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唇

雨幕笼罩整座京城。

在蛛丝般的雨线里,一辆马车破开雨幕疾驰而来。

司绒往街边让了几步,压下伞面,看那马蹄踏破水洼,溅起碎珠无数,听那马蹄声由急到缓,直至停下。

她侧过身,把伞面抬起,半掀起的车帘旁,一张冷冽的侧脸就这么映入眼帘。

司绒心虚,徐徐吸口气,把心潮压平,散漫地扯出一道笑:“太子殿下是来捎我一程的吗?”

封暄往前倾身,手指搭在车窗,不动声色地盯她两息,如同俯视掌心里好不安分的小兽,气势扑面而来。

一副“你跑不掉”的模样。

随后点了头,说:“内城已封,街上怕是不太平,公主孤身一人在外,孤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司绒微叹:“殿下对阿悍尔,若也能有这样的和颜悦色就好了。”

封暄意有所指:“等阿悍尔也成为孤的囊中之物,孤自然和颜悦色。”

“也?”她何时成他掌中物了?

封暄居高睨着她,两人的视线隔着细密的雨帘撞在一处,雨声消失了,灰瓦湿墙隐匿了,两人短短的几次交锋,都恨不得在风平浪静之下,把那股隐晦的锋芒对撞个尽兴。

他视她如囊中之物,她看他同样是待捕猎物。

片刻后,司绒笑了笑,把锋芒敛尽了,客气地说:“风急雨密,那就有劳太子殿下……捎我这短短一条街了。”

马车外头看着朴素无华,里头五脏俱全,连矮榻都有,司绒有眼力,没往矮榻的另一侧坐,提了裙摆就要往底下的软垫坐下。

马儿在这时缓缓前行,司绒少坐马车,不防这一下动静,身子重心忽地不稳,整个人像被凿了根的嫩竹,往前栽倒。

这一息很长又很短,她听到自己骤然错乱的呼吸,大红色的百褶马面裙如扇面荡开,膝盖似乎有预见性地开始疼痛,车壁不知名的雕刻纹路蓦地放大。

一息过后,呼吸仍乱着,裙面还晃着,膝盖手肘都没有痛感,她的小臂多出了一只浮着青筋的手。

下倒的趋势被止住。

接着脚底磨着软垫,身子拧转,裙裾上波浪般的金色纹线一晃,稳稳垂在脚面,司绒也稳当地坐在了矮榻另一侧。

司绒的心砰砰跳,落回了胸口,扭头看封暄:“殿下心情挺好?”

封暄收了手,反问她:“一个人?你的护卫呢?”

司绒无声冷笑,哪儿是来捎她一程的,分明就是来堵她的。

嗅觉真是一等一的敏锐。

属狗的吧这太子!

她不慌不忙地拆招:“稚山啊,在都亭驿里磨刀呢,殿下这几日关照太多,稚山的刀都快砍豁了。”

说着话,忽地感觉眉边的水珠滑下了脸颊,她低头往小兜里找帕子,说:“怎么,殿下寻他有事?”

明知故问,人都被他捏在手心了还一副无法无天,坏得冒水儿的样。

封暄也没指望她说实话,阖着眼不回。

司绒找不到帕子,这才想起来帕子在丹山马场擦脸的时候用了,转头问封暄:“殿下,借块帕子。”

封暄冷淡地回:“没有。”

“……”北昭的男子,谁出门不带块帕子,司绒在心里骂他小心眼儿。

也只好攥着袖子,抬起手往脸上擦,袖子还未碰上脸颊,跟前又塞过来一块天青色的丝帕,她不客气地接过:“多谢殿下。”

丝帕被抽走时,滑过封暄的掌心,指尖被一点沁凉轻微触碰。

司绒摊开帕子,仰了头,把它整块儿罩在脸上,鼻腔里果然有雪松味儿,她阖眼闻着。

薄薄的丝帕晕着雨水,贴在她面上,模糊了五官,只勾勒出一道轮廓,封暄摩挲着扳指,目光似一只有实质的湖笔,从她的额往下描画,勾出鼻峰,下滑至唇瓣。

看到那儿因为水润而把丝帕濡湿,贴得严丝合缝,透出底下的殷红,清冷的天青色里,独独的一抹殷红。

唇是微张的,气息流动,丝帕被气流带来极其细微的起伏。

这姑娘天生有一种操控气场的本事,她一上马车,马车内寂冷的气氛就不由自主退散,被逼退到角落。

在丹山马场上,他想错了。

她不是受阳光青睐,她就是阿悍尔的烈阳,带着具有侵略性的温暖,然后在你产生贪恋的时候,将你燃成灰烬。

她仿似无辜,你心甘情愿。

太子殿下收回了目光,心防高竖,他意识到了司绒的本事。

司绒扯下帕子,在手上甩了甩:“回头洗洗还给殿下。”

“烧了吧。”他说。

接着他们便没再说过一句话,司绒刚上车时觉着这位太子心情不错,说不到两句他又成了块儿冰坨子,脸上是明晃晃的“别招我”三字。

一路无言,到了内城都亭驿,马车停在偏僻的侧门,封暄吩咐九山:“送公主进去。”

司绒理了理裙摆,侧头问他,温声问:“殿下不进去坐坐?”

而封暄就那么掀开眼皮,静静看她:“公主常在雨里走,小心湿了鞋。”

司绒没被他这股气势压住,柔声道:“殿下常在云上游,莫要遮了眼。”

一盏茶后,九山从侧门出来。

“殿下,内院都由他们自己人守着,干干净净,看不出端倪,那带刀的小子在檐下值守,气息平稳,没有血气。”

“嗯,回镜园。”

封暄捏着手指,指头上那点沁凉到很久都没消。

小狐狸生了慈悲心,跟他玩儿阳奉阴违这一套,就要做好麻烦转移到自己身上的准备。

都亭驿里,司绒进了屋,穗儿关上房门,拉开床帐,床上栗发碧眼的少女正屈着膝坐在角落。

司绒接过热帕子,递给她:“擦擦脸。”

“二皇子要倒了。”塔音胡乱地擦着脸上的血污,抬手时,手腕上有指头掐痕,也有鞭痕,甚至有凌乱的齿痕。

她擦了会儿,又用帕子捂着脸,呜咽着哭起来:“我没能杀死他,乌禄国已经降了,他还折辱了我的姐姐,把我父兄的头挂在城门口,可我没能杀死他,我没能……”

“你让他在看到希望时,又瞬间失去所有,”司绒抚着塔音的背,让她放肆地哭,“你也把他打入了泥潭,他会在皇权争夺中被各方铁蹄踩在脚下,一日复一日地苟延残喘,活在不甘和冷嘲里,这比让他死了还难受。”

“我想杀了他,”塔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如泣血低喊一声,“我要杀了他!”

“慢慢来,”司绒解下她头上被血打湿的绢花,“首先,你要站起来,要变得强大,才能夺回你的国土,乌禄国的子民在等着他们的小王女。”

“我不行……”塔音还在流泪,碧眼像一汪倾泻的天湖,她不住地摇头,“我只有一个人。”

“可你还活着,你代替他们所有人活着,”司绒把绢花丢到床下,“乌禄族是从沙漠深处杀出来的,绿洲上的国土被占领了,那就回沙漠去吧,你的先祖是怎么打出来的,你也可以。”

塔音已入了修罗道,原本天真肆意的小王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园被践踏,亲族被□□屠杀,她承载乌禄王族唯一的希望,出城时族人的鲜血就洒在她身后,就滴在她脸上,成了她永远抹不去的痛。

她憎恨光明,成了血里开出的花。

要她遗忘一切地活着不是太残忍了吗,谁说女子不能愤怒,不能咆哮。

去恨吧,去战吧,去夺回自己的家,在废墟上建起城墙,在沙海里撑起孤帆。

恨意化骨,终将成为支撑她活下去的脊梁。

司绒看着阿悍尔的方向,握拳贴在左胸口,说:“阿悍尔会为你保驾护航,直到沙漠重新扬起乌尾蛇的旗子。”

塔音扑上来,抱住了她:“沙漠永远忠于阿悍尔,乌尾蛇永远追随雄鹰,塔音永远忠于司绒。”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太子你为什么看人姑娘看得这么仔细?是因为人家蒙了脸就肆无忌惮吗?

太子:谁看了,我没看。

作者:哦,那你为什么看完又不高兴了,司绒都发现了。

太子:谁不高兴了,我没不高兴。

作者:帕子怎么办,这么私密的东西,啧啧又是一次私相授受。

太子:谁私相授受了,我没私相授受。

作者:行吧,司绒会烧掉帕子,帮你毁灭证据的。

太子:她敢。

作者:你看她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