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个姓玛奇蒙特的女人来这儿干吗?”大卫一进门就开口问道。

“噢,大卫。她急需要用钱。我从来没想过——”

“那我猜你给她了。”

他看着她,眼神中半是幽默半是失望。

“你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还真是让人信不过啊,罗萨琳。”

“噢,大卫,我没办法拒绝。毕竟——”

“毕竟——毕竟什么?给了多少啊?”

罗萨琳小声嘀咕道:“五百英镑。”

大卫笑了,这让她松了一口气。

“就这么点儿啊!”

“噢,大卫,那是挺大一笔钱呢。”

“如今对咱们来说不算什么,罗萨琳。你似乎是真的一直都没明白,你已经是个很有钱的女人了。话虽这么说,但假如她找你要五百块钱,你就算只给她两百五她也会心满意足地走人。你必须得懂借钱人说话的意思!”

她喃喃道:“对不起,大卫。”

“我亲爱的姑娘啊!说到底,这可是你的钱。”

“不是。其实真不算是。”

“可别又从头再说一遍啦。戈登·克洛德还没来得及立遗嘱就死了。这就是所谓手气吧。你和我,咱们赢了。其他人呢——输了呗。”

“这样似乎——不太合适吧。”

“得了吧,我可爱的罗萨琳妹妹啊,难道你不享受这一切吗?有大房子,有仆人——还有珠宝首饰?难道这不算是美梦成真吗?这还不算是?赞美上帝吧,有时候我都以为一觉醒来,我会发觉这些其实就是一场梦而已。”

她也跟着他一起笑了,他仔细地端详着她,心里觉得很满意。他知道怎么跟他的罗萨琳打交道。她竟然会有负疚感,他心想,这可就不太方便了,不过这也是明摆着的事。

“你说得太对了,大卫,这就像是一场梦一样——或者说就像是电影里的某个情节。我真的很享受这一切。真的是。”

“不过我们得保住所拥有的东西,”他警告她道,“别再给克洛德家的人送礼了,罗萨琳。他们家里的哪个人都比曾经的你我有钱得多。”

“对啊,我觉得也是。”

“林恩今天早上去哪儿了?”他问道。

“我想她是去长柳居了。”

去长柳居——去看罗利——那个白痴——那个乡巴佬!他的好脾气顿时就消失了。她是准备嫁给那家伙了,是吧?

他闷闷不乐地踱出屋去,信步穿过大片的杜鹃花丛往山上走,直到山顶的那扇小门。小路在穿过那扇小门之后便蜿蜒下山,经过罗利的农场。

大卫站在那里的时候,看见林恩·玛奇蒙特正从农场向山上走来。他犹豫了一小会儿,随即脸上摆出一副好斗的神情,漫步下山去迎她。他们恰好在半山腰的一个台阶上相遇。

“早上好,”大卫说,“婚礼什么时候办啊?”

“这个你以前问过了,”她回敬道,“你清楚着呢。在六月份。”

“你就准备一条道儿走到底啦?”

“我不明白你这话什么意思,大卫。”

“噢,不,你明白。”他轻蔑地一笑,“罗利。罗利算个什么东西?”

“一个比你强的人——你敢碰他一下试试。”她满不在乎地说道。

“我毫不怀疑他是个比我强的人——但我还真敢碰他。为了你我敢做任何事情,林恩。”

她沉默了片刻,最终开口说道:

“你没明白的是我爱罗利。”

“我表示怀疑。”

她情绪激劲地说道:

“我爱他,我告诉你。我爱他。”

大卫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她。

“我们都会在脑海里想象出自己的形象——按照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你想象着你自己和罗利相爱,和罗利在这里定居,和罗利一起过着心满意足的生活,再也不想离开。但这不是真正的你,对吗,林恩?”

“噢,那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如果话要这么说的话,那真正的你又是什么样子呢?你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我可能会说我想要的是安全,想要狂风暴雨之后的宁静,想要惊涛骇浪之后的悠闲。不过我也不知道。有的时候我怀疑,林恩,咱们两个人想要的都是——麻烦。”他接着又郁郁寡欢地说道,“我真希望你从来都没在这里出现过。直到你回来之前,我一直都非常开心。”

“难道你现在不开心吗?”

他看着她。她觉得有一股兴奋之情正从心底升腾而起,呼吸也随之变得急促起来。她以前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大卫那种古怪的喜怒无常所具有的吸引力。他伸出一只手来抓住她的肩膀,猛地把她转了过来……

接着,她感觉到就像他抓住她的时候一样,他的手又突然松开了。他的目光越过她,凝望着她身后的山上。她扭过头去,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一个女人正穿过弗罗班克上方的那道小门。大卫急切地问道:“那是谁?”

林恩说:

“看起来像是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他眉头紧皱,“弗朗西斯又想要什么啊?我亲爱的林恩!只有那些想要点儿什么的人才会去顺道拜访罗萨琳。你母亲今天早上已经来拜访过了。”

“我母亲?”林恩往后缩了一下,也皱起了眉头,“她想要什么?”

“你难道不知道?要钱啊!”

“钱?”林恩全身都僵硬了。

“她拿到了。”大卫说,脸上带着冷酷而残忍的微笑,此刻这副/种笑容挂在他脸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就在刚才,他们彼此还近在咫尺,现在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敌意变得远隔千里。

林恩大叫道:“哦,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他则模仿她的口气说:

“会的,会的,会的!”

“我不相信!多少钱?”

“五百英镑。”

她猛然间倒吸一口凉气。

大卫若有所思地说道:

“也不知道弗朗西斯打算要多少?留罗萨琳一个人在家真是哪怕五分钟都不安全啊!那可怜的姑娘都不知道怎么说不。”

“还有没有——其他人?”

大卫嘲弄般地一笑。

“凯西舅妈欠了些债——哦,也没多少,只要两百五十英镑就够用了——不过她很担心这件事会传到医生耳朵里去!因为那些债务是要用来支付给灵媒的,他可能不会心生同情。当然了,她并不知道,”大卫接着说道,“医生自己也来找我们借过钱。”

林恩嘴里低声说着:“你得把我们想成什么人——你得把我们想成什么人啊!”随即令他大吃一惊的是,她转过身,脚步慌乱地跑下山,直奔农场而去。

目送着她跑开,他皱起了眉头。她这是去找罗利了,就像是一只要飞回家的信鸽,哪怕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还是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又抬头看看山上,眉头紧锁。

“不,弗朗西斯,”他压低嗓音说道,“我觉得你拿不着钱。你选错了日子。”随后他便果决地迈开大步向山上走去。

他先走过小门,随后又经过杜鹃花丛下坡——穿过草坪,悄无声息地从客厅的落地窗走了进去,正巧听到弗朗西斯·克洛德在说话:

“我希望我能把事情说得更明白一些。不过你瞧,罗萨琳,这实在是太难解释了——”

一个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是吗?”

弗朗西斯·克洛德倏地转过身去。跟阿德拉·玛奇蒙特不一样,她并没有存心去找一个罗萨琳独自一人在家的时候前来拜访。她需要的这笔钱数目很大,罗萨琳不太可能不跟她哥哥商量就把钱给她。实际上,弗朗西斯宁可把事情拿出来跟大卫和罗萨琳一起讨论,也不愿意让大卫觉得她想趁他不在家的时候从罗萨琳那里拿钱。

她正一心一意地想着怎么把事情讲述得合情合理,因此并没有听见他从落地窗走进来。这一打断吓了她一跳,同时她也意识到不知什么原因,大卫·亨特的心情特别糟糕。

“噢,大卫啊,”她从容不迫地说道,“真高兴你回来了。我这儿正跟罗萨琳说呢。戈登这一死可算是把杰里米推到无底洞里去了,我就想知道她有没有可能帮帮我们。是这么回事儿——”

她的话语滔滔不绝——谈起了需要的那一大笔钱……戈登的支持和资助……口头上的承诺……政府的限制条例……抵押贷款……

在大卫心底的阴暗之处不由得升起一股钦佩之情。这个女人说起瞎话来还真他妈是一把好手啊!整个故事讲得是有鼻子有眼。不过那并不是事实。对,他可以为此起誓。那不是事实!他也想知道事实究竟是怎样的,杰里米让自己陷入了经济上的困境吗?如果他都允许弗朗西斯来尝试这一手的话,那必定是走投无路了。她可是个有自尊心的女人呢——

他说:“一万?”

罗萨琳带着些敬畏低声说道:

“那可是好大一笔钱啊。”

弗朗西斯立刻说道:

“噢,我知道是一大笔。要不是这笔钱这么难筹齐的话我也不会来找你们了。可如果没有当初戈登的支持,杰里米绝对不会掺和这桩买卖。戈登死得这么突然,实在是桩太不幸的事儿——”

“让你们全都暴露在了天寒地冻之中吗?”大卫的声音听起来令人不快,“在结束有他的羽翼庇护的生活之后。”

弗朗西斯开口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道微光:

“你形容得真够栩栩如生的!”

“你要知道,罗萨琳是不能动那笔本金的,能支配的只有那部分收益。而且她还得缴纳差不多一千九百零六英镑的所得税。”

“噢,我知道。现如今的税额真是高得吓人。不过这笔钱还是能想办法拿出来的,不是吗?我们会偿还——”

他插嘴道:

“这笔钱确实能想办法拿出来。但我们不愿意拿!”

弗朗西斯马上又转向罗萨琳。

“罗萨琳,你是个那么慷慨大方的——”

大卫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头。

“你们克洛德家的人以为罗萨琳是什么——摇钱树吗?你们所有人当着她的面的时候都会——向她暗示,向她询问,向她乞求。而在背地里呢?嘲笑她,瞧不起她,憎恨她,盼着她死——”

“没有的事儿。”弗朗西斯叫道。

“没有吗?我告诉你,我厌烦你们所有人!她也厌烦你们所有人。你们从我们身上一个子儿都拿不到,所以你们都别再来诉苦要钱了。听明白了吗?”

他气得脸色铁青。

弗朗西斯站起身来,神色木然,面无表情。她心不在焉地戴上一副软皮手套,却又像是特别留意似的,仿佛这个动作举足轻重。

“你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大卫。”她说。

罗萨琳小声嘟囔道:

“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弗朗西斯对她视而不见,就好像罗萨琳压根儿没在这个房间里一样。她向窗边走了一步,随后站住脚,面对着大卫。

“你刚才说我憎恨罗萨琳。没有这回事。我并不恨罗萨琳——但是我恨——你!”

“你什么意思?”

他对她怒目而视。

“女人得活下去。罗萨琳嫁了一个非常有钱的男人,比她自己大很多。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可是你呢!你必须得仗着你妹妹才能生活,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吃着软饭——全得靠她!”

“我是在替她抵挡那些贪心的人。”

他们站在那儿相互对视着。他觉察到了她的愤怒,一个念头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觉得弗朗西斯·克洛德可以既肆无忌惮又不计后果,是个危险的敌人。

当她再度开口说话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感到了一丝恐惧。然而她说的话却出奇地不疼不痒。

“我会记住你说过的话,大卫。”

她自他身边经过,从落地窗中走了出去。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句话是一种威胁,而且这种感觉还如此强烈。

罗萨琳哭了起来。

“噢,大卫啊,大卫——你不该对她说那些话的。她可是那些人里面对我最好的一个。”

他暴怒地说道:“闭嘴吧,你个小傻瓜。你就这么想要让他们把脚踩在你脸上,把你的每一分钱都榨干吗?”

“可那些钱——如果——如果本来就不该是我的——”

他瞥了她一眼,把她的话给吓了回去。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大卫。”

“我希望不是。”

良知,他心想,真是要命的东西!

他以前没有预料到罗萨琳的良知问题。这一点将来会让事情变得棘手。

将来?他皱起眉头看着她,任由自己的思绪在前方飞奔。罗萨琳的将来……他自己的……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现在也知道……可罗萨琳呢?罗萨琳的将来又会是怎样的呢?

就在他的脸沉下来的时候,她突然大叫起来,浑身颤抖:

“噢!有人从我坟头上走过去了[1]。”

他好奇地看着她,说道:

“这么说你也意识到可能会是这种结果了?”

“你什么意思啊,大卫?”

“我是说有五个——六个——甚至七个人都一心惦记着要赶快送你进坟墓呢!”

“你不会是想说——谋杀吧……”她的声音听起来吓坏了,“你认为这些人会来杀人吗——像克洛德家那么好的人是不会杀人的。”

“我可没把握像克洛德他们家那样的好人不会真的来杀人。但只要有我在这儿照顾你,他们想杀你门儿都没有。他们必须得先把我干掉。不过他们要是真的把我干掉的话——嗯——你自己就得多加小心了!”

“大卫,别说这么让人害怕的话了。”

“听我说,”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如果我不在这儿,罗萨琳,你要照顾好你自己。记住,生活可没有那么安全——它充满了危险,非常非常危险。而且我有种感觉,它对你来说尤其危险。”

[1]英语中的一种迷信说法,常被说话人用来解释突然发抖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