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中这一天会异常忙碌,拍摄任务将要安排得像九宫格填数字游戏,不仅满,且一环扣一环。出门时我已然给自己设定好了战斗模式,就没想过今天不跟工作战斗我还能干点别的什么,以至于几个小时后百无聊赖地窝在康素萝办公室椅子上时,人还有点恍惚。
康素萝很是好奇:“怎么你们家游泳池今天突然就要换水?昨天不是说好了今天得准时开拍吗?再说了,那游泳池不是个天然水湾吗?活水来着啊,还要换水?”
实际上一大早在游泳池碰到许书然,我才知道关于换水的事,听说他也是深夜才接到褚秘书电话通知,且他以为我早已知道。
确认今天拍不了时我立刻就打道回府了,结果听林妈说聂亦半刻前刚出门,估计公司临时有什么急事。
康素萝手指敲桌子提醒我:“嘿,回神,问你们家换水是怎么回事呢?”
我下巴搁在椅子背上回她:“哦,可能是净水还是怎么?”
她按住手上的欧洲文献:“那你这是......放假了?”
我点头称是。
康二一脸吃惊:“咦,放假了你不是该陪......”她截住话头,瞬间大为感动:“非非,你这都结婚了,一有假期还第一时间来找我玩儿。”她面露愧色:“可我昨儿还在怀疑你嫁人以后会不会就重色轻友不爱找我玩儿了,我真是太惭愧了。”
我面无表情地说:“好哇,小康,没想到你......”
康素萝打断我连连道歉:“非非,我不是故意那么想你的,我真的太惭愧了,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真是愧对我们的友谊,对了你刚才要说什么?”
我说:“......居然是这样聪明的小康。”
康素萝说:“啥?”
我安慰她:“不用惭愧,小康,你蒙对了。”我诚恳地对她说:“我是挺重色轻友的,因为聂亦上班了我才来找你玩儿的。”
康素萝表情淡然地看了我两秒钟,顺手抄起手边的复印资料就扔了过来。我笑着避开,边从椅子上起来边问她:“哎,咱们学校新修给生命科学学院的学术报告厅怎么走的来着啊,康老师?”
S大生命科学学院搞不好是全中国最爱搞学术讲座的学院,我读本科那会儿,院里每周就至少能弄出三场讲座来。其中以分子生物学方向的系列讲座最负盛名:每学期一个系列,一个系列十二场,每一场坐镇的都是国内外研究这个方向的知名教授。
为了突显被邀来做讲座的教授们的盛名,还有学生给每学期的十二位教授冠了花名叫十二金钗,一来我觉得通过这名字就可以看出他们生命科学学院学生的文学水平之低,二来我觉得教授们没把这起绰号的学生给打死也是很有涵养。学生时代我去听过这讲座好几次,一个字也没有听懂,可见金钗们水平之高。
刚才在康素萝那儿突然想起这个,顺道一查,发现一晃五年,生命科学学院居然难能可贵地还继续保持着爱开讲座的院风,而且特别凑巧的是下午两点就有一场基因工程的系列讲座,正好能让我去补个课。
由于近年来S大校舍改建凶猛,为防我迷路,康素萝一路送我到学院报告厅门口。
探头一看,还不到一点半,五百人的大厅里已然座无虚席,这极大地激发了康素萝的好奇心,不惜逃班也要留下来听一听。
时间还早,我俩依在走廊边儿上,康素萝满脸不甘:“上次我们学院举办的一个文学普及讲座才来了不到三百人,他们这儿五百人居然坐满了,我就不信了,区区自然科学它还能比塑形并指引整个人类族群精神的文学更具魅力?”
我因为也不是很有文化,没法和她进一步探讨文学,只好肤浅地问她:“你们那普及讲座是普什么的来着?”
康素萝一气呵成:“从效果美学角度探讨埃德加.爱伦.坡死亡主题作品中的艺术表现架构及其美学理解对法国前期象征主义的启发和影响。”话毕一脸期待地看着我:“你觉得这个主题怎么样?”
我完会没听懂,想半天觉得有且仅有一个疑问:“......标题这么长宣传海报居然能放得下?”
康素萝就开始讪讪地和我絮叨说他们文学院太穷根本没经费做宣传海报,也就是在校园网上通知一下算完,绕半天话题又转到文学讲座为什么会干不过生物学讲座这一茬上。
我只好劝她想开点,不要因为自己热爱文学就看不起人家自然科学,大家名字里都带了个“学”字,相煎何太急是不是?
康素萝显然不能认同我这歪理,正要辩驳,右前方却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叫我的名字,尾音里似乎还带了点疑惑,我禁不住抬头去看,康素萝也停了话头略转身。
我俩的目光在距我们五六步远的一个套装丽人身上交会。
丽人棕发微卷,齐刘海挡住眉毛,一张巴掌小脸妆容精致,走近了看着我笑:“果然是你,聂非非。”不等我回答又是甜甜一笑,露出一对惹眼梨窝:“好久不见,居然在这里看到你,这些年你好吗?”
我思索着说:“蛮好。”眼前的漂亮姑娘挺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哪儿见过,好在这种常规寒暄总是有标准答案。
姑娘却突然变了脸色:“蛮好?你居然过得还蛮好?”顿了一秒钟冷笑道:“你有什么资格过得蛮好?”
康素萝站那儿都傻了,而我因为常年遭遇各种神经病,已经锻炼出极强的心理素质和临场反应能力,十分流利地就回答了她这个问题:“大概是因为有才华还有美貌?”
康素萝扑哧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
姑娘的手指用力得能把挎在手腕上的小牛皮包掐出褶子,嘴里蹦出两个字来:“烂人。”
这时候我是真好奇她是谁,我俩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了,正想开口问,倒是又有人迎面走来,老远和我打招呼:“嘿,聂非非,真是你,我还以为看错了。”
看到有人过来,棕发姑娘一跺脚转身走了。我正隔着老远辨识和我打招呼的是谁,也没来得及目送她。康素萝低声不解:“哎,不是说你在这儿就念了一年吗,怎么到处都能碰上熟人。”
我也低声答她,和我同届的同学若是本校考研或保研,正好读研究生第二年,且我从前读的就是生命科学学院,故地重游理当遍地熟人。
正说着来人已经走近。
S大读书那会儿,我有一半时间都泡在水下摄影俱乐部,因此和社长很熟,就算她把一头长发剪成了时髦的板寸,我竟然也能毫不含糊第一眼认出她来。而多年后,有八卦小能手之称的水下摄影俱乐部社长展朋朋女士同我寒暄完,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和伍思竟然还有的聊?你们刚聊什么呢?”真是南朝四百八十寺,八卦之心永不死。
我茫然说:“伍思?谁?”
社长诧异说:“珠宝设计系的系花啊,你们不刚还聊着吗?她现在到我们学院院办做行政。”又补充了一句:“你总还记得当年你把人家揍进了医院吧?”
我瞬间想起来,恍然道:“原来是她,怪不得眼熟。”
而康素萝已经把嘴张成了个O形。
社长摇头:“聂非非,你真是渣啊,你当年还揍了人家,结果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人家叫伍思,而且这才几年,你居然还没认出人家来。”
康素萝也摇头:“聂非非你真是渣啊。”
我只好配合说:“聂非非我真是渣啊。”
康素萝豁然点评:“怪不得她刚才问你好不好,又说你没资格过得好。”康二的逻辑终于接上线,好奇道:“可当年错的不是她跟那个什么阮什么什么吗?”
我说:“阮奕岑。”
社长惊讶说:“伍思那么说你了?她倒还好意思说你。”又拍我的肩道:“看来你是真不在意了。”她叹息:“大家都明白你那时候是太爱阮奕岑,而阮奕岑却把你伤透了,所以你才休学又出国。唉,那时候就连咱们同一个社团的都没法联系上你,你得是有多绝望才会完全和外界隔绝断掉联系。花季少女情窦初开,却遭遇这么一个晴天霹雳,会不会就此酗酒吸毒走上歧途,光是想想都吓我们一身冷汗。你还记得你最后一次到学校吗?和你妈妈一起,我老远看到你,你瘦得都脱形了,现在你这样挺好。”她欣慰:“你那时候那么爱阮奕岑,大家都担心你再也走不出来,现在看你这样真的挺好。”
我和康素萝面面相觑。瘦得脱形这一茬我还记得,任谁二十天内背完两万五千个GRE单词也得脱形,而且在其后的两个月里还会罹患上一看见生僻单词就要忍不住冲进卫生间抱着马桶吐一吐的后遗症。
我花了五秒钟消化完这个广为流传的花季少女为情所伤远走天涯的故事,试探地问社长:“你说的大家......是指水下摄影俱乐部的大家?”
社长一脸人间有大爱的表情说:“并不是啊,是整个学校,大家觉得你太悲情了,你走了之后还给你成立了一个后援会,一代传一代呢。”
这和印象中“大家”对我的态度太不一样,我疑惑说:“我怎么记得自从交上阮奕岑当男朋友,大部分的‘大家’就没对我友善过,我不好了大家不该得挺高兴才对吗?”
社长理所当然道:“因为之前她们觉得你是lucky girl嘛,开玩笑,你可是在和阮奕岑交往,你们还要订婚,但后来你就太惨了。”她摇头:“大众就喜欢支持比自己还惨的,你懂的。”
我和康素萝再次面面相觑。
康素萝听完这个故事,很谨慎地问我:“转来我们学校的时候你真的还带着很严重的情伤吗?”
我觉得就让这个故事如此流传下去也不失为一种美好,昧着良心说:“......嗯。”
康素萝说:“可那时候我看你成天上树拍鸟、下河拍鱼,欢脱得不要不要的啊。”
我说:“......那只是外在,我脆弱又敏感的内心世界你怎么能懂。”
离讲座还有十五分钟时我们进了报告厅,我入校那会儿社长已经念大三,专业是分子生物学,如今做这个专业的辅导员,以权谋私帮我们在她旁边安排了两个座位,结果五个座位开外就看到伍思,她显然也看到我们,又瞪过来一眼。
坐下没多久,感到康素萝在旁边起劲地捏我的手,我目不斜视地说:“康康,不要这样,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不能对不起我老公。”
康素萝还捏,我说:“康康,你这样叫我很为难的,你不能仗着世上我最爱你你就......”
然后,顺着康素萝的目光,越过康素萝旁边淳朴女同学朝我们投过来的惊恐视线,我看到了坐在报告厅右侧前排的Ada。Ada旁边还坐了个棒球帽黑框眼镜大口罩全副武装的姑娘,不做他想必然是雍可。
我收回目光和康素萝探讨:“今天真是邪门,她们怎么也在?”
康素萝苦思冥想了好半天,低头翻手机:“等等啊,等我查查雍可的业余爱好是不是就是听讲座......”
康素萝开网页那会儿,从前的社长如今的辅导员领着教授从报告厅前门进来,五百人的大厅里掌声顿起,康素萝被吓得一颤,但仍专注地等待着手机页面打开,而我在短暂一愣后已经训练有素地拿起了社长留在座位上的文件袋,并且牢牢将它挡在了自个儿脸跟前。
我跟康素萝说:“不用查了,原因来了。”
康素萝恋恋不舍抬头,咦了一声,立刻很是责备地看我:“你怎么不早说这次开讲座的是你们家聂亦,亏我还纠结那么久一个自然科学讲座何德何能干得过我们文学讲座,原来是刷脸。”
我心里觉得就算不是聂亦开这个讲座,凭他们那标题,有三百人来听简直就要高赞S大学子们孜孜以求的文学心了,但为了保住我和康素萝友谊的小船,只好忍住,并和她科普:“我也不知道来讲座的是聂亦,我读书那时候这系列讲座就不公布教授名字的,因为大多太有名,提前公布了势必导致本院学生得和外院学生在报告厅抢位置,搞生命科学的geek们除了抢得过你们搞文学的还能抢得过谁?”
康素萝懵懂点头,两只手指拈着文件袋:“可你没必要把自己藏起来啊,你在搞什么鬼啊?”
我垂着眼皮说:“那不是昨晚睡了聂亦,这会儿看他不太好意思嘛。”
康素萝蓦然停手,转头看她时她正把左拳头往嘴里塞,眼睛里冒绿光,牙齿都抵着指关节了还不忘发声佩服我:“这么劲爆的事你居然这么平淡就说出来了,非非你能的!”
我嗯啊了两声,靠坐在座椅上将文件袋拿开一点,看到台上聂亦正低头调电脑,白衬衫外套了件黑毛衣。纯色的毛衣,唯左上臂处间杂了几道白色条纹设计,稳重里透着时髦雅致,格外衬他。那是今早临出门时我选出来放在衣帽间凳子上那件,那时候我就想他穿上一定好看,他真正穿上身还是比我想象中更好看。
我还躲在文件袋后面看他。课件加载好后他边开着一瓶水边侧身去看身后的投影屏幕,正好这时候一个老头进来,很高兴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我认出来那是生命科学学院院长,老头子无论什么时候都一副乐呵呵的知心爷爷模样。两人退到台子边缘聊着什么,聂亦微俯着上身配合老人的身体,大部分时候是老人在讲,他说话不多。无论和谁讲话,他一向是善于聆听的角色。聆听最难得。
康素萝还在那儿兀自激动,百忙之中凑过来问我在看什么。
我缩在椅子里,中正地评价说:“萝儿,我觉得,这么个芝兰玉树我把他给睡了,我真是挺能的哈。”
康素萝老怀大慰道:“可不是......”“嘛”这个助词甫落地,刚从台上下来的社长已经扶着前排椅背在我身边坐下来,挺有兴趣地和我们介绍主讲人和即将开始的讲座了。我就带着康素萝一起把聂亦那神一样的科研履历再次复习了一遍。
复习期间看到有学生将报告厅前门和后门利落上锁,康素萝问了两句,社长扛了两秒钟,没扛过自个儿熊熊燃烧的八卦魂:“这也是不得已。”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兴致勃勃:“支年聂博士已经来我们学院做过一次讲座,结果还没讲到一半,连报告厅的过道里都挤满了人,明星来开演唱会也不过就是那个阵仗了。说是有学生在讲座上拍了聂博士的照片传到学校论坛,所以才一大堆人中途跑过来看。中途过来的学生就没几个是对讲座本身感兴趣的,差不多都是......该怎么形容来着?”
常年负责给外国人出汉语考级试卷习题应用部分的康素萝淡定接口:“为色所迷。”
社长频频点头:“对,为色所迷。其实到这里这也不是个大事,虽然对聂博士太不尊重,但你想想,这就跟看球赛似的,看球赛的女孩子们有几个是真正爱球赛,也都是爱球星们的脸而已,那没有妨碍到球星,其实也不会有人来管你是不是,听讲座也是一样的。”
我们点头称是。
“但是问题来了,那球赛没有观众提问环节嘛,可讲座都是有学生提问环节的。”社长比出六根手指,“那场讲座学生一共提了六个问题,其中有五个问题都是外系十八九岁小姑娘提的。”她顿了一顿:“聂博士你有没有女朋友?聂博士你选择女朋友的标准是什么样的?聂博士你选择妻子的标准是什么样的?聂博士你会不会和比你小很多的女孩子结婚?最后一个就更厉害了,一上来就问聂博士你觉得我怎么样?这些问题实在是......很可能让这么一位科学家觉得我们学校很不正经的,这太尴尬了。”虽然嘴里说着尴尬,但估计觉得就算尴尬也不关她的事,社长很是欢乐地摊了摊手:“所以今年请他来,就得采取点措施避免一下类似情况再次发生了。”
康素萝忍不住大笑:“那些问题都很有意思嘛,哈哈哈哈哈,现在的小姑娘挺棒的啊,还知道选择女朋友和选择妻子不是同一回事啊,哈哈哈哈哈。”
社长也忍不住笑。
只有我还能保持沉默着,问出关键问题:“哎,那聂亦当时什么反应来着?”
“下一题。”社长道。
我说:“什么?”
社长一脸神秘:“所有这些和讲座不相关的问题,聂博士从始至终只有三个字——下一题。”一脸敬佩:“小女孩们不屈不挠问了类似问题五次,他就平静地重复了五次‘下一题’,整个过程都没什么情绪波动的,让人丝毫不怀疑要是那时候所有学生都提这种问题,他会用这三个字一直回答到讲座时间结束,然后再平静地做个结束语转身就走。那种风度真是......真是......”
理科出身词汇量不是特别丰富的社长再一次没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事。
助人为乐的康素萝再次施以援手,帮助她完成这个句子:“真是举重若轻,令人欲罢不能。”
我说:“素萝啊。”
康素萝立刻手抚胸口做逼不得已状:“你知道我们搞文学的,太有文化没办法的,动不动就要出口成章的,我们自己也是很烦恼的。”
社长频频摇头表示不太能理解这种烦恼,台上院长开始介绍聂亦,座中时时传来惊叹,我们都住了口。
那些压低的惊叹声似某种催眠音乐,令人莫名恍惚。我就想起来十一年前,也是类似的场景,我坐在S中的报告厅里第一次听聂亦做报告,附近有学姐小声讨论报告台上的少年是何等天才,是了,那时候聂亦只有十五岁。
日光懒散,樱花却极盛,白色的报告厅横卧在实验楼深处......那褪色的旧时光一时间似乎离我很近,贴覆住地面、地面上的每一张桌椅、桌椅上空每一盏灭掉的灯,然后和今日、今时、此刻重合。聂亦的声音在偌大的空间里响起来,惯常的不疾不徐:“我们都知道,基因工程是以分子遗传学作为理论基础,以分子生物学和微生物学的现代方法作为手段来进行的研究,所以,既然大家选择来听这场讲座,那么我会假定各位对分子遗传学、分子生物学和微生物学已经有了基本的掌握......”
和十一年前相比,我的生物学知识压根儿没多储备多少,以至于一个半小时听下来,被强行输入进大脑的信息还跟完全没解密似的模糊,就只明白过来原来现在这时代克隆技术不仅能复制现存生物,居然还能复制灭绝生物了。看康素萝一脸茫然,估计接收到的有效信息比特数和我大致相当。
期间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时却见雍可站到了报告台上,正就着黑板上新列出的笔记讲解着什么。聂亦站在一旁握着苏打水瓶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她的笔记。
我猫着腰回到座位上,康素萝尽职同我转述,大致情况是我前脚刚出去,雍可就举手提出了个什么什么假设,陈述了两分钟,可能是不演算出来给大家看她就陈述不下去,于是自个儿跑上台站黑板跟前一边列公式一边解说,一解就是十分钟。
康素萝转述的过程中,聂亦不经意朝我们这边瞟了一眼,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钟。刚接了淳于唯一个电话帮他参考他的感情问题,此时我只感觉生活如此地接地气,在此乍逢聂亦的不好意思已全然不见踪影,我就挺大方地也回看了他两秒钟,还跟他笑了一下,倒是他先垂了目光,握着苏打水瓶子掩饰般地低头喝水,像是有一点不好意思,那样子看上去竟然有一种很奇妙的青涩与性感。青涩这个词用在聂亦身上多奇怪?可那一瞬间又多合适?我正愣在那儿想这事,就见他又抬起眼来,依然看着我,估计是没想到我一直那么直愣愣盯着他,倒是怔了一怔,又像是觉得挺好笑的,他就很浅地笑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转开了头。那转瞬即逝的笑容像在我脑子里点着了一个巨大的烟花。烟花刹那盛开,有无尽的流丽色彩,爆炸的声音又是那么清晰,轰隆隆的。
康素萝还在我耳边一径抱怨,思维显然非常混乱:“聂亦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要说他对雍可的假设感兴趣才给她这么多时间,也不见他有什么点评,要说不感兴趣,他也会喜欢人家‘不错。’”康素萝纠结:“我觉得雍可还是很好懂的,就是想和聂亦多说说话呗,让聂亦看看她有多聪明呗,可你们家聂亦我是真搞不懂了,他能不能别理雍可啊?”
我脑子里还轰隆隆的,简直是在说胡话了,我回康素萝:“那——样——很——萌——啊——”
康素萝莫名其妙:“哪里萌了?”
我说:“哪——里——都——很——萌——啊——”
康素萝沉着脸说:“再不好好说话信不信我打你了。”
我就说:“哦,我刚才没好好听,你说什么来着康老师?”
康老师声调没有起伏地说:“再不好好说话信不信我打你了。”
我说:“不是这句,是那句......很长的那句。”
康素萝哦了一声,立刻换上一副想掐死我的表情把抱怨聂亦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我认真听她说完,认真跟她叹气,我说:“康老师,学生有想法,老师就鼓励,这有什么搞不懂,教书育人就是这样的嘛,你也是老师,你懂的嘛,你不要对我们聂亦有偏见,雍可在想什么,估计他是不懂的,他都没谈过恋爱,他很单纯的。”
康素萝就真的想打我了,正在摩拳擦掌间,十分钟前去也匆匆的社长猫着腰来也匆匆,手里捧着个话筒外带老大一摞便条纸,利落地将东西摊我腿上交代我俩:“你俩帮忙挑四个问题出来,还有这话筒出不了音,看看是不是电池上反了,我还得去把后面几排的问题也收上来。”最后二十分钟是提问时间,大致是去年提问环节搞得太不像样,所以今年所有问题都要严控,由辅导员筛选一遍再提上讲台。而我们因占了她助手的位置,因此需要帮忙做些杂事。
考虑到我和康素萝的生物学素养之低,读问题时连断句都很有难度,因此我俩完全没有浪费时间在通读所有问题上面,直接从便条纸里随便抽取了四张,非常迅速地就完成了社长交代给我们的任务。
那时候我和康素萝其实都没觉着一个讲座还能出什么意外。
的确自雍可上台后我们就没再怎么关注这场讲座,一直在絮絮交谈,但我们交谈的声音压得非常低,偶尔的肢体动作也很不动声色。
结果意外还是发生了。完整场景是这样的。
台上雍可还在侃侃而谈她的假设,而我们对此实在是没有什么兴趣,康素萝就一边修话筒一边和我聊刚才从便条纸里看来的那些问题,很是客观地点评说:“依我看,这些问题还不如去年那些小姑娘提的有意思,多人文关怀啊去年那些问题。”
刚好淳于唯又有短信进来,我就边回短信边提醒她:“今年聂博士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适用不了去年那些问题。”
康素萝完全不在意,话筒放鼻梁跟前偏着头拨弄电池:“这你就太没见识,也有很多适合已婚男子的具有人文关怀精神的问题嘛,比如说聂博士你的家庭生活怎么样嘛,平常都和太太聊什么话题......”然后,意外就在此刻发生了......被话筒放大数倍的女中音突然响起,康素萝戛然收声,整个报告厅也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安静下来,遗留在静谧中却似乎还能听到康素萝那被话筒放大数倍的后半句调侃:“......聂博士你的家庭生活怎么样啊,平常都和太太聊什么话题......”
康素萝蒙了五秒钟,拎着烫手山芋似的话筒一脸生无可恋。
我刚帮淳于唯挑选完送给宁致远赔不是的杜隆坦手办模型,也愣了大约三秒钟,但鉴于我多年来袒护康二袒护成了习惯,反应过来之前已经顺手去夺她手里的话筒救场。
结果我这厢还没来得及把话筒抢过来,台上的雍可已经率先开口落井下石:“看来这位同学对基因工程并不是真正感兴趣。”黑框眼镜后的杏仁眼里浮出嘲弄和自矜:“不然怎么能在这样严肃的场合里问出如此肤浅无聊的问题浪费大家时间?”
立刻就有学生赞同,朝我们投来谴责的目光,还有学生窃窃私语:“这种风花雪月的问题,多半又是外系的文科生,真是不知道她们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东西。”听闻的学生纷纷附和着痴笑。
我坐进椅子里心道,得,不用我帮忙了。
学生们的反应大概让雍可挺满意,眼角浮出一个笑容,轻蔑地看了我们一眼,重新拿起马克笔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就准备继续做她的陈述了。
然后她就被康素萝给拦住了。
刚才还瘫在椅子里生无可恋的康素萝拎着话筒气场十足:“哎,等等,这位同学刚才是不是问了我一个问题?那我觉得出于礼貌我还是需要回答一下这个问题的。关于这个问题,我是这么看的,家事国事天下事,能理家事方能理国事,方能理天下事。”康二平生最恨学理的看不起学文的,虽然平时文文静静跟个森系小清新似的,但谁要在她跟前扬理抑文,森系小清新就能一秒钟变霹雳娇娃,还是手拿菜刀砍电线,一路火花带闪电那种霹雳法的娇娃。
霹雳娇娃扶着前排椅背一脸严谨:“我经常跟人说,遇到一个事不要妄断不要妄断,为什么我要这么说呢,因为无知才会妄断嘛,是在劝诫朋友们不要暴露自己的无知啊!”康素萝上课爱走抒情路线,情到深处课堂上能把自己感动得潸然泪下,如今将话说到这里她立刻代入得很深,看着座中诸位都要有点怒其不急的意思了。
在座的学生们泰半不明所以,有心智比较坚定的学生不确定地问旁边的同学:“我记得她刚才只是在八卦聂博士的私生活啊,是不是?”
旁边的同学也不是很坚定:“嗯,好像是?”
雍可大概最初只是想顺口奚落一下康素萝,她讨厌我,自然讨厌康素萝,奚落了康素萝自然也就是奚落了我,哪一样都能让聂亦尴尬。估计她看我跟看芮敏没两样,都是不得体的妻子,配不上聂亦,但没想到康二突然认真起来和她扯什么家国天下。
雍可眼神萃了冰,看向康二烦乱道:“你在胡扯什么?这里可不是小丑的杂耍堂。”
从不把科学家这种生物放心上的康二笑看雍可:“我知道这是聂博士的讲座,可你能上台一讲就是十来分钟,我问个问题都不行了吗,不能这样子的吧?”还问了一遍聂亦:“不能这样子的哦,聂博士?”
雍可被气得够呛,火道:“我问的问题是什么,你问的又是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在我旁边坐下来的社长自顾自喃喃:“现在的学生也是管不了......这怎么就吵起来了......怎么每年都能出事呢?”
此情此景我也帮不上她什么忙,只好安慰她:“有聂博士控场呢。”以我对聂亦的了解,两个女生在他的讲座上原因未明地正面杠上,他是不太会感兴趣的,绝对哪一方都不会偏帮,任她们自生自灭完事,但场子他还是会伸手来控一下的。
果然聂亦已经站到报告台边缘,将整个台子让出来,还看了看表,给她俩的争执定了性:“还有时间,你们可以再做十分钟自由讨论。”
康素萝立刻点头:“要允许学生在课堂上有不同的声音嘛,开明的教授就是要这样的。”
雍可看着聂亦跟不认识似的:“她只是胡说八道而已,她能和我讨论什么?”又转头满含轻蔑地讥讽康素萝:“不要说自显影、密码子,连互补脱氧核糖核酸是什么她可能都不知道吧。”
这话说的十足雍可,她因是个天才,所以最爱从智商上藐视别人,但康素萝显然不吃她这一套。康二一个搞文学的,和我妈倒是很有共同语言,一向觉得搞科学研究的都是大老粗,不细腻、没灵性,没有艺术家们完全被释放的奔放灵魂,所以神神道道地一直打心底里看不上他们。
这时候康二显然觉得雍可搬出几个基因工程术语就想要打击到她的做法太可笑了:“我能和你讨论什么,问得好。”大手一挥,已然完全放开,直视着雍可:“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国事天下事对吗,国事天下事是什么?在今天这个情况下,在你定义的这个语境里,国事天下事是人类的存续是不是?哎,你不用对我这么审视,我可没给你设套,存在、延续嘛,我已经把你们的讲座主题在精神层面又升华了一层,那就是人类的存续。那我刚才问的问题,家事范畴的这个问题,关于一个家庭你如何组建,如何沟通,这又在探讨什么?在探讨人类的存在嘛。”
康素萝显然把这儿当成了她的文学课,发挥得极其天马行空:“人类它是一个泛指是不是?它的存在那必然是由无数家庭的存在构成的,我们能仔细地探讨一个家庭的存在,描绘它,但要具象人类的存在那是很困难的是不是,所以我借用聂博士的家庭,探讨它,具化它,借以关怀人类此时的存在,因人类此时的存在是人类未来存续的根基,这有什么不可以呢?这不就是今天这个讲座探讨的东西吗?”
我看大家基本上都蒙圈了,很有点“不明觉厉”的样子,又有点找不着北的样子。霹雳娇娃她妈搞欧洲文学评论多年,至今仍笔战在欧洲评论圈最前线,家学渊源,霹雳娇娃本人胡掰起来也一直很有一套,只是轻易不太施展这种神功。
看大家整齐划一的蒙圈样,康素萝很是欣慰地总结:“你们看,这个问题就是这样子的,台上这位同学刚才说什么来着,说我肤浅无聊?你看,不能你们从自然科学角度解析这个问题就是厚重,是意义重大,我从人文科学角度分析它就是肤浅,是无聊了啊,就算大家是学理的,今天是你们理科主场,这么歧视我们学文的,这也不好啊,不利于真理的求索探讨嘛,是不是?”
已经有好些学生小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但是点完了似乎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点头,一副很茫然的样子,看上去都有点可怜了。幸好雍可还保持着一定的清醒,没有被彻底绕进去,尖锐地指责她道:“你这是胡搅蛮缠,把一个不合理的东西合理化......”
康素萝不能理解地摇头了:“一个不合理的东西要是它在客观上的确是不合理的,那怎么能被合理化啊?能被合理化的东西,那在客观上自然就是合理的啊,我真是搞不懂你说话的逻辑了,你这个人说话怎么颠三倒四的?”说到这里突然有点激动地把话筒扔给我,向着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的雍可道:“我不要和你讨论了,你这个人说话都没什么逻辑,我还和你讨论了老半天,真是浪费时间。”又嘀咕:“一个基本逻辑都没有的人,能和我讨论什么啊?”坐下去赌气不说话了。
雍可:“你......”了五秒钟,愣是没再说出一个字来。我觉得雍可一个好端端的理科天才要被康素萝这么一个文科老油子给气抽过去了。
报告厅里一时没动静,一大半的学生都还陷在刚才那将近十分钟的自由讨论里没回过神来。倒是聂亦又看了看表:“自由讨论就到这儿吧。”顺手将PPT调到了最后一页,看了眼仍站在台上气得发抖的雍可,淡淡道:“你还有两分钟时间和大家分享你的假设。”
雍可却突然将目光盯到我身上,她戴着黑框眼镜、大口罩,情绪仅能从一双眼睛辨别。刚还怒火中烧的一双眼中这会儿倒是平静下来,可见是火气有了出口:“如果有同学对我的假设感兴趣我们可以下课再切磋,自由讨论时间能延长两分钟吗,博士?我看第三排这位接过话筒的同学似乎还有什么观点需要和大家交流。”
整个报告厅的目光瞬间集中到我身上,我掩口不动声色问康素萝:“我看起来像是个软柿子吗?”
康素萝也不动声色快速回我:“天,你当然不像,但她知道你是个生物盲,你还话少。她肯定觉得她说不过我难道她还说不过你吗,你肯定讲不出什么像样的观点,支支吾吾的那不就得在聂亦面前丢脸吗?她就要高兴死了。”说着拧开一瓶矿泉水。
雍可在台上催促我:“这位同学?”那催促声绝不是善意提醒,倒是有一点作恶的淘气,还有一点压迫感。
我想康素萝说得也是,我的确讲不出什么像样的观点,加上我也不是个好面子的人,非要胡诌点什么出来让自己看上去很懂行,我就实话实说了,我说:“哦,我没有什么观点,我只是帮你们辅导员拿一拿话筒。”
康素萝正在猛灌矿泉水润嗓子,扑哧一声全喷了出来。
估计按照雍可的剧本我现在应该正跟康素萝刚才分析似的支支吾吾,搞得她一时有点茫然,但仍然习惯性嘲讽:“没有观点,难道是因为压根儿听不懂?”
我就挺朴实地点头,我说:“是啊,其实我是来旁听的,我先生是个生物学家,可我生物却不太好,听说这儿有讲座,就过来补补课。”说着瞟了聂亦一眼,发现他没有看我,正随意地靠在多媒体讲台旁有意无意地翻看一沓资料。我就挺放心地转头面对大部分同学,跟他们总结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千万要学好生物,否则以后不小心嫁了生物学家你们也得像我这样,一把年纪了还得这里补补课那里补补课。”说着说着就真的很真情实感了,我添了句:“补了都还听不懂。”
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聂亦竟然在这时候开口:“补了还听不懂?”
我说:“啊?......啊,嗯。”
他就抬眼挺温和地问我:“有没有考虑过可能问题出在你一开始就来挑战我的高阶课程?”
我说:“......”
估计所有人都听出这疑问句里的戏谑,报告厅里静了一秒,接着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后面好几个女学生咬耳朵:“没听错吧,聂博士这是在开玩笑?”
讲座的气氛有点活泼起来,加之聂亦完全不做约束,就有小女生壮着胆子来给我提建议了:“姐姐你可以请你先生帮你补哇,你先生不是个生物学家吗。”又不好意思地补充:“我男朋友也会帮我补物理,那我就会帮他补外语。”
我那时候有点漫不经心,一边回她说:“那可能要回去找我先生商量商量。”一边用眼角余光瞟报告台。就看到聂亦偏头跟仍站那儿的雍可说了句什么,雍可怔怔看了他两秒钟,眼圈突然红了,接着匆匆下了报告台。
大致是报告厅彻底安静下来进入提问环节时,Ada带着雍可绕过靠墙的过道从后面离开了。临走时雍可还看了我一眼,眼角有些红,眼睛里没什么湿度。康素萝显然也注意到,很是不解地问我:“她是哭过了?明明都是她一直在挑衅我们,想让你丢脸,让聂亦丢脸,进而刺激聂亦反省自己的择偶眼光,这搞得倒像是我们欺负她了,她这也太可笑了吧。”
我说:“你觉得雍可对聂亦的心态是‘我喜欢你,这世上除了我没人配得上你,可你居然娶了别人,所以是你犯了错,我要帮助你亲眼看到、亲口承认你到底犯了何等严重的错误’。你是这个意思吗?”
康素萝说:“我觉得就是这个意思,说真的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任性的人,简直是公主癌晚期嘛,完全不能理解她的作为,我以前还觉得谢明天任性,跟她比起来谢明天简直贤惠得好比刘慧芳了。”又问我:“你知道刘慧芳是谁吗?”
我说:“知道,《渴望》的女主角,20世纪90年代风靡一时的电视连续剧。”
康素萝沉默了一下。
然后我俩一齐在那儿反省:“这么老的电视剧我们都看过,我俩这品位还怎么融入这万紫千红的新时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