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游子是幸福的:他走过漫长而沉静的旅程,饱尝了风霜、泥泞、肮脏、睡眼朦胧的驿站长,耳边响个不停的马铃声、对骂,修车、铁匠、驿车夫以及旅途上遇到的各种坏蛋的磨砺之后,终于在最后看到了熟悉的房舍和迎面而来的温暖灯火;等待他的是熟悉的房间、孩子们的奔跑喧闹、跑出来迎接他的人们的欢呼以及不时让热切的亲吻(这亲吻温暖到可以驱散记忆中的任何痛苦)打断的柔声细语的温存。有家的人是幸福的,单身汉却是孤苦而不幸的!
这样的作家是幸福的:他通过让人讨厌的,枯燥干瘪的,以其可悲的真实令人震惊的人物,去靠拢那些代表着人类崇高美德的人物;他从不会改变他那七弦琴的高雅;他从日夜转动不休的形象大潮流中挑选一些例外的少数;从不肯走下他那高高在上的神龛来俯视他那些可怜的卑微同胞;他总是置身于自己那些超凡脱俗、远离大地、备受推崇敬仰的形象之间。而他的好运更是让人艳羡不已:他写起那些形象来可谓左右逢源,得心应手,他的名声却也如雷贯耳、妇孺皆知。他用迷人的烟雾蒙上了人们的眼睛;他巧妙地哄着他们,把生活里可怜的一面遮盖起来,只给他们看完美的人。人们簇拥着着他那凯旋的马车狂奔,欢呼雀跃地追随着他。人们把他称为举世无双的伟大诗人,说他高高地站立在全世界所有其他天才之上,就像雄鹰展翅翱翔在高飞的鸟儿之上一样。只要谈到他的名字,那些青涩狂热的心便跳动起来,眼里满含着感激的泪水……他的力量是无可匹敌的——他就是上帝!然而另一类作家的命运和境况就不一样了,因为这类作家居然敢于把那些时刻围绕在人们眼前却为迷茫的眼睛视而不见的一切——那像水草一样阻碍我们生活之舟前行的、令人触目惊心的、可怕的垃圾,那满塞在悲苦而乏味的人生路上的猥琐、冷酷和平庸之辈的各种隐私——全都折腾出来,并挥动着冷漠的刻刀以无可匹敌的力量让它像浮雕一样鲜明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这类作家听不到民众的欢呼声,看不到感激的泪水,得不到心潮澎湃的读者的交口称赞;也不会有哪个妙龄女郎怀着膜拜的激动,向他五体投地地飞扑过来;他不能在自己奏出的乐章中收获甜蜜和幸福;最后,他还逃脱不了评论家的审判,冷漠而伪善的当代评论家们会把他的呕心沥血之作品评成猥亵、下流的东西,会让他屈辱地站在污蔑人类的作家的行列,会把他笔下那些主人公的品行都联系到他的身上,会剥夺他的灵魂、他伟大的胸怀,还有他那神圣的天才称谓。因为当代评论家不会认为能让人看到星星的镜片和能使人看清细菌活动的镜片是同样神奇的;因为当代评论家们不会想到,崇高的辛辣嘲讽是可以和同崇高的美丽抒情相提并论的;因为当代评论家不会承认,为了让一幅从凡俗卑劣的生活中截取的画面美丽动人,变化成一件艺术珍品,是需要深沉博大的胸怀来包容的;这种笑和通常的小丑插科打诨有着天壤之别!
当代评论家不承认这一切,对一个新晋的没有大众认可的作家极尽刻薄地指责;得不到回应,没有人来同情,没有人关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大路上。他的作家生涯是严酷的,心里惆怅地感受着自己的孤苦伶仃。一股奇异的的力量推动着我要同我古怪的主人公一起坚持走一段漫长的路,去看那千奇百怪的人生,穿过世人看得见的笑和世人并不理会的、视而不见的泪来的审查!还要等很久,另一种灵感才能像暴风雪一样从充满着恐怖和天才的头脑中迸发出来,那个时候人们才能怀着揣揣不安的心情听到那种雷鸣般的庄严声音……上路吧!不要去理会人们的皱眉和怒容!上路吧!让我们一头闯进那充满纷扰和驿车铃铛声的生活中去,去看看乞乞科夫在干什么吧。
乞乞科夫刚从梦中醒来,他感到一宿睡得很好,舒展了一下身体。他又躺了大约两分钟,直到打了个榧子,喜滋滋地想起他现在已经差不多有四百个农奴了。马上跳下床了,甚至没有来得及欣赏一下自己的脸——他非常喜欢自己的这张脸,大概他认为脸上最惹人爱的是他的下巴,所以常常在朋友们面前夸奖它,尤其是刮脸的时候。他常常用手摸着下巴说:“我的下巴颏儿多么美,看:滚圆滚圆的!”但此时的他既没有看下巴,也没有看脸,而是马上穿上了那双绣工精美的五颜六色的细羊皮皮靴——这种皮靴在托尔若克市卖得极好,因为俄国人生来是不讲究穿戴的嘛。他大概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和平日里受人尊敬的老成持重的风度,只穿了一件苏格兰式短衫,在屋里蹦了两下,甚至还用后脚跟灵巧地踢了踢屁股。之后,他终于忙起正事来:他对着小红木箱得意地搓了搓手(很像拒不吃请的县法院官吏们在外出公干时应邀入席前搓手的神气),又马上从小箱子里抽出一沓儿纸来。他想尽快把事情了结,不再拖延时间。他打算亲自誊写和草拟买契,以免让办事员从自己身上赚到油水。公文的程式,他是十分熟悉的。他先是意气风发地用大写字母写上了一千八百多少多少年,又用小写字母写上了地主某某某以及其他应当写的话。两个钟点,便大功告成了。这之后他又仔细看起来这些农奴的名单,那些农奴确实曾经存在过,做过工,种过地,赶过车,酗过酒,蒙骗过主人——当然也不能说他们不是一些好庄稼人,——这个时候一种奇怪的连他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感情涌上了他的心头。每一份名单好像都能体现一种特殊的性格,而列在上面的农奴好像也都带上了一种特殊的性格。原属科罗博奇卡的那些农奴,几乎全都有绰号和别名。普柳什金开的名单,简单扼要:名和父名只写开头字母,然后点上两个圆点儿了事。索巴克维奇开的名单,详尽程度让人吃惊:农奴的优点滴水不漏——一个农奴后边注着“好木匠”,另一个后边标着“滴酒不沾,精明能干”。农奴的父母家世也都有详细的说明,只是其中一个叫费多托夫的农奴是这样标注的:“其父何人不详,系丫环卡皮托丽娜所生,可是该人不偷东西,品行端正。”这些详细的标注让名单看起来非常逼真:就像上面的农奴昨天还活着似的。他久久地注视着这些农奴的名字,不由得心生怜悯,叹着气说:“天哪,你们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了里呀!我的心肝宝贝儿,你们的一生都干过什么营生?受了哪些煎熬?”他的眼光不由停在一个名字上,这是大家都知道了的原属女地主科罗博奇卡的农奴外号叫不敬牲口槽的彼得·萨韦利耶夫。他又有些感情泛滥不止了,说了一句:“好长的名字啊,占了整整一行!你以前是个手艺人还是就是个农夫,怎么死的呀?是在酒馆里醉死的,还是在路上睡梦中让沉重的货车压死的?……软木塞斯捷潘,木匠,堪称滴酒不沾的典范。啊!这就是那个软木塞斯捷潘,那个适合当近卫军的大个子!你也许腰上别着斧子、肩上背着行囊走遍了俄国的所有省份,每顿饭只买一分钱的面包和两分钱的干鱼充饥,每次回家钱袋里都有上百个卢布,大概还有一张一千卢布的大票儿缝在粗布裤子里或是塞在靴套里吧。你是在哪儿丧命的?是不是为了挣大钱去爬教堂的圆顶,已经爬到了十字架,可是却从横梁上滑落下来,摔死了?当时是否有一个什么米赫伊大叔站在你旁边,抓着后脑勺,说了一句‘咳,你多倒霉啊!瓦尼亚’说完之后自己便系上绳子,代替你上去了……马克西姆·捷利亚特尼科夫,鞋匠。嗬!鞋匠。‘醉得像个鞋匠’,有句俗语这么说。小子啊,我可清楚你的底细呀。要是你想听,我可以把你的经历都说出来:开始的时候,你跟着一个德国人学徒,德国人供你们伙食,他不让你们到街上去闲逛,常常因为你们干活儿不利索用皮带抽打你们的脊背,然而你呢,是个心灵手巧的,不甘心做普通鞋匠。那个德国人跟老婆或同伴说起你来,总是夸赞不已。等到你学徒期满,你说‘现在我要自己开铺子,不像德国人那样挣小钱儿,我要一下子发个大财’。你给了主人一大笔的代役租,自己开了一个鞋铺,接下了一大批活儿干起来。不知道你从哪里用最便宜的价钱淘了一些烂皮子来,让你在每双靴子上赚了两份钱,但没等过了两个星期,你就被人们骂了个狗血淋头,因为你做的靴子全破了。你只好把铺子关了,开始喝大酒,喝多了就在街上东倒西歪地晃荡,不断地念叨:‘这世道不好!不行啊,这简直让俄国人没法活了,都怪那德国人。’这算个什么男的;叶利扎维塔·沃罗别伊。呸,这是个婆娘!倒霉,怎么让她混进来了?索巴克维奇这个坏蛋,他在这里也耍了花招!”这确实是个婆娘,乞乞科夫说对了:她怎么会钻到男农奴堆里,我们并不知道,可是她的名字写得很巧妙,不仔细看就会把她当成男的呢:她的名字表示女性结尾的a写成了男性结尾的b。
但乞乞科夫显然并不在意这种做法,他一笔就把这个名字钩掉了。“你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人称干走不到的格里戈里!你是否曾经拉车为生,置办了一辆篷车和三匹马,就离家漂泊,一辈子在外边拉着商人们四处送货。也许你是在路上撇下了你的马撒手而去的,也可能是你的朋友们为了一个红脸蛋胖乎乎的士兵老婆跟你争风吃醋让你命丧黄泉的,还可能是绿林好汉看上了你那双皮条编的大手套和三匹矮马,要不就是你自己在木板床上思来想去,突然心潮难平,跑到酒馆去大喝了一通,最后一头栽进冰窟窿里,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唉,俄国的老百姓啊!竟然不喜欢死!你们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的小宝贝们。”他的目光移到普柳什金所列的逃亡农奴名单上,继续想道,“你们虽然说还活着,可顶什么用呢!如今还不是跟死人一样,你们那利索的腿脚现在把你们带到了什么地方去呢?是因为你们在普柳什金家的日子过得不好,还是因为你们愿意在树林里出没当绿林好汉?也许找到了另一家地主,在耕田种地?或者你们在大牢里,叶列梅·卡里亚金,快腿尼基塔和他的儿子快腿安东——从绰号就可以看出,他们是逃亡的好手。波波夫是家仆,我想粗通文墨的你一定不会拿起刀子:一定会用正当手段偷东西。但是你没有护照,被警官逮到了。你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申辩。‘你是谁家的?’警官问你,并趁此大好时机加了一个肮脏的词儿。你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是某某地主的。’‘怎么到这里来的?’警官又说。‘放我出来挣代役租。’你回答得毫不迟疑。‘你的护照在哪里?’‘在我的雇主市民皮缅诺夫那里。’‘传皮缅诺夫!你是皮缅诺夫?’‘我是皮缅诺夫。’‘他的护照交给你了吗?’‘没有把什么护照给过我,没有。’‘你为什么撒谎?’警官又问,还趁机又加了一个不干不净的词儿。‘是这样,’你毫不在意地回答,‘因为我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就没有给他,而是交给打钟人安季普·普罗霍罗夫保管。’‘传打钟人!他把护照给你了吗?’‘我没有收到过他的护照,没有。’‘你怎么又说谎!’警官说完,又说了一句不干不净的话增强自己说话的分量。‘你的护照到底在哪里?’‘我本来是有护照的,’你机灵地说,‘看样子是丢在在半路上了。’警官接着问:‘那么这大衣是从哪儿来的?’又带上一句不干不净的话来敲打你。‘为什么要偷?为什么还偷了神父的钱匣子?’‘我根本没有偷,’你断言否认说,‘我从来不干那偷东西的脏事。’‘可为什么从你那里搜出了一件大衣?’‘我不知道,兴许是别人扔的贼赃。’‘好啊,你这个滑头,你不招!’警官叉起腰,摇着头说,‘给他带上脚镣,送到监狱里去!’‘随您的便!我悉听尊便,’你答道。说完,你从口袋里掏出鼻烟壶向那两个给你钉脚镣的残废兵示好,请他们嗅,还友好地打听他们参加过什么战争,退役多久了。在法庭审理你的案件的过程中,你就一直待在监狱里。最后法庭审判把你从察廖沃科克沙伊斯克押解到某市的监狱。那里的法庭又把你转押到什么韦谢冈斯克。因此,你就随波逐流地从一个监狱转到另一个监狱,每到一个新地方你就打量着新居说:‘还是韦谢冈斯克的监狱干净:那里还有玩羊拐子的地方,朋友也多一些!’‘菲罗夫老弟!你现在怎么样?在什么地方游荡呢?命运把你带到了伏尔加河,你喜欢上了那儿的浪漫生活,当上了纤夫?……’”乞乞科夫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陷入了遐想。他在想些什么呢?是在想菲罗夫的遭遇,还是像任何一个俄国人一样,不管这个俄国人的地位尊卑、年龄长幼和有多少家产,只要一想到放荡无羁的生活就会油然地心动神迷起来?实际上,如今那菲罗夫在哪里呢?大概已经在一个粮食码头上跟商人们讲好了工钱,正在那里高兴地寻欢作乐呢。纤夫们大概人人带着插着花儿的帽子、系着彩带在跟带着项链、满身彩带的身材苗条高大的姘头或者妻子们告别呢;歌声、舞蹈,让整个码头广场一片欢腾。而搬运工们这个时候却在吆喝、辱骂的催促声中用吊钩背起九普特重的袋子,搬运着粮米袋和燕麦包,或者偷偷地往深邃的船舱里倒豌豆和小麦。码头广场上的粮食袋子像炮弹一样堆成了一座座的金字塔,在很远就能看到;那大片的粮堆简直是一个个庞然大物,这些都要搬进一艘艘大船的船舱里,装满了的大船就会排成一眼望看不到尽头的船队随着春天的浮冰驶向远方。到那个时候你们这些纤夫们就要干个痛快了!你们就会像寻欢胡闹的时候一样靠在一起唱着像俄罗斯大地一般广阔无垠的调子,在纤绳上出力和流汗了。
“哎呀,都十二点啦!”乞乞科夫终于看了一下表,说:“我怎么耽误了这么长的时间?要是办正经事就算了,可我却是先发了一通议论,之后又胡思乱想了起来。我真是犯胡涂了!”他很快地脱下苏格兰式短衫,换上了欧式上衣,紧了紧腰带,把他的大肚子勒回去一些,又洒了点香水,夹起文件,拿起皮帽子,出门到公证处办手续去。他这样紧张并不是怕晚了——晚,他不怕,因为处长是他的熟人了,可以由他的意愿延长或缩短衙门的办公时间,就像荷马笔下的宙斯在需要让他那些心爱的英雄们停止角逐或要让他们来个胜负的时候,便能随意延长或缩短白昼一样。他紧张是因为他想赶快把事情办完了。事情没办完,无论怎么说,他总是心里不踏实不牢靠,在心上总有这样一个想法:这些农奴毕竟不是真的,这个包袱得早早地卸掉。他身上穿着酱紫色呢子面儿熊皮里子大衣,心里想着这个问题,还没有走到大街上,就跟一位绅士撞了个满怀。这位绅士也穿着和他一样的大衣,头上戴着皮帽子。绅士大叫了一声,原来是玛尼洛夫。他们立刻就拥抱到一起,并以这种姿势在街上保持了五六分钟。双方亲吻得都很用力,结果让两人的门牙都几乎痛了一整天。玛尼洛夫高兴得脸上只能看到嘴唇和鼻子了,眼睛都眯起来不见了。他两手握着乞乞科夫的手,足有一刻钟,把那只手握得滚烫。他用极为文雅的词语说他是怎样飞过来拥抱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的;最后用一句只有请少女去跳舞时才会说出来的客套话结束了他的演说。乞乞科夫张着嘴,还没想出来怎么来表达自己的感激心情,只见玛尼洛夫突然从皮大衣里掏出来一个系着粉红色绸带纸卷儿,用两个手指轻巧地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
“农奴名单。”
“噢!”他马上把纸卷打开,瞟了一眼,那工整和娟秀的字迹让他大吃一惊。“字写得真好,”他说,“连抄也不用再抄了。四边还画了这么好看花饰!这花饰是谁画的?”
“您就别问啦。”玛尼洛夫说。
“是您?”
“是内子。”
“哎呀,我的天哪!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深感惭愧。”
“对于您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怎么能说是麻烦呢。”
乞乞科夫感激地鞠躬致谢。玛尼洛夫听说他要到公证处办理契约手续,便表示要和他同去。两位朋友手挽手一起走起来。路上遇到小沟、上坡或小坎,玛尼洛夫几乎要用手把乞乞科夫托起来,而且笑容满面地说,他是绝不会让乞乞科夫扭伤他那尊贵的小脚的。乞乞科夫有些难为情,因为他自知体态有点笨重。他们就这样互相挽着走到衙门所在的广场:衙门是一幢白色的三层石砌大楼,白得像白垩,大概是为了表示楼里的官员们的心灵的洁白吧。广场上的其他建筑物简直跟这座宏伟的大楼毫不相称。那些不过是一个站着拿枪大兵的岗亭,两三个出租马车亭和一些长长的板墙——那上面用木炭或粉笔涂满了常见的肮脏的词儿和图画儿。在这个偏僻的——或者用俄国惯常的说法——美丽的广场上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三楼和二楼的窗户里,偶尔会探出几个为司法女神效力的官吏们那为公正而忙碌的头颅来,可是很快又缩了回去:大概此时上司刚好进了屋。两位朋友不是走上了楼梯而是跑上去的,因为乞乞科夫为了不让玛尼洛夫来搀扶自己,加快了脚步,而玛尼洛夫呢,为了不让乞乞科夫劳累,也赶着去扶他,当他们走进昏暗的走廊的时候,都累得有点喘不上气了。在走廊里和办公室里,他们都没有看到整洁的景象。那时人们还不关心整洁,因此,那些脏了的东西绝不肯加以收拾,而是任其脏下去。司法女神不修边幅地穿着睡衣接待着访客。本应描写一下两位朋友所走过的办公厅,可是作者对于各种衙门都心存敬畏,即便穿过那些奢华讲究的地板和桌子都带着漆光的办公厅时,也总是小心翼翼地低着头,只想快速地走过去,所以无从得知那里究竟如何舒适和华美。我们的主人公见到了许多文稿(有誊清的也有草稿)、高昂的头、宽大的后脑勺、燕尾服、省会流行式样的常礼服,还看到了一件扎眼的灰色短褂——这灰短褂的脸几乎要贴到纸面上,正在奋笔疾书一件土地纠纷或侵吞庄园的官司记录(吞并庄园的是个遵纪守法的地主,他靠着法院的庇护正在审理中安闲地度过晚年,如今已经儿孙满堂了);偶尔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说:“费多谢伊·费多谢耶维奇,劳驾,368号卷宗!”
“您总把大家用的墨水瓶上的盖儿拽到哪里地方去!”
有时会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这无疑是一个长官发出来的,只听那声音高傲地说:“拿去重抄!要不,我就让人敲掉你的靴子,饿饿你,关你六天禁闭。”鹅毛笔在纸上的沙沙声响彻云霄,就像几辆满载着干柴的大车走在积了半尺厚枯叶的树林里发出的声音。乞乞科夫和玛尼洛夫看到第一张办公桌旁坐着两个年轻的官吏,便走过去问道:“请问,这里什么地方办理买卖契约手续?”
两个官吏转身问道:“您有什么事?”
“我要办个买卖契约手续。”
“您买什么啦?”
“我想先问一下买卖契约处在哪里,是这里还是在别处?”
“您应该先说买了什么、价钱多少,我们才能告诉您在什么地方,否则无可奉告。”
乞乞科夫可以看出来,这两个官吏同所有年轻官吏一样只是好奇,而且也想给自己和自己的工作增加一点儿分量和意义。因此他说:“亲爱的,请听我说,我很清楚,所有的买契,不管价钱多少,都在一个地方办理,于是我请您告诉我们买契科在哪里,要是你们不明白这里的情况,我们就去问别人。”
两个官吏听了这话,什么也没有说,其中一个用手向办公室的一个角落指了一下。那里一张办公桌旁的一个老头子正在编排公文号码,乞乞科夫和玛尼洛夫穿过一些办公桌向他走去。老头子正在全神贯注地工作着。乞乞科夫点了一下头问:“请问,这里办买卖契约手续吗?”
老头子瞪着起眼来慢吞吞地说:“这儿不办。”
“那,哪儿办呢?”
“买契科办。”
“买契科在哪儿?”
“在伊万·安东诺维奇那儿。”
“伊万·安东诺维奇在哪儿?”
老头子指了办公室的另一个角落一下。乞乞科夫和玛尼洛夫就朝伊万·安东诺维奇去了。伊万·安东诺维奇已经向身后看了一眼,虽然看见了他们,却马上更专心地埋头工作起来。乞乞科夫鞠了一躬,问道:“请问,这里办买卖契约手续吗?”
伊万·安东诺维奇依然专心致志地在那里处理文件,好似没有听见。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人已届不惑之年,绝非一个夸夸其谈、举止轻浮的年轻人可比的。伊万·安东诺维奇虽然已经四十好几了,可是头发还是又黑又密;他的脸庞,中间部向前突出,集中到鼻子上,像是俗话所说的猪嘴脸。乞乞科夫问道:“请问,买卖契约在这儿吗?”
“在这儿。”伊万·安东诺维奇说着又就把猪嘴脸转过去,继续忙起来。
“我有这样一件事:我买了此地县里几位地主的一些农奴,打算带走。双方已写好了契约,只剩下来办个手续了。”
“卖主来了吗?”
“有的来了,有的写了委托书来。”
“申请书带了吗?”
“申请书也带来了。我想……我有点急事……今天就打算把这件事办了,行吗?”
伊万·安东诺维奇说:“嗯,今天?今天可不行,还要批阅文件,看有没有什么禁令。”
“其实,在加快速度上,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处长跟我是至交……”
“可是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也不是一个人啊,还有别人呢。”伊万·安东诺维奇有些生气了。乞乞科夫听懂了伊万·安东诺维奇的意思,便说:“别人也不会亏待了的,我自己做过事,也当过差,你懂了吧?……”
“那就去找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吧,”伊万·安东诺维奇的语气客气些了,“该谁办,让他吩咐好了,我们这里是不会耽搁的。”
乞乞科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扔到了伊万·安东诺维奇面前,伊万·安东诺维奇好像没有看见,马上用一本书遮上了。乞乞科夫还想指给他看,可是他摇了一下头表示已经没有必要了。
“让他领你们到处长室去!”伊万·安东诺维奇用头指了一下,说。在此处从事神圣职务的人中间便过来了一个人给我们这两位朋友带路。这是个为司法女神极力效劳的人,以致让两个袖子都已磨灭了,肘部也露出了衬里,于是也便及时地获得了一个十四品官的职位。他就像当年维吉尔为但丁效劳一样,领着我们的两位朋友走进了处长办公室。处长室里全是宽大的圈椅,办公桌上放着一座法鉴和两摞厚厚的书,桌后有一张大圈椅,处长像太阳一样一个人坐在那里。这位新维吉尔来到这里是如此惶恐不安,竟怎么也不敢迈进腿来,于是便转身回去,把后背露在了我们的主人公面前——他的后背已经磨得像块破席似的发光了,有一个地方还沾了一根鸡毛。我们的主人公走进了处长室,看到处长这里并不是一个人,索巴克维奇也在旁边,没进门的时候被那座法鉴挡住了。客人的来到,引起了一阵欢呼,椅子也吱吱扭扭地挪开了。索巴克维奇也上站了起来,整个房间都能看到他那拖着一双长臂的身子。处长把乞乞科夫抱了起来,屋里便响起了热烈的亲吻声。他们互相慰问了对方的身体——原来两人都有腰部痛的毛病,于是便把病因马上都归罪到办公的生涯上了。处长大概已经从索巴克维奇那里听说了乞乞科夫买农奴了,因为他已经向乞乞科夫表示祝贺了。这让我们的主人公感到有些尴尬,特别是当他看到跟他私下成交的两个卖主索巴克维奇和玛尼洛夫现在站在一起的时候。不过,他还是向处长道了谢意,之后对着索巴克维奇问道:“您的身体可好?”
“上帝保佑,并没有什么可遗憾的。”索巴克维奇说。他的确不该有什么可抱怨的:就算是一块生铁会伤风咳嗽,这个结实得出奇的地主也不会伤风咳嗽。
处长说:“您的身体结实的远近闻名,去世的令尊曾经也是一个结实的人。”
“是的,先父一个人就能对付一只熊。”索巴克维奇答道。
处长说:“我觉得,如果您想同它较量一下的话,您也可以干掉倒一只熊。”
“不行,我撂不倒的,”索巴克维奇说,“先父比我壮实,”随后叹了一口气说,“不,现在已经没有那样的人了。就拿我的生活来说吧,这能算什么?好像……”
处长说:“您的生活能有什么不如意的?”
“不好啊,不好,”索巴克维奇摇着头说,“您想一想,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我都四十多了,但一次没有病过;哪怕是嗓子疼、长个疮啊疖子啊什么的……不,这可不是好兆头!总有一天要和我算总账的。”说完,索巴克维奇竟焦急起来。
“看他!居然抱怨起这个来了!”乞乞科夫和处长两人的心里发出了这样感慨。
“我给您带了一封信来。”乞乞科夫从口袋里摸出普柳什金的信来,说。
“谁来的信?”处长说着打开了信,喊道:“啊!普柳什金。他现在还活在这个世上。真是世事无常啊!他本来是个聪明无比、富甲一乡的人哪!现如今……”
“一条狗,”索巴克维奇说,“没心肝,人都让他全给饿死了。”
处长读了信说:“好,好,我愿意当这个代理人。您要什么时候办买卖契约手续呢,现在还是以后?”
“现在,”乞乞科夫说,“我甚至想请求您,要是可能的话,今天就办;因为我想明天就离开此地:契约和申请书我全带来了。”
“这好办,可是不管您说什么,我们决不会让您这么就离开的。手续今天就可以办了,可是您得跟我们在一起多待几天。现在我就下命令。”他说着打开了通向办公厅的门,——办公厅里坐满了官吏,如果把文稿比作蜂房,那他们就像爬在蜂房上辛勤工作的蜜蜂。“伊万·安东诺维奇在吗?”
“在。”门外一个声音说道。
“把他叫来!”
读者已经认识的猪嘴脸伊万·安东诺维奇走进处长室,小心翼翼地鞠了一躬。“伊万·安东诺维奇,把这些契约拿去……”
索巴克维奇接过话茬儿说:“可别忘啦,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要有证人的,每方至少要有两个证人。现在就派人去找检察长:他肯定坐在家里;他可真是个闲人,什么事儿都有司法稽查官佐洛图哈——那个最大的贪官帮他办。医务督察,那也是个闲人,要是没有出去打牌,也一定在家里;附近还有不少人可以找来:特鲁哈切夫斯基、别古什金——这都是些白给大地增添负担的人!”
处长说:“对,对!”并马上让人去找这些人去了。
“我还要请求您一件事,”乞乞科夫说,“我跟一个女地主也成交了一笔生意,能不能把她的代理人、大司祭基里尔神父的儿子也派人请过来。他也在您手下做事。”
“当然,也让人把他找来!”处长说,“我一定照办,下边的人,无论的谁,您都不要给什么,这是我对您的请求。我的朋友是不应当破费的。”说完这话,他马上就给了伊万·安东诺维奇一个什么指示,不过看来伊万·安东诺维奇并不愿意。显然买卖契约对处长产生了积极的影响,特别是当他看到成交额差不多达到了十万卢布的时候。他带极其满意的心情看着乞乞科夫的眼睛足足好几分钟,随后说:“原来这样!真行啊,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的收获可不小啊。”
“有收获。”乞乞科夫答道。
“好事儿,真是件好事儿!”
“我自己也知道,我再也不能做比这再好的事了。无论怎样,一个人要是不能最终踏踏实实地站稳脚跟,而只是一味地沉浸在青年时代那些虚无缥缈的遐想中,他的人生就不能说是已经确定目标。”接着他又顺嘴把自由主义还捎带着把全体青年人都骂了一通。只是他的话里还带着一种并非完全理直气壮的样子,仿佛他同时又在心里对自己说:“老兄,哎,你是在撒谎啊,而且在是撒一个弥天大谎!”他甚至连看索巴克维奇和玛尼洛夫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就怕他们脸上会透露出什么表情。好在他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因为索巴克维奇的脸还是毫无表情的;玛尼洛夫呢,在听了他的慷慨陈词后,钦佩不已,正在志得意满地不住点头,就像一个音乐爱好者在听到台上女歌手压过琴声发出连鸟儿也自愧弗如的高音时的表情。
“是啊,您怎么不对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说您收获的是什么呢?”索巴克维奇说道,“您呢,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怎么不问问他到底收获了什么呢?那是些多么好的农奴啊!简直是些金不换。我把马车匠米赫耶夫都卖给他了。”
“我不信,您把米赫耶夫也卖啦?”处长说,“马车匠米赫耶夫我是知道的:是个超棒的手艺人,给我改装过一辆轻便马车。不过,请问,怎么……您不是说他已经死了……”
索巴克维奇毫无窘态地说:“谁,米赫耶夫死了?怎么会,死的是他的兄弟,他活蹦乱跳的,比以前更结实呢。前些天他还做了一辆马车呢,那活儿莫斯科都做不出来。真的,只有皇上才配用他干活儿。”
“对,米赫耶夫是个好手艺人,”处长说,“我真不明白您怎么会舍得呢。”
“要是光卖一个米赫耶夫算是好的了!瓦匠米卢什金、木匠软木塞斯捷潘、鞋匠马克西姆·捷利亚特尼科夫全是他的了,全卖了。”
处长问他为什么把家里订好的这些仆人和手艺人都卖了,索巴克维奇挥了一下手说:“啊!理由很简单,一时犯混了呗:想卖就稀里糊涂地卖了!”说完,他垂下了头,好像真的有些后悔了,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头发都白啦,心眼儿可能是不够用了。”
处长说道:“不过,请问,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您怎么只买农奴不买地呢?难道你是要把人领走吗?”
“是要领走的。”
“领走就另说了。你打算领到什么地方去呢?”
“领到……赫尔松省去。”
“噢,那儿的地很好,地够吗?”处长说完又开始赞扬起那儿丰盛的牧草来。
“足够的,足够买来的农奴种的。”
“那里有河还是有水塘?”
“有河,也有水塘。”乞乞科夫说完,仿佛无意中看了索巴克维奇一眼。虽然索巴克维奇依然面无表情,可是乞乞科夫觉得他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喂,那儿怎么会有什么河和水塘,你在撒谎!也一不定会地!”
闲谈的时候,证人们慢慢都到了,读者们熟悉的医务督察、习惯眨眼的检察长、特鲁哈切夫斯基、别古什金以及索巴克维奇说的白给大地增添负担的其他人都来了。来的人中里有很多人乞乞科夫并不认识:不足的人数由公证处的官吏们凑足了,另外还有几个。不仅大司祭基里尔神父的儿子来了,连大司祭本人也被找来了。每个证人都签了字,并且写上了自己的身份和官衔,有的人反着写,有的人斜着写,有的人几乎要把字母写得四脚朝天了,有的字母甚至是俄文里找不到的。大家熟悉的伊万·安东诺维奇顺利地把手续办完了,契约都作了登记,编了号,记入了底册和其他所有该记入的地方,而且还加收了百分之零点五的广告费以便在《公报》上发布。最后乞乞科夫只花了有限的几个钱,处长甚至还吩咐税款只收一半,另一半不知通过什么办法就过到来办手续的另外一个人身上了。“好啦,”等手续都办完了以后,处长说,“如今只差举杯祝贺了。”
“我愿从命,”乞乞科夫说,“由您来确定时间好了。跟这么多让人高兴的朋友们在一起不开几瓶冒沫的东西会是罪过的。”
“不,您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冒沫的东西,由我们自己来搞,”处长说,“这是我们的职责,是我们应尽的义务。您是我们的客人:我们理当略尽地主之谊。各位!请听我说,我们先这么办吧:在场的人,我们有一位算一位,一起去找警察局长去。他就是我们的魔术师:他只要到海味市场和酒窖旁边眨眨眼睛,我们就吃喝不愁啦!趁这个机会,我们再玩一把惠斯特。”
没有人反对这个提议。证人们听到海味市场的时候就垂涎欲滴了;大家马上抓起了帽子,办公也随之结束了。在他们穿过办公厅的时候,猪嘴脸伊万·安东诺维奇对他恭敬地鞠了一躬,轻声对乞乞科夫说了一句:“买了十万卢布的农奴,只打发了一张白票子。”
“可那是些什么农奴啊,”乞乞科夫也小声答道,“全是一些无用的废物,一文钱也不值。”
伊万·安东诺维奇懂了,这位是个硬心肠的,不肯再多给了。“普柳什金的农奴是多少钱一个买的?”索巴克维奇对着他另一只耳朵问道。乞乞科夫没有回答他,反问了一句:“您怎么把沃罗别伊给添上了?”
“哪个沃罗别伊?”索巴克维奇问。“叶利扎维塔·沃罗别伊,是个婆娘,还把名字后边写成了‘B’。”
“没有,我没有添什么沃罗别伊。”索巴克维奇说着走到别的客人面前去了。客人们终于成帮结伙地到了警察局长的家。警察局长果然是会魔法:他一弄懂客人们的来意,就马上把派出所长——一个穿着闪亮马靴的聪明强干的家伙——叫来,只对着他的耳朵嘀咕了两个字,又加了一句:“懂了吗?”于是在客人们玩牌的时候,另一间屋里桌子上便已出现了白鱼、鲟鱼、鲑鱼、黑色咸鱼子、暴腌的红鱼子、鲭鱼、闪光鳇、各色的干酪、熏牛舌和干咸鱼脊肉,——这些都是从海味市场那边来的。后来从主人家厨房里供应的食物也出现了,那是一个鱼头馅的大烤饼——一条九普特重的鳇鱼的脆骨和腮骨也在里边,还有一个乳蘑馅的大烤饼,流水似的葱肉馅烤饼、蜜饯水果、炸丸子。在某种意义上说,警察局长是本市的慈父和恩人。他在市民中间就像在亲人们中间一样,他进出店铺和商场也和他进出自己的库房一样。也就是说,他就像俗语说的那样适得其所,对自己的职责理解得清楚透彻。很难说他是天生适合这个职位,还是这个职位就是为他而设的。他待人处事很世故,因为他的收入虽然比他的所有前任都多一倍,可是他却赢得了全市的爱戴。首先,商人们爱戴他,因为他并不高傲;他给他们的孩子举行洗礼,并和他们结为干亲,虽然有时他会勒索得很厉害,可是却做得很巧妙,他会拍着他们的肩膀,跟他们笑一笑,让他们喝杯茶,还会答应亲自上门去跟他们下盘棋,问一问他们的生意如何,近况怎样。要是得知谁家的孩子病了,他还会向人家推荐个药啊什么的;一句话,他是个好样的!他坐马车出去的时候,也会跟一些人说那么一两句话:“米赫伊奇!怎么样,咱们什么时候还得见个输赢啊。”那人会拿下帽子说:“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是啊,要见个输赢啊。”或者:“喂,伊里亚·帕拉莫内奇老兄,来看看我的那匹快步马,能赛过你那匹,把你那匹也赶上,咱们来比一比。”那个喜爱快步马的商人会报以高兴的微笑,捋着胡子说:“比比吧,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甚至店铺里的伙计们通常在这个时候也会摘下帽子,满意地互相看看,好像在说:“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是个好人啊!”总之一句话,他获得了民众的普遍好评,商人的说法是: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虽然贪心,但怎么亏待不了你”。
看到吃的已经摆好了,警察局长便提议饭后再接着玩牌,不久大家便走向餐厅,那里飘来的香味早就钻进了客人们快乐的鼻子里,而索巴克维奇已经从门缝里看到,远处有一个大盘子里摆了一条鳇鱼。客人们先喝了一杯橄榄绿深色的香槟(这种颜色只有俄国人用来刻图章的西伯利亚出产的一种透明石头上才有),之后餐叉便用各种方式伸向了餐桌,体现出每个人的性格和爱好来。有的要鲑鱼,有的要鱼籽,有的要干酪。索巴克维奇对这些小玩意儿毫不理会,直奔那条鳇鱼去了,在别人喝酒、闲聊的时候,他用了比一刻多一点儿的时间就把这条鱼消灭了。等到警察局长想起它来,说:“诸位,你们觉得大自然的这个杰作如何?”说着就拿着餐叉准备让大家来品尝的时候,突然看到大自然的这个杰作只剩下了一条尾巴。索巴克维奇只是带着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走向离得最远的一只盘子,去叉了一条小干鱼。吃掉了鳇鱼之后,索巴克维奇再也吃不动了,只是坐在圈椅里皱着眉头眨巴眼睛。警察局长可不会吝惜酒:举杯的次数,简直数不胜数。第一杯,读者或许应该猜到了,是祝新来的赫尔松地主健康,之后祝他的新农奴平安好运和乔迁之喜,再接着祝他那未来的美貌的夫人健康,——这让我们的主人公笑得有些合不上嘴。人们从四周聚拢到一起,恳请他最少要在本市再逗留两个星期:“这样不行,帕维尔·伊万诺维奇!无论怎样,进门就走太不近人情!不行,您得跟我们再盘桓几天!我们要给您成亲。伊万·格里戈里耶维奇,怎么样,给他成亲怎样?”
“给他成亲,给他成亲!”民政厅长附和说,“无论您怎么推脱,我们都要给您成亲!不行呀,老兄,既然来了,就不要急着走啦。我们可都不喜欢开玩笑的。”
乞乞科夫笑着说:“那有什么?我为什么要推脱,成亲又不是坏事……先得有未婚妻才行啊。”
“未婚妻没问题,一切都会有的,怎么会没有呢?要什么有什么!”
“要是有……”
“好啊,同意啦!”大家喊起来,“万岁,帕维尔·伊万诺奇!万岁!”因此大家都过来跟他碰杯。乞乞科夫跟所有的人都碰了杯。“不行,还得碰一杯!不行。”一些更爱凑热闹的人叫了起来,于是大家又碰了一杯;后来人们又喊着碰第三杯,因为又碰了第三杯。突然之间,大家都变得异常快活了起来。民政厅长热闹起来的时候就更是一个大好人了,他几次抱着乞乞科夫,嘴里说着:“你是我的宝贝儿!我的好妈妈!”倾吐起了衷肠,他后来还用手指打着榧子,唱起了有名的小调《啊,你这个卡马林斯克的乡巴佬!》,绕着乞乞科夫跳了起来。香槟之后,又开了一瓶匈牙利酒,匈牙利酒更加让大家精神振奋起来,热闹极了。他们已经把惠斯特放到了脑后,大家喊叫着,争吵着,话题无边无际。他们谈论政治,甚至还涉及了军事,还倾吐了一些自由思想,换个时机若是孩子们流露出这种思想的话,他们准会狠揍他们一顿。大家还当场解决了一些难题。乞乞科夫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他觉得自己已经真是一个赫尔松地主了,谈起了各种改良的手段,说到了三圃制,还谈论了两颗心的结合和幸福,还对索巴克维奇朗诵了维特给夏绿蒂的诗体信,虽然索巴克维奇只是坐在圈椅上眨巴眼睛,那肚里的鳇鱼已经在催他入睡了。
乞乞科夫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兴奋了,于是便让人派车送他回去,后来他坐着检察长的轻便马车走了。看来检察长的车夫干起这种事来轻车熟路,他只用一只手驾车,另一只手伸到身后扶着老爷。他就这样坐着检察长的车回到了下榻的旅店。在旅店里,他的嘴里还在念叨着一些胡话:什么红红的脸蛋、金黄色的头发、右腮上有一个酒窝儿的未婚妻呀;什么大资本了,什么赫尔松地主呀。他甚至还让谢里凡把新来的农奴都召集起来,他要一个个点名。谢里凡默默地听着,最后走出房门,对彼得卢什卡吆喝道:“去侍候老爷脱衣裳!”彼得卢什卡先是给老爷脱皮靴,差点要把老爷跟皮靴一起拽到地板上。皮靴脱了下来,老爷的衣裳也都脱了。乞乞科夫在床上又滚来滚去折腾了半天,把床压得吱嘎乱响,一会儿,凶就沉浸到做赫尔松地主的美梦里去了。
每当这个时候,彼得卢什卡就把老爷的裤子和那件绛红色带小花点的燕尾服挂在木衣架上,拿到走廊用细棍儿抽打了一阵,又用刷子刷起来,搞得走廊尘土飞扬。他刚想把衣架上的衣服拿下来,却往走廊上瞥了一眼,看到谢里凡正从马厩里走出来。他们彼此看一眼,便会心领神会:老爷躺下睡着啦,我们也可以随便去溜溜了。彼得卢什卡马上把燕尾服和裤子拿进屋去,下楼跟车夫动身向外走去;关于这次外出的目的地,他们谁也没有说出来点明,一路上只说一些不相干的事,走走笑笑。他们的旅途并不远:确切地说,他们只是走到街的另一边对着客店的那座房子里,推开让烟熏得发黑的镶着玻璃的矮门,进入了一个差不多算是地下室的房子。里边一张张的桌子旁边已经坐满了各种各样的人:有刮了胡子的,也有胡子拉碴的,有只穿着一件单衣的,也有穿着光板皮袄的,还有穿绒面粗呢常礼服的。彼得卢什卡和谢里凡在那里到底做了什么,咱们并不知情,不过过了一个小时,他们从里面出来的时候,互相挽着胳膊一声不发,两个人都对对方很体贴,每过一个墙角都互相搀扶一下。他们紧紧地挽着胳膊,一起往楼梯上爬,一段楼梯爬了足有十几分钟,终于爬上了楼。彼得卢什卡站在自己的矮床前想了一会儿,考虑着怎样躺才体面些,可是最后却横着躺下了,留下两条腿支在地板上。谢里凡也躺到了床上,头压着彼得卢什卡的肚子,忘记了他本不该躺在那里,如果不是到马厩躺到马的旁边去,也可以睡到下人的房子去。两人很快就睡着了,发出前所未有的鼾声;另一个房间里的老爷用鼻子发出尖细的呼哨声来应和着。很快这一切就都沉静了下去,整个旅店都进入了甜蜜的梦境,只剩下一个窗口还亮出灯光,那里边住着一个梁赞的少尉,可以看出他很喜爱马靴,因为他已订做了四双,现在正在兴致勃勃地试穿第五双。他几次想走到床前脱下靴子睡觉,但是总是睡不成:这双马靴果然做得很结实,很漂亮,他在那里久久地翘着脚欣赏那又结实又俏皮的鞋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