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里议论的话题中多了乞乞科夫做的这一笔生意。人们开始争论买农奴运到外地是否合算,议论莫衷一是,众说纷纭。从争论中可以看出,许多人是颇有见地的。有人说:“当然啦,事情就是这样的,没有什么可争辩的:南方土地就是好、肥沃;只是乞乞科夫的农奴没有水可怎么活得下去呢?那儿可一条河也没有呀。”——
“没有水倒不打紧,这不要紧,斯捷潘·德米特里耶维奇,但是迁徙人口可不是一件有把握的事。谁都知道庄稼汉是些什么货色:到一个新地方,而且是要去种地,并且他们一无所有,没有住房,又没有场院,肯定会跑掉的,这不跟二二得四一样吗,一跑就连影儿也找不到了。”
“对不起,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您说乞乞科夫的农奴会跑掉,对不起,我可不是这么看的。俄国人是了不起的,什么气候条件都能适应,就算把他送到了堪察加,只要发一副棉手套,他们就会两手一拍,拿起斧子去自己砍出一座新房子来。”
“可是,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你没有想到一个紧要的情况:你没有想明白乞乞科夫的农奴都是些什么样。你大概忘记了好人地主是不会卖出手的;我敢用脑袋打赌,乞乞科夫买的不是惯偷就是酒鬼,再不就是些生事打架、好吃懒做的亡命徒。”
“不错,这我同意,不错,谁也不会把好人卖了出去,乞乞科夫的农奴一定是一些酒鬼;可是这里边也有学问,学问就在于:他们今天是坏蛋,可是迁到新地方了却会立马变成标准的良民。这样的事情可不少见:眼前和历史上都有。”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过,”公营工厂总监说,“相信我说的吧,这种事情一定不会有的。因为乞乞科夫的农奴很快就要遇上两个诱惑。第一个就是那里靠近小俄罗斯。谁都知道,小俄罗斯的酒是自由买卖的。我下保票:不出两个星期他们就会喝得烂醉如泥,直到喝死。另一个大诱惑就是他们在迁徙过程中肯定会养成的流浪习性。除非让他们永远在乞乞科夫的眼皮子底下,乞乞科夫能够严厉对付他们,一点儿小事也不放松,而且乞乞科夫还不能靠别人,必要的时候,必须亲自上手抡个嘴巴或者来个脖儿拐。”
“他可以找个管家嘛,何必非得亲自动手来打脖儿拐呢?”
“你给他找个管家看看:都是些骗子!”
“管家骗人是因为东家不管事儿。”
“这话很好,”许多人支持说,“只要东家会看好坏人,明白一点儿经营家业的门道,能认出好坏人,他手下就永远有个好管家。”但是公营工厂总监又说,少了五千卢布哪里能找到一个好管家。可是民政厅长说,三千卢布也将就能找到。总监说:“这样的您上哪儿去找?大概只能在您的鼻孔眼儿里找吧?”
处长说:“不,用不着上鼻孔眼儿里去找,本县就有,他就是彼得·彼得罗维奇·萨莫伊洛夫。他就是合适乞乞科夫那些农奴的好管家!”
许多人还都设身处地地替乞乞科夫担心,迁徙数量如此众多的农奴可能遇到的困难令他们着急,他们甚至于担心乞乞科夫买下的,那些不安分的农奴会在半路闹起暴动来。对此,警察局长说,暴动就不必担心了,有县警官呢。就算县警官本人不管,只要带上一顶他的制帽,就可以把那一大群农奴赶到他们要去的地方。许多人对怎样去除乞乞科夫买的农奴的胆大妄为的劣根性,发表了各自高见。什么样的见解都有。有些过分地带着严酷的军事味道,严酷得有些过分。另一些见解则颇为温和。邮政局长指出,乞乞科夫肩负的是一个神圣的义务,他说,乞乞科夫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成为自己农奴的父亲,而且要创办义学。说到这里,他顺势赞扬了兰开斯特的互助教学法展现了自己的博学。市里是如此的议论纷纷,许多人因为着同情心,甚至要亲自把上边提到的某些建议告诉乞乞科夫,有的人还表示愿意提供一个押送队帮忙把农奴押到目的地。
对这些建议,乞乞科夫深表谢意,说如有需要定当采纳;却坚决谢绝了押送队,他说押送队没有必要,他买的农奴都是脾性驯良的,又都自愿迁居他乡,他们一定不会寻衅滋事的。不过这些议论产生了乞乞科夫所能想到的最好效果。也就是说,人们在传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百万富翁。市里的居民本来就非常喜欢乞乞科夫,这我们在第一章里已经知道了。听到这些传言之后,他们更加打心眼儿里喜欢他了。不过,说句实话,他们都是一些善良忠厚的人,他们之间相处和睦,彼此谈话总带有一种亲密无间、特别亲切的味道:“亲爱的朋友伊里亚·伊里奇!……”
“喂,安季帕托尔·扎哈里耶维奇兄弟!……”
“你说得太玄啦,老兄。”
邮政局长名叫伊万·安得列耶维奇,和他打招呼的时候总要先说一句:“施普列亨·济·德伊奇伊万·安得烈伊奇?”
总之一句话,大家都亲如一家。许多人都好学勤勉。民政厅长能完整地背诵茹柯夫斯基当时尚不失为一篇新作的《柳德米拉》的许多段落。他背诵得有声有色,特别是“松林入眠、山谷沉睡”以及那个“嘘”字他朗诵得逼真到能使人仿若看到一片沉睡的山谷;每逢朗诵到这里的时候,他都要把眼睛眯缝起来,以为传神。邮政局长则沉醉于哲学的探讨,他十分用功地读杨格的《夜思》和埃卡特豪森的《自然界启秘》,甚至研读到深夜,还作一些很长的摘录;至于他到底摘录了一些什么性质的词句,就无人知晓了。但他谈吐幽默,言辞华丽,就如他自己所说的,他喜欢藻饰谈吐。为了藻饰自己的谈吐,他经常使用大量的口头语;“我的先生你”、“随您意,听您便”、“您可知道”、“您可明白”、“您可以想象”、“在某种方式上”、“能相对地说”之类口头语,可以成堆地往外倒;他也常常用眨眼或者眯缝起一只眼来藻饰自己的言辞,而且相当熟练地为他的许多旁敲侧击、含沙射影的话增添了尖刻的味道。其他人也都是一些有点修养的人:有人读卡拉姆辛的作品,有人读《莫斯科新闻》,当然也有人什么也不读。有的被大家称为懒蛋的那种人,需要他做什么的时候得踢他一脚,他才肯动一动。有的人则就像俗话说的,一辈子躺在炕头上也不嫌弃,是十足的大懒鬼,这号人就是踢也一动一动:他是死活都不肯下炕的。至于谈到外貌,大家都已清楚,他们都是一些健康的人,一个痨病鬼也没有。这种人在内室中和妻子卿卿我我的时候通常被戏称为胖墩儿、肉丸子、黑坛子、大肚子、小玩具、小脖子,等等。然而一般说来,他们全是些热情好客的好人。只要跟他们一起吃过一顿饭或打过一宿牌,就会成为至交,何况乞乞科夫还有令人倾倒的品德修养,而且深得讨人喜欢的真谛呢。他们爱上了他,让他找不出可以脱身离开本市的办法;他听到的全是:“再过一个星期吧,再跟我们一起待一个星期吧,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总之,他成了大家俗话所说的掌上明珠了。乞乞科夫给太太们留下的印象就更是好得举世无双了(这实在令人惊叹)。
为了把这一点交代得略微清楚一些,对太太们本身和她们的社交活动,不得不多说几句,不得不像通常所说的那样,为她们的内心世界涂上色彩;不过,作者感到,这是很难下笔的。一方面,对高官显贵的夫人们抱有的崇敬令他犹豫不决;另一方面……就是难以下笔呀,另一方面N市的太太们全是……不,我就是写不下去啊;真的感到提心吊胆。N市太太们身上最耀眼的地方是……说也奇怪,笔就是提不起来,好像重有千钧。就这样吧,关于太太们的品性,看来只好留给那些调色板上更鲜明、色彩更多的人来描述了,我们只能对她们的外貌和比较浅显的东西说两句了。N市的太太们全是一些上得场面的人物,在这方面可以大胆地树她们为其他各地太太们的榜样。在不失身份、保持风度、恪守礼节、讲究礼仪、特别是在一丝不苟地追求时髦方面,她们甚至压倒了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太太们。她们衣着考究,乘马车在市内拜访亲友的时候,也按照最新的时尚,车后面站上一个仆人,仆人的制服上镶着金色绦带。拜客用的名片,即便只是把名字写在黑梅花二或红方块爱司上,都是非常神圣的东西。正是因为这个东西,有两位本是至交好友的太太,而且还是亲戚,竟然闹翻了,原因就在于其中的一位不知为什么竟没在意、没有回访。后来她们的亲属和丈夫曾想方设法让她们和好,却没有成功。原来世界上什么事情都能办到,唯独让这两位因疏于回访而闹翻了的太太和好却是难若登天。用本市社交界的话来说,两位太太从此就心存疑虑了。为了出风头,也曾发生过许多不可开交的场面,这些场面也曾让丈夫们想担负起骑士的责任。只是并没有因此而发生过什么决斗,因为他们都是一些文职官员,但他们却利用一切机会诋毁对方,大家清楚,这种做法很多时候比决斗更伤人。N市的太太们都持身严肃,对一切伤风败俗的行为和各种诱惑都怀有高尚的义愤,对一切弱点丑行都概不留情,一律加以处决。既便她们有了所谓“第三者”,那也是秘而不宣,决不会露出任何声色;必须保持体面;丈夫本人也早已受到极好的管教,即使看到了这个“第三者”或者听到了关于这个“第三者”的传闻,他也能迅速理智地用一句俗话来应付:“教父教母在一起,何劳他人瞎猜疑?”还有一点必须说明,那就是N市的太太们跟彼得堡的许多太太们一样,说话用词是非常注重的。她们不会说:“我擤了一下鼻子”“我吐了一口痰”;而是说:“我拧了一下鼻子”“我用了一下手绢”。在任何情况下她们都不会说:“这只杯子或者这只盘子有股臭味儿。”凡是能使人注意到这一情况的任何话都不能说,只能说:“这只杯子的行为欠佳。”或者其他类似的话。为了让俄语更加纯正,她们在谈话中差不多把一半字眼儿废弃了,因此只好频繁地求助于法国话啦。讲起法国话来,情况可就截然不同了:既使比上面提到的那些话粗俗十倍的词句都可以拿来用。关于N市的太太们,如果只谈表面现象的话,也就只能谈这些了。当然,只要向更深处窥探一下,那肯定还能发现许多别的东西;然而向太太们的心灵深处窥探却是极其冒险的。因此,我们还是接着只谈表面现象吧。以前,太太们极少谈乞乞科夫,尽管对他在社交场中那种颇为得体的高雅风度已经给了十足公允的评价;但是自从传说他有百万家财以后,她们发掘出了他的诸多其他美德。不过太太们并非趋炎附势之辈;一切都得怨“百万富翁”这个词儿,但不能怨百万富翁本人;因为这个词的说法里,且不说它本身就代表着腰缠万贯之意本身,而且它还含有着一种对不好不坏的人、对坏人、对好人,一句话,对各种人都能起作用的力量。百万富翁的处境是有利的,他可以看到一种毫不追求利益的卑贱行为,纯粹的没有任何目的的卑贱行为:许多人清楚地知道从他手里得不到任何好处,而且他们也并没有权利得到什么,但他们偏要追上前去向他谄笑几声,千方百计亲近他,向他鞠躬施礼,或者听说他被谁家邀请赴宴,自己也便非要争取去叨陪末座不可。
不能说太太们都有这种自甘卑贱的爱好,可是在许多客厅里都纷纷议论起来,说乞乞科夫当然不是漂亮的美男子,可是一个男人呢就应当如此,要是长得壮一点儿或者再胖一点儿,就会是美中不足。说到这里,还稍带贬低了下瘦削的男人,说他们像牙签儿,没有个人样儿。太太们的化妆也添了新花样。商业区被挤得水泄不通,变得熙熙攘攘;驶来了各式各样的香马,简直热闹得像开游园会。商人们都非常吃惊:他们从集市上带来的几块衣料一直因为价钱昂贵而未能脱手,现在突然畅销起来,被抢购一空。一次祈祷,有一位太太在裙子里面箍了如此大的一个裙撑子,那裙子大概占满了半个教堂,使得在场的警长不得不让人们站得远一点儿,也就是说站在靠边的地方,以免不留意弄皱了这位贵夫人的裙子。连乞乞科夫本人也不能不觉察一些非比寻常的垂青。有一天,他回到旅店,看到桌子上放了一封信:是谁写的,谁送来的,什么也打听不到。店小二只是说有人送来的,但是来人不让说是谁差遣来的。信一开头的语气就很执著,那话是这么写的:“不,我非给你写信不可了!”接下来就说到两颗心灵之间有一种神秘的共鸣;紧接着这个真理之后的是一串小圆点儿,差不多占去了半行,来加强那神秘的感觉。下面又说了几个特别正确的观点,我们认为有必要予以照录:“人生是什么?——是忧患所栖息的山谷。人世是什么?——是麻木不仁的芸芸众生。”接着写信人说她现在泪如雨下,已然浸湿了辞世二十五载的慈母留下的这两句箴言。信中邀约乞乞科夫一起永远离开城市,到荒漠中去隐居,说城市里的人们蛰居在高墙之中,简直呼吸不到空气。信的末尾有些悲观,是用下面的四行诗结束的:
戚戚两斑鸠,
引君至坟头,
喁喁向君诉:
依死于烦忧。
最后一行节奏不太协调,但这无伤大雅——信写得很符合当时的时代风格。没有留下任何落款:既没有署名,都没有留姓,甚至连年月日都没有。信的结尾只是用“附言”留了一笔,说他应能猜出谁是写信人,写信人明天将会在省长举办的舞会上露面。这封信激发了乞乞科夫的莫大兴趣。匿名信有很多诱人并激发好奇心的地方,因此他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一连读了三遍,最后说:“写信的是什么人,若是探个究竟倒蛮有意思!”
一句话,事情看来有些严重了,他想了足有一个多钟头,最后两手一摊,低着头说:“信写得真有味道呀!”最后,我们该知道,信被卷起,放进了小红木箱,放在那张海报和一份婚礼请帖的旁边——那份请帖保持着一个姿势已经在那里保存了七年了。过了大概不长的时间,有人送来了一份省长举办舞会的请帖。在省城,省长举办舞会是很平常的:省长到哪儿,都就得要在当地举办舞会,要不然他便不会获得贵族对他应有的爱戴和尊敬。乞乞科夫马上将一切无关的事都推到一边,放在了脑后,全副精神都用到参加舞会的准备工作上去了;因为的确有许多撩人的因素让他这么做。结果呢,也许有史以来也没有人曾在梳洗打扮上花费这么多的时间。只是照镜子端详自己的脸就整整一个小时。他在脸上试着做出各种不同的表情:一会儿是矜持庄重的,一会儿是谦恭还略带笑容,一会儿又是谦恭但不露笑容;他还对着镜子鞠了几个躬,嘴里还跟着咕噜着发出一些有点类似法国话似的声音,乞乞科夫他根本不会讲法语。他还照着镜子为自己做了许多开心的鬼脸:扬着眉毛,努了努嘴,甚至还咂了一下舌头;总之一句话,一个人独处一室,又觉得自己长得还挺俊俏,还确认不会有人从门缝里偷看,他什么事儿会干不出来呢。最后呢,他轻轻弹了一下下巴颏,说了声“哎,你这张小脸蛋儿!”终于开始穿戴起来。在穿衣服的整个过程里,他的心情始终昂扬,非常高兴;他一边扎背带、系领带;一边极其利落地磕着鞋后跟行了个鞠躬礼,虽然他不会跳舞,却一跳而起,做了个两脚凌空相踢的舞蹈动作。这个动作引发了一个小小的无关紧要的后果:五斗橱颤抖了一下,一把刷子从桌子上被震落到了地上。他在舞会上甫一出现,便引发了一场异常的轰动。在场的所有人都朝他飞奔了过来,有的手里拿着牌,有的正谈得兴起,刚说了一句:“初级地方法院对这一点的答复是……”便把初级法院的答复是什么抛到了九霄云外,马上奔过来忙着同我们的主人公打招呼。“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啊,我的上帝,是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最亲爱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最尊敬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我的宝贝儿,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可来了,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原本是我们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让我拥抱您,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把他给我,我要好好吻吻我亲爱的帕维尔·伊万诺维奇!”乞乞科夫觉得有好几个人在同时拥抱他。还没等从民政厅长怀里彻底摆脱出来,就已经到了警察局长的怀里;警察局长又把他交给了医务督察;督察将他传递给了包税人;包税人把他传给了市区规划师……省长这个时候正站在太太们的身旁,一只手拿着一张糖果彩票,一只手抱着一只可爱的狮子狗,一看到乞乞科夫,糖果彩票和狮子狗便一起摔到了地上,——狮子狗被摔得可怜地呜呜起来;总之一句话,乞乞科夫的到来为大家带来了巨大的欢乐。所有的人脸上都表露出高兴的神情,起码也对普遍的高兴神情有所反映。就像一位长官视察治下官署的时候下级官员们脸上的通常表情一样:最初的一阵惊悚之后,官吏们看到不少东西得到了长官的赞同,以至于长官竟然张嘴开了个玩笑,也就是说,面带笑容地说句什么,簇拥在他身边的心腹官吏们就加倍地笑起来;站得与长官隔了不少官员、对他讲的笑话听得不甚清楚的官员们也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最后,就连那个站在远远的门口、天生就没有笑容、刚刚还向老百姓们高举着拳头的警察也遵循亘古不移的反射定律,在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虽然这笑容更像是嗅了烈性鼻烟之后想要打喷嚏的模样。据说我们的主人公频频地向所有人寒暄致意,仪态洒脱,他不时顺应自己的习惯略微歪着脑袋,左右鞠躬施礼,却非常自然得体,使所有的人都为之而倾倒了。太太们立刻就把他团团围住,随身带来了阵阵芬芳扑鼻的香云:有的散发着玫瑰的馨香,有的带着春天和紫罗兰的气息,有的全身都是木犀的芬芳。乞乞科夫只顾伸着鼻子闻个不停。太太们的装束也是花样百出:凡尔纱、绸缎、绫罗都是时髦的淡雅色调,淡雅的颜色分类,简直叫人叫不出名堂来(审美的精细已到了如此程度)。花结和花束在衣服上千姿百态地飘荡着,看上去似乎乱七八糟的,其实却是精细的头脑费尽心机的杰作。帽子轻飘飘地只由耳朵来托着,好像在叫道:“嘿,我要飞啦,只怕不能把美人儿也带走!”腰肢都束得紧紧的,身段显得如此标致(应当指出,N市的太太们说来都有些胖,但她们的腰束得如此巧妙,而且举止也又是如此文雅,所以绝对看不出胖来)。她们身上的所有穿着都是经过深思熟虑而精心设计的;颈项、肩膀都只露出需要露出的部分,但绝不会不多露;每个人都把自己的领地袒露得自信可以令人销魂的地方;其余的部分则巧妙地遮掩起来:一条柔软的飘带或一条比叫做“香吻”的起酥点心还轻柔的纱巾若有若无地飘拂在颈项周围,要不就是在肩膀下边的衣衫里边露出一圈薄如蝉翼的细麻纱作的名叫“娴雅”的齿形花边。这些“娴雅”不只能把不能令人消魂的地方前前后后掩饰起来,而掩饰的结果却恰恰能令人想入非非,感到那令人消魂的地方正是在那里。长长的手套并没有一直拽到短袖口,而是深谋远虑地把臂肘以上那颇有刺激性的部分裸露在外边;许多太太的玉臂的这一部分娇嫩丰腴,令人神往;有些太太的羔羊皮手套甚至因为想再往上拽一点而绽开了线,——总之一句话,这里的一切好像都在说:不,这里不是省城,这里是首都,这里是巴黎!只是有的时候也会突然冒出一顶罕见的严严实实捂着头的压发帽,甚至还会探出一根很像孔雀翎的羽毛,这种打扮可毫不时髦,完全是独具匠心的。不过,这总是难以避免的,省城的特点就是如此:总会在什么地方露出破绽。乞乞科夫在太太们面前琢磨着:“谁是写信人呢?”他刚把鼻子往前一伸,一排臂肘、翻袖、袖口、飘带角儿、香气袭人的罗衫和衣襟就掠过他的鼻子。全速飞奔着加入去跳加洛普舞的人里有:邮政局长太太、县警官、带蓝翎的太太、带白翎的太太、格鲁吉亚王公奇普海希利杰夫、彼得堡的一位官员、莫斯科的一位官员、法国人库库、佩尔洪诺夫斯基、别列边道夫斯基——全都加入了跳舞的行列……
“嗬,整个省城都动起来啦!”乞乞科夫躲避开人群说。等到太太们落座了以后,他又仔细观察起来,看能否从表情和眼神中辨认出写信人来;但无论根据表情还是根据眼神都无法判断谁会是写信人。看到的一切都是隐约的,微妙得不可捉摸,哦,多么微妙啊!……“不,”乞乞科夫在心里说道,“女人是这样一种玩艺儿……”说到这里他甚至摇了一下手,“简直没说的!不信,你去试着说一下或者描绘一下她们脸上那瞬息万变的细腻神情看看,你一定说不出什么来。光是她们的眼睛就是一片神秘莫测的国土,人一陷进去,那就无影无踪了!无论是用钩子还是用别的什么东西都不能把他拖出来。先不说别的,你不妨去描述一下她们的秋波试试吧:水灵灵的,天鹅绒般的,蜜糖般的。什么样的眼神都有!有纤柔的,有冷峭的,还有软绵无力的,或者像有人讲的那样,有含情脉脉的和不含情脉脉的;但不含情脉脉的比含情脉脉的更甚:一旦让它捉住人的心,就会像提琴弓子一样在你的整个心灵上演奏起来。不,根本无法找到形容她们的词儿:除了贱货,就再也没有别的词儿了。”
罪过!我们主人公的嘴里好像窜出一个难登大雅之堂的词。可这有什么办法呢?作家在这里的处境就是如此!不过,不能登上大雅之堂的粗话写到了书里,那并非作家的罪过,那是读者,首先就是上流社会读者的过失:从他们那里你不会听到一句正正经经的俄国话,他们用法国话、德国话和英国话,用得太多,多得使你受不了,甚至还学足了各种洋味:讲法国话就带着鼻音咬着舌头;讲英国话呢,就像鸟叫一样,而且表情也得像鸟,甚至还会讥笑那些学不像鸟的表情的人;他们讲起俄国话却毫不上心,或许只是为了标榜自己的爱国热忱,才在别墅修上一座俄国味道的小房子。上流社会的读者以及那些自以为是上流人士的读者就是如此!可他们的要求又如此苛刻!他们坚定地要求一切都要用最严谨、最纯正、最高雅的语言来表达,如此说来,他们希望加工得完美无疵的俄文自行从云端落下,正好落到他们的舌尖上,那他们只要张嘴往外一吐就是。当然,人类中女性那一半是奇特的;但是,应当承认,可敬的读者有时更奇特。乞乞科夫对究竟写信人是哪位太太,已经一筹莫展了。他试着再投过去一个更加专注的目光,看到太太们的那边也流露出一种神情来,向他这个可怜的凡人的心中传送着希望和甜蜜的折磨,结果他只好说:“没办法,怎么也猜不出来啦!”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此时此刻的快活心情。他一会儿潇洒自如地与几位太太愉快地说上几句话,一会儿踏着小碎步,或者像人们通常说的那样,蹀蹀躞躞地走近这位或那位太太,——那些极其利索地绕着太太们打转的、被称为老色鬼的、打扮时髦穿着高跟皮鞋的小老头儿们通常迈的就是这种小碎步。乞乞科夫一边迈着小碎步,一边潇洒地左右周旋着,每次都要两脚先磕一下脚后跟才停下来,——他那小脚儿上的动作就像地上拖着的一条短短的小尾巴,或者就像打一个逗号。太太们都十分高兴,不仅找到了他身上的一大堆可亲可爱之处,甚至还在他的脸上发现了雄伟的乃至于英武的神态,众所周知,女人们是非常喜欢这种神态的。太太们已经差不多要为了他而吵起来了:有些太太们看到他喜欢站在靠门口的地方,便争先恐后地去抢占离门较近的那把椅子,一位太太捷足先登,最后差点儿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在许多盯着这个位置的太太们的眼里,她的这种无礼行径有些太不成体统啦。乞乞科夫只顾得向太太们献殷勤,或者准确些说,是太太们妙语连篇,对他献热情,把他弄得头昏脑胀(太太们的话里尽是深奥的暗喻,需要去苦心揣测每一句话,他的额头又沁出了汗珠),竟令他忘记遵照礼节应当去拜会女主人。等到他听见省长夫人的声音,才想起这本该他做的事来,可省长夫人已站在他身旁几分钟了。省长夫人风雅地摇着头,用委婉里带着慧黠的声音说:“哟,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原来您在这儿!……”省长夫人的话,我无法准确地传达,但是她说得非常亲切动听,颇像那些爱描写客厅高雅社交活动并喜爱卖弄自己这方面见识的上流社会作家笔下的贵妇人同情人互通款曲的腔调,那话大致是说:“莫非您的心真被人家全部攻陷,竟没有留下一小块地方——只是最小的一个角落——去容纳被您无情遗忘了的人了”。
我们的主人公立刻转身,正要开言答对——他的辞令或许不会略逊于时髦小说中的兹翁斯基、林斯基、利金、格列明们和各种机灵的军人们,但无意中抬起眼睛,他便突然莫名其妙地停了下来,就像蒙头挨了一棒。他面前的原来并非省长夫人一个人:她还拉着一位妙龄女郎,二八芳龄,娇艳的金发,清秀的眉目,略尖的下颏儿,令人神魂颠倒的鸭蛋脸儿,——这模样儿,会被画家用来做画圣母时的模特儿的,在俄国这种模样儿并不多见,这里山也好,森林也好,草原也好,脸盘儿也好,嘴唇也好,脚也好,什么都长得大大的。这女郎就是他从诺兹德廖夫家出来时在路上因为车夫或马匹的糊涂而让两车奇妙地相撞,缰绳纠缠到一起,米佳伊大叔和米纳伊大叔帮忙解难时遇到的金发姑娘。乞乞科夫惊喜不已,一时竟说不出一句好听的话来,鬼才知道他咕哝了些什么,格列明也好,兹翁斯基也好,利金也好,一定不屑于他相比了。“您还没有见过我的女儿吧?”省长夫人说,“寄宿女中刚毕业的学生。”
他回答说已经有幸在一个偶然的方式下见过了;他还想要多说几句,却说不出一个词儿来。省长夫人又说了几句话,便带着女儿到大厅的另一头去招呼别的客人了,而乞乞科夫呢,仍然矗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像一个兴致勃勃地要上街散步的,正要大开眼界的时候,却突然想起仿佛忘了一件事情,便忽然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实在是再蠢不过的样子了:春风得意的神情瞬间从他脸上消失了;他在苦苦思索到底是忘了什么:不是手帕吧?手帕在口袋里呀;不是钱吧?钱也在口袋里呀;好像什么都不缺,全都带在身上,可是一个恼人的精灵却偏偏在他耳边不停地悄声提醒他,他一定忘了什么。因此他便恍惚迷离地看他面前熙攘的人群、飞驰离去的马车、列队行进的一团士兵的高筒军帽和高举的枪支、商店的招牌,——但这一切他都是入目不入心。乞乞科夫就这样突然变得失去了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的感知了。这时太太们的香唇向他吐露出许多委婉而含蓄的提示和问话:“我们这些可怜的凡人可以斗胆请问您在想些什么吗?”“您那思绪翱翔的幸福之乡在何方?”“令您陷入甜蜜的沉思之谷的那位女士的芳名可否令我听闻吗?”但是他对这一切都一概置若罔闻,令那些优美动听的问话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渺无回应。他傲然失礼,竟然很快就撇下了太太们,到大厅的另一侧去寻觅省长夫人和她的女儿去了。只是太太们却并不想如此轻易地就放过他;她们每个人都下定决心把自己最擅长的本领施展出来,把那能轻易征服我们心的各种武器拿出来。必须指出,某些太太——我说的只是部分,而不是全体——会有一个这样的小小的弱点:她们如果发现自己的哪一部分长得特别好——前额也好,嘴也好,手也罢,——便会认定她们脸上特别好的那一部分会首先投射进他人的眼帘,人们便会一起说:“看那,看那,她那鼻子又直又高时多么漂亮!”或者:“那方正的前额真是迷人!”哪位太太的肩膀长得好,她便会坚信只要她走过年轻男人的身旁,他们便会惊讶不已,赞叹说:“啊,这位女士的肩膀真是美极啦!”而对脸、头发、鼻子、前额就会看也不看一眼,即使看了一眼,也会感觉这些地方都是无关紧要的。有些太太就是这样想的。每位太太都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尽力让舞姿漂亮无比,淋漓尽致地把自己身上最得意的地方展现出来。邮政局长夫人跳起华尔兹舞,洋洋自得地侧歪着头,仿佛要成仙飞去。有一位很可爱的太太——她原本并不是来跳舞的,因为右脚上起了一个豌豆样的东西,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不得不穿一双棉绒鞋前来赴宴,——竟然忍不住就穿着棉绒鞋跳了几圈儿,目的只是为了让邮政局长夫人不要太过得意忘形。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对乞乞科夫产生预料期的效果,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女士们的美妙舞姿,只顾不停地踮起脚尖越过人们的头顶上去寻觅那位诱人的金发女郎;他甚至还微微地弯下身子,在人们肩膀和脊背的缝隙中去搜寻,最后他终于寻觅到了。他看到她和妈妈坐在一起,妈妈的头上包了一块类似伊斯兰风情的头巾,一根羽毛在上边严肃地抖动着。乞乞科夫猛地冲了过去,仿佛是要一举攻占她们;不知是因为春情发作,还是背后有人推了他,反正他是毫不回头地向前猛钻了;包税人被他撞了一下,晃了晃,幸而凭着一只脚勉强支撑住了,否则怕是要带着一大排人倒下去;邮政局长也踉跄地后退了一步,面带惊讶带着几分讥讽看了他一眼,但乞乞科夫却看都没有看向他们;他的眼里只有远处的金发女郎,她戴着长手套,不消说,心中正燃起在镶木地板上美丽起舞的愿望。旁边正有四对舞伴在跳着热情奔放的马祖卡舞呢;鞋后跟正拼命地跺着地板;一位上尉正在心神贯注、手脚并用地展现舞姿,跳着即便在梦里也没有人能跳得出来的舞步。乞乞科夫紧擦着跳马祖卡舞的人们的脚后跟从他们的身边溜过,目标鲜明地奔向省长夫人和她的女儿坐的地方。可是到了她们跟前,他却躇踌起来,没有像原来那样洒脱地迈开矫健的小碎步,他甚至有些手足所措,各种举止都显得异常生涩。很难推断出我们主人公的心里是否真正地萌发了爱的感情,——对于这类既不胖但也不瘦的绅士先生们竟会萌生爱的感情,简直会叫人无法不质疑;然而无论怎么说,这个时候的确发生了一种奇怪的现象,怪得恐怕连乞乞科夫本人也难以对自己解释清楚:正像他后来自己承认的那样,当时他只感觉整个人声鼎沸的舞会在那几分钟里好像退到了远处,提琴和喇叭也好像在重山叠嶂的后边演奏,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雾气,就像画儿上胡乱涂抹的迷茫田野一样。在这片雾蒙蒙的、随便涂抹成的田野上,只有那楚楚动人的金发女郎的清丽倩影是清楚而完整的:她那鸭蛋脸儿,她那纤细的腰肢——这样的腰肢只有刚刚毕业几个月的寄宿女中生才会有,她那一身素色的、可以说是质朴无华的连衣裙儿——这连衣裙儿轻盈而灵巧地包裹着她那年轻苗条的肢体的各个部分,清晰可见全身的线条。她浑身上下就像是用象牙玲珑剔透雕刻出来的一般;在这混浊陈旧的人群中,只有她如此洁白,晶莹,闪光。看来,世上确有这样的事。看来,乞乞科夫这一类人人生中也会有几分钟的时间成为诗人。只是“诗人”这个词用在这里可能有些名不符实。但是,他当时真的感觉自己仿佛已然变成了一个青年人,简直几乎要变成骠骑兵了。他看到省长夫人和她的女儿身旁空着一把椅子,便立即捷足先登了。攀谈开始并未成功,但逐渐顺畅了起来,他甚至为此有些小小的得意,不过……十分遗憾,我们必须指出:老成持重、身居要职的人同女士们交谈起来,总会有些拙嘴笨舌;这种事的行家里手是中尉先生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超过大尉的军衔。只有上帝知道他们会些什么妙法:看起来他们讲的也并不如何高明,但是姑娘们却往往在椅子上笑得前仰后合;至于五品文官呢,天知道他们会说点什么,要么先是一通俄国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如果讲一句恭维的话——当然,这句恭维话如果仔细琢磨并非毫无风趣,只是饱含了吓人的书本气;如果说个笑话呢,那他自己会笑得比听笑话的那位女士起劲得多。这里写上这一笔无非是让读者明白为什么在我们的主人公滔滔不绝的时候金发女郎竟打起喷嚏来。我们的主人公并没有发现这一点,他起劲地在讲许多有趣的事情。这些奇闻轶事,他在许多地方的类似场合已经讲过多次了。在辛比尔斯克省别斯佩奇内府上讲过,当时在座的有主人的女儿阿杰莱伊达连同她的三个小姑子——玛丽娅、亚历山德拉和阿杰利盖达;在梁赞省佩列克罗耶夫府上说过;在奔萨省波别多诺斯内和他的弟兄彼得·瓦西里耶维奇府上说过,当时在座的有主人的小姨子卡捷琳娜和她的叔伯姊妹萝扎和埃米利娅;在维亚特卡省彼得。瓦尔索诺菲耶维奇府上讲过,那时在座的还有主人儿媳的妹妹佩拉格娅和侄女索菲娅和两个远房姊妹索菲娅跟玛克拉图拉。太太们对乞乞科夫这种傲慢的表现都极为不满。一位太太为了点醒他,故意从他身旁贴身而过,甚至用宽大的裙箍有些放肆地刮了金发女郎一下,还让那飘在肩头的纱巾的一角在金发女郎的脸上擦过;与此同时,从乞乞科夫头上的一位太太的嘴里伴随着紫罗兰的芬芳飘来一句相当尖刻的话。但要么是他真没有听见,要么就是假装没有听见,不过这个态度非常不好,因为太太们的意见是很重要的:对此他也悔恨不已,只是那是后来的事了,也就是说悔不当初了。太太们这种愤慨心情从哪里看都是正当的,在许多张脸上都显露了出来。无论乞乞科夫的地位有多高,虽然他是一个脸上表现出雄伟乃至英武气概的百万富翁,但在这类事情上,太太们是谁也不肯宽恕的,不管他是什么人,到那时就只有自认倒霉了!虽然女人性格要比男人柔顺,但在某些场合她们会突然变得强硬,不仅胜过男人甚至会胜过世界上的所有一切。乞乞科夫的怠慢几乎可以说是无心的,却激起了太太们的同仇敌忾,甚至在无礼抢占门旁那张椅子之后濒于破裂友情的女士们也摈弃前嫌,重归于好了。她们在乞乞科夫顺口说出的一些干瘪平淡的话音里听出了尖刻的讥讽。特别不幸的是当场有一个青年人写了一首嘲弄舞迷们的打油诗,大家清楚,这本是省城舞会上几乎从来不会或缺的节目。但大家立刻认定这是乞乞科夫写的。愤怒越卷越大,太太们在各个角落以对他十分不利的口吻议论起来;那个可怜的寄宿女中毕业生已被彻底断送,她的罪名已经成立了。此时一件极不愉快的意外事件马上将降临到我们主人公的头上了:在金发女郎打哈欠,乞乞科夫还在对她大讲奇闻轶事快要讲到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的时候,诺兹德廖夫从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里走了出来。他是从冷餐厅里挣脱出来的,还是从铺着绿色台布的小客厅里(那里正在进行比普通惠斯特牌更厉害的赌博)主动出来的还是被搡出来的,我们不得而知,反正他用力挽着检察长兴高采烈地出现了,检察长看来已被他拖拉了好一会儿了,他正可怜地上下左右拧动眉毛,大抵在想方设法摆脱这过分友好的挽手旅行。这种旅行也的确叫人无法忍受。诺兹德廖夫一口气喝了两杯茶(里面当然不会不掺着罗姆酒),便起了酒劲儿,信口开河起来。乞乞科夫远远看到了他,便决定忍痛割爱,放弃他那不舍放弃的座位,尽快溜走:他预感跟诺兹德廖夫见面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是该他倒霉透顶,省长这个时候冒了出来,说看到他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在这里非常高兴,并拉住他,请他在他与两位女士关于女人的爱情是否持久的辩论中说一句公道话。此时,诺兹德廖夫已经看到了他,向他径直走了过来。“啊,赫尔松的地主,赫尔松的地主!”他一边嚷着,一边大声地笑着走了过来,笑得他那春天里的玫瑰一般鲜艳的脸蛋儿抖个不停。“怎么?买到不少死农奴了吧?您不知道呀,大人,”他又朝省长扯着嗓门喊道,“他在收购死农奴!真的吗?喂,乞乞科夫!你呀,我对你讲句够交情的话吧,好在我们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省长大人也在这里,——我真想把你吊死,真的,把你吊死!”
乞乞科夫恨不得要钻到地缝里去。“您信吗,省长大人,”诺兹德廖夫接着说,“他刚一开口说‘把死农奴卖给我吧’,我就几乎把肚皮笑破了。我一到这儿就听说他买进了三百万卢布的农奴,还要迁走。他迁走什么!他跟我买的是死农奴呀。喂,乞乞科夫,你是个畜生,真的,畜生,省长大人也在,您说对吗,检察长?”
检察长也好,乞乞科夫也好,省长也罢,全都被弄得无言应对,狼狈不堪,而诺兹德廖夫却丝毫没有理会,仍旧半醉半醒地嚷着:“啊,你呀,老兄,你,你……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买死农奴,我决不饶恕你。喂,乞乞科夫,你呀,真该感到羞耻,你自己知道,你没有比我对你更好的朋友了。省长大人也在,您说不对吗,检察长?说了您不会相信,省长大人,我们俩的交情相当好。要是您问我,我这不就在您的面前么,要是您问我:‘诺兹德廖夫!说句良心话,你觉得谁更亲,是你的亲爹还是乞乞科夫?’我会说:‘乞乞科夫,’真的……宝贝儿,让我给你来一个吻。省长大人,您就让我亲他一下吧。哎,乞乞科夫,你别太不自在啦,让我在你白嫩的脸蛋儿上印一个小的痕迹吧。”
诺兹德廖夫被狠狠地推开了,差点跌倒;大家都从他身边溜走了,没有人听他说什么了;可是他说买死农奴时是扯着嗓子喊的,而且还带着放声的大笑,因此连最远的角落里的人也都听到了。这件新闻太令人吃惊了,大家一时呆若木鸡,脸上露出了蠢相,等着瞧个究竟。乞乞科夫发现,不少女士面露幸灾乐祸的微笑互相传递眼色,许多张脸上都流露出别有含义的神情,这令他更加心慌意乱起来。诺兹德廖夫是一个无法挽救的吹牛撒谎的家伙,因此听到他胡说八道本应不足为奇的;但是,凡人——实在捉摸不透凡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一件新闻只要是新闻,无论是多么无聊,都一定会有一个凡人去传递给另外一个凡人,哪怕只是为了说上一句:“瞧,人们多么能造谣呀!”
而那另外一个凡人呢,也一定会高高兴兴地贴近耳朵去听,虽然之后他自己又再加一句:“这完全是无聊的谣言,一点儿也不值得当真!”但随后他却会马上去找第三个凡人,以便转述之后,两个人一起来义愤填膺地高声谴责一句:“这是多么无聊的谣言啊!”最后,这谣言就会传遍全城所有的凡人,此外,大家一定会谈论个够,最后或许才会承认这事儿不值得当真,更不值得来议论。显然,这件小事完全地败坏了我们主人公的兴致。傻瓜的话即便愚蠢,有的时候也会搅坏一个聪明人的心情。乞乞科夫开始觉得心情灰暗,局促不安:就像脚上穿了一双擦得油光锃亮的皮靴却一脚踩进了混浊发臭的烂泥里一样;总之,实在是糟糕,糟糕极了!他试图不去想这件事,想要解解闷,散散心,便坐下来玩儿惠斯特牌,但一切都开始很不顺利,就像一个被拧弯了的车轮:有两次竟出错了牌,打出了对手的花色,还有一次甚至忘记第三家搭档的本牌是不该敲的,他却煞有介事地出手糊里糊涂地把自家的牌给敲了。民政厅长怎么也弄不明白,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这个擅长打牌,可以说精通牌理的人,竟然犯下这种错误,甚至还丢掉了他的那张黑桃大王,而用他本人的话来说,他曾指靠那张牌就像指靠着上帝。然而,邮政局长和民政厅长甚至于警察局长都照旧打趣我们的主人公,说他莫非坠入了情网,说他们知道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的心被爱神之箭射穿了,还说他们知道这位爱神是谁;但这一切都没能让他开心,虽然他也尝试着笑一笑,并回敬几句笑话。在晚餐桌上,他也始终没有谈笑自如,尽管席上的嘉宾是令人愉快的,诺兹德廖夫也早已被带走了,因为连太太们也终于看出诺兹德廖夫的举止太放肆了。科吉利翁舞跳得正酣的时候,他竟然一屁股坐到地上并伸手去拽跳舞者的衣裙,由太太们来讲,这已经太不像话了。晚餐吃得非常热闹:在三叉烛台、花束、糖果和酒瓶的衬托下闪耀着一张张怡然自得的脸。军官、太太、穿燕尾服的绅士们——全都变得热情体贴,甚至于到了甜腻的程度。男人们争先恐后地站起来,跑着去接过仆人手里的菜盘,异常稳健地递送到太太们面前。一位上校把腰刀拔了出来,用刀尖挑着一碟调料送给了一位太太。乞乞科夫是跟德高望重的人们坐在一起的,这些德高望重的人在一起高谈阔论,一边吃鱼肉或蘸着芥末的牛肉,一边争论着,他们争论的问题都是他平素乐于参与争论的;只是这时的他却像一个疲惫不堪、旅途劳顿的人,自己提不出看法来,对别人的看法也无法接受。他没有等到终席就回下榻的旅店去了,比之前离去的时间要早得很多。回到旅店,回到读者早已知道的有一扇门用五斗橱挡着还不时有蟑螂从各个角落里探头探脑的房间里,他的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就像他坐的那把圈椅不肯安静下来一样。他的心里稍有一种不快之感,思绪纷乱,心头压着一种难以忍受的空虚。“谁发明的舞会,真是该死!”他气愤地说,“你们傻头傻脑地高兴什么?省里粮食歉收,物价飞涨,他们却在搞什么舞会!一个个打扮那么花哨,不像话!一位太太一身穿戴花上千卢布不算稀奇!用的全是民脂民膏呀,或者用的是哥儿们的昧心钱,那就更糟了!谁都知道人为什么要出卖良知,贪赃受贿:还不是为了给老婆买一条披巾或者几件圆蓬裙什么的,去他妈的,一些怪名堂。而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不过就是为了不让一个爱出风头的西多罗夫娜说邮政局长太太身上的那件衣裳更漂亮,就为了这些,就一掷千金。人们在四处喊:‘舞会,舞会,多么快活!’可舞会简直是浑浊不堪,不合俄罗斯的精神,不合俄国人的本性;不像话:一个成年的男子汉突然跳出来,上下一身黑,衣服瘦得紧紧箍在身上,跟个小鬼似的,两条腿就乱蹬起来。有的人还一边抱着舞伴,一边同身旁的一个人争论重要的事儿,同时两条腿还在右一下左一下地蹦跳,活像一只小山羊……这些都是猴子的把戏,都是猴子的把戏,学人家的!法国人就算四十岁了还像个十五岁的孩子,咱们也就得旁观!唉,说真的……每次舞会完事就像犯了一次大错一样;真是连回想一下都不愿意。脑袋里空空荡荡,就像跟一位上流人士谈过话的感觉一样:那上流人士海阔天空,夸夸其谈,卖弄从几本小书里捡拾来的一点学问,说得天花乱坠,有声有色,但脑袋里却空空荡荡,过后你就会发现,就算跟一个普通商人谈谈也强过听他那一套华而不实的空论。商人虽然就懂自己的本行,可懂得透彻,是经验之谈。从舞会里你能得到什么教益呢?如果有哪位作家突然心血来潮,想描写一下舞会场面的实际,那又能怎样呢?就算写进书里,那场面也会跟实际的情况一样,是莫明其妙的。这场面应怎么解答:是道德的,还是不道德的呢?只有上帝知道!你会咽口唾沫,然后把书一合,就算完事。”乞乞科夫如此贬了一通舞会;但是里边好像还掺进了让他大为不满的另一个原因。令他恼火的主要不是舞会,而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丢了一个大丑,扮演了一个可疑的奇怪的角色。当然了,如果用理智的眼光看待,这并不值得介意,几句蠢话能起什么作用,最重要的是,在主要的事情已经办完的时候。但人就是这么奇怪:他对一些人本来毫无敬意,看法极坏,怒斥他们梳妆粉饰庸人自扰,可是这些人若是对他失去了好感却又令使他伤心。让他沮丧的是,分析清楚事情之后,他看到这里有的地方也是怨他自己。可是他并没有对自己恼怒,这当然也不无道理。我们大家都有一个这样的小小缺点:对自己总要宽容些,最好想办法找一个身边的人来撒气,比如说仆人啦,在我们生气的时候进来的下属啦,妻子啦,或者椅子啦,——我们可以冲到门口去把它随手摔掉扶手和靠背,让它体会一下我们盛怒的滋味。乞乞科夫就这样很快找到了一个承担他心中所有怒气的人。这个人就是诺兹德廖夫。不用说,诺兹德廖夫被骂得一无是处,这顿臭骂就像一个走南闯北、经验丰富的大尉骂骗人的村长或驿车夫似的(顺便说一下,将军对骗人的村长或车夫也会偶尔臭骂一顿,将军除了许多已成为经典的咒骂以外,还会加上许多他首创的骂人字眼儿)。
诺兹德廖夫的族谱被牵累了,他的列祖列宗着实吃了很多苦头。乞乞科夫坐在坚硬的圈椅上心浮气躁,难以入眠,使劲诅咒着诺兹德廖夫和他的祖宗三代,眼前的蜡烛已燃烧得烛芯上结了一顶小黑帽似的烛花。烛光晃动着,每时每刻都有熄灭的危险。窗外浓重漆黑的夜色已因将近黎明而渐显蓝色。远处的公鸡已经在争先啼鸣。在这万籁俱寂的省城里或许有一个军衔、官阶不明的穿着粗呢大衣的可怜家伙(他只知道一条被冒险的俄国人踩踏烂的道路)在踯躅独行。这时城市的另外一边正发生着一个事件,这个事件将使我们主人公陷入更加不愉快的境遇。总之就是沿着城市偏僻的街道驶来了一辆稀奇古怪的马车,给这辆车起名字简直是要煞费苦心的:它既不是走远路用的四轮马车,又不是弹簧马车,也不是折篷的轻便马车,倒像是一个滚圆的大西瓜装上了轮子。这个大西瓜的两颊,也就是两边的车门上漆着斑驳的黄色,车门因为把手和门锁状态不佳已经关不上了,只好用绳子马马虎虎地拴着。西瓜里塞满了烟荷包形、长圆靠枕形和普通枕头形的印花布坐垫,一袋袋的各种黑面包、白面包、夹馅面包、煎肉包、烫面做的辫子面包。一个鸡肉大烤饼和一个腌黄瓜肉馅的大烤饼甚至把脑袋探到了袋子的外面。车后边的脚蹬上坐着一个仆人,穿着一件家纺的杂色土布袄,花白的胡子没有剃,这就是通常被叫做听差的人。铁轮箍和生锈的车轴吱吱扭扭响着,在城市的另一头惊醒了一个岗警。那岗警操起长柄钺揉着睡眼憋足了劲大喊了一声:“谁?”他还没发现行人,只听见远处传来的车轮辚辚声,便在衣领上抓到了一只小动物,走到路灯的下边就地就用指甲把它剪掉了。之后,他放下了长柄钺,又遵循他那骑士阶层的规矩睡了过去。因为没有挂掌,马不断地打失前蹄,看起来它们对于城里天鹅绒般平整的石铺马路也不太熟悉。这辆笨重的大马车走街串巷拐了几个弯儿,最后转到了涅多蒂奇基教区的尼古拉小教堂,走进一条黑胡同停在了大司祭家的大门口。车里面钻出一个裹着头巾、穿着坎肩儿的丫头,抡起拳头在大门上用力地砸起来,那股劲儿,就算是男人也不一定赶得上(那穿着杂色家织布袄的听差后来被拽着两条腿从车上拖了下来,他已经睡得像死猪一样了)。狗叫了起来,大门终于张开了嘴,好不容易把这笨拙的交通工具吞了进去。马车进了一个挤满劈柴、鸡舍和各种小仓房的院子;从车上走出来一位太太,她就是女地主、十品官的遗孀科罗博奇卡。这个老太太在我们的主人告辞之后就感觉心浮气躁,害怕上了当,一连三夜都没有能闭上眼睛,终于痛下决心,虽然马还没有挂掌,也要到城里一趟,打听清楚死农奴的当前市价是多少,上帝保佑,可别一时大意,卖得太贱了。她的到来产生了什么后果,读者从两位太太的一段谈话里就可以知晓。这番谈话……不过最好还是把这些谈话留给下一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