤被烫破,眼前雾气蒸蒙。他高叫一声,连同椅子一起倒下,旁边的朋友吓得胶在座位上,一时之间谁也没敢动。

秋沅把餐盘放在自己的课桌上面,才抬眼望向周恪非,似乎在等待着他的裁决。

自然而然,因为老师不在时,他一向扮演着领导者的角色。

“你们带他去校医室。”他表现得分外镇定,眼眸彻黑,又转向秋沅,“单同学,你跟我来。”

依然是教室门前这条走廊,依然是这么好的阳光。如今踏上来,心情却不同以往。

周恪非以为她会哭,起码该有些同龄人会有的紧张不安。光是想到这些,他只觉得心头纠得发紧,各处都不平整不熨帖。

到底没忍住,侧目看她。意外发现秋沅神态平稳如镜,像不起波澜的湖面。

虽然没有他料想当中的反应,几经犹豫之后,周恪非还是主动安慰她:“他们说的那些,不要放在心上。”

他很少给出自己的关心,所以言辞尤为笨拙,有些生硬地断在这里。

“我不在意。”秋沅只是说。

周恪非十分确定,她并没有在逞强。

“我想让他长点记性,以后不要这样说别人。”秋沅的音量并不高,却字字像石头一样坚硬,说得很快,每个音节之间不留空隙,“我不在意,不代表别的女生不会在意。”

语罢,她步子一顿,已来到办公室前。周恪非推开门,领着秋沅走进去。班主任的办公桌在最里侧,靠近窗户的位置。他该是用完了午餐,正在收拾桌面。

抬头见到周恪非,他脸上堆起笑,刚想说什么,又发现他身后的秋沅,一个未现形的笑容便匆匆淡去。

“秦老师,刚才我不小心撞倒了秋沅同学,她手里的汤洒到别的同学身上了。”周恪非说,“真的很抱歉,我该负全部责任。”

在场的几个男生马上被叫来问话。因为黄语馨的位置就坐在伤者前面,也带上了她。

“呃,我觉得单秋沅就是故意的啊。”说话的是受伤男生的好友,他听完周恪非的陈述,神色不可思议,急着解释说,“我们当时正在……”

语声就断在这里,像个残缺不全的豁口。在场的几名男生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依照事实完成这句话。

他们当时正在做什么?是残酷的羞辱,是在有意攻击,对此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到了大人面前,可无法用玩笑掩饰。

空气闷钝发黏,像是每个人的呼吸都沾连在一起。

见他们都不再言语,嘴唇半开着,句子全咽回去,周恪非平淡地打破沉默:“那么是你们误会了。”

班主任看看形容冷静的周恪非,又看看另一侧欲言又止的男生们,心里的天平已经有所倾斜,但稍作斟酌,还是开口:“黄语馨,你说说看。”

黄语馨的不解并没有比男生们少上几分。她与周恪非的交集,要比其他女生更多些。因为一个是文艺委员,一个是班长,班里年级里,总有大大小小的活动要他们共同负责。曾经的黄语馨会为自己得到了更多的、他的眼神话语而沾沾自喜,后来才发觉,他对待谁都是一样的,这么礼貌,周到,每一个动作和言辞,都是教养的证明。偶尔显得疏离,是事不关己时,他依然能做到尽善尽美,无可挑剔,只是不会投入丝毫情绪。

这样的周恪非,他为什么要为单秋沅说谎呢?

即使有再多困惑,黄语馨还是点头:“就是周恪非说的那样。”

这是周恪非生平第一次撒谎,手心有些出汗,但表现要好过预期。

或许是他镇静的神情、清晰的表达分外有说服力,班主任轻易采信了他这一方证言,和受伤学生的家长取得联络,帮周恪非争取到了对方的谅解。当然,他数次强调这是周恪非的无心之失。

晚上的值日没有排给周恪非,他离校很早。门口一道纤长的剪影,静静立在四周川流涌动的人潮之中。

隔得很远,他认出是秋沅。

晚霞在浓起来,像是一种艳烈的,不安的情节。

擦肩而过时,衣袖被拉住。

她没有立即放下,指尖轻轻着力,这股力气好像也绷在声音里,对他说:“周恪非,谢谢你。”

第一次,他听见秋沅叫他的名字。

明明连名带姓,语气很是寻常。可他就是感到一种奇异的知觉。

“没事的,单同学。”他报以微笑,“以后如果还有人讲那样的话,请你让我知道。”

他眼睛漆黑透彻,眸光低垂,将她拢在一片柔和之中。让人相信他口中所出的每个字眼都来自肺腑,代表真心实意。

路肩旁,黑色轿车响了两声喇叭。周恪非装作没有听见。

只是想和她,多相处一段时间。

薄云舒卷,投在地上是长而淡的影,像阳光下她低垂的睫毛。

司机识趣地没有再鸣笛。

直到成叙的出现。

“怎么不去训练?等我呢啊,阿秋?”他从放学回家的浪潮之中挣出来,一手作势要搂秋沅的肩,被她灵巧地避开。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完全忽视了周恪非的存在。

秋沅皱眉说:“别那么叫我。”

“就叫你,阿秋,阿秋。你干嘛不喜欢?不会是因为听起来像打喷嚏吧?”

“……成叙,你闭嘴吧。”

他们并着肩,往操场的方向去了。

周恪非上了车,才发现周芸坐在前排。她回头,语气轻淡:“旖然的老师请我过来,讨论她的问题。”

周旖然与周恪非就读同一所学校,比他低一个年级。她性情乖张顽劣,已是父亲母亲的一块心病。

“旖然自己跑去剪了短头发,男孩子样的。”周芸的手指尖按在太阳穴上,慢慢施力。

“她已经很让我头痛了,恪非。”或许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过分生疏,周芸换了一个更为亲密的称呼,眼睛是空白的,表情全在声音里,“小虎,别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女孩来往,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妈妈。”

-录音04-

您好。

谢谢您的夸奖。生活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不是吗?

秋是体育生,学校田径队重点培养的,每天都有训练。所以初三那年,我独自一人承担了许多放课后的值日任务。

在我摆课桌,擦黑板的时候,她就在楼下操场上,或跑或跳。透过教室的玻璃窗,我能看到她的身影,被楼层的高度和距离缩成小小一个点。我能认出是她。

就如同我说过的那样,成叙和秋走得越来越近,甚至每晚放学,他都会留下来,坐在操场边,等秋一同回家。他们其实并不算顺路,成叙会有意绕道走。而司机接过我的书包,为我打开车门的时候,我在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总是如此。

于是后来上了高中,我对母亲说,可以让我自己去学校了。

是的,好消息是秋沅顺利以特长生的身份升入高中部,坏消息是成叙也是一样。

我家离学校说远不远,说近也绝对不算近。骑单车上学,要比司机接送多花上半小时。我偶尔可以得到机会,追看着她,背着几年都没换过的书包,在路肩上慢慢地走。

正因如此,我知道了她家模糊的方位。

在我家和她家之间,有条贯穿了城市的河。

秋沅到了高中,人缘并不那么差了。当然,不是因为她性格发生了什么变化。

早前我也对您讲过,她其实是个很美的女孩子。只是初中时候她太瘦削,起初总是深埋着头,不与人对视。而初中的孩子也太不重视美的感受。

升进高中,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她漂亮健康,气质独特,皮肤像蜂蜜一样,阳光下微微出了汗,闪闪发光。

硬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秋比以前更加自信,也更加坚定了。

她也开始收到情书。

是的,您说的没错。之所以用也这一个字,是因为我也一样。从初中开始就是如此。对于每封少女的心事,我都会写字条正式回复,尽量把拒绝的话语写得委婉动听。

而秋的反应有所不同。

她总是打开看看,不感兴趣,所以丢进垃圾桶。动作和态度一样不以为然。如果是当面告白,她也会干脆拒绝,简化成摇头说不的程序,从未顾及旁边是否有人围观。

这也是为什么,她引起男生的不满。

初中的流言蜚语也在此时开始重新传播。

成叙依然每天在找她。平心而论,成叙是个样貌端正的男孩子,而且自信开朗,永远神采飞扬。

再加上他优越的家境,使他在年级有着非同凡响的知名度。他和秋走得近,不算什么秘密。只是到了遭秋拒绝、又失去脸面的男生眼里,生人勿近的秋与成叙交好,一定有不同寻常的缘由在里面。

TBC.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的霸王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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