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皇叔,皇叔。”

刚举行完大典的小皇帝,连礼服都未换,便迈开腿追着大步离去的谢狁,圆滚滚的寿山在后面跟得满头大汗:“陛下慢些。”

谢狁知他要说什么,顿住步子,回头:“寿山,把陛下请回太极宫去。”

皇帝的旒冠都跑斜了,却没心思扶,他道:“阿姐受了伤,为何不让朕去看她?”

谢狁道:“吵。”

李逢祥一愣,为这匪夷所思的理由感到惊愕不已,谢狁却不屑与他多话,转身就离去。

走得干净利落,李逢祥还待辩驳,寿山敦实的身躯就将他的去路遮挡得严严实实:“陛下,还是回宫去吧。”

李逢祥心有不甘,怨恨地注视着谢狁离去的方向:“皇叔忒冷酷了些。”

寿山弯腰陪笑,不答话,那步子却忠诚地钉在原地。

李逢祥含恨离去。

廷尉府设刑狱,名昭狱,昨日行刺的侍酒宫婢就被关押在此处。

王之玄身为廷尉左监,自有义务陪着谢狁穿过幽深的甬道,踩过发黑的鲜血,漠视耳畔充盈的呻/吟,走到正被用铁钎穿过琵琶骨,吊在十字木架上的宫婢面前。

王之玄隐有不忍,谢狁却见惯不惯,问负责审问的奏曹掾:“问出什么了?”

奏曹掾恭敬道:“此女出身贫农,家中还有姐姐,因家穷而一同被发卖。她被入选进宫为婢,姐姐却入了石将军府。”

谢狁闻言,眼珠慢转,视线停在奏曹掾身上,奏曹掾的声音低了些:“她的姐姐正是那位因大司马不愿吃酒,而被杀死的劝酒婢。”

昭狱昏暗,唯有墙上开了格窗,将天光淡薄得洒落,落在谢狁的脸上,倒把那一抿的笑印得格外得深,他抬眼,眼眸黑深无比,天光都照不进。

谢狁道:“原来是因为我,才让一个贱婢生出无限的勇气,在宫宴上行刺。”

奏曹掾不敢答,低垂着眼。

那被疼得半死不活的宫婢此时却从散乱的发里,透出浸透着恨意的目光:“只是一杯酒而已,只要你喝了,姐姐就不用死,你为何不喝?”

谢狁道:“因我不想喝。”

宫婢勃然大怒:“谢狁,你毫无人性,你不得好死。”

奏曹掾暴喝:“竟敢侮辱大司马,上刑。”

便有两个小吏取出烫红的铁板,要往宫婢身上烙去,王之玄不忍:“三郎,何必如此。”

谢狁道:“连仇家都找不对的废物,活该被人当了靶子还不知醒悟。将你阿姐的性命系在一杯酒上的是石浑,杀你阿姐的也是石浑,你为何不恨他?是因为石浑被我杀了,觉得恨一个死人没意思,对吗?”

宫婢颤声道:“你明明只要喝一杯酒就可以……”

“真的只是一杯酒的事吗?”谢狁冷笑,“石浑暴虐成性,草菅人命,他嗜好蓄养美婢,以供宾客淫玩取乐,以致入府者丧命大半。就算我喝下那杯酒,你阿姐也撑不过那个晚上。”

宫婢道:“我不信,你不过是在为自己开脱,哪怕阿姐活不过那个晚上,至少那一刻她不用死。”

谢狁懒得与她费口舌。

倒是王之玄看不下去,出声道:“我去调了石浑的卷宗。其中详细记载石浑掌兵,目无尊法,刚愎自用,常大摆酒席宴客,名为玩乐,实则结交党羽。若肯跟从者,赐下美婢,奉上各种□□之物,当宴玩乐,一夜过去,伺候的婢女常身受重伤,往复几次,便香消陨玉。若有不从者,或被他直接杀害,或被其党羽排挤,叫人悄无声息死在军营里。”

他瞥了眼谢狁,道:“那杯酒,说是酒,其实是喝威棍与下马威。”

那是谢狁刚入世的事了,他虽是谢家郎,但美名都在文采上,何况世家子弟大多是吃空饷的绣花枕头稻草包,故石浑并未将谢狁放在眼里,如此才有了那杯人命酒。

宫婢听罢,心更为碎痛,落下泪来:“于你们这些达官显贵来说,是喝威棍,是下马威,你们彼此角力,自然有你们的道理。可是对阿姐来说,那是她的性命,仅此一次的性命!”

咸津津的泪水流入鲜血淋漓的伤口中,她却浑然不知疼。

谢狁如尊泥塑的魔像站在那儿,不见悲喜,无动于衷。

王之玄叹气,还要再说几句,谢狁却道:“这次行刺的幕后主使是谁?”

宫婢道:“没有主使,是我恨毒了你。”

谢狁道:“宗正还是奉常?”

宫婢无话答。

谢狁却笑了:“看来二者皆是。”

宫婢慌乱:“我什么都没有说,你是栽赃陷害。”

谢狁道:“正值北朝虎视眈眈之际,世家一体,没有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行刺我。何况世家真要杀我,多的是机会,不必寻找宫宴这种惹眼的地方。除非,他们平时接触不到我,既如此,可疑人选就少之又少。”

“而当下,谁最恨我?也只剩下了那帮所谓汉室宗亲和汉室纯臣。宗正与奉常恰恰符合,一个掌管皇室宗亲,当初就极力反对我拥立李逢祥,一个掌管宗庙礼仪,有行刺的职务之便。”

谢狁冷笑:“他们算什么汉室宗亲,不过是当年依附汉室而生的外戚,侥幸逃到建邺,由正值李睿亲眷稀少,深感孤苦无依,才给了他们奉常与宗正之位。他们倒是上脸了。”

王之玄在旁:“可到底没有证据。”

谢狁道:“谢炎。”

一个青年男子手里捧着个简陋的骨灰坛,应声而入:“大司马,这是属下连夜潜入宗□□邸,寻到的骨灰坛。”

宫婢绝望地睁大了眼。

谢狁瞥了眼那巴掌大小的骨灰坛:“倒也不大。”

说完,转身步出。

没过会儿,身后就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求求你,别动我阿姐的骨灰,我招,我什么都招。”

王之玄快步跟上:“此事似有蹊跷,石浑身死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他们又是怎么弄到那宫婢阿姐的尸体的?她那样的婢女,死了肯定就被胡乱丢在乱葬岗,难道那时候就想着要用她这个妹妹,所以派人去拖回来?”

谢狁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难怪对弈,你回回都输给我。她阿姐死的时候,我还只是个顶着谢家头衔的富贵公子,谁会想到要留后招对付我。”

王之玄如何想不到这纰漏之处,不过如果真是如此,那宫婢也未免太过可怜可悲了。

他是不忍心,宁可宗正未卜先知,提前布局,也不愿相信这个真相。

谢狁却毫无怜悯之心,道:“可怜吗?明明是她蠢,自找的。”

王之玄无可奈何:“三郎。”

宫婢行刺一案审得很快,口供出来后,北府兵出动,前往奉常、宗正的府邸,将一干亲眷都缉拿归案。

当铁链套上宗正的手腕,这位前前朝的公主之后大声疾呼:“谢狁逆贼,窃我汉室……”

被北府兵一个刀柄打晕,如死猪般拖上了囚车。

囚车辚辚,身后是用铁链一个接一个锁住的亲眷子嗣,他们放声痛哭,宛若丧家之犬。

卷宗也誊录出一份,放在了李化吉的床头。

她用指腹抚着最终结果:夷九族,斩立决。

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隔着落下的帷帐,王之玄的影子隐隐绰绰,也沉默地立着。

李化吉过了会儿,才道:“我不是不能理解谢狁,大敌当前,宗正与奉常不一心抗敌,还肆意挑起内乱,其用心又蠢又毒,若不治以重刑,以儆效尤,只怕又有人要蠢蠢欲动,于国不利。但那个宫婢……”

她也不知该如何评判,蠢是真的,可怜也是真的,又因为太过可怜,反而叫李化吉很同情她。

王之玄道:“我私下给她买了墓地,会请仵作将她尸首缝连,将她好生埋葬。”

李化吉怔忪,微笑道:“二郎君有心了。”

王之玄却觉得自己受之有愧,虽人并不是他杀的,可他身为世家子弟,也难免从中感到些许愧疚。

石浑无道,婢女枉死者众多,他生长在建邺,怎么可能没听说过。

但听过也就听过罢了,终究不是他的事,因此并未上心,直到昭狱里,宫婢撕心裂肺的质问才将他震醒。

人命究竟算什么呢?

如谢狁般,无用者,就视为无物,有用者,就作为棋子,利用到极致再舍弃?

王之玄觉得那不对。

可若不对,他又该怎么走出一条属于他的路?

王之玄还没想好,他只问李化吉:“送来的伤药公主可日日敷用?”

李化吉伏在枕上,小脸如玉般白净:“多谢二郎君,伤药很好用。我这儿无心挂念,你与陛下说,让他放心读书就是,若是大司马教他政务,也要认真学习,不可懈怠。”

自谢狁下了令,李逢祥就被拘起来了,哪怕心中挂念阿姐,也不能来凤阳阁看她。

李化吉担心李逢祥因此跟谢狁闹脾气,故而特意拜托王之玄传话。

她还以为王之玄是受了李逢祥的嘱托才来看她。

虽李逢祥也日日明里暗里地示意他多去凤阳阁坐坐,但也是王之玄自个儿情愿来的。

当时王之玄并不在宫宴上,消息传回王府时,他大为震惊,为李化吉的胆识,也为她的勇气。

反而是王丞相回来后,忧心不已:“哪里想到公主竟这般看重谢狁,不惜以命相护。”

王之玄想到李化吉素日温婉和气的模样,不大认可王丞相的看法,在他看来,李化吉只是心善。

心善的人,总是不计前嫌,愿意舍身取义。

因此他的心里更为敬佩李化吉。

他想到阿爹话语里隐隐的担忧,而阿娘出身清河崔氏,亦是世家大族,对李化吉这个实则村妇出身的儿媳很不满,只是拗不过男人的大局,才勉强同意。

现听王丞相话里也有松动之意,哪里肯放过机会,忙鼓动他放弃这愚蠢的联姻想法。

这叫王之玄很为李化吉不平,她这样心善温婉,是顶顶好的女郎,怎么能因为区区出身而将她轻易否定?

他第一次有了叛逆的念头,只是也不敢过于唐突,只好隔着帷帐,看着那个朦胧的身影,低低问道:“殿下可有如意郎君了?”

也是这时候,候在外头的衔月正欲通报,被谢狁抬手拦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