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
李化吉停步台阶,转身看王之玄挟着斗篷急急追出来,北风吹得他袍袖翻飞,他却连停步系斗篷的时间也不肯耽误,一路小跑到李化吉面前。
李化吉迟疑:“郎君有何事?”
王之玄道:“我家中有个妹妹,与公主年岁相仿,聪明伶俐,活泼可爱,若公主不嫌弃,可招她入宫给公主作伴。”
李化吉听得起了雾水:“郎君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提这事了。”
她以为王之玄好歹会说见公主孤单云云场面话,却不想王之玄边系斗篷边道:“也不瞒殿下,王谢两家世代为姻,这一代正轮到三郎与王家女,原先该与他结亲的是家中二妹,只是他醉心政务,不欲成家,父母不好耽搁二妹,于是这婚事就延后,落到三妹头上了。”
李化吉有些意外,她原本以为依着谢狁的年纪,不说儿女双全,只是也该有个可以满地乱跑的孩子了。
结果他竟连婚都未结。
王之玄苦笑道:“也与三郎提了几回,可他不喜世亲,大约是觉得掣肘太多,因此这几日索性留宿了甘露殿,连家都不回了。母亲急得掉眼泪,三妹便想找个由头,入宫来,与三郎对峙。”
李化吉听王家三娘居然要和谢狁当面对峙,心中不由生出几分钦佩来,道:“既是如此,就叫她入宫来。”
王之玄应下,又迟疑地看着李化吉,想来是有话要说,却因某些缘由生了顾虑。
李化吉便道:“郎君直言便可。”
王之玄道:“无论三郎多不情愿,可王谢姻亲事关晋朝政局稳定,轻易改不掉,三郎是个大局为重的人,他最终还是会娶灵璧。”
他望着李化吉,眼里有些忧虑。
李化吉顿了会儿,醒过神来,王之玄大约是瞧见了方才那一出。
也不知在他眼里,究竟是她处心积虑勾引了谢狁,还是谢狁风流成性戏弄了她。
李化吉目光缓缓滑过王之玄脸庞,落在远处重叠的宫墙上:“大司马杀伐果断,我由衷钦佩王三娘的勇气。”
杀伐果断只是客气用词,若王之玄还记得昨日的事,应当能知道她其实想说的是心狠手辣,草菅人命。
王之玄语气微涩:“我知道,我只是担心你一个弱女,被囚困在深宫里,该如何保护自己。”
他怎么可能会以为李化吉有意勾引,谢狁专断惯了,若是他不情愿,李化吉根本挨不到他的身。
但也正是如此,才叫王之玄通体生寒,王谢姻亲之约不可废,李化吉又这般惧怕谢狁,难不成谢狁还打算娶王家女,又把金枝玉叶的公主逼成侍妾不成?
无论对王家还是李化吉,这都是莫大的羞辱。
王之玄不会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王灵璧很快入宫。
她比李化吉小了一岁,年方十七。长着张圆脸,小鹿眼,肉鼻头,是很亲切娇憨的长相,让人很容易心生眷顾之意。虽是入宫,却不见怯意,行止大方。
“你和外头传得根本不一样。”王灵璧行过礼,便坐在圈椅上,和李化吉闲聊,“你很好看。”
李化吉困在深宫里,终日只在太极宫、凤阳阁之间来去,所见之人也极为简单,外头半句风言风语都听不到,却也能想得出是怎样谣传她的。
毕竟她入宫时可不体面,现在虽改头换面了,但也不曾叫人见过,因此恐怕外头还觉得隆汉是个粗陋的村妇。
不过李化吉也不在乎就是了,因王灵璧终究要成为谢狁的妻子,她便本能地不愿与王灵璧亲近,就道:“大司马宿在甘露殿,我着人带你过去。”
王灵璧道:“公主不随我一道去吗?”
她笑吟吟的,没心没肺的样子,目光里却含了探究。
谢狁一向不近女色,莫说娶妻纳妾了,就是同僚孝敬的美婢也一概不收。
虽然大家都是这么传的,王灵璧身为大家嫡女,见惯了蓄养美婢闹出的风流韵事,却不肯相信。
怎么会有人都三十了还不肯成亲,为此甚至不惜直接住进甘露殿?
若先前只有十分的不解,但见隆汉这般貌美,那不解就酝酿成了猜忌。
她虽看惯了男子三妻四妾,可高门嫡女也有高门嫡女的骄傲,在她未进门、未诞下嫡子之前,是绝不肯让夫君蓄养妾室。
即便这个人是谢狁,她也不会允许。
李化吉慢慢笑道:“这是王谢的家事,我便不去了,车舆会载你前往甘露殿。”顿了顿,“我只知大司马宿在甘露殿,平日若是无事,会去太极宫给皇上授业,至于之外,他还会去哪里,我就一概不知了。”
言语里很是避嫌。
王灵璧稍许放下,又把衔月唤走,也不想坐李化吉的车舆,边挽着她的手边细细询问她谢狁的事。
在王灵璧看来,衔月是谢家婢,她又是谢家即将过门的主母,衔月自然会对她唯命是从,可她不知道,衔月是谢家婢,但更是谢狁的婢女。
王灵璧道:“三郎怎会命你去侍奉长公主?”
在王灵璧看来,李化吉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公主而已,眼下皇权衰微,皇帝都不值钱了,何况公主,谢狁若无私心,何苦把自己的婢女给李化吉。
这是一个试探,衔月听出来了,却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大司马之意,奴婢不敢妄自揣测。”
王灵璧撞了个软钉,也不气馁,又道:“三郎平素在宫里做些什么?”
衔月道:“奴婢侍奉公主,不知大司马行踪。”
王灵璧盯了她会儿,笑了下,道:“隆汉虽是公主,却无公主自觉,不称‘本宫’,仍自称‘我’,又随意将自己的车舆借人,可见完全无尊卑自觉。你在她身边多日,也未曾奉命教导她吗?”
衔月微笑:“曾有嬷嬷奉命来教□□礼仪,却对殿下很是不敬与苛待,大司马知晓了,便要以大不敬之罪发落嬷嬷,还是公主心慈,才饶恕了她一命。奴婢也因此落了个失职之责,受了杖刑。”
“女公子,公主心善,但大司马眼里尊卑向来分明。”她福了福身,“奴婢已送女公子至甘露殿,便先行回去向公主复命了。”
衔月利落抽身,王灵璧受此冷落,内心蓄了火,转头看到匾额上纂刻的‘甘露殿’三个大字,又勉强将火气按压了下去,转头欲往殿内走去。
王之玄见她爱字,便送来了澄心堂的纸,松烟墨,还有湖州笔。
李化吉有些不舍得用,就将这些都收进箱奁中,仍旧用最普通的笔墨写字。
她写的字已经初具形态,有得看了,李化吉觉得很有成就感,写会儿,就停下笔欣赏一番。
“若是收笔时能回出些锋芒来,这字会更见筋骨。不过一个字好不好看,最要紧的还在结构,若能相互呼应,便是运笔神出鬼没,也不失为佳字。”
李化吉一惊,转身看到谢狁不知何时站在那儿,乌发簪冠,眼若寒星,鼻若悬胆,着实是个丰神俊朗的郎君。
李化吉道:“王家的三娘去甘露殿寻皇叔了。”
她还以为谢狁不知情,好心提醒他。
谢狁不理,走上前来,道:“王之玄字写得不错,却写得过于一板一眼,把字写死了,你不要学他那坏风气。”
说着,谢狁随手从笔架上取来一只笔,舔饱墨汁,就着李化吉未写完的纸笔走龙蛇,落下的字锋芒毕露,大气磅礴。
他眼里罕见带了点笑:“想学吗?”
谢狁不高兴时,李化吉不敢招惹他便罢了,现在他没生气,李化吉发现她仍旧不敢惹他。
大约是谢狁那两次见血,真把她的胆子给吓破了,遇见谢狁,她就成了避猫鼠儿,不敢多话。
既然谢狁兴致上来了,要教她写字,李化吉也只好两眼一闭,随他去了。
两只冰凉的手握在了一起。
谢狁的手凉,是因他本就体质偏寒,方才又在风里走了一遭,也就不足为奇。
但李化吉纯粹就是惊惧所致,她被谢狁握着的那条手臂好似断了,体会不到上面传来的任何触感,唯独胸腔里的一颗心脏在狂奔乱跳,快要让她晕厥倒地。
她感觉自己完全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在跟谢狁学写字。
谢狁便是在这时候说话,他含着笑,气息热热地吐在李化吉的脖颈处:“就这样怕我?这天底下,哪有怕皇叔的侄女?”
李化吉小声狡辩:“我没有。”
谢狁不信:“宫里地龙烧得这样热,也暖不了你的手?”
李化吉沉默了下来。
谢狁松开了手,属于他的气息仍未离去,因此李化吉一动也不敢动。
谢狁道:“朝中还是有些人不想认可李逢祥的帝位,因此他的登基大典直到今日也办不成。”
提到了李逢祥,李化吉的恐惧顿消,只切切地听着谢狁的话,唯恐错过一个字。
谢狁有些好笑,捏了捏她的脸:“他们以为李逢祥只是我的傀儡,拥他与立我无异。”
这话倒是实情,李化吉于是觉得这就是个难解的死局,因此更担心:“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你不是已经把伏氏杀了?”谢狁似笑非笑,“现在满朝臣工都知道皇帝虽年幼,却有位剽悍的长姐,不能小觑。”
李化吉反映过来,一怔:“那日皇叔要我杀伏氏,是为此?”
谢狁道:“别太感动,杀鸡儆猴也是真,伏氏之死既然可以一箭三雕,我没道理不利用。”
这话依旧说得冰冷,毫无人情,李化吉默了好瞬,心情复杂起来。
谢狁道:“现在心情好了?”
这话问得奇怪,李化吉转脸看向他。
谢狁道:“王灵璧这个人是你领进来的,你得帮我。”
李化吉倏然明白何故本不屑解释的他,突然提起赐死伏氏背后的玄机,她多了几分又要被算计利用的郁闷:“眼下是一箭四雕了。”
真讨厌。
谢狁不置可否,道:“事既然已发生,总要妥善利用。”
更讨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