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圣人冢(二)

南宛境内,现在只剩下支修和章珏两个蝉蜕,而玄隐灵山已经和舆图“至死不渝”地纠缠在了一起。

从飞琼峰上长出伴生木开始,灵山就已经无力压制反叛的剑修了。如果连灵山都无能为力,困守星辰海的“司命”又能怎样呢?

金平局势已经尘埃落定。

周楹看到了“结局”,就同永宁侯道了别,又说道:“我不日下山,侯府修缮等一干琐事,舅舅不方便的,只管支使白令。”

永宁侯似乎想说什么,不等开口,周楹就切断了通讯。

玄隐山各峰主还没回来,只剩下内门一帮小弟子,看着坍塌的玉缘峰惶惶不安,没人做主。

黯淡的劫钟似乎生了锈,风从其中穿过的时候,摩擦出近乎沙哑的窸窣声。

周楹将那写满纸条的盒子拿出来,大致一扫,就知道里面有一多半的字条废了。

眼下的结果与入道前的“他”设想的有出入,以前的周楹认为:众邪祟集体亮相,差点把凌云山拽进沟里,虽然最后功败垂成,但明显已经引起玄门忌惮。灵山一旦联合起来,大邪祟们没有活路,他们只能设法分化四国。北历铁桶一个,南蜀风声鹤唳,西楚草木皆兵,这时“周楹入清净道闭关,无暇关注陆吾”的消息传出去,南宛必成那引虫的灯火。

赵家那些零碎的舆图残片一定会落到濯明手里,南蜀那位蜜阿叛逆会替他“想办法”。毕竟王格罗宝主修过河拆桥道,辅之以驭兽,借濯明摆脱了蜜阿族长,过后肯定不会容许莲花印久留在他神识上。

濯明一定会到金平来,不过他欠了点修为,最大的可能性是拖三岳项宁下水。

而玄隐山某个人也该将他藏起来的那部分真舆图拓本拿出来了。

前玉缘峰主身上活剥下来的拓本,比濯明那缝缝补补的拼接货强多了,有这东西在,奚平不大可能斗不过濯明——无心莲有理智的时候都没他心眼多。

赵隐死后,玄隐山再拿不出第二份完整的舆图拓本,如果奚平能趁这机会得到舆图拓本,他便再不是个被招安的孤魂野鬼,从此有了能牵制玄隐的筹码。

剩下的路他自己去走,以前那个“周楹”可以放心了。

此中有三处危险。

一是无心莲。那三岳前长老的高徒本来就很疯疯癫癫了,短时间内为拼接舆图拓本吞噬大量道心,神智必定进一步受损,再有身边有毒的驭兽道一搅合,指不定得糊涂成什么样,不能以常理度之——那货打一半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被嫉恨冲上头朝凡人下手不是没可能。因此入道前的周楹已经事先与侯爷打了招呼,在侯府备下迷惘剑,到时候再添一味“心魔种”,正好对症无心莲,永绝后患。

无心莲在周楹看来,折腾不出什么大风浪,第二处危险更难应对:就是玄隐长老。

玄隐长老们想用奚平,金平出事,他们会先把他放回来试试看好不好驱使。可是一旦意识到他会趁机拿到舆图拓本,周楹以恶意揣测,长老们很可能会选择先灭他这“后院火”。真到这种境地,奚平也不是背腹受敌,支修和端睿肯定会出手——上一次赵隐殒落,赵氏叛乱,长老只关心无渡海,其实也可以说是这二位联手镇住的玄隐山。

虽然他俩都是半步蝉蜕,一个还在闭关,但战力都很强,而且这种时候,半步蝉蜕不会为了维护灵山正统违逆本心,反而比真蝉蜕更有优势。

指望他俩打败两个千岁老不死肯定不现实,替奚平撑一会儿没问题,应该够他回转了。

而最危险的情况,应该是支修临阵蝉蜕。

蝉蜕后成“非人”,支修的立场再难估量。姑且不说蝉蜕剑修比天劫还可怕,一旦敌对,奚平也绝对下不了手,那可能是绝境。

不过入道前的周楹审慎地估计过,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不大。那位支将军虽然过于光风霁月,时常让他觉得又端又假,但在奚平和玄隐之间,支修立场一直是明确的。不到万不得已,周楹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非得挑这时候蝉蜕,奚士庸那一天到晚“师尊长师尊短”的东西,应该也不会让他“万不得已”。

如果这种情况真发生,那恐怕就跟周家功亏一篑的无渡海一样,是命了。

不过奚平跟无心莲很熟,濯明在场,他神识肯定会藏得到处都是,有隐骨在身,他没那么容易死,正好同灵山彻底决裂。等他养好伤卷土重来,不知几十年过去了,凡尘当已经断了,他去做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大魔头也好,强过在夹缝里被玄隐山磋磨死。

可惜没有人能算无遗策,“过去那位”押了三处危险,却也有三处没算准。

头一个就是银月轮现身金平。

没有拿到清净道心和魔瞳之前,周楹虽然隐约有猜测,并不明白灵山的本质是什么。好在这失误没影响什么,银月轮入侵,大长老马上动了,奚平被迫身入舆图,濯明落网。银月轮牵制住了林宗仪和章珏,反而成了助力。

第二个没算准的是支修,毕竟,要不是有魔瞳,顶级灵感也看不穿飞琼峰主的封山印,谁能想到有人在玄隐山上栽伴生木?

不过这两处其实不算疏漏,是周楹入道前眼界所限,因此他发现之后并不惊诧,然而最后一个“不准”,就完全是出乎他意料了——林宗仪。

林宗仪在生死关头背叛灵山,自己身死道消,还险些酿成大祸。幸而他到底守住了,及时脱身,总算没把大半个南宛九州夷为平地。

然而尽管这样,他神识下舆图造成的两个后果是周楹始料未及的:一是端睿殿下为了护住金平,承受了司刑破碎道心侵染,殉国;二是那位新蝉蜕从中隐约明白了什么,通过自己和舆图的特殊渊源,他一手将玄隐山的命运推到了谁也没想到的地方。

入清净道前,周楹只想借此让奚平不受制于玄隐,最好能光明正大地和玄隐山分庭抗礼,最差则彻底打碎他“天下太平”的妄想,推他去走腥风血雨的“邪路”——无论哪个方向,都会是漫长的争斗。

谁知蝉蜕大能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棋盘上滑开,阴差阳错,他们将光阴捏成一团,要了玄隐山的“命”。

魔瞳能清楚地看见舆图正在和地脉交融,当年月满真神留下的“道”与“影”再难分彼此。百年之内,玄隐三十六峰,必会散在地脉之中,到时候升灵也好,蝉蜕也好,就都成了无根之木。灵山寿终正寝,修士岂能长久?

百姓眼下倒是能平稳了,可是百年后失去仙门庇护,又生在风水宝地上,必成砧上鱼肉。支将军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他选择了玄隐的去处,也就昭示了几十年内,他会剑指整个玄门。

无论是时间还是格局,都彻底推翻了以前的周楹留下的计划。

幸亏他也不会再觉得挫败。

周楹将已经用不着的字条销毁,盒子一下空了许多。他不理解过去的自己为何多此一举,“蒙着眼”写下这许多无谓的琐事——明明将目标列清楚就好,他自然会逐条看着办,清净道又不是痴呆道。

然后他拿到了下一张,见上面写道:士庸拿到舆图拓本,见了他,对他笑一笑,不用再为他操心,该去给大道收尸了。

前半句已经可以归入作废的那堆,周楹冷眼旁观,忽然明悟,那些事无巨细的啰嗦叮嘱是乱麻一样的牵肠挂肚。原来这样看似步步为营的设计背后,底下也都埋着杂乱无序的七情。

端睿殿下留给他的道心在他没有刻意研究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地消化了一点。

周楹将看完的字条毁去,起身的同时,他让自己身上的长袍褪色成了白衣——他承了端睿殿下的道,虽只是外门挂名,也当持弟子礼。

给大道收尸之前,按规矩,他应该先给端睿殿下送终。

主峰上值守的弟子正忐忑不安地等消息,忽听一声门响,回头便见那位“闭关修行”的开明司主人出来了,忙上前打招呼道:“周师兄……你这是?”

周楹一抬头,目光扫过之处,主峰大殿屋檐上便垂下了条条白幡。

然后他对那面露惊骇的值守弟子说道:“这位师兄,烦请找人通报几位周峰主和林峰主,端睿殿下和林长老殒落了。”

仿佛是被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惊动,主峰上的仙鹤长唳一声,穿过白幡飞到半空。哀哀数声,徘徊不去。

周雪如,碧潭峰主,赵隐死后,代玄隐山司礼一职。

她是世祖皇帝第八女,是周氏自先祖殒落、沉寂多年后,第一个出生的先天灵骨。幼时受尽宠爱,十八岁入潜修寺,封“端睿公主”,同年入内门。

到了侄儿高宗继位时,她已入碧潭峰清净道,高宗将姑母追封为“端睿大长公主”,自此,带着全族走上了岔路。

广韵宫和潜修寺都有关于端睿大长公主的记载,周楹闲来无事时翻阅过。

据说她少时对色彩很敏感,尤其喜欢书画之类,擅工笔,曾经幻想以此入道——赵家就有专门书画入道的一支。不过后来大家都觉得她虽然手还算巧,但审美情趣不高,不是那块料。

说来奇怪,周家作为大宛皇室,总是容易出一些喜欢“浓墨重彩”的俗气公主,周雪如是这样,很多年以后葬身花海的周晴也是这样。

据说她因为资质好,没怎么受过世俗对女子的束缚,骑术和功夫都很不错,使一手好鞭。书画不成,她便又想以武入道,结果打听到北历剑修们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后吓得放弃了。那时惠湘君已经在南阖声名鹊起,各种传说飞到了潜修寺,听得少女心驰神往,于是又幻想入炼器道……诸多种种,没个准主意。

虽然先天灵骨灵窍一开就是半步筑基,但内门见她心性晚熟不定,便令她修行十年,先把心眼长全了再入道。

这一拖,便是风云突变。

十年后,惠湘君殒落,林炽禁闭,玄门讳莫如深。

而当年充满幻想、乃至于挑花了眼的小姑娘也慢吞吞地长大成人,才知道自己其实从来就无路可选。

先天灵骨入山门时,有青鸾白鹿在潜修寺门口相迎,而今,活蹦乱跳的少女变成了冰雕雪砌的老祖宗,葬身东海,满山祥瑞为她一哭。

她有本命法器一长鞭,打过妖邪、拦过叛逆,无惧天地神魔,过处有如清霜紫电。

鞭名“无憾”。

金平城中,走投无路的章珏最后给支修留下了一句话,不知是出于哪颗心。

他说道:“你会成为玄门的众矢之的,静斋,好自为之。”

说完,他戴上眼封,退回无力的仙山,只剩下一帮已经听傻了的升灵和筑基。

转生木树枝被奚平靠折了一根,他一闪腰从树上掉下来,差点踩了地里的庞戬。

俩人谁也没注意到,奚平:“师父……”

支修此时的神识能一直覆盖到玄隐山,如影随形地“押送”着司命长老,不过他还是尽礼数地一直目送章珏身形走远。这才转过身对周围众人说道:“因我自作主张,断送了灵山仙路,对不起诸位。今日之事,关乎国运,为免消息走漏招来不轨之人觊觎,还请诸位严守秘密。”

话音落下,每个人都感觉到了来自蝉蜕的威压,没有什么骇人的压迫力,但众人一下都明白,今天听到的所有事,都法则一样地不能泄露给别人了。

庞戬把奚平的脚推开,从地里出来:“师叔,意思是,几十年后,世上就没有玄隐了吗?”

支修耐心地一点头:“不错。”

庞戬脑子里“嗡嗡”的,张了张嘴,半晌搜肠刮肚出一句:“那……那你呢?内门众多前辈呢?”

支修还没回答,便听旁边闻斐忽然大笑几声,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结巴,他连说了好几声“好”。

支修一抬手,星星点点的光便从地面飞出来,闻斐那把原本碎在地脉上的扇子恢复如初。不等话多的丹修接过去,扇子已经先急性子地弹出了字。

“支静斋,这么多年,我就服你。”

闻斐拿走扇子,一点庞戬:“人间行走,跟我去镜花村。”

庞戬看见“人间行走”四个字,散乱无着的目光忽然有了焦。

于是他郑重其事地冲支修一礼,目光扫过一众同僚手下:“人间行走只管人间事。”

说完,庞戬一挥手,叫上一帮茫然的蓝衣跟上,追着闻斐去了,临走还没忘了告一状,指着衣冠不整的奚平道:“支师叔,大邪祟我们无可奈何,你管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