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是个好天气。晴空蔚蓝无垠。虽残存着盛夏的酷暑,但吹来的风乾爽舒适。椎名妹频频拭汗,仰头看着太阳瞇起眼睛。
“这简直就像是老天爷为了认真发传单的人特地准备的天气嘛!”
可能是年纪相近,椎名妹和梨子马上就混熟了。起先我介绍椎名妹给梨子认识时,她还立正站好故作成熟地请梨子节哀。由于她的态度实在太规矩了,反倒令梨子有点不知所措。
后来,梨子趁椎名妹转身之际,倏然凑到我身旁。
“她是你的女朋友吗?”她鬼祟地笑问道。
“怎么可能?!是办公室同事,应该说是下属吧。”
“嗯……这样啊。”
在椎名妹的指导下,我们虽是新手,动作却非常俐落,成功地把传单发给许多人。不仅葛蕾丝登石川公寓的居民,连经过公寓前面的路人也驻足接下传单。还有人重新去检视看板。
另一方面,虽只有极为少数,但还是有些人把我们递上传单的手拨开扬长而去,也有人连看都懒得看我们一眼。
梨子还被一个恶形恶状的中年男人故意推开,当下气得变脸。
“千万不能动不动就被激怒。”椎名妹连忙安抚她。“天底下什么人都有。”
承蒙管理委员会的好意,准许我们在玄关门厅和电梯间也贴上传单,所以就算无法亲手将传单一一送到住户手上,他们应该也看得到。
聪美终究还是不能来。因为单是梶田的猝死本就耽误了婚礼的筹备工作——据说如此,滨田的母亲如果知道原委应该会叫她先处理发传单的事,但果真如此聪美八成又会于心不安。
“我看她真的很在意,就跟她说这是她的坏毛病。这件事就请你装作不知情吧,不过以我姐的个性,说不定还是会拚命向你道歉。”
这是我片面拟定的行动,所以她不来其实完全没关系,但连一通电话也没打来就太不像聪美的作风了。
或者,梨子根本没把今天的事告诉姐姐。她对聪美似乎越来越赌气,这点极有可能。我当下有点后悔,不该因为太忙而没有直接打电话给聪美。
传单以超乎预期的速度分发。我们频频拜托大家帮忙,不断地哈腰鞠躬,到后来已是嗓子嘶哑、浑身大汗。
过了快一个小时,久保管理室长出声喊我,同行的还有一个穿着类似高球装的Polo衫与便裤的矮小中年男子。
“这是管理委员会的理事长工藤先生。”
他是特地来视察情况的。我暂且把发传单的工作交给椎名妹,和梨子一起向理事长致意,移到人行道边上说话。
“但愿这样能有效果。毕竟警察也很忙……哎,那样虽然伤脑筋,但他们大概也很难只专心办一个案子。”
才一会儿工夫,工藤理事长的额上已冒出汗珠。理得短短的头发夹杂白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听久保先生说,这里好像也发生过自行车与路人的擦撞意外。”
“对,那次也很闹得很大。就算我们再怎么呼吁大家小心,这毕竟不止是住户的问题。”
据说自行车失窃的案例也越来越多,令他们大伤脑筋,好像还要在下一次的理事会上,再次提议在出入口和停车场装设监视器。
“大家的意见很难达成一致……小心!”
工藤理事长大叫一声,从旁扑了过来。我霎时转向他。下一瞬间,只觉右下肢一阵冲击。我以扭曲的姿势朝前方跌倒,从人行道飞向车道。
“杉村先生!”梨子发出尖叫。
我反射性地双手撑地,并没有直接倒卧在路面上。但还是撞到膝盖、肩膀,下巴和左颊也狠狠地擦向柏油路面。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想挣扎着起身,侧腹到背部一带却闪过一阵剧痛。我顿时手脚无力,既开不了口也无法呼吸。
工藤理事长和久保管理室长跑过来,把我从车道拉回人行道。汽车保险桿就贴着我眼睛和鼻子前掠过。轮胎的气味与夹带汽油味的风抚过脸颊。
某人在大叫。我发觉全身好像从体内嗡嗡作响,听不清那声音在叫什么。我还无法呼吸,一想要深呼吸就觉得背部僵硬。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
我瘫坐在人行道上,伸长双腿,视野一隅看到自行车的车轮。大叫声也是从那边传来的。
“我以为能闪得开。”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慌张之下,他的声音都变调了。
“你怎么可以对着别人站的地方撞!”怒吼声音来自久保。
“就跟你说我以为闪得开。”
看来好像是自行车从我后面撞了上来。当时站在我斜前方的工藤理事长发现冲过来的自行车,连忙出声叫我小心。
“杉村先生,你不能乱动。你还好吧,你看得见我吗?”
椎名妹蹲在我身边,梨子也在。我瞪大的双眼只看到黑眼珠。
“得赶紧叫救护车!”
我没事,我没事,没那么严重,我说。我以为我这么说了,不过好像没发出声音。椎名妹从腰包掏出手机拨号。我挪动手,想挥手示意不必那样做,但是手臂抬不起来。头好痛,明明没有撞到头。
“万一刚才就这么被汽车撞上就糟了。”
“真的很抱歉。”
骑自行车的年轻男子九十度地鞠躬道歉。虽然就在我身旁,但脸孔模糊看不清表情,只觉得就像个雪白的细长气球。
撞到我的自行车横躺在地,后面的座位上绑着一个纸箱。我的眼睛逐渐聚焦,辨认出箱子旁边印的文字。天然水,是一整箱宝特瓶装的矿泉水。自行车的重量、骑车者的体重,再加上这箱东西,等于是三者合计起来的重量加速撞上我。
眼冒金星。
不过我没事,真的不需要救护车——我还在蠕动嘴巴想发话之际,救护车的警笛声已呜呜地接近了。
幸好,没什么大碍。没有骨折,只有瘀伤,没撞到头所以意识也很正常。额头与脸颊、下顎的擦伤,涂点黄色消毒药水就没事了。
从葛蕾丝登石川公寓坐上救护车,我猜还没五分钟就到了。是间大型综合医院,设备也很完善。
“真的不用住院也没关系?”
在急诊室一角,我被安置在推床上躺着。一旁排放着的迴旋椅,坐着椎名妹和梨子。椎名妹倒是面色如常,但梨子的脸色还是灰的。
“没事啦,医生也说可以回去了。”
正确说法是院内没有空床,如果要住院必须照会其他医院,医生问我怎么决定,我反问回家休养会不会比较好,医师回答“几乎完全不用担心”。虽然不知道那个“几乎”占了多少百分比,但我决定就这么算了。我讨厌医院。
“你还没通知我家里吧?”我问椎名妹。
“没有,其实应该要通知的。”
“我家例外。”
“杉村先生,你从被送上救护车时就一直重复这句话。你说如果被这种事吓到,晕倒的会是你太太。”
然后还向梨子补充说明:杉村先生的妻子心臟不好。
“嗯,我知道。”
梨子依然僵着脸,随意朝她点点头。态度就像对待十年交情的老友。说到这里我才想起,当我急救完毕她们来看我时,梨子一直紧抓着椎名妹的手臂。
“让你虚惊一场,真不好意思。”我向梨子致歉。“你一定吓了一跳吧。”
“那个不重要,该道歉的是我,对不起。”
“不是的,不是那样。”
虽然不是我的错,但也不是梨子的错。“那个骑自行车的人呢?”
“现在在候诊室,派出所警员正在做笔录。他被骂惨了。”
据说工藤理事长也陪同在场。“警察先生待会儿好像也会找你问话。”
“我想也是。”
“这算是构成过失伤害罪了吧?和我爸那时一样。”梨子的低语,夹杂着愤怒与不安。
“那个骑自行车的人会被逮捕吧。”
“不知道,我想应该要看杉村先生吧。”
我并不打算把事情闹大。幸好没有生命危险,伤势也很轻微。
重点是,当着梨子的眼前,发生这种令她想起梶田之死的意外让我很内疚。如果再把事情闹大了,梨子未免太可怜。
“传单怎样了?”
“暂时放在管理室。已经发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久保室长说他会发。”
从头到尾一直烦烦理事长和久保管理室室长,这也令我很羞愧。
可能是止痛药的关系吧,我昏沉沉地接受派出所警员做笔录。自行车不是直接撞上我的背部,由于对方也拚命想闪开,所以好像是从我的右侧擦过去。虽然因此造成我的瘀伤,所幸脊椎和肋骨都没断。我会扑上车道,好像也不是被撞飞的,而是一时之间想躲却躲不掉,导致身体失去重心。
骑自行车的男人都快哭了。我听到有生以来比听过的加起来还要多的“对不起”与“不好意思”。受撞部位的确很痛,不过幸好只是轻伤,一听到我说不打算麻烦警方,他本来只有一半的哭意顿时升到八成。在今后另找时间商谈和解的前提下先放他回家后,我也鬆了一口气。
“杉村先生,你真是滥好人。”椎名妹好像有点不服气。
“我聊得太起劲,一时大意也有错。”
“才没那回事,你是站在人行道上耶。”
“自行车也可以骑在人行道上呀。”
“刚才弄得不好,你说不定已经被汽车撞到了。”
“反正我又没被汽车撞到,这不就好了。”
“那是多亏有久保和工藤在。你跌倒的时候我明明看到汽车开了过来,却双脚僵硬动弹不得。”
椎名妹靠排球锻练出来的肌肉原来也会僵硬啊。
梨子垂头丧气,甚至说那个地点说不定遭到诅咒。我拜托椎名妹替我送她回家。
“那你呢?”
“我搭计程车回去,我一个人不要紧。”
“你的车呢?”
差点忘了。我还停在葛蕾丝登石川公寓附近的投币式停车场。
“我明天再来开,不是路边停车所以没关系。”
总算说服了不甘愿的两人,把她们赶出急诊室。她们前脚刚走,工藤理事长后脚就进来了,看来他一直留在这里。那显然表示——虽然是情势所逼,不过我也很会照顾人的。他的表情僵硬,但不愧苔是老的辣,远比椎名妹和梨子镇定多了。
“你可真倒楣。”
“为了这种荒唐事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幸好应该可以大事化小。”
工藤理事长好像也问过医师了。他用老师教训学生的口吻说,在疼痛消除之前最好安静休养,就算觉得只有一点点不对劲也要立刻回来检查。
“虽说只是瘀伤,说不定会有后遗症,所以千万不能大意。听说你们要和解,不过这方面你最好还是加上但书和他先讲清楚。”
可能是这场意外的关系吧,我们之间似乎也急速缩短了距离。工藤理事长协助我换衣服。
“那是梶田的女儿吧,她不要紧吗?刚才在走廊遇到时,我看她双眼通红。”
大概是在我面前强忍着吧。
“我害她又想起她父亲的死。”
“那不是你的错。没办法。况且眼看着别人受伤,光是这样就够可怕了。”
“说到这里……”说着,理事长的眼睛突然锁定焦点。“梶田去世时,我们那栋公寓听到救护车的声音聚集而来的住户之中,也有人感到不适而当场晕倒。我还以为得多叫一辆救护车呢。”
“那人也送去医院了吗?”
“不,后来总算自己起来回家了。不是年轻人,她的脸就像被抽光了血似地苍白如纸。”
这件事有点诡异,说不定是梶田的友人。
“那人看起来像认识梶田吗?”
“不,只是看热闹的。不过那时梶田已经像坏掉的娃娃一样手脚瘫软、倒地不起,人行道上也有血,大概是被吓到了吧。”
只是因为这样吗?我试着更加集中心神思考,但果真还是不行,脑袋无法运转。我挣扎着勉强问道:“你认识那名女性吗?”
理事长摇头。“不不不。就算担任管理委员会理事,也不可能记住全体住户的长相,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占了大多数。对了,你的鞋子在哪里?”
坐着让别人替我穿鞋,这还是幼稚园以来的头一遭。
我露出笑容,也展现出自己可以靠双脚好好站着。就连计程车钱也一毛不差地给了。即便如此,在我还来不及说明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我那副无从隐瞒的伤患模样,已令菜穗子方寸大乱地哭了出来。由于她边哭边试图照顾我,害我也差点跟着哭出来。看到爸妈抱在一起,一个猛哭另一个也泫然欲泣,桃子虽不明所以,却也哇哇大哭。
看到桃子抽泣,菜穗子总算振作起来。她手脚俐落地让我躺下,检查医院开的药,替我更换药用贴布。
“桃桃,爸爸没事,你不要再哭了。”
等我伤好之后,别说是两天一夜了,全家去旅行个一周、十天都行,我在心中暗自决定。
那晚,桃子也钻进菜穗子的被窝,一家三口排排睡。我在被子底下和桃子手牵手。托她的福让我连梦也没做,也没被伤口痛醒,就这么安然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