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洛刚一离开警察局,几乎立刻就被凯西阿姨叫住搭上了话。她手里提着几个购物袋朝他走过来,气喘吁吁,透着一股急不可耐的劲头。
“可怜的波特少校的事情太可怕了,”她说,“我总忍不住在想,他的人生观肯定是物质至上的。您也知道,军队生活嘛。极其狭隘,尽管他这辈子很长时间都待在印度,但我恐怕他从来都没有好好利用过这个在精神层面上提升的良机。整天就是吃饱喝足,吃完了早饭吃午饭[1],然后就去打打野猪——狭隘的军营日常。想想吧,他本可以像个门徒似的拜在某位古鲁[2]脚下!噢,那些错失的良机啊,波洛先生,太让人痛心了!”
凯西阿姨摇着头,不觉间松开了其中一个购物袋。一条看起来没精打采的小鳕鱼掉出来,滑到了排水沟里。波洛把它抓了回来,结果凯西阿姨一着急,又掉了一个购物袋,一罐金黄色的糖浆沿着高街飞速地滚远了。
“太谢谢您了,波洛先生。”凯西阿姨一把抓住鳕鱼。波洛则去追那罐金黄色糖浆,“噢,谢谢您,瞧我这笨手笨脚的——但我心里是真的很难过。那个不幸的人啊——哎,没错,这个的确很黏手,不过我真的不想用您的干净手帕。唉,您可真是太好了——就像我刚才正要说的,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我要是看见哪个已故好朋友的灵体,我才不会大吃一惊呢。您知道吗?您走在街上有可能跟它们擦肩而过。还说呢……就在那天晚上,我——”
“容我帮您一把?”波洛把鳕鱼妥贴地放到了购物袋的底部,“您刚才说……什么来着?”
“灵体啊,”凯西阿姨说,“跟您说吧,我想要两便士的银币,因为我只有些半个便士的铜币。当时我就觉得那张脸很眼熟,只是我对不上号。现在我还是对不上,但那肯定是已故的哪个人——或许有一阵子了,所以我的记忆才特别模糊不清。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就有人来到你身边的感觉真是很奇妙——哪怕只是为了打电话要点零钱这种小事。噢,天哪,孔雀糖果店那儿的队可真够长的——他们肯定不是在卖乳脂松糕就是在卖瑞士卷!希望我还来得及赶上!”
莱昂内尔·克洛德太太急忙冲过街道,排在了糖果店外那一队铁青着脸的妇女的队尾。
波洛继续沿着高街往前走。他并没有走进斯塔格,反倒是拐弯朝着白屋的方向而去。
他非常想跟林恩·玛奇蒙特谈谈,而他猜测林恩·玛奇蒙特也不会反对和他谈谈的。
这天早上的天气很好,像是春天里的夏日清晨,而那种清新的感觉又是真正的夏天里所没有的。
波洛拐个弯离开大路。他看见了那条向上经过长柳居,通往位于弗罗班克上方小山坡的小径。查尔斯·特伦顿在他死前的那个星期五就是从车站走这条路过来的。在下山的半途中,他遇见罗萨琳·克洛德正往山上走。他没认出她来,这并不令人感到意外,因为他不是罗伯特·安得海,而她出于同样的原因,自然也不会认出他来。但是当被领去辨认尸体的时候,她不是发誓说她从来都没有瞅见过这张在小径上从她身边经过的男人的脸吗?如此说来,她当时又在想些什么呢?难道说她碰巧正在想着罗利·克洛德?
波洛转上旁边通往白屋的小路。白屋的花园看上去非常漂亮。花园里种着很多开花的灌木,紫丁香以及金链花,在草地的中央有一棵粗大的奇形怪状的老苹果树。四肢伸直、躺在苹果树下的帆布躺椅里的便是林恩·玛奇蒙特。
当波洛用很正式的声音问候她“早安”的时候,她紧张得跳了起来。
“您真的吓着我了,波洛先生。我没听见您从草地那边走过来。这么说您还住在这儿——在沃姆斯雷谷?”
“我还在这儿——没错。”
“为什么呢?”
波洛耸了耸肩膀。
“这是一处舒适的世外桃源,可以让人放松休息。我就放松了。”
“有您在这儿我真高兴。”林恩说。
“你对我说的话跟你们家其他人不一样,他们都问‘您什么时候回伦敦去啊,波洛先生?’然后迫不及待地等着答案。”
“他们想让您回伦敦吗?”
“看来似乎是。”
“我不想。”
“没错,我感觉到了。为什么呢,小姐?”
“因为这意味着您并不满意。我是说您对于大卫·亨特是凶手这个结果并不满意。”
“而你特别希望他——是清白的?”
他看到她古铜色的皮肤下面泛上了一抹淡淡的红晕。
“那是自然,我不愿意看到一个人因为他并没有做过的事情而被绞死。”
“自然——噢,是啊!”
“而警方呢,就是对他抱有偏见,因为他惹他们生气。这也是大卫最糟糕的一点——他就喜欢跟人对着干。”
“警方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对他抱有偏见,玛奇蒙特小姐。其实是陪审团的人心里对他有偏见。他们拒绝接受验尸官的引导。他们做出了不利于他的裁定,于是警方才不得不逮捕他。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对于这桩不利于他的案子也远谈不上满意呢。”
她急切地说道:
“那他们会放了他吗?”
波洛耸了耸肩。
“他们觉得这桩案子究竟是谁干的呢,波洛先生?”
波洛慢吞吞地说道:“那天晚上有个女人也在斯塔格。”
林恩大声说道:
“我一点儿都不明白。原先我们觉得那个人就是罗伯特·安得海的时候,一切似乎都还挺简单的。可如果他不是的话波特少校为什么要说他是呢?他又为什么要开枪自杀呢?如今我们又回到了起点。”
“你是第三个这么说的人!”
“是吗?”她看上去吓了一跳,“那您都在做些什么呀,波洛先生?”
“跟大家说说话啊。这就是我做的事情。就是跟大家说说话。”
“可是您没问他们跟谋杀有关的事情吗?”
波洛摇摇头。
“没问,我只是——咱们该怎么说呢——听些闲言碎语小道消息之类的吧。”
“那有用吗?”
“有时候有用。你要是知道在最近的几周时间里我了解了多少沃姆斯雷谷日常生活中的事情,你也许会大吃一惊的。我知道谁去哪儿散过步,知道他们见过谁,有时候连他们说过什么我都知道。比方说,我知道那个自称雅顿的男人到村里来走的是弗罗班克旁边的那条小路,他找罗利·克洛德先生问过路,他后背上背着个包,没有行李。我知道罗萨琳·克洛德跟罗利·克洛德一起在农场待了一个多小时,她在那里非常开心,都不像她平日里自己的样子了。”
“是啊,”林恩说道,“这个罗利跟我说了。他说她就像是个放了一下午假的人似的。”
“啊哈,他这么说的?”波洛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是的,我知道一大堆各种各样的事情。而且我也听说了很多人遇到的困难——比如说,你和你母亲的。”
“我们当中谁都没有任何秘密,”林恩说,“我们全都试图去找罗萨琳讨过钱。您指的就是这个,对不对?”
“我没这么说过。”
“嗯,是真的!而且我猜您对我和罗利,以及大卫的事情也有所耳闻。”
“可你是打算要嫁给罗利·克洛德的吧?”
“是吗?我倒希望自己能知道……这也是那天我努力想要下定决心的事情——结果大卫从树林子里突然出现。这就像刻在我脑海里的一个巨大问号。我要嫁给罗利吗?要吗?就连行驶在山谷里的火车似乎都在问同样的问题。车头冒出的烟仿佛在天空中画出一个华丽的问号。”
波洛脸上现出一副好奇的神情。林恩曲解了他的意思,大声说道:
“噢,您难道还不明白吗?波洛先生,这个决定太难做了。问题根本就不在于大卫。问题在于我!是我变了。我离开家乡有三四年的时间。现在我回来了,但已经不是离开时的那个我了。这样的悲剧俯拾皆是。已经改变的人们回到家乡,又不得不让自己去重新适应。离家在外,过着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你不可能不改变!”
“你错了,”波洛说,“人生的悲剧就在于人们并不会改变。”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他依然坚持道:
“但是没错。就是这样。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呢?”
“为什么?我参加了皇家海军女子服务队。我要去服役。”
“对,没错,可你当初又为什么要参加皇家海军女子服务队呢?你已经订了婚。你爱着罗利·克洛德。你本可以像个乡下姑娘一样,就留在这里,留在沃姆斯雷谷务农,不是吗?”
“我想我本来是可以,可是我想要——”
“你想要逃离。你想要出国,去见见世面。或许,你想要从罗利·克洛德身边逃开……而你现在焦躁不安,还是想要——想要逃离!噢,不,小姐,人是不会改变的!”
“当我在遥远的东方时,我一直都盼望着回家。”林恩高声为自己辩白道。
“是啊,是啊,你不在哪里就想去哪里!或许你将来也一直都会是这样。你知道吗?你为自己勾画出了一幅情景,一幅林恩·玛奇蒙特回家的情景……然而这幅情景却没有变为现实,因为你想象中的那个林恩·玛奇蒙特并不是真实的林恩·玛奇蒙特。她只是你想要成为的林恩·玛奇蒙特。”
林恩语带尖刻地问道:
“那照您的说法,我就是无论走到哪儿都不会感到满足呗?”
“我可没这么说。我说的是当你离开的时候,你对自己的婚约并不满意,而现在你回来了,你对自己的婚约依然不满意。”
林恩折下一片烟叶,一边沉思着一边放在嘴里嚼起来。
“您看透事情的本事还真是挺神的,不是吗,波洛先生?”
“这是我的专长,”波洛谦逊地说道,“其实我觉得还有一件事你没有承认。”
林恩急切地说道:
“你是说大卫的事情,对不对?您是觉得我爱上了大卫?”
“这话得你来说。”波洛小心翼翼地低声说道。
“可我——也不知道啊!大卫身上有些东西让我害怕,但也有些东西很吸引我……”她沉默片刻之后又继续说道,“我昨天跟他服役期间的准将谈过。他听说大卫被捕的消息以后就到了这儿来,想看看他能做点儿什么。他跟我讲了大卫的事情,讲到他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地勇敢。他说大卫是在他麾下效力过的最勇敢的人之一。可您知道吗?波洛先生,不管他怎么说,怎么对他赞不绝口,我还是觉得他并不那么确定,并没有绝对把握说这件案子不是大卫干的!”
“那你是不是也不那么确定呢?”
林恩脸上露出一丝哀婉扭曲的微笑。
“不确定——您知道,我从来都没有信任过大卫。您会爱上一个您不信任的人吗?”
“很不幸,有可能。”
“我对待大卫一直都不太公平,因为我不信任他。我听信了本地很多可憎的流言蜚语——这些话暗示说大卫其实根本就不是大卫·亨特,他只是罗萨琳的一个男朋友。所以当我见到那个准将,听他说从大卫还是个爱尔兰小男孩时起他就已经认识他,我简直觉得羞愧难当。”
“真不得了[3],”波洛喃喃道,“人居然可以这样从头错到尾啊!”
“您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告诉我,克洛德太太——我指的是医生的太太——在谋杀发生的当晚有没有给你打过电话?”
“凯西舅妈吗?有啊,打过。”
“说了些什么?”
“她说她在一些账目上陷入了一塌糊涂的境地。”
“她是从自己家里打的电话吗?”
“不是,事实上她家的电话出了毛病,她不得已出去到公共电话亭打的。”
“在十点十分的时候?”
“差不多吧。我们家的钟从来都不是特别准。”
“差不多,”波洛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又小心地问道,“这不是你那天晚上接到的仅有的一个电话吧?”
“不是。”林恩脱口而出。
“大卫·亨特从伦敦给你打过电话?”
“对。”她突然之间发起火来,“我猜您是想知道他都跟我说了什么吧?”
“噢,我真的不能妄自揣度——”
“我毫不介意您知道!他说他要离开——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他说对于我来说他一点儿都不好,而且他也永远都不可能正正经经地做人——哪怕是看在我的分上。”
“而因为这有可能是真的,所以你并不喜欢这样。”波洛说。
“我希望他能离开——换句话说,假如他能够无罪开释的话……我希望他们俩都离开,去美国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然后,或许我们能够不再想起他们——我们会学着自食其力。我们也不会再心怀敌意。”
“敌意?”
“是的。我第一次感觉到是有一天晚上在凯西舅妈家里。她举行了一次宴会。或许是因为我刚刚从海外归来还有点儿心烦意乱吧——可我似乎能感觉到这种敌意弥漫在我们四周的空气之中。针对她的敌意——对罗萨琳。您看不出来吗?我们都希望她死——我们所有的人!盼着她死……这太可怕了,盼着一个从来都没有伤害过你的人……去死——”
“当然,她的死才是唯一一件能给你们带来实际好处的事情。”波洛说这句话的口气轻快又务实。
“您是说在经济问题上对我们有好处?她光是在这儿就已经在所有重要的事情上对我们都造成了伤害!忌妒一个人,怨恨她,还得向她央求乞讨——这样对谁来说都不好。如今,她就孤零零地一个人待在弗罗班克。看上去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她看起来害怕得要死……她看起来——噢!仿佛已经精神错乱了一般。而且她还不让我们帮助她。我们谁想帮忙都不行。我们都已经尝试过了。妈妈叫她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弗朗西斯舅妈让她上自己那儿去。就连凯西舅妈都去了弗罗班克,提出要在那儿陪着她。可她现在不愿意跟我们有任何瓜葛,而我也不能责备她。她连康罗伊准将都不想见。我认为她是生病了,都是担惊受怕,痛苦焦虑闹的。而因为她又不让我们帮忙,所以我们也只能袖手旁观。”
“你试过帮助她吗?就是你,本人?”
“试过,”林恩说,“我昨天去了一趟。我说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她看着我——”她说到这儿突然住了口,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我觉得她恨我。她说,‘尤其不用你帮。’我想大卫跟她说过,让她继续留在弗罗班克,而她对大卫一直都是言听计从。罗利从长柳居给她拿过去一些鸡蛋和黄油。我想我们当中她唯一喜欢的就是他。她感谢他,还说他一直都那么好。当然了,罗利就是挺好的。”
“有那么一些人,”波洛说,“就是会让人产生深深的同情——惹人怜悯,这些人身上背负着过于沉重的负担。罗萨琳·克洛德就让我觉得非常可怜。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帮助她的。哪怕是现在,假如她肯听——”
他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一般站起身来。
“来吧,小姐,”他说,“咱们去一趟弗罗班克。”
“您想让我跟您一起去?”
“如果你准备好要给予她慷慨和理解的话——”
林恩叫道:
“我准备好了……我真的准备好了——”
[1]原文为北印度语。
[2]对印度北部锡克教地区的宗教领袖或宗师的称谓。
[3]原文为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