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催天沉,夹着闷雷阵阵。
屋外。
大伽正穿着洗得发白的伽袍,散着一头白发,眼里有慈悲的光,望着她微笑,她在这目光里像蹒跚学步的孩子,想把自己的慌张和不安说给他听。
“公主是感到唇亡齿寒吗?”
司绒到美人靠上坐下,伸手去接檐下的水帘:“大伽正是感到唇亡齿寒吗?”
“阿悍尔不是乌禄国,阿悍尔有天险,有骁勇的战士,有精良的武器,有团结的族人,和乌禄国不是唇齿关系,所以,公主不要怕。”
“太子今日堵我,他笃定我派人接应了塔音,”司绒看水帘在掌心里积成一捧,倒映着昏暗的天色,声音闷闷,“他有一双能洞察一切的眼睛,他看穿我,却不戳破,我像他手心里挣扎的小兽,他只是在看我玩。”
“阿悍尔赋予了句桑王子雄健的体魄,赋予了司绒公主自然的灵气,北昭的太子殿下有一道铜墙铁壁,可他只要望进你的眼睛,就无法招架,他会为你瓦解,为你崩溃。”
“我不想瓦解他,他太危险,他会拖着我跌落的,”司绒回头看大伽正,“等阿悍尔平稳度过这道坎,我们就回家,阿娘酿好了酒,等提提的小崽长到和它一般高的时候,就是我回家的时候。”
大伽正把手放在司绒头顶,揉了揉她柔软的发,慈爱地叫她的乳名:“小蛮,不要怕,大伽正会带你回家。”
大伽正走了,他从长廊尽头拐入月亮门时,蹲在廊下的稚山站起来,在他开口前,司绒从袖中抽出一张封了漆的信:“用海鹞子把信送出去。”
海鹞子……
稚山沉默着接过来,忍不住问:“阿勒回来了?”
“在山南海域,”司绒望着雨幕,“阿悍尔欠他的,还不完了。”
“行,你叫德尔过来顶差事,我去送,”稚山把信放怀里,然后指着手背上被指甲抓出来的红痕说,“沙漠的乌尾蛇抓出来的,加银子。”
司绒指着大伽正离开的方向,“大伽正还没走远。”
“老头不给我银子,他说刀不用镶猫眼石……欸,司绒,司绒!别走!”稚山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气得跳脚。
“狂妄的小蛮,嚣张的司绒,狡猾的公主。”
…………
塔音不能长久待在都亭驿,这是内城,是天子脚下,处处都有太子殿下的眼睛,只有稚山能找到那些人的视线盲点,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都亭驿,但他没法带她出城。
司绒说要送塔音回沙漠,不是说着玩儿的,但这事的紧迫程度和它的难度成正比。
次日,天色阴沉。
都亭驿外的眼睛多了一倍,司绒出门时,收到了高府下人带来的信,高瑜今日要去龙栖山行宫面见圣上,没法来取东西。
司绒望着灰蒙蒙的天,卸了马鞭,改乘马车出城。
和过往几日不一样的是,司绒的马车今日在城门口受到了盘查,即便驭车的德尔掏出了令牌,守城的士兵还是隔着车帘对她说:“公主请恕罪,近日城中各处戒严,小的们也是按指令办事。”
话里的意思是,不掀帘子查车驾就不给过。
司绒在马车内没应话,沉默把那士兵瘆得额上出了冷汗。
后头还排着一辆马车要出城,见司绒的马车挡在前头,车夫扯了下绳,后头的马车绕过司绒,朝另一个守城士兵出示了牌子后,持戟的戍卫竟然就将戟收了,向两边让开。
“慢着,”司绒撩开车帘,下颌一抬,“他们为何不用盘查,能直接出城?”
那车夫头也没回,缓缓地驱着马车朝城门底下去。
一旁的士兵连忙解释:“那是太子的令牌,车内是纪家公子。”
司绒悠悠地点了头,士兵刚松一口气。
她眸子倏地一抬,锐利的目光直盯向前方,说:“太子的亲眷就不用盘查了么?这是北昭的国法,还是太子的家规?”
天边铅色的云层里电龙涌动,轰地投下一道冽冽雷响,和这阿悍尔公主大不敬的话一起炸在众人耳畔。
守城戍卫的眼神都朝这儿瞟。
前头的马车停下来。
司绒马车旁的士兵腿一软,就被后头的魁伟大将提溜住了后脖领,往旁一拎,那大将笑道:“司绒公主这说的是哪里话,这自然是北昭国法,持太子令公办者不受盘查,您要喜欢,也请太子给您赐一块儿呗。”
“老蒙,怎么对公主说话呢,”前头马车帘挑起,露出一张俊逸斯文的脸,看向司绒,拱手做了个揖,“见过司绒公主,在下纪从心。”
纪五,纪从心。
北昭的“丹青国手”,皇后娘家侄子,八面玲珑的人物,既能在天诚帝跟前说得上话,又能在太子殿下跟前吃得开。
司绒点头:“纪五公子。”
老蒙哈哈笑两声:“对不住了公主,小的没念过书,是个死心眼儿的木疙瘩,请公主多见谅,今日有冲撞之处,给您赔不是了。”
这大将说话时声音洪亮如钟,一双眼儿铜铃似的,滴溜溜转得快,不是个糙人。
司绒没买他的账,慢悠悠把车帘挂在一侧的铜勾上,说:“本公主没有太子令,可有你们北昭天子令,天子许我自由出入京城,你今日要查我的车,却放纪五公子走,是要打阿悍尔的脸,还是视天子令为无物?”
这帽子一扣,纪从心哪儿还敢走,觉着这阿悍尔公主真是飙啊,一连两次打太子脸,还想借着皇上的手打太子脸,得,得,这脸还是打他的吧。
纪从心喊老蒙:“呆子,司绒公主给你找补呢!一点儿好歹都不识,皇上与太子父子情深,岂是你一小小兵头子能胡搅的。”
说着话,后头又来了架马车,纪从心眼尖,一眼就看出那是太傅的马车,那车夫谦和有礼,朝迎来的士兵说:“里头是给太傅看脉的吴神医,欸,欸,应该的,您查。”
给太傅瞧病的人啊,那可不能挡着,纪从心忙让老蒙把自个儿的马车拉到一旁,借着机会在老蒙耳旁道:“太傅的车都让查了,蒙兄弟,你可别为难我了,查吧查吧,这公主连太子的脸都敢下,惹不起啊。”
老蒙能屈能伸,脑子转了一圈儿,这就客客气气地把两尊大佛请到一旁,招手让兵蛋子过来,尽职尽责地查,一视同仁地查。
司绒笑了笑,放下车帘,余光里,太傅家的马车长驱北上,渐行渐远。
城门口一场动静传到镜园时,太子殿下正在画扇面。
孙廉收了消息,匆匆进屋:“殿下,人没在司绒公主车上。”
“没在?”太子不慌不忙勾完最后一笔,扇面上,一棵古柏昂然矗立,气势直削天穹。
孙廉将城门口一幕仔细地报了,真是摸不着头脑,这阿悍尔公主能将人藏到什么地方去。
刚报完,就见着太子搁了笔,靠到椅背,缓缓地说了句:“滑不溜手。”
孙廉跟着九山出来时,还摸不着头脑,拿肘顶了下九山:“怎么回事啊?人呢?”
“出城了。”九山言简意赅,搞得孙廉更懵。
“怎么出去的?车上不是没搜着人么?”孙廉这幕僚当得摆设似的,脑子转上天了都想不到。
九山走出两步,又转身,抬指在眼睛旁比划了一下:“老蒙就是殿下放在城门的一双火眼金睛,没谁能逃出他的一双眼,想想谁避开老蒙出的城。”
孙廉顿悟,拳掌相击:“嘿!这阿悍尔公主,借刀杀人玩得溜啊。”
见他九山往前走,他不敢在镜园高声,追上去几步问,“那你这干嘛去?”
“办差。”九山快步走了。
司绒在城外兜了一圈儿,天边的闷雷滚了一个下午,把云滚得铅灰铅灰,就是没有半点雨丝飘下来,空气沉闷得似乎要凝住了。
她在约好的地方接上了稚山。
“成了,沙漠里的乌尾蛇走了。”稚山身上脏兮兮,沾了一身灰,拍了又拍才进马车。
“做得好,”她从小兜里掏出一颗金葫芦,抛过去,“镶在你那刀柄上吧。”
稚山气闷,还是接过来塞到兜里:“俗。”
一主一仆讨论了一路刀柄上嵌什么不俗,入城后望着东北角滚滚浓烟一齐呆愣。
司绒脸黑下来:“那是……内城的方向吗?”
“操!”稚山挎着刀,屈腿坐在外头,“是都亭驿方向,司绒,你被绕后包抄了。”
司绒望着东北角,在横铺半边天的浓烟里,看到了太子殿下的警告,那浓烟游曳在铅云里,把都亭驿上空的天穹涂抹得不均匀,似一张巨网,等待即将入局的司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