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到了小酒馆,乞乞科夫吩咐马车停了下来,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让马歇一下脚,二是自己也可以吃点儿东西提提神。作者需要承认,我非常佩服这类绅士的食欲和胃。那些住在彼得堡和莫斯科的上等绅士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他们整天考虑着明天吃什么、后天又该安排什么样的菜谱来消磨时光,在享用饭食以前得先吃一粒开胃药丸;他们吃牡蛎、海蟹和其他珍馐佳肴,之后便到卡尔斯巴德或高加索去度假休养。作者从来就不羡慕这些大人。但对于中等绅士在第一个驿站要了一只火腿,在第二个驿站又要一只乳猪,在第三个驿站又要一块鲟鱼或葱烤灌肠,而后还随时都可以若无其事地再坐到餐桌旁,喝着鳕鱼和鱼油炖的熏鱼汤,吃着鲶鱼煎饼或者鱼肉包,大快朵颐的样子让旁观者们垂涎不止,——这才是上帝眷顾的绅士!那些上等绅士中会有很多人愿意立即割让一半农奴和一半抵押或未抵押的、有外国或俄国式改进设施的庄园以换取中等绅士的这种强健的胃,不过遗憾的是,花费多少钱、搭上有没有改良设施的庄园也还是换不来中等绅士特有的强健的胃。
这栋木造的乌黑酒馆把乞乞科夫引到了它前边的欢迎顾客的狭窄遮阳棚下,遮阳棚下边是两根刨得光光的木柱,像是教堂里的老式烛台。这家酒馆像是一间俄国小木屋,只是比那个要大一些。窗边和屋檐下用新木头雕刻的新式檐板同乌黑的墙壁形成强烈的反差;护窗板上画的是一些插了花的水壶。乞乞科夫踏过狭窄的木板楼梯,楼上是颇为宽敞的走廊,乞乞科夫听到门咯吱一响,一个穿着印花布裙的胖老婆子迎了出来,将他请到屋里,屋里全是一些老相识——在大路旁并不鲜见的木造小酒馆里经常可见的那些:盖着霜花的茶炊,刨得精光的松木板壁,立在墙角的三角柜上摆着茶具,挂在蓝红彩带上圣像前的镀金彩鸡,一只刚下了一窝崽儿的猫,一面能把两只眼照成四只眼、把脸照成大饼子的大镜子,插在圣像上的几束干枯的香草和石竹花——这些香草和石竹花已干枯到谁要凑上前去闻一下,准会赚来一阵喷嚏,香味早已经随着时光走远了。
乞乞科夫问站在旁边的老太婆:“有乳猪吗?”
“有。”
“加辣子,加酸奶油的?”
“是的,加辣子和酸奶油。”
“来一份!”
老太婆出去找了一下,端来一只盘子,一条浆洗得像树皮一样硬的餐巾,随后又拿来一把餐刀,那餐刀骨柄发黄,刀身薄得像削笔刀,还有一把只剩下两个齿的叉子和一个在桌子上怎么也放不稳当的盐瓶。
我们的这位先生照例开头同她攀谈起来,问她:这酒馆是她自己的还是有东家,这么一家酒馆有多少收入,她的几个儿子是不是跟他们一起过,大儿子结婚了没有,儿媳妇什么样,嫁妆多少,亲家是不是满意,有没有因为聘礼少而吹胡子生气,——一句话,他没有漏掉任何人家乐意谈的东西。当然了,他肯定不会漏掉附近都是些什么样的地主,得到的答案是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地主:勃洛欣,巴契塔耶夫,梅利诺伊,契普拉科夫上校,索巴克维奇。“啊!你认识索巴克维奇?”他重复了一下,结果老太婆说她不仅认识索巴克维奇,还认识玛尼洛夫,因为玛尼洛夫比索巴克维奇要气派得多:玛尼洛夫往往来了就会要一只炖鸡,要小牛肉,要是有羊肝,还会要羊肝,总之什么都要,什么都只是尝一尝;索巴克维奇却总是只要一个菜,吃光了还让添菜,却一个钱都不多给。
他一边听着当地的风情,一边吃着乳猪,只剩下最后一块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马车驶来的车轮声。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只见门前来了一辆套着三匹骏马的轻便马车,后边还跟着一辆空着的四轮马车,四匹拉车的马马瘦毛长,笼头都破烂了,套车的是粗绳子。前一辆马车上下来两个男人。一个黄头发的高个子,另一个黑头发的稍矮一些。黄头发的这位穿着一件蓝色的骑兵礼服,很快就踏上台阶,黑头发的那位只穿了一件花纹长衫,还一边在车里摸索着什么,一边对仆人说着话,还对后边那辆破马车挥挥手。乞乞科夫对这人的声音有点耳熟。在乞乞科夫细看黑头发的时候,黄头发已经上来找到门,进到屋子里来了。这是个高个子的家伙,留着火红的小胡子,瘦削的脸,或者像人们所说的那样面容憔悴。从他那张黑黢黢的脸上,我们可以知道,他对烟是相当熟悉的,如果不是战场上的硝烟,那他恐怕跟烟斗里飘出的香烟非常熟稔。他向乞乞科夫非常礼貌地鞠躬致意,乞乞科夫也施礼回敬。大概再有几分钟,他们就会聊得投机,并引为知己,因为序曲已经开始,两人几乎同时赞叹了昨天那场雨,说昨天的那场暴雨清洗了路上的尘土,今天走路清爽而又惬意。而这个时候他们那位黑头发的朋友走了进来,只见他把头上的帽子往桌上一扔,用手粗野地梳弄了一下头发,把浓密的黑发弄乱。这个年轻人中等个儿,匀称的身材,脸色红润,牙白齿红,漆黑的连鬓胡子。他脸色鲜艳,白里透红,一副精力旺盛的样子。
“咦,咦,咦!”他一看到乞乞科夫便张开两臂喊了起来,“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乞乞科夫认出他是诺兹德瘳夫,一起在检察长家吃饭的时候,虽然乞乞科夫并没有对他有什么亲近表现,可他没过几分钟的时间就跟他亲近地称呼起“你我”了。
“你上哪儿去了?”诺兹德廖夫问道,没等乞乞科夫回答就接着说,“老兄,我去赶集了。恭喜我吧:我输得精光!你相信吗,我这辈子就没输得这么惨。你看看窗外!我是雇车才回来的!”说着他还动手去按乞乞科夫的头,差点把他的头碰在窗框上。“你看,那车多破!我好不容易才让那破马拉回来,好在我半道儿到他的车上啦。”诺兹德廖夫说着,指了一下自己的同伴,“你们还不认识吧?这是我的妹夫,米茹耶夫。我跟他说了一上午你。我和他说:‘看吧,我们如果不遇到乞乞科夫就怪了。’唉,老兄,我输得一干二净!你知道吗,我把四匹快马都输进去了,身上东西都输光了。现在我连身上的表链、怀表也没有了……”乞乞科夫看了一下,诺兹德廖夫身上的确看不到表链和怀表。他甚至发现,诺兹德廖夫两边的络腮胡子都不一样:一边脸上的胡子要比另一边的短少一些。“要是当时我兜里再有哪怕二十卢布呢,”诺兹德廖夫接着说,“只要再有二十卢布就够了,我一定能翻本,不光把本儿捞回来,而且,我还肯定能多捞三万卢布放进口袋。”
“当时你就是这么说的,”黄头发插嘴说,“我给了你五十卢布,可是你又输光了。”
“本来是不该输的!我决不会输!要不是我自己不小心,真的,要不是在我在那可恶的七点上下错了赌注,庄家肯定得赔个精光。”
“可人家并没有输呀,”黄头发说。“只要赌注下得对,他肯定会输光的,你觉得那个少校玩得好吗?”
“管他好不好,你反正是输光了。”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诺兹德廖夫说,“我也会赢光他的。不信,你让他玩一把下注滚注,我就要让他看看,看他玩得怎样!不过,乞乞科夫啊,集市刚开始的时候我可真喝了个够!这个集市真太棒了。商人们都说这是真正的盛会。我带去的东西都卖了个好价钱。哎呀,老兄!我们喝了个痛快!这会儿想起来……真遗憾,你那时没有来。你想想看,一团龙骑兵就驻扎在市外三俄里的地方。你相信吗,不说有多少个军官了,光进城的就有四十个。老兄,我们在一起喝酒……骑兵大尉波采卢耶夫……真是出色!老兄,他那小胡子帅死了!他叫法国波尔多是‘泼了乐’。他招呼堂倌说:‘活计,拿几瓶泼了乐来!’还有库夫申尼科夫中尉……啊,老兄,那还是个好人哪!他可以说是个十足的耍友。我总是跟他在一起。波诺玛廖夫可给我们十足的好酒!我跟你说,他可是个骗子,他店里的什么东西都不要买:他的酒里掺了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紫檀色料啦,烧焦的木塞啦,甚至还有接骨木,可他要是从他的密室酒库里拿来一瓶好酒的话,老兄,那喝起来可就美死啦。我们喝的那种香槟酒呀——省长家里喝的那种跟它比简直算不上什么!顶多能算是格瓦斯!你想想,不是普通的香槟,是一种玛特拉图拉香槟,也就是双料香槟。他还带给我们一瓶法国蓬蓬酒。那味道啊,就像女人衣裳上的玫瑰花香,你想有多香就有多香。我们喝得可真是过瘾啊!等我们走了,来了一位亲王,叫人到这个铺子里去买香槟,可全市一瓶香槟也没有了,因为全让当兵的喝光了。你信吗,我一顿饭的工夫就喝了十七瓶!”
“哼,你喝不了十七瓶。”黄头发的说。
“我说真的,我喝了。”诺兹德廖夫说,“随你怎么说,但我说,你十瓶也喝不了。”
“我喝得了,你可以打赌吗?”
“为什么打赌?”
“好,我们赌你在城里买的那支枪吧。”
“不赌。”
“来赌一下,试一试吧!”
“我不试。”
“是吧,还是不赌的好,一赌你的枪就会跟你的帽子一样输出去了。唉,乞乞科夫老兄,你没有一起来太可惜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库夫申尼科夫中尉的。你们一准能成为好朋友!他可不是检察长和我们省里那些守财奴那样的人,那些人看每个铜板都看得跟命根子一样。他啊打牌也好,坐庄也好,你想怎么赌,他就陪你怎么赌。哎呀呀,乞乞科夫,你来一次有什么难的呢?就凭这,你简直像个像牲口一样,只配和牲口们在一起!亲亲我吧,宝贝儿,我太喜欢你了!米茹耶夫,看,这就是缘分:他算是我什么人,我又算是他的什么人?天知道谁把他从哪儿弄到这儿的,正好我就住在这里呀……老兄,我本来有多少马车呀,多么阔绰,可是现在……我去玩了下轮盘:赢了两筒发膏、一只瓷碗和一把琴;又押了一次,这次上了当,输光了还外搭六个卢布。你知道库夫申尼科夫多喜欢女人呀!我和他几乎参加了所有的舞会。有个女的打扮得花枝招展:衣服上全是花边儿啊,什么样的都有……我心里直说:‘真是见鬼!’可是库夫申尼科夫呢,这个花花公子,他到她身旁一坐,就用法语跟她拉起话来了……你信嘛,他连普通婆娘都不会放过。他叫这个是尝野草莓。集市上还有人运了上好的鲜鱼和干咸鱼脊肉。我带了一块回来,幸好我手里还有钱的时候想着买到了。你现在这是要去哪儿?”
“去拜访一个人。”乞乞科夫说。
“哎呀,算了吧,去他的吧!这里有什么大人物,到我家去吧!”
“不,不行,我有事要办。”
“算了吧,能有什么事!你准在瞎扯,奥波岱尔陀克·伊凡诺维奇!”
“我真的有事,非常重要的事。”
“我敢打赌,你在撒谎!你说你要去拜访谁?”
“拜访索巴克维奇。”
诺兹德廖夫听了,大声地笑了起来,脸腮上的肉跟着一起跳动起来,露出满口白糖一般洁白的牙齿,只有身强体壮、精力蓬勃的人才会发出这样大的笑声,就算隔着两扇门、住在第三个房间的邻居也会被这种声音从床上叫醒,瞪大了眼睛说一句:“这人发疯啦!”
“这有什么好笑的?”乞乞科夫对这笑有些不满地说。可是诺兹德廖夫还是继续他的大笑,还一边笑一边说:“哎呀,饶了我吧,我都要笑死啦!”
“没有什么可笑的:我答应了拜访他。”乞乞科夫说。
“到他那里太没有意思了,他是个守财奴!我知道你,你要想去他那里玩牌、喝瓶蓬蓬酒,那一定会大失所望的。老兄,你听我说,让索巴克维奇见鬼去吧,你到我家去!我请你吃最好的干咸鱼脊肉!波诺玛廖夫这个机灵鬼赌咒发誓说:‘这是特意为您预备的;您再也找不到这种货色了。’但他是个骗子。我对着他说:‘你和我们的包税人都是头号骗子!’这个机灵鬼只有摸着胡子干笑。我每天都和库夫申尼科夫到他的铺子去吃早饭。啊呀,老兄,忘了说了,你一定会缠着我不放手的,不过,话说在前边,你就算给我一万卢布我也不卖。喂,波尔菲里!”他喊窗外的仆人,仆人在往车外拿东西的时候偷偷割下了一块干咸鱼脊肉,一手拿着小刀,一手拿着面包和干咸鱼脊肉正吃着呢。“喂,波尔菲里,”诺兹德廖夫喊道,“你把小狗崽儿抱过来!这狗崽儿棒极了!”他转过身对乞乞科夫说:“我是偷来的,主人说破天也不卖。我都答应给他一匹栗色骒马,你还记得吧,就是从赫沃斯特列夫那换来的那匹……”可是乞乞科夫从没见过那匹栗色骒马,也不知道是那个赫沃斯特列夫。
“老爷!不来点儿吃的吗?”老太婆这时走到他跟前问道。
“不吃了。哎,老兄,我们喝得实在是太痛快了!不过来杯伏特加也行。你这儿有什么伏特加?”
“茴香伏特加。”老太婆答道。
“好,那就来杯茴香伏特加。”诺兹德廖夫答道。
“给我也来一杯!”黄头发的说。
“剧院里有个女戏子,唱歌简直就像是金丝雀!库夫申尼科夫就跟我说:‘老兄,品尝一下这个野草莓该不错吧!’我看那集市上杂耍摊儿就有五十多个。翻筋斗的人,可以一气翻四个小时。”说到这里,他从老太婆手里接过杯子,老太婆向他深鞠了一躬致谢。“喂,把它抱到这儿!”他看到波尔菲里抱着狗崽进来喊了起来。波尔菲里跟他一样,也穿一件花色长衫,只是上面沾染了污垢。“抱过来,放到地上!”
波尔菲里把狗崽儿放到地上,狗崽儿四条腿趴下,闻起地板来。“看这小狗儿!”诺兹德廖夫抓着脊背把它拎了起来,惹得狗崽儿发出可怜的叫声。
“你可没有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呀,”诺兹德廖夫一边看着狗崽儿的肚皮一边对波尔菲里说,“你没给它篦一篦?”
“我篦过啦。”
“那怎么还有跳蚤?”
“我不知道。大概是在车里刚爬上去的。”
“撒谎,你撒谎,你根本就没有篦;我看你这混蛋还让自己身上的跳蚤跑到它身上去了。看看啊,乞乞科夫,你看,这耳朵长得多好,你摸摸看。”
“不必了,不用摸也看得出来:是好狗!”乞乞科夫答道。
“不,你一定要抱抱,摸这耳朵!”
乞乞科夫没办法,只好摸了摸狗耳朵,补充道:“不错,肯定能长成一条好狗。”
“那鼻子,你觉出凉来了吗,你捏一捏。”
乞乞科夫为了不扫他的兴,又摸下鼻子,说:“鼻子一定很灵。”
“纯种的猎犬,”诺兹德廖夫说,“老实说,我早就想要一条了。喂,波尔菲里,抱走吧!”波尔菲里抱着小狗的肚子,把它带回车上去了。
“哎呀,乞乞科夫,你现在跟我走,只有五里地,一口气的工夫就到了,从我家出来,你还可以再去索巴克维奇那儿。”
乞乞科夫想:“跟诺兹德廖夫走一趟也好。他有什么地方比别人差?也是个一样的人,还刚输了钱。看样子,他会更好说话,说不定能从他那儿轻松地得到点儿什么呢。”于是他说:“好吧,我们一起吧,不过你可千万别挽留我,我的宝贵时间可不多了。”
“好了,宝贝儿,这样才对呢!你等等,让我亲亲你。”
说到这里,诺兹德廖夫和乞乞科夫互相吻了吻脸颊。“太好了,咱们三个人起!”
“不行,你让我走吧。”黄头发说,“我可要回家啦。”
“老弟,你别瞎说了,老弟,我不会放你走的。”
“真的,我老婆会生气的,现在你可以坐他的车了。”
“不行,不行!你别想了!”
黄头发是这样一种人,乍看起来像是性格倔犟,还不等你开口,就准备好同你争论了。这种人看起来永远也不会赞同跟他们的想法相反的东西,绝对不会把傻子说成聪明人,根本就不会让别人牵着鼻子走,可是结果呢,他们总会显露性格中的温柔来,他们恰好会赞成自己刚刚极力反对的东西,把傻子说成聪明人,接着就会让别人牵着鼻子走,简直听话极了。一句话,他是个虎头蛇尾,喊得虽高底限却很低的人。黄头发又拿出一个不得不回家的理由,诺兹德廖夫说了一声“瞎说!”给他扣上帽子,黄头发就乖乖地跟他们走了。
“老爷,酒钱还没结哩……”老太婆说。
“啊,好,好,老妈妈,喂,妹夫!你把酒钱给了吧。我兜里一个戈比也没有了。”
“多少钱?”妹夫问道。
“没有多少,老爷给八十戈比吧。”老太婆说道。
“你骗人,你骗人,给她五十戈比就够了。”
“太少了点呀,老爷。”老太婆说,不过她还是千恩万谢地收下了钱,又殷勤地去给他们开门。她不会吃亏,因为她要的价钱比酒价高了三倍。
他们出门上了车。乞乞科夫的马车和诺兹德廖夫他妹夫的那辆马车并排走着,三个人一路上可以高言阔论,诺兹德廖夫雇的那辆长毛马拉的四轮破车远远地跟在后边,里边坐着波尔菲里和小狗崽。这三位先生谈话的内容或许并不吸引读者,那我们还是来说一点儿诺兹德廖夫的情形,他在我们这里或许会是一个戏份不小的人物呢。
诺兹德廖夫想来读者会有些熟悉,大家见过的这样人应该不会太少。他们会被称为机灵鬼,在童年里的就有好玩伴的美誉,开蒙时的也能赚得好同学的名声,但这样的好名声并不能阻挡暴力,他们也常常会被人揍得鼻青脸肿。在他们的脸上常常带着一种直率、爽朗而奔放的表情。他们是天生的自来熟,认识一会儿就能对你以“你”相称。与他们的友谊该是地久天长的,可是总会发生这样的事:新结交的朋友会在当天晚上气氛友好的宴会上打起架来。他们大多是一些话痨、酒徒莽汉,一些让人们以之为欢的人物。诺兹德廖夫活了三十五个年头,脾气还像他十八九、二十来岁时一样:嗜好于吃喝玩乐。即便结婚了也没有改变分毫,而且他的妻子很快就去世了,撇下两个他根本不会上心的孩子。好在他把这两个孩子交给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小保姆照管着。他很难在家里待上一整天。他有灵敏的嗅觉,几十俄里开外哪儿有各种热闹的大集市哪里有舞会,他都能闻到;他会在瞬间出现在那里,人以类聚,他总能在牌桌旁边起哄惹事的人里找到他的同类,他们都很有玩牌的喜好。在第一章里我们就可以知道,他玩牌并不拘泥于规矩,他懂得各种耍诈的手法,因此牌局最后往往会变换成另一种形式了:他不是挨穿着厚皮靴的脚踹,就是让人家拽掉那帅气的络腮胡子,因此他回家时常常带着半边胡子了,那半残存的胡子也相当零落。好在他结实丰硕的两腮天生极好,再生能力极强,络腮胡子不久又会长出来,甚至长得比原先的还要好。大概只有俄国才会有这样奇怪的事情,他会很快就跟那些踢打他的朋友欢聚一堂,见面时竟不会有一点儿尴尬,仿佛事情从未发生。在某种意义上说,诺兹德廖夫是一个乱世魔王,他参加的任何一次聚会,如果不出一点儿事是不会圆满结束的。不管怎样,乱子总归是要出的:不是宪兵把他拖出去,就是他的朋友们亲自动手把他请出去。他总要出点儿在别人身上绝对不会出现的别样风头:他不是在酒吧里喝得烂醉如泥、痴傻呆笑,就是满嘴大话、谎话连篇,结果让自己吹在天上落不下来。他撒起谎来毫无由头:他会突然说他有一匹蓝色或者粉红色的马这样的瞎话,听到的人只好对他说:“喂,老兄,你好像吹着法螺来的。”说完便匆匆弃他而去。有一种人特别喜欢莫名其妙地糟践他身边的人。就像一个身居高位,满面正气,挂着金星勋章的人,会跟您握手,同您亲切地说一番深奥而启迪人心的话语,但他转过身就会当着您的面儿侮辱您。他糟践起人来,简直不像一个胸前挂着金星勋章、跟您亲切交谈启迪人心的那个人,而像一个最末等的十四品芝麻官。结果让你在那里莫名惊诧。诺兹德廖夫恰好就有这种怪癖。谁跟他亲热,他立马就会作践谁:他会给您散布一些愚蠢莫名的谣言,针对您所维护的婚姻、营生,但他肯定不会认为自己是您的对头;恰恰相反,如果再见到您,他对您仍将是十分亲近,甚至会说:“你这个坏蛋,怎么不再上我这里来了。”
诺兹德廖夫可以说是一个全能选手,也就是说,他什么都能干。在一段时间里,他可以跟您说会跟随您到天底下任何地方去旅行,能跟您一起干您愿意干的任何事业,他可以用所有的东西交换您愿意交换的东西。枪支、马匹、猎狗这些全都可以交换,但是交换并不是为了占便宜,而是他生来就厌弃平淡,喜好热闹。假如他在集市上赢了一个老实人的钱,他会走进商店将他见到的都买下,不管有没有用:马轭啦、香蜡啦、送给小保姆的头巾啦、葡萄干啦、银脸盆啦、外国麻布啦、上等面粉啦、烟草啦、手枪啦、鲱鱼啦、画儿啦、瓦罐啦、皮靴啦、陶瓷餐具啦——什么都买,直到把钱花光。不过他很难把这些东西搬回家里;大多数时候会在下午就装到了另一个更走运的赌徒的马车上。有的时候他还会带上自己的烟斗和烟荷包,有时还要把马匹、马车和车夫全送出去,最后他只剩下一身内衣去搭熟人的车。诺兹德廖夫就是彻头彻尾的这样的人,或者读者会说这种脾性早已是老辈子的事情了,会说诺兹德廖夫这种人早已经消失在辽阔俄国的历史车轮里了。可惜的是,这样说法是错误的!诺兹德廖夫将在这个世界上长久地存在下去。他随时与我们同在这片土地上,或许只是换了个打扮。可惜人们常常粗心大意,一个人换了打扮,他们就觉得已经换了一个人。
这个时候三辆马车到了诺兹德廖夫家的大门口。家里显然并没有预料到他们的回归。一个木架子占领了餐厅,架子上有两个农夫,他们一边唱着糅杂而冗长的歌谣,一边有气无力地粉刷墙壁。地板上落满了白灰。诺兹德廖夫呼喊着干活儿的农夫把架子搬出去,然后又到另一个房间去安排别的事情。客人们能听到他在让厨师准备饭菜。乞乞科夫饿了,只是他盘算了一下,饭不可能在五点以前端上来。诺兹德廖夫回来后,带着客人参观他的农庄。他们花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把农庄转遍了,再也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他们先参观的是马厩,客人在这里看到了一匹灰色带黑斑的、一匹淡栗色的两匹骒马,还看到了一匹枣红马,看起来很普通,但诺兹德廖夫赌咒说他是花了一万卢布买来的。“你买它可没花一万,”他妹夫说,“它连一千也不值不上。”
“真是花了一万。”诺兹德廖夫说。
“你尽管发誓,随你怎么说。”
“喂,那我们打个赌吧!”诺兹德廖夫说。他妹夫不愿打赌。随后,诺兹德廖夫又领着他们去看了一些马厩,他说这些马厩也是养过一些好马的。他们在马厩里还看到了一只山羊,旧时的说法以为必须在马匹中间养一只山羊,看来这只山羊能够同马和平共处,它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在马肚子下边散步。后来诺兹德廖夫还领客人去看了一只绑住的狼崽。他说:“瞧这小狼崽!我专门拿生肉喂它。我要让它长成一只彻底的野兽!”他们又去看了池塘,诺兹德廖夫说,里边的鱼两个人都拉不动,不过他的亲戚并没有放弃表达怀疑的机会。诺兹德廖夫对乞乞科夫说:“我给你看一对儿最强壮的狗:大腿粗得像桩子,下巴像根针!”他领客人到一座很出色的小房子边上,小房子的四周圈出个大院子。一进院子,就能看到各种狗,有的全身长着长毛,有的只有尾巴和大腿上有长毛的;狗的毛色很杂:有黑里带黄的,有黑褐色的,有黄里带黑斑点的,有白色带黄斑的,有红色花斑的,有的耳朵黑,有的耳朵灰……狗的名字更是千奇百怪,几乎全是口令:开枪、骂啊、飞啊、着火、死鬼、死命咬、性急鬼、浪荡子、美人儿、女监护、奖赏。诺兹德廖夫在它们中间真像父亲到了儿女中间一样:它们马上翘起尾巴,迎着客人热情地扑过来,向他们行见面礼。有十来只狗把爪子搭在诺兹德廖夫的肩上。“骂啊”也向乞乞科夫表达了这样的热情,它后腿直立起来,拿大舌尖舔了舔乞乞科夫的嘴唇,乞乞科夫吓得马上吐了一口口水。参观完了这些大腿健壮得出奇的狗——这的确是一些好狗,他们又去看一条克里米亚母狗。诺兹德廖夫说,它很快就要瞎死了,两年前,这还是一条好狗。客人仔细看了那条母狗——它的确是瞎了。之后他们又去看了水磨,水磨上缺一个“飞转子”——这个部件放上一个铁座子会随着轴飞快地转动,用乡下人的形象语言来说,那块铁座子就叫“飞转子”。
“瞧,快到铁匠炉了!”诺兹德廖夫说。走了不远,他们的确看到了铁匠炉,还去参观了一下。“就是这片地,”诺兹德廖夫指着一片田野说,“这片地遍地都是野兔,简直要把地面都盖住了;我有一次亲手拽住后腿捉到了一只。”
“喂,你用手是捉不到野兔的!”他妹夫又适时地说。
“可我的确捉到了,确确实实捉到的!”诺兹德廖夫回答说。“现在,”他转身对乞乞科夫说,“我领你去看看我的地界。”
诺兹德廖夫领着客人走过在一片布满土墩的田地里。客人们得在休耕地和犁过的庄稼地中穿过去。乞乞科夫已经疲惫了。他们的脚下的许多地方都能踩出水来,这是块洼地。开始他们还留心脚下,选择落脚的地方,可是后来,他们注意到这样做根本是无用功,也就直起腰,不再管哪儿泥泞些、哪儿好些了。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之后,他们真的看到一个由木桩和一条窄壕沟组成的地界。
“那就是地界!”诺兹德廖夫说,“你能看到的这一边的全部,都是我的,就算那一边,那片绿油油的树林和树林后边的一切,也全都属于我。”
“那片树林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啦?”他妹夫问道,“难道是你刚刚买的吗?那片林子本来可不属于你。”
“是,我是刚刚买了下来。”诺兹德廖夫答道。
“你什么时候这么快就买下的呢?”
“什么时候,我前天刚买的嘛,我可是花了大钱呢,真是见鬼。”
“可那天你不是在集市上吗?”
“唉,你呀,索符隆!难道我不能又赶集又买地吗?我赶集去了,我的管家去买地的。”
“噢,管家也是可以的!”他妹夫说着还摇了摇头,大概想去掉怀疑吧。他们又走了遍那块泥泞的洼地,客人们总算回到了家里。诺兹德廖夫把他们带进了书房,可这书房一点儿也看不出称为书房的迹象,在这里并没有书籍和纸张;墙上挂着几把马刀和两杆猎枪。主人说一杆值三百卢布,另一杆值八百卢布。他妹夫看完,又是摇了摇头。之后几把土耳其短剑闪亮登场,其中一把恰巧错刻了俄国工匠的名字:“萨韦利·西比里牙科夫”。主人又让客人们欣赏了一架手摇风琴。诺兹德廖夫当场给客人们演示了一下。手摇风琴的曲子倒是令人不无愉悦,可惜琴里面大概出了点儿什么差错:《马祖尔卡舞曲》没奏完就响起了《马尔布鲁格出征歌》,《马尔布鲁格出征歌》之后又变成了大家熟知的一支圆舞曲。诺兹德廖夫早就停了手,但琴里的一支笛子却不甘寂寞,又独奏了几个乐章。后来诺兹德廖夫又展示起他的烟斗来:木烟斗、陶烟斗、海泡石的烟斗、熏黄了的、没熏黄了的、有鹿皮套的烟斗、没有鹿皮套的烟斗,最后还献宝了一支据说是刚赢来的琥珀嘴的长管烟袋和一个烟荷包——荷包上的花儿是据说是一位在一个小站上神魂颠倒地爱上了他的伯爵夫人绣的。这位夫人的手,由他来形容的话,那可真是纤细得“修别尔弗留”——这个法语的“多余”在他这里大约是表示精巧的意思。他们先吃了点儿干咸鱼脊肉,在将近五点的时候终于坐到了餐桌旁边。饮食在诺兹德廖夫的生活中显然并不占主要地位;菜做得怎样是无人关心的:有的烧焦了,有的根本就没有熟。看来厨子多数时间是靠灵光闪现烹饪的,抓到什么算什么,抓到胡椒就洒胡椒;白菜顺手,就往锅里放白菜;牛奶啊、火腿啊、豌豆啊,总之一句话,抓到什么就往锅里放什么,凑合在一起,只要热了,总会有点什么滋味的。诺兹德廖夫对酒可非常上心:汤还没端上来,他就已经给客人们倒上一大杯波尔多葡萄酒,一大杯高级索特纳白葡萄酒,因为很多的省城和县城里是没有普通的索特纳白葡萄酒的。后来诺兹德廖夫又吩咐取来一瓶玛德拉酒,比这更好的酒恐怕大元帅也没有喝过。这玛德拉酒喝到嘴里果然火辣辣的,因为酒商们早摸透了爱喝上等玛德拉酒的地主们的口味,他们在玛德拉酒里毫不顾忌地掺上罗姆酒,有时竟往里掺硝酸、盐酸,上帝保佑,俄国人的胃什么东西都能经受得住。后来诺兹德廖夫又让人拿来一瓶特殊的酒,据他说这种酒可以与布尔冈酒加上香槟酒相媲美。他殷勤地向坐在他左右手边的妹夫和乞乞科夫倒起酒来,可是乞乞科夫好像无意地看到诺兹德廖夫自己杯子里没有多少。这让他警觉起来,后来便趁着诺兹德廖夫高谈阔论时,或者给他妹夫斟酒的时候,偷偷把自己的酒洒进盘子里。很快又上来了花椒酒,据诺兹德廖夫说,有一种地道的李子味,但那酒却令人惊讶地发出刺鼻的杂醇酒的气味。后来又喝了一种什么香液酒,那酒名确实难记,连主人自己第二次叫它的时候也给它换了另一个名字。晚饭早已结束,各种酒也都尝试过了,但客人们仍然坐在桌旁。乞乞科夫无论如何也不愿当着他妹夫的面儿跟诺兹德廖夫说正事:妹夫毕竟是第三者,而这个话题最好是私下里友好密谈。其实这时妹夫在场也未必会坏事,因为他早已酒足饭饱,靠在椅子上不停地打瞌睡了。他自己也发觉自己喝醉了,终于要告辞回家了,只是他的声调是那么有气无力,用一句俄国的俗语来说,就像用铁钳钳住马脖子套笼头似的。“不行,不行!我不会放你走的!”诺兹德廖夫说。
“别为难我啦。我的朋友,我真得走啦,”他妹夫说,“你太让我为难了。”
“瞎说,胡说!我们马上就要支牌桌了。”
“不行了,老兄,你自己打吧,我可陪不了你啦,我老婆会不高兴的。说实话,我该跟她说说集上的事情了。老兄,真的,我该让她开开心。不,你千万别留我!”
“哎,她,你老婆,去她的吧,让她见……你们在一起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干!”
“不是的,老兄!她是那么忠实,那么贤惠!照顾我很体贴……我都要激动得流泪啦。不,你不要留我;我是个好人,我得走了。我对你说的是心里话。”
乞乞科夫也低声对诺兹德廖夫说:“让他走吧,留他能做什么呢!”
诺兹德廖夫说:“也是的!我烦死这种磨磨蹭蹭犹豫不决的家伙了!”接着提高嗓门儿对他妹夫说:“那就自己出去吧,回去围着老婆转吧,窝囊废!”
“不对,老兄,你不能骂我窝囊废,”妹夫说,“我这辈子都要感激她哩。是真的,她那么温柔,那么贤惠,对我那么体贴……我要感动得流泪啦;她要问我集上看到些什么,我就都讲给她听听,她那么可爱,真的。”
“那就滚吧,跟她瞎说去吧!给你帽子。”
“不对,老兄,你怎么应该这么说她呢。你这样,也就等于惹我生气,她真是个可爱的人呢。”
“那就快走吧,到她那儿去吧!”
“是的,老兄,我是要走的,原谅我吧。我倒是想留下,但不行啊。”
他妹夫嘴里一直还在颠倒说着道歉的话,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坐进了马车,走出了大门,眼前面对的已经是空旷的田野。由此可知,他的老婆并不一定会听到很多集市上的种种盛况。
“看那辆破车!”诺兹德廖夫在窗前看着远去的马车说,“慢慢悠悠的!拉帮套的那匹小马倒是挺不错的,我一早就想弄来,可跟他就是谈不拢,他这样的人啊。窝囊废,对,就是个窝囊废!”
之后,他们走进屋子。波尔菲里把蜡台端了进来,乞乞科夫看到主人手里变出了一副纸牌。“怎么样,老兄,”诺兹德廖夫说着手指耍了个花活儿,刷地就把牌洗好了,“咱们消磨下时间吧,我拿三百卢布坐庄!”
可是乞乞科夫假装没有听见邀请,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说:“噢,我差点要忘了,我有一件事要求你。”
“什么事?”
“你先要答应我!”
“什么事?”
“你先答应我!”
“好吧。”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我求你这样一件事:你也许有许多农奴死了还没有注销名字吧?”
“有啊,那怎么样?”
“转让给我吧,转到我名下来。”
“你要来有什么用?”
“我有用。”
“有什么用?”
“反正有用……这是我的事情,我有用。”
“这里准有什么机关。真的,你打什么主意?”
“能有什么机关,这种事能打什么主意?”
“那你要他们有什么用呢?”
“哎哟!你太好奇了!看到破烂儿都想用手摸一摸,还得鼻子闻一闻!”
“那你干吗不说出来?”
“你知道了也没有用。哎,我就是一时心血来潮。”
“那就算了吧,你不说明白,我肯定不会听你的!”
“你看,这就是你不对了:你说话当不了真。”
“随便你怎么说,你不说明白有什么用,我肯定决不办。”
“怎么跟他解释呢?”乞乞科夫暗自想,考虑了一会儿,他说他需要死农奴来提高身份,他现在还没有大庄园,如果先有些农奴也好充门面。
“撒谎,撒谎!”诺兹德廖夫不等他说完就叫起来,“你在撒谎啊,老兄!”
乞乞科夫自己也知道谎撒得很幼稚,实在有些站不住脚。“那我就对你说实话吧,”他镇定了一下,改口说,“你可千万别说出去。我打算结婚;只是新娘子的父母有些太世故,我真悔不当初。事情就在这里,他们要未来的女婿起码拥有三百个农奴,可我还差一百五十来个……”
“哎,你还是在撒谎!”诺兹德廖夫又叫了起来。
“我这话可是连这么一点儿的谎也没有。”乞乞科夫用大拇指在自己尾指上指出了一个小小的部分说。
“我敢用我的脑袋来赌你撒谎!”
“这真是让我难过啊!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我为什么要来撒谎呢?”
“因为我知道你呀:你就是一个大骗子,让我看在朋友的面上对你直说吧!如果我是你的上司,我一找到一棵树,就把你吊死在上边。”
话到这里,乞乞科夫感到很失颜面。任何略显粗鲁或伤颜面的话,都会让他不高兴。他甚至不喜欢人家在任何场合下对他太亲昵。当然如果对方官衔比他高不少,那自然另当别论。因此现在的他甚至感到有些郁结了。
“说实话,我会吊死你的,”诺兹德廖夫又说了一遍,“我对你直话直说,并不是要惹你生气,只是咱们够交情。”
“凡事都要讲究分寸哪,”乞乞科夫为了颜面说,“要是想卖弄这种下流词汇,那就到大兵堆里去好了,”顿了顿,他又说道,“你不想白送的话,就卖给我算了。”
“卖给你?哈哈,我了解你这样的人呀,你这坏蛋,你会出大价钱吗?”
“嘿,真有你的!你的那些死农奴难道是钻石做的?”
“哼,果然是这样。我就知道你这样的人啦。”
“老兄呀,算了吧,你这是从哪里来的守财奴脾气!你本应当把他们免费送给我呀。”
“好吧,你听我说,为了证明我不是什么守财奴,我就不要什么钱了。我把我那匹公马卖给你,死农奴算白搭。”
“我要公马有什么用?”乞乞科夫说,他对这个建议真的有些不知所措了。
“什么有什么用?那是我一万卢布买来的,现在我四千就让给你了。”
“我要公马有什么用?我又没有养马场。”
“听我说,你没弄明白:你只要先给三千,剩下的一千以后再说。”
“可我并不需要公马啊!”
“那你买我的淡栗色骒马吧。”
“骒马我也用不上。”
“一匹骒马外加你刚才见过的那匹灰公马,给你算两千卢布。”
“可是我真的不需要马呀。”
“你可以去卖掉嘛,你随便赶个集都能卖出三倍的钱来。”
“要是你能卖出三倍价钱来,那你就自己去卖吧。”
“我知道一准挣钱,可我想给你点赚头。”
乞乞科夫谢过他的好意,却干脆地拒绝了灰公马和淡栗色骒马这比生意。“那你买几条狗吧。我卖给你的这两条狗,会把人吓得发抖!嘴上长着胡子,身上的长毛立起来,像猪鬃似的。肋骨粗得像小水桶似的,简直不可思议,爪子能缩成一个团儿,跑起来都不带沾土的!”
“可我要狗来干什么?我又不打猎。”
“我想让你养几条狗嘛。你听我说,你要是不想买狗,那就买我的手摇风琴吧,那手摇风琴好极啦,我实话实说,我买来的时候花了一千五百卢布,我九百就让给你。”
“我要手摇风琴干什么?我又不是德国人,爱背着它到处讨钱。”
“那可不是德国人背的那种手摇风琴。这是风琴。你得好好仔细瞧瞧:整个儿都是红木的。我带你再去看一看!”诺兹德廖夫说着抓住乞乞科夫的手,把他拉到另一个房间里去。虽然乞乞科夫脚踩着地板不肯动步,嘴里还一再说他已经仔细见识过那架风琴了,可还是被拉过去听了一次马尔布鲁格是怎样出征的。“要是你不肯掏现钱,我们这样办:我把手摇风琴和我所有的死农奴都让给你,你把马车让给我,再加三百卢布现金。”
“你又来疯了,你打算让我怎么上路呢?”
“我另给你一辆好车。来,咱们到仓库去,我指给你!只要重新刷一遍油漆,那就是一辆绝顶的好车啦。”
“他真是被魔鬼梦住了心窍了!”乞乞科夫暗自思考着,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抛开什么马车、手摇风琴和形形色色的狗,不管这些狗肋骨粗得像小桶,那么不可思议,爪子缩成一个团儿,听起来像真的。
“马车、手摇风琴和死农奴这些全都归你啦!”
“不想干。”乞乞科夫坚定道。
“为什么不要了!”
“就是不想要这些。”
“你这人真是的!我算明白了,跟你没法儿像好朋友、好伙伴儿那样相处了!……现在看来,你是个不实诚的奸猾油条!”
“怎么,难道你看我是傻子?你自己想想看:我为什么要买些没有用处的东西呢?”
“喂,你别说啦。现在我算把你看透啦。你真是一个坏蛋哪!喂,听我的,让我们玩一把牌吧。我把死农奴全押在庄上,手摇风琴也押上。”
“哎,玩牌来决定,输赢就不太好说了。”乞乞科夫说着,瞟了一眼他手里的牌。他觉得两副牌都像是动了手脚的,牌背面弄的花色就让他起了疑心。
“有什么难说的呢?”诺兹德廖夫说,“一点儿都不难说!只要你运气在,就能拿到好东西。你看这牌!多好的运气啊!”他一边说,一边发起牌来以引逗客人的兴致,“多好的运气呀!看,好运气上门了!哎,这可恶的九点,我的钱上次全输在它身上了!我当时就感到就是它会来坑我,可我把眼一闭,心想:‘去见你的鬼吧,坑就坑吧,可恶的小子!’”
诺兹德廖夫正说着的时候,波尔菲里端来了一瓶酒。但乞乞科夫坚决表示他既不想玩牌也不再喝酒了。“你为什么不想玩了?”诺兹德廖夫问。
“就是不想玩。而且说实话,我从来就不爱玩牌。”
“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喜欢玩?”
乞乞科夫摇着头说:“因为我从来不爱玩。”
“那简直是个没出息的笨蛋!”
“这有什么办法呢?我生来就这样嘛。”
“简直是废物!我原先以为你算个体面人物,但你却太笨了,跟你说不了知心话……你跟索巴克维奇是一路货,是个笨蛋!”
“你为什么要骂我?我不玩牌难道是罪过吗?既然你这个人为了点蝇头小利就放不下,那就把死农奴卖给我好了。”
“你屁也休想!本来想送给你,但现在你就是给我三个王国,我也不给了。你这个骗子,肮脏的砌炉匠!从今以后不跟你打交道了。波尔菲里,去对马夫说,不要给他的马添燕麦,光给它们干草吃。”
这结果是乞乞科夫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诺兹德廖夫说。虽然发生了争吵,主客二人还是共进了晚饭,这次桌上并没有任何名称古怪的名酒,只摆了一瓶人们说成酸水的塞浦路斯酒。饭后,诺兹德廖夫把乞乞科夫带到一间侧室,里面给他准备了床铺,说:“这就是你的铺!晚安也懒得对你说了!”
诺兹德廖夫走后,乞乞科夫的情绪坏透了。他埋怨自己跟诺兹德廖夫来纯粹是浪费时间。当然最后悔的还是他像个笨孩子一样,同诺兹德廖夫谈起了要办的正事:根本不该信任诺兹德廖夫的;谁知道诺兹德廖夫会增添些什么去瞎说。“我简直是个笨蛋!”他责骂自己。这夜他睡得很不好。一些小虫子来咬他,使他难受极了,用手抓挠的时候他说:“让你们跟诺兹德廖夫一起见鬼去吧!”他一大早醒来就穿上睡衣和皮靴,到马厩去吩咐谢里凡套车。回来时在院子里碰到了也穿着睡衣的诺兹德廖夫。诺兹德廖夫叼着烟袋亲切地问他睡得怎样。乞乞科夫冷淡地说:“还行。”
“可是我呢,老兄,”诺兹德廖夫说,“睡得糟透了,说起来都难受,一群虫子弄得我浑身难受,嘴里的味道像住过一个骑兵连似的。我梦见挨了鞭子,真的!你猜是谁打我?真是难以想象:是波采卢耶夫上尉和库夫申尼科夫。”
“好呀,”乞乞科夫想,“如果真有人揍你一顿才好哩。”
“真的!真痛啊!我醒了一看,妈的,真有东西在咬我,可能是鬼跳蚤。好吧,你先去穿衣服吧,我马上去找你。管家这个笨蛋,我得先去骂管家那个笨蛋两句。”
等乞乞科夫洗漱完毕,走到餐厅的时候,餐桌上已摆上了茶具和一瓶罗姆酒。餐厅里昨天午饭和晚饭的残迹还在眼前,看来拖把根本没有来过这里。地板上面都是面包屑,台布上还可以看到烟灰。主人自己毫不在意地跟着走进了餐厅,睡衣里面什么也没穿,裸露着长满胸毛的胸膛。他手里拿着一个长管烟袋,嘴里喝着茶。有的画家非常不爱画那些像理发馆招牌上的头发光亮而弯曲的绅士,也不爱画头发修剪得短短的绅士,那么对他来说诺兹德廖夫就是最好的对象了。
“喂,你有什么想法?”诺兹德廖夫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想玩几把死农奴的牌吗?”
“老兄,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不想玩牌。买,我是可以买的。”
“卖我可不愿意,这样做可不够朋友。我不想从那鬼东西上赚钱,玩牌就是另一回事了。玩一把也行吧!”
“不玩,我想我已经说过了。”
“那你换不换?”
“不想交换。”
“那我们就下盘棋吧;你要赢了死农奴就归你。我这有不少等着删去的死农奴哩。喂,波尔菲里,拿棋来。”
“别白费事,我不下棋。”
“这可和玩牌不一样。这不能靠运气,也玩不了花样,全凭本事。我还得先告诉你,我根本不会下,你还得让我几步呢。”
乞乞科夫心想:“跟他下棋也好!我棋下得还行,下棋也不容易耍赖。”
“好吧,一盘定输赢。”乞乞科夫说。
“死农奴对一百卢布。”
“为什么呢?五十卢布也就够了。”
“不,五十卢布算得了什么赌注?我看还是一百卢布,我再添一条中等的狗或者表链上的金图章。”
“那好吧!”乞乞科夫说。
“你让我几步?”奇兹德廖夫问。
“这又为什么呢?一步不能让。”
“起码要让两步。”
“这不行,我下得也不好。”
“我们知道你下得不好!”诺兹德廖夫走了一步棋,说。
“我好久没碰过棋子了!”乞乞科夫也走了一个棋子,说。
“我们可知道你下得是怎么个不好法!”诺兹德廖夫边说边走了一步棋,并且用衣袖把另一个棋子也带了一步。
“我很久手里没摸!……哎,哎,老兄!你这是怎么回事儿?你把它退回去!”乞乞科夫说。
“把什么退回去?”
“那个棋子啊。”乞乞科夫说着,同时在自己的鼻子底下看到另一个棋子马上就要从小卒变成皇后杀进王城里了。至于这个棋子从哪儿来的,那大概只有上帝知道了。“这样可不行,”乞乞科夫从桌旁站起身,说,“这样可没法跟你玩啊。哪里有这种走法:一块儿走三个棋子!”
“怎么会有三个棋子一块儿走呢?这肯定是弄错了。一定是我不小心碰到了,我把它挪回去了,你看看。”
“那另外一个棋子呢?”
“哪一个?”
“这一个,快要成皇后的这一个!”
“这倒是怪了,我怎么不记得啦!”
“不,老兄,我把所有的步数都算过,全都记得一清二楚。是你刚把它拿过来的,它本来的位置应该在这里!”
“什么本来该在哪里!”诺兹德廖夫红着脸说,“你呀,老兄,我看出来了,你真能现编乱造啊!”
“不是的,老兄,你才能编造呢,不过不太成功罢了,谁都看出来了。”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诺兹德廖夫说,“难道我会在赌钱的时候捣鬼吗?”
“我不把你看成什么人,可是以后永远也不跟你下棋了。”
“不,你不能让我们接不下去,”诺兹德廖夫叫了起来,“这都已经开局了嘛!”
“我有权利拒绝下下去,因为你下得不老实,不像是一个体面人。”
“不,你胡说八道,你不能这么样说话!”
“不是的,老兄,是你自己在胡说!”
“我没有耍赖,你得下下去,你必须要下完这盘棋!”
“你不能强迫我这样做。”乞乞科夫严肃地说着,走到棋盘跟前,把棋子都给搅乱了。诺兹德廖夫急了,贴到乞乞科夫身边,让乞乞科夫不得不后退了两步。“我叫你接着玩下去!你把棋子搅乱了,这不算什么,位置我全记得。我们把棋子照样子摆回去。”
“不是的,老兄,事情结束了,我不会跟你下了。”
“那你是不想下棋了?”
“你自己明白,跟你没法下棋。”
“不,你直接说,你到底想不想下?”诺兹德廖夫说着,凑得更近了。
“不想下!”乞乞科夫说着,把两只手抬到离脸近一些的地方以防万一,因为形势的确已经很激烈了。这个防备措施算是太和时宜了,因为诺兹德廖夫的确已经挥起手……我们的主人公那胖胖的可爱的脸蛋儿很可能有一半要蒙上洗不掉的耻辱了!幸亏那打击被他的预防措施挡住了,乞乞科夫抓着诺兹德廖夫那两只四处寻衅的手,紧紧地握着它们。
“波尔菲里,帕夫卢什卡!”诺兹德廖夫激烈地一边叫喊着,一般挣扎着手。乞乞科夫听到他喊人,为了不让仆人看到这诱人的场景,而且觉得握着诺兹德廖夫的手也没有用处,便放下了他的手。这个时候,波尔菲里走了进来,帕夫卢什卡也跟了进来。帕夫卢什卡是个强壮的小伙子,和他打交道只怕是绝对讨不到便宜的。
“那么,你还是不想把下完这盘棋了?”诺兹德廖夫问了一句,“你最好照直回答我!”
“这盘棋没法下完。”乞乞科夫说着看了一眼窗外。他看到他的马车已经套好了,好像只要他一个手势谢里凡就会把车赶过来,但他根本无法从这屋里脱身:门口是两个身体结实的农夫。
“那么,这盘棋你是不想下完了?”诺兹德廖夫又问了一遍。他的脸像是火烧得一样通红。
“要是你像一个体面人一样,老老实实地下,我本来是可以下完的。但是现在不能下了。”
“好哇!你不能下啦,你这个坏蛋!你看到赢不了,你就不下啦!给我揍他!”他大声地对波尔菲里和帕夫卢什卡喊着,自己手里也抓起那樱桃木的长管烟袋。乞乞科夫吓得面色苍白。他想说点什么,但他只感到嘴唇在动,却发不到声音。诺兹德廖夫喊着:“揍他!”拿着樱桃木长管烟袋往前冲着,他浑身燥热,满脸是汗,就像是在攻打一个城池要塞。“打他!”他的喊声听起来像一个悍不畏死的中尉在发起冲锋时向手下的全排士兵喊“兄弟们,冲啊”似的:这名中尉已经因为鲁莽的勇气而扬名立万,因此上司总要在关键时刻特意下一道指令来绑住他的双手。但此时的中尉却如此渴望投入战斗,他头脑发热,仿佛看到苏沃洛夫大元帅在眼前驰骋,他挣扎着想冲上去建功立业。“兄弟们,冲啊!”他大声叫喊着,根本没有想到这会破坏整个的进攻计划,没有想到已经有无数林立的枪口架在那高不可攀的城墙上向他一起瞄准,没有想到他那血肉组成的一个排会血肉横飞,化作一阵飞灰消失掉,也没有想到有一颗致命的子弹正呼啸着朝他飞来,准备落进他那大肆呼喊的喉咙。
但是,如果说诺兹德廖夫像一个冲到要塞墙下、准备带着部下慷慨就义的、被热血冲昏头脑的中尉的话,那么他所要攻取的那个要塞却怎么也不能说成是坚不可摧。现在,这个要塞已被吓得魂飞魄散了。他手里那把用做城墙的椅子已经让两个农奴夺占了,他闭上了眼睛,准备束手就擒,尝尝主人的长管烟袋的滋味了,究竟谁会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呢,但是上帝却仁慈地放过了我们主人公的脊背、臂膀双肩和其他受过良好教养的部位。好像从九霄云外传来的铃铛声、辚辚车声,一辆三套马车在门口停住了,甚至屋里也能听到那跑得发热的马匹的浓重的响鼻声和呼吸声。大家不由自主地看向窗外:一个蓄着胡子、穿着军服式上衣的人从车上下来了。他在门厅里打听了几句就闯了进来,此时的乞乞科夫惊魂未定,正处于一个凡人难能遇到的最可怜的境地里。“请问,这里谁是诺兹德廖夫先生?”陌生人问完,看了看手里拿着烟袋站在那里的诺兹德廖夫,又看了看刚刚从狼狈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的乞乞科夫:来人显然还没有摸清楚头脑。
“请允许我先问一下,我这是有幸同哪一位谈话?”诺兹德廖夫往前走了一步说道。
“本人是县警官。”
“您有何贵干?”
“我奉命来向您宣布一项通知:您被人控告,您需要跟我回去,直到您的案件审理完毕。”
“真是胡闹,什么案件?”诺兹德廖夫问道。
“您被控告案件是:您在喝醉后曾用鞭子打过地主马克西莫夫,令他蒙受了人身污辱。”
“胡说!我见都没见过地主马克西莫夫!”
“尊贵的先生!请允许我向您说明:我是军官。您可以对您的仆人这样讲话,对我可绝对不行!”
乞乞科夫这时已经无心听诺兹德廖夫的答对了,他匆忙拿起帽子,绕到县警官身后跑到大门口,跳上马车,吩咐谢里凡扬鞭赶马拼命地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