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三更天,李化吉才得以从李逢祥边上脱身,又坐着小轿回到了凤阳阁。
这一觉并未睡过几个时辰。
寅时。
一个身着褐色高领长褙,手腕上荡着翡翠镯子,一丝不苟梳着满头银丝的老嬷嬷站在她的床榻前,将她叫醒。
李化吉醒来时还有些恍惚,宫里的床榻太软,仿佛如绵软的云端,不仅没让她休息好,反而让睡惯硬板床的她觉得一觉醒来后手脚酸软。
老嬷嬷却容不得她发呆出神,板正着脸色:“殿下,该起了,您贵为一国长公主,不该养成惫懒耍滑的性子。”
一句话说得李化吉面红耳赤。
宫婢上来为她穿衣,老嬷嬷便在旁训话:“也不怕殿下看轻了奴婢,奴婢在这宫里待了几十年,服侍过三朝皇后,最懂礼知节,因此大司马才命奴婢来给殿下教习规矩。”
“奴婢是个严谨的性子,大司马既然吩咐了下来,奴婢便没有偷懒耍滑的道理,自然要尽心尽力,倾囊相授,殿下金枝玉叶,难免叫苦,可再苦,也要忍耐,不能叫大司马失望,更不可丢了皇家的脸面。”
她一句一提大司马,已经把她的威立足,腰板可以挺得笔直了。
李化吉无话可说,只惦念着李逢祥的身体,想先去太极宫看看他。
这让老嬷嬷很诧异,皇家子嗣多,亲缘却薄,因此她无法理解李化吉的挂念,只道:“殿下,奴婢上课的时辰到了。”
老嬷嬷的要求严苛,几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她盯着李化吉用膳,只肯让吃半碗粳米粥,就急急叫停,然后取出两米长的素白腰带,贴着李化吉的小腹给她紧紧得裹上。
李化吉觉得喘不过气来,老嬷嬷一板一眼道:“楚腰纤细掌中轻,王家的郎君从来好细腰,殿下可不能为一时舒坦,放宽了束腰,否则奴婢就要请出戒尺了。”
王家?
可是琅琊王氏?
李化吉心头划过一分猜测。
老嬷嬷端来茶盏,叫她贴着墙站着,头顶,两侧的肩膀各顶着茶盏,就这样得站一个时辰,方才能把她‘没站相’的站姿给矫正过来。
李化吉是做惯农活的,翻土插秧打猪草都不在话下,最会吃苦耐劳,可饶是如此,她还是觉得这一个时辰过于漫长了。
站姿枯燥,又被条框束缚着,仿佛在受什么折磨人的刑罚,何况翻土插秧打猪草再累,也是正经的事项,想到做完后家里就有了嚼用,就能让李化吉干劲十足。
那是能体会到成就感的事。
而不像这罚站,很没有意义。
可有没有意义,这件事终究不是李化吉可以决定的,偌大的深宫里,她名为公主,实为漂在海浪中的孤舟,不知何时就会被浪头打翻。
因此她只能咬紧牙关,哪怕站得小腿浮肿,也要坚持下去。
就这么坚持了数天,李化吉的站姿和走姿都很像样了,老嬷嬷以为她劳苦功高,乐颠颠地跑到谢狁面前邀功。
其实用不着她如此贪功,衔月是谢狁养出来的婢女,最为忠心,早就将李化吉的每日行踪一字不差地记在册子上,日日送来,风雨不停。
老嬷嬷弓着腰邀功时,那本册子就放在谢狁的案头,连带着她斥骂李化吉的话也一句不落地记写着。
谢狁刚翻完,但不影响他一面练字,一面听老嬷嬷再絮叨一遍。
最近他又多杀了些人,就让法源寺的方丈送来《心经》,没事抄一遍。倒也不是求心安,纯粹只是为了做个纪念。
他杀多了人,总记不得究竟杀了多少人,因此给自己定个规矩,每杀十人,就抄一份《心经》,这样岁末时一点《心经》份数,心里就有了数,也算有个总结。
谢狁不觉得他脾气暴躁,他只是懒得蠢人多费口舌而已。
但这个李化吉,新晋的隆汉公主却不是个蠢人。
虽然一样没有什么见识,也没有什么学识,她却很能认得清这点,不像某些人,占着个位置,有了点权力,就狂吠乱叫,好像大晋若缺了他那根硬骨头,就得从此灭国。
李化吉相反,她安静得过了头,也没脾气得过了头,无论老嬷嬷用多么难听的话骂她,她都从不回嘴,而是默默地拿起一个新的茶盏,顶在肩膀上,重新笔直地贴着墙站好。
她很明白当下最重要的事是什么,也分得清轻重缓急。
谢狁收了笔。
谢灵进来,将落满谢狁笔墨的字恭敬托出,等墨水晾干,方可收箱。
谢狁步出凌烟阁:“去凤阳阁。”
谢狁驾到时,李化吉正蜷缩在美人榻上睡觉。
宫里的生活比地里的生活还要累一万倍,她在槐山村时,可以一刻不歇步行到镇上,卖完种出的粮食,再步行回来,哪怕脚底走得都长了水泡,也不耽误她第二日辰时就背着竹篓,去割猪草,赚那点小钱。
但宫里不行。
老嬷嬷教导严苛,双腿笔直地站数个时辰本就容易浮肿,若稍微打个弯,还会被她用戒尺抽,几天下来,李化吉的小腿都肿胀得跟胡萝卜一样,双腿只会笔挺地翘着,连打弯都不会了。
李化吉没处诉苦,当父母双双病逝后,她是阿姐,也是阿娘,不管能不能承受得住,都已习惯肩挑重担。
现在入了宫,更是如此,李逢祥懵懂无知,只有她能依靠,无论怎么打碎银牙往肚里咽,她都得帮李逢祥坐稳了这个皇位。
她不能再失去亲人了。
为了不让李逢祥担心,李化吉见他的时间都少了,有了空便拿热巾敷腿,抓着时间睡觉,好养精蓄锐,去面对次日的刁难。
李化吉是万万没想到日理万机的谢狁会光临凤阳阁,她被衔月唤醒后,只来得及整理衣裙褶子,便见谢狁步入进来。
只见他身着青衣纁裳,绣有九章纹,衣料被他的宽肩挑得平直流畅,戴三梁冠,俊脸修眉,乌眼挺鼻,薄唇紧颌。
李化吉拜下行礼,这是老嬷嬷的教诲,是叫她不要忘本,应当永远记得是谁给她荣华富贵。
谢狁的重台履从她眼前掠过:“起身罢。”
李化吉甫起身,就看到了紧随其后的老嬷嬷,一脸讨好的模样。
李化吉心有不安,紧快回忆了这几日的行事,琢磨着究竟哪一桩能被老嬷嬷指摘。
老嬷嬷还要向谢狁夸耀自己的苦功,便叫李化吉:“殿下,你走给大司马看看。”
语气随意,并无敬重,想来是把堂堂长公主视作了可以被她随意使唤的奴婢。
李化吉以为谢狁屈尊而来,就是为了检阅她的学习成果,可当她预备应声而动时,却扫见了谢狁似笑非笑的神情。
李化吉顿住了,她对人的情绪自来敏感,因此起了疑,觉得谢狁并非是要来看她走成什么样。
可谢狁若非为此而来,他又能为什么而来?
李化吉想不出来,也不敢轻举妄动,就这样直愣愣地站着,看上去像呆呆的二木头。
这是她头回拒绝了老嬷嬷的要求,这让刚在谢狁面前夸耀过自己‘管教有方’的老嬷嬷很丢脸面。
她生了气,倒竖了眉,立意要在大司马面前挽回脸面,因此语气严厉:“难道在大司马面前,殿下就依仗起身份,不肯听奴婢管教了?”
李化吉觑了眼谢狁:“大司马日理万机,屈尊来凤阳阁想必是有要事,我不敢耽误大司马的时间。”
老嬷嬷闻言一愣,转身看着谢狁。
谢狁的手指搭在桌上,仍是汪深幽的潭水,看不出喜怒。
老嬷嬷刚想喝斥李化吉偷奸耍滑,谢狁却道:“公主上座。”
所谓上座,就只剩了谢狁身侧的位置,虽中间还隔着榻几,但也与坐在谢狁旁边没有两样了,李化吉小心翼翼地挨着边坐下。
谢狁道:“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这世上没有人会忘记自己是谁,能被这样提醒的,不过是有人忘了自己的身份。
可李化吉自诩步步小心,从不敢妄自尊大,自然不会给谢狁机会说她忘本的机会,唯一的解释便只有一个。
李化吉答道:“多谢大司马提点,我未曾忘记自己是大晋的长公主。”
谢狁薄唇微掀,冷笑:“既未忘记,又怎任着一个老嬷嬷爬到你的头上作威作福?”
老嬷嬷的膝盖应声而跪,就是李化吉也震动地坐着。
她想不明白,谢狁好端端的,怎么会来给她撑腰。
这嬷嬷不是他的人吗?
谢灵却将那本册子捧了出来,李化吉和老嬷嬷都不识字,他便直接翻开念了一句,每念一个字,李化吉的心尖都被刺一下,难堪地低下头去。
谢狁冷嘲热讽:“我以为你不会难过。”
只有不会难过,才能对那些辱骂无动于衷。
李化吉涩声道:“我以为嬷嬷是受大司马之命来教导我,因而不敢辜负大司马好意。”
谢狁的长睫覆下阴影,不辨喜怒:“谢家没有如此不分尊卑的奴婢。”
老嬷嬷吓破了胆,跪在地上给谢狁磕头。
谢狁道:“你是我扶上来的公主,听我的话,以我为先,这很好,可你不该叫除我之外的人欺凌你,这既是降你的身份,也是落我的脸。”
他说得很明白。
“从现在开始,我教你该如何做公主。”谢狁唤衔月,“对皇室不敬者,该当何罪?”
衔月步出,答道:“乃犯大不敬之罪,是不赦之十恶,不能豁免。”她扫了眼面色发白,跌坐在地上的老嬷嬷,“嬷嬷自幼进宫,已无家人。”
凤阳阁内一下子就安静下来,连外头的风声都消散了,李化吉只听得到那些沉重的呼吸声和撕心裂肺的求饶声。
她僵坐在那儿,其实心里清楚,谢狁在等她的下文,若她懂事些,此时就该顺着他的意,赐死老嬷嬷,摆出好学上进的态度了。
可是那话语堵在了喉咙里,不知怎么,总也说不出口。
李化吉是见过死人的,很多,有饿死的,被山匪杀害的,有绝望之下投了湖的。
她并不害怕死人,她只是觉得活得那么难,就不要随随便便剥夺一个还想活下去的人的性命了吧。
她有什么资格呢?
两天前还只是槐山村小小村妇的她,一旦穿金戴玉起来,就有了生杀大权,多可笑。
李化吉沉默着,谢狁不急不躁地手指敲着榻几的面,却恍若雷声打在她的脑海里,震出一圈一荡的回音来。
李化吉说:“不若还是罚嬷嬷去做苦力吧。”
她向着谢狁,不自觉就用了乞求的语气,才说完,一身冷汗就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