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青年将各种采水瓶收进立在树根旁的背囊,里面似乎还有很多工具。
“这些都是检测湖水的工具。”青年系好背囊袋口,估计重量似地提了提。“我到这儿已经两天了。今天的活儿算是已经干完了。”
他好像是找到了自己的话伴儿,说起来没完没了。当然不一定非得是信子,他说话的方式是不择对象。也就是说,只要有人听,不管逮着谁,男女老少都没关系。独自一人在如此荒凉的地方做如此单调的作业,自然会待人热情。如果对方关注自己的专业研究,那就更令人兴奋了。
“就连这么小的池沼,要想准确检测也得用上一周时间。我这次是顺路旅游,所以只作了简易测定。”收好器具,青年放心地掏出了香烟。
“坐一会儿吧!”无处可坐。青年自己坐在树根上,信子没有能坐下的地方。茂盛的草丛中,蒸腾着熏人的溽气。
“我很少听说湖沼学,这是考察什么的?”信子被青年的热心专注所吸引。
“那可太多了!”他兴奋地说道。“目的不同,项目也不同。也就是说,同样是湖沼学,有的人是为了开发而调查,有的人是从纯学术的角度考察其产生过程和水质成分。我是后者,这门学问相当有意思。”
“浮游生物也要取样吗?”
“当然要。不光是浮游生物,湖底生长的生物和水环流也要调查。另外,湖底的地质也是研究对象,可以查明湖沼形成的年代和过程。”
“你考察了不少湖泊吧?”
“全国几乎都转遍了。”青年愉快地说道。“只要稍有空闲,我就到各地去采样。这片湖沼很小,用不着划船。要是稍大一点儿的湖,还得租船呢!到了冬天,就要在冰封的湖面上凿洞取水。”
“做这种工作挺开心的吧?”
“是啊,也有开心的时候,也有艰苦的时候。在别人看来,简直搞不懂这种研究会有什么乐趣。不过,这种工作不跟人打交道,所以精神很放松。只是,也会遇到危险。”
“……”
“比如说,到琵琶湖那么大的湖中考察,碰上暴风雨可不得了。我就有五、六次差点儿遇难。”
“哎呀!”
“说到遇难,我的老师就是搞这项工作殉职的。早春他在冻冰的诹访湖面上行走,我也有几次跟老师在诹访湖上走过,脚踏薄冰那可是名副其实的冒险。老师一点儿都不怕,蹭蹭地向湖心走去……正是冰消雪化的时节,老师终于在湖冰破碎时沉入湖中。”
“……”
“真是一位好老师。我孤身一人划船到湖心作业时,总能听到老师在湖底问我,喂,没事儿吧?进行得顺利吗?”
白云飘来遮住了太阳,刚才银光闪闪的水面又变成了铅灰色。
“你对湖泊怎么看?”青年突然问道。
突如其来的问题,难以立即回答。年轻的学者似乎只关心自己的工作。
“我么,一般说到湖泊,就有一种浪漫的感觉。”
“是啊。”青年点点头。“我当初也是这样。其实,我从事这门质朴的学术研究,也是像你说的那样,兴趣源自浪漫的感觉……英国诗人华兹华斯有一首诗,咏叹高山和湖泊的。我特别喜欢它。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青年念叨了一遍原诗。他似乎已经吟诵过几百上千遍,朗诵得非常自然流畅。而且,表情也毫无装腔作势之嫌。
“不过嘛!”青年说道。“说到实实在在的学术,可就不是浪漫的东西,太煞风景了。不过,或许就是因为别的学者不太涉足,所以只要自己感到乐在其中也就足矣。像这样表面看去平淡无奇的池沼,经过考察,就能了解很多数据。从它的形成一直到现在的生活。其实,湖沼跟人一样也在生活呢!”他望了望缓缓寂静下来的水面。
“表面看似平静,但水中却运动不止。表面升温的水层与水底的冷水不断地交换,放出碳气,吸入氧气……正如人类血液循环一样。研究起来,真是其乐无穷!”
云朵分离,太阳照耀。太阳的位置已经远远偏西了。
“好了,我告辞了。”他抱起背囊背在身后。“我一个人唠唠叨叨让你见笑了。”青年以为信子要留下,自顾自走开了。
“你等等!”信子有点儿害怕。“我也正要回去。”
“是吗?那就一起走吧!”
“你回哪儿?”
“长岗。”
“哦,我也是。”
“哦?那你是在长岗住旅馆吧?我还以为你家在附近呢!”
“我家在长岗。”
“那正好同路啦!”
青年与信子一起往回走,背囊中的器具擦碰出声响。“我不管上哪儿,都要背上这些累赘玩艺儿,所以不得清闲。现在学校放暑假,我就到温泉来了。已经养成习惯,不愿空着手出门,所以就带了这七大件。”
“你住哪一家旅馆?”
“N屋。”
那是一家离信子家很远,座落在镇边的普通小旅馆。两人沿着山脚走在通往大路的小道上。夏草气味阵阵扑来,夕阳将落,烘烤地面的热气蒸腾而起。走下丘陵,信子叫来等在村落后面的轿车。
“你带车了呀!”青年看到之后说道。“这可把我解放了,已经想好走回去呢!”
“请上车吧!”
“谢谢。这下省事儿了。”青年取下肩头的背囊,小心地抱在怀里上了车。轿车朝长岗方向驶去。
“连那么小的池沼也要考察,你们真辛苦啊!”信子在车中说道。她以为,就连微不足道的水洼都是学者研究的对象。
“不,那片湖沼是偶然在旅馆中听说了才去的。是啊,不管到哪儿去,头脑里都离不开沼泽和湖泊。”
“你已经考察了多少?”
“你是说数量吗?作为正式的研究对象,拿到数据的已有近五百个。”
“那么多?”
“实际上比这还要多呢!如果仔细考察,有近八百个。我最初是从长野的木崎湖和青木湖开始的。考察琵琶湖,既有常驻的时候,也有从东京来回跑的时候。北方到北海道和东北地方,南方到九州的海角。湖沼的成因也是各种各样,分为三十多个种类。现在研究的项目是山梨县的富士五湖……”
“听你这么一说,真的挺有趣儿。”
“只不过普通人还没注意到罢了……哦,说我的话有趣儿的人还真不多,大都是在我正说着的时候就感到索然无味了。谢谢你夸奖。”青年遇到年轻貌美的听众,两眼放光,嘴里滔滔不绝。比起谈话的内容,信子更被对工作倾注热情的青年所吸引。好羡慕啊!原来人生也可以是这样的!目标明确的人眼睛真美!望着青年那张以普通意义来讲绝非帅气的方脸,信子嫣然一笑。
轿车驶入长岗。
信子返回东京家中。当然,丈夫不在。
虽然离开没有多久,但家里却显得那么陌生。心与家之间已经有了距离,看惯了的衣柜、家具、餐桌、书桌、书本,一切都与她疏远了。
她无心去看丈夫的房间,虽然自己到家已是傍晚,但丈夫也必定是要迟归的。他不知道她已经回来,所以今晚或许根本不会回家。若在往常,她就会问小保姆“先生每天都回来很晚吗”。但现在没那个兴趣。
只有一个想问的,就是向父亲借款的事情,这是在现状下难以想象的行为,弘治心中仍有信子还没有探明的隐秘。当然,一般来说,男人的事业是不会向妻子和盘托出的。但是,弘治总在遮掩的并不像是那么回事儿,极有可能与这次借款有关。信子对此耿耿于怀,查看了离家后寄来的信件,其中没有能引起她关注的。
“夫人,有人打来过电话。”小保姆探进头来说道。
“从哪儿打来的?”
“说是叫浅野。”信子沉下脸来。
“前天、昨天,各打过两次。”
“……”
“他只问了一下,夫人还没回来吗?然后又说,等夫人回来后,一定跟他联系一下。”
信子想彻底地忘掉浅野副教授,但是考虑到他的心境,又感到要被无形的丝丝缕缕束缚。她想起此前碰到的那位年轻的湖沼学者,同样是学者,他却与浅野忠夫迥然不同。当然,并非在说谁好谁坏,但在现在信子疲惫的心中,那位青年黝黑而健康的方脸具备了令人愉快的爽朗。
丈夫晚上十一点左右回来了,门前响起别具特色的轿车轰鸣声。信子到门厅出迎,这是作妻子的义务。其实,只有这个习惯,她才能作为义务来履行。
“怎么?”丈夫看着信子说道。“你回来了?”
小保姆早就睡了,只有他俩。
“请原谅我的任性。”
丈夫默默地脱鞋,他身上散发着酒气,然后,又急冲冲地独自回到自己房间。这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信子泡好茶,敲敲丈夫的房门。
“进来!”丈夫说道。
信子把茶水放在他面前,一反常态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你去哪儿了?”丈夫看都不看茶杯。
“信里面都写了。”
“长野啊!……如果你不开心,随时可以这样做。”
“……”
“这比吹毛求疵好多了。”
“实在对不起。”信子颔首致歉。
“我不知道什么事惹你生气了。”
“是我自己任性。”
“这我知道,不是现在才开始的。”
“……”
“多亏你出行,我才有了几天的轻松。”
“我有事儿要问你。”
“什么事儿?”
“我去了一趟长岗。”
“嗯,从长野过去的吧!”
“……我在家听说你去过了。”
“……我是去了一趟。”丈夫无可奈何地答道。
“我大概地问了问你去的目的。”
“是老爷子说的吗?”
“我母亲告诉我的,父亲没有详细说。”
“我去借钱了。”丈夫突然理直气壮起来。“搞事业的钱不够了,只好走这条路。”
“你要借多少钱?”
“母亲没说吗?”
“她还是对你有所顾虑。”
“是这样吗?”丈夫像刚刚发现似地端起了茶杯。不过,这并不是要喝茶,而是想缓和现场气氛。
信子注视着丈夫喝茶的动作,夫妻这样面对面,已经多少年没有过了。两人极少平心静气地交谈,丈夫外出归来,也几乎不对妻子开口,直接钻进自己的房间。两人早上从来没在一起吃过饭,他很随意地叫信子烤了面包片端来,自顾自边看报纸边吃。吃完之后马上准备出门,然后将车开出车库,家中无论有什么事都无法商量。现在谈的是与娘家有关的事情,有这样的机会也是极为罕见。
“你要从我娘家借多少钱?”
弘治放下茶杯,改抽香烟。他慢慢地打着火,吸一口再吐出烟雾,似乎在考虑怎样回答妻子。“借多少?你父亲还没给我回话呢?”
“数额很大吗?”
“就算是吧!”
“我希望你不要从我娘家借钱。”
“哦?”弘治似乎很惊讶地抬起眼来。“为什么呢?”
这还用问?如今夫妻感情已冷,丈夫还要从妻子娘家借钱,真是心怀叵测。他有感情基础吗?这只能被看作唯利是图之举。
“我借钱又不是为了自己吃喝玩乐,而是事业的需要。”丈夫说道。“我完全有把握返还,而且利息比普通贷款还要高。”
用这种交易关系能代替一切吗?弘治心中根本没有信子的位置。
“而且,我说了情况之后老爷子也跃跃欲试。看样子,说不定老爷子会主动找我呢!”
这事儿信子也听母亲说过,父亲已经不对旅馆业抱太大的希望,他本来就是想搞大事业的人。其实,自家旅馆的业务几乎都交给母亲来打理。
“这种生意跟梳头店一样,女老板的活儿,老爷们儿不该抛头露面。”父亲常说此话,这也是梦想干男子汉事业的人的讥讽之词。丈夫是怎样对父亲说的暂不清楚,但父亲跃跃欲试的心情确实不难理解。
“这是男人们的事儿,你不用插嘴了吧!”弘治口气强硬起来。若在一般的夫妻之间,这种说法尚能说通,比如从娘家借钱可以使夫妻关系更加紧密,丈夫与妻子娘家的借贷关系能够巩固夫妻关系等等。
然而在信子与弘治之间却不存在这种关系,弘治只是将此看作单纯的金钱交易。而另一方面,娘家又不会这样认为,向女婿贷款,无须赘言,是出于希望对方善待女儿的心理,从母亲的口气中也能听出这一点。特别是母亲已经察觉信子与弘治感情不和,遵照世间的常理,希望通过向女婿贷款使女儿幸福。父亲在其事业雄心之外,也有与母亲同样的愿望,但这只能是对弘治其人的天真期待。
信子并未对娘家人详细讲述自己与弘治的状况,因为即使讲了也没用。然而这样一来,反倒使娘家人更不了解女儿女婿的实情了。
“好了,你也不必操这个心了!”丈夫多少有些妥协。“我不会给你家添麻烦的。”
“我娘家也没有那么多的钱。”信子答道。“现在旅馆业利润也不高。母亲也曾抱怨过,没完没了地投入成本,业绩却不见上升。”
“这些我都知道。”丈夫似乎想结束这个话题了。
“而且,这件事儿你应该提前跟我说一声的。”
“那是我不好。”丈夫顺从地说道。“……怎么样?从长野玩到伊豆,多少开心些了吧?”
“……”
话头从此巧妙岔开,而且,丈夫居然向信子伸出手来。信子将他的手推开,然后离开房间。弘治单腿跪着凝望妻子消失的方向,眼角浮起一丝笑意。信子似乎到现在才察觉丈夫动机不纯。
信子回到自己房间。丈夫最后也没说出找父亲贷款的数额,凭想象可知其数额巨大。母亲和父亲都不向信子明说,她感到突然进入了一条黑暗的歧路。
电话铃响,看看表已是十二点钟。这么晚是谁打来的?她拿起电话答道:“喂!”对方无声。信子继续说道:“喂!这里是盐川家!”对方仍默不作声。两、三秒钟之后,信字耳边响起挂断电话的声音,显然是对方听到信子的声音挂断的。
翌日,送走丈夫之后,小保姆来叫信子接电话。
“谁打来的?”
“说是叫花井。”
“花井?”毫无印象。
小保姆看到信子歪头纳闷儿,便又添上一句。“是一位男士。”这更是毫无印象了。
信子站起,将电话贴在耳边。“我是盐川。”
“喂!是我,浅野。”
信子心头一惊,想起昨晚的电话,但那不是浅野。对方听到自己的应答就无声地挂断了电话,恐怕是有事给丈夫打电话的女人。
“我用了假名字,实在对不起!”浅野在道歉。“如果我说明是浅野,担心给您添麻烦……喂!能听到吗?”
“能听到。”
“我一定要见你。”声音似乎有些战战兢兢。
“不行。老师。”信子答道。“我已经说过不能再见面了。”
“我很清楚……盐川,你知道我去过甲府的汤村温泉,对吧?”
“……知道。”
“打那以后我一直在长野旅行,为了找到你。”
“……”
“我怀着侥幸见到你的期待,到处彷徨。回到东京就打电话,家里说你还没回来,这是第一次又听到你的声音。”
“老师!”信子想要阻止。“请别再这样说了,我只是老师的学生而已。”
“我明白。但是,我的心绪很乱。”
“……”
“恕我冒昧,请让我再见你一面吧!而且,我想表明我的心情。”浅野的语调咄咄逼人。
信子眼前浮现出浅野从汤村走遍长野寻找自己的身影,他那死钻牛角式的爱情并非对她没有触动。但是,她不能再与他见面,若是迁就他的情绪应允见面,反而会导致他更加痛苦。
“真的很抱歉,”她明确地拒绝道。“请不要再找我。”
浅野沉默了。信子似乎看到他在这几秒钟沉默时的表情。其实,听筒中都能隐约听到他难过的呼吸声。
“是这样啊!”他失望了。“那就没办法了。这次我放弃。……打扰你了。”随即,浅野又急忙说道:“不过,我又听到了你的声音,特别高兴。再见!”
先放下电话的是浅野。
信子原地伫立片刻。浅野说“这次放弃”,是宣告还没彻底放弃。信子曾对年轻认真的学者浅野忠夫心怀敬意,浅野具备了自己丈夫所欠缺的某种涵养……然而信子只是心怀敬意,可在浅野却并非如此。这难道是自己的过错吗?难道是自己导致那位认真的副教授意乱情迷吗?
信子的手指开始拨动K人造纤维公司的电话号码,她急切地盼望听到川田美代那沉稳的嗓音。
浅野忠夫挂断电话,返回书斋怅然若失地坐在椅子上。窗外,天空在燃烧,像是在预告今天将要出现的高温。但在眩目的阳光中,不时掠过的凉风也透出了秋天的气息。
信子最终没有应允见面,她永远不想再见到他,浅野陷入了剧烈的苦闷与悔恨。悔恨的是,他过早地吐露了示爱的话语,使信子因此产生了畏惧感。但是,他无法抑制自己无处宣泄的激情。在汤村温泉、在长野的旅途中,他也怀着同样的激情。刚才他带着失落的心情,在电话中听到了信子的声音。他感到无比的高兴,失落感立刻烟消云散。
然而,信子却在躲避他,而且今后仍将拒绝他。浅野忠夫并不想就此却步,相信还会见到信子。不,他必须见到信子……
忠夫从长野回来后连草间泰子都没见,不,泰子打来了电话,也来见过。但是现在的浅野,甚至连见到泰子都是一种痛苦。想到自己伤过泰子的心,他甚至对自己都感到厌恶。泰子来过两次,他都借口身体不适拒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