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乐俱乐部是个创始于战前,历史悠久的会员制俱乐部。会员多半是财界人士,以制造业和运输物流业者占压倒性多数。只要能按时缴纳会费和设施清洁费,无人过问会员经营的公司规模大小,倒是会在意是哪个行业。听岳父说,终战后不久,为了要不要让贸易公司的经营者和主管加入会员还起过一番争论。
据说,是因为那时靠着黑市买卖起家的可疑人物太多了。
就像一般顽固且自尊心特强的俱乐部,这里的会员人数也不多。看来岳父就是中意这一点。
俱乐部位于有乐町交通会馆旁边的某座小型大楼最顶楼。一出电梯,就是一个小巧整洁的大厅。脚下的地毯很厚,左边墙上挂着雷诺瓦的小品。右边靠窗的空间向来装饰得花团锦簇,但与其称之为普通插花,用立体雕塑来形容或许更贴切,有时甚至与我的肩头一般高。今天该处怒放着漂亮的铁砲百合,花粉已被仔细剔除。
“欢迎光临。”
在柜台接待处,身穿粉鮭色套装的女子面带微笑地亭亭而立。就我所知,只要俱乐部营业,她就一定会在这儿。称她为领台小姐或许太失礼,她是这里的招牌西施,姓木内,无论何时见到她都是一身剪裁合宜的笔挺套装。大厅窗边那匠心独具的插花是她的杰作,除此之外我对她毫无所悉。
“今多会长已经到了,他在老位子等你。”
“谢谢。”
第一次来这里,是和菜穗子刚结婚时,当然是被岳父带来的。无论是当时或现在,木内的微笑与行动举止都毫无改变,倒是我有了一些变化。很长一段时间,每逢承蒙她带位,或是透过她传话、听取传话等麻烦到她时,我总忍不住说“谢谢您”。那个“您”字,到了某个时期就自动摘除了。
当然,即便如此,木内的反应还是一样。虽然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但我从不曾感到不安。就这点而言,她和岳父的首席秘书冰山女王大不相同。在冰山女王面前,不管我怎么做她永远令我不安。因为她总是无言地传达出“你和这里格格不入”的讯息。
岳父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将身子深深埋进靠背,正透过降下一半窗帘的玻璃窗俯瞰有乐町街景。桌上的那杯咖啡似乎还没有碰过。
“让您久等了。”
我规矩地行个礼,在眼前的扶手椅坐下。不用特地吩咐,咖啡会自动送过来。
“我从赤坂过来。”岳父说。“没想到路上很空。”
我看看桃子的手錶,现在是下午四点四十五分。
岳父似乎有点胭,也许是累了。待在游乐俱乐部时,有时他看起来比在家里还不设防。
“这里也被包下来了。”
沙龙空荡荡的。泛着糖色光泽的曲木椅轮廓,在间接照明下突显出女性气质。
“您下一个约会是几点?”
“六点出发就行了。”
我的咖啡送来了。这里的服务生,制服裤上的折线永远像剃刀一样笔挺分明。
咖啡一放到桌上,我再次说声“谢谢”。
岳父从皮沙发坐起身子,眨眨眼,看着我。“白天,菜穗子来过。”
我就知道。
“昨天,我在公司那儿见过梶田的两位千金。没早点向您报告很抱歉。”
之所以没说非常对不起,是因为我已习惯岳父。
“见到面就好。”
岳父喝了一口黑咖啡,看似轻鬆地问道:“那么,你看怎样。有希望出书吗?”
岳父是个……如果,侥倖真有这种机会而我也胆敢这么做的话……我用单手就能拽着他的前襟把他从地上拎起来的瘦小老人。
可是,我却被他的气势压倒。就算这个小老人不是我的岳父,只是个财界名人,凑巧我来到此人面前,还是会被他的气势所震慑。
那并不可耻之事。我猜。
“事情说来有点复杂,”我如此切入主题。“出书并非难事。只是,聪美与梨子似乎还没有达成协议。”
岳父把咖啡杯放回托盘,两隻手掌分别包放在两膝上。打从两、三年前,他就因膝关节痛看医生,此后每当坐着,采取这种姿势的机会就增多了。
“要不要让人拿条毯子来?”
“不,不要紧。”岳父轻声拒绝,露出有点目眩的表情。
“那是因为那两个女孩年纪相差甚远,个性也截然不同。打从以前就是这样。”
既然岳父和梶田认识了十一年,对姐妹俩这十一年来的成长过程想必也有所耳闻。
“聪美事事谨慎,梨子却很活泼。为了这件事来找我时也是,梨子意气昂扬,聪美却只是频频道歉。那两个女孩意见不合已经不足为奇了。”
“聪美和梨子不但非常尊敬您,似乎也把您当成亲人。因为您对梶田一家特别亲切。”
“哪里,其实也没什么。”岳父的眼神慈蔼。
我心里很难受。聪美说的话再次浮现脑海——好几次话都已冲到喉头,恨不得乾脆向会长老师坦白一切,可是家父太可怜,所以我还是拚命按捺住这个念头。
既然她已经告诉了我,便应该预料到事情会透过我传入岳父耳中吧,我仅能遵守“绝不告诉梨子”这个规则。毕竟无论是对梶田姐妹或对我而言,今多嘉亲都是幕后总指挥,不可能有事瞒着他。
“老实说……”我将昨晚在脑中整理、摘要过内容,简明扼要地说明来龙去脉。
等我报告完毕后,岳父抬手喊服务生,又要了一杯咖啡。我正想端起自己的杯子之际,“也替他换一杯新的。”岳父对服务生说。
送来咖啡,服务生离去后,岳父有点痛苦地呻吟着换隻腿蹺脚,又将身子深深埋进沙发中。
“聪美是个一板一眼的女孩。”他仰望着天花板四周边上的精细雕刻低语着。“或许是因为这样,该说她是万事悲观还是胆小呢,总之她似乎过度意识事物坏的那一面。”
“我对她的印象也是如此。当然,她是个极为端庄规矩的好女孩。”
“嗯。之所以迟迟未婚,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因素。不过,那是题外话了。”
梶田人生中的黑暗面吗——他念台词般地说完,看着我。
“关于聪美四岁那年被绑架的事,我还是一头雾水。你没有更详细地询问吗?”
事实上,我也如坠五里雾中。因为当我想询问具体状况时,梶田聪美坚决不提。
——对不起。总之你知道有过这么一回事就好,请别再追问了。我不想再回忆细节。不过这绝非我捏造的,一切真的都发生过。
岳父脸色一沉,鼻尖变得更尖。
“那么犯人可有要求赎金,或是报警……”
“不,据说完全没有。”
我也厚着脸皮追问聪美是否为财绑架,但她断然否认。
——不是为了钱,是家父的仇家,为了折磨家父才把我掳走。是我亲耳听到犯人这么说的,绝不会错。
岳父抚着尖削的下巴尖,沉思了半晌。
“这还真不好说。”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的确发生过某些事吧。”
“嗯。对她来说想必是相当可怕的事。不过要断言是绑架,总觉得太含糊笼统了。如果不能得知详情,实在无从判断。”
我很惶恐。岳父说的没错,但昨天实在无法继续追问下去。如果逼得太紧,梶田聪美八成会哭出来。
“我从来没听梶田提过他女儿曾捲入那种事件。不过,就算真有那么一回事,他应该也不会告诉我吧。那本来就不是茶餘饭后的话题。”
岳父缓缓喝了一口咖啡。“她说是四岁时发生的事吧?”
“对。”
“那个年纪啊。在英国,正是所谓‘连马都还不成气候的年纪’。”
岳父并非自以为是英国通,不过长年替他缝制绅士服的裁缝店素来坚持正统的英国风。无论外布或内里,连钮扣、领衬都特地远从英国订购。这种警语或箴言,大概是相交三十年的那位裁缝店老闆常挂在嘴上的话。
“该不会是无法区别梦境与现实,把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和在电影、电视里看到的情节混为一谈吧。”
说那是推理剧中的一幕的确不夸张。
“姑且撇开那个不谈,问题是,聪美把那件事和梶田之死联想到一块,再怎么说都太牵强了。”
“会长也这么认为吗?”
“任谁都会这么认为吧。假设真如聪美所言,有个人对梶田怀恨在心,那他企图杀害梶田时,会用自行车去撞吗?”
这话说得极是。
“那不管怎么看都是意外吧,聪美到底在犯什么傻,想太多也该有个限度。”说着,岳父忽然扯开脸颊露出苦笑。
“不过,她的个性本喜欢瞎操心,负面想像力特别强。我曾听梶田提过,他以前在当计程车司机时,都内只要一有计程车被抢,接下来好几天聪美一定情绪很不稳定。”
“因为她太担心父亲也被人抢劫。”
“对。她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如果弄到毫无食慾、夜不安枕,那就过于神经质了。”
据说当时梶田曾因此考虑过转行。
“不过最后他并未这么做。听说是他太太说,就算换工作还是一样。即使梶田在工厂上班,聪美还是会操心别的,比方说担心他被工厂机器弄伤。就算在办公室上班,说不定也会担心他通勤时被人挤下月台遭电车辗过。”
“那他幸好是当了会长的司机。”
“聪美好像还是一天到晚都担心他发生车祸。”
“啊,说的也是,那是最基本的忧虑。”
真的是做哪一行都一样。我虽然同情梶田聪美,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岳父的笑意也扩大了。
我蓦地想到,如果菜穗子看到她父亲这种表情,不知会不会吃醋。毋庸赘言,菜穗子是岳父唯一的掌上明珠,岳父全心全意深爱着她。即便如此,如果得知自己的父亲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为了别人的女儿露出这么温柔的笑容,想必还是会心有不平吧。
说不定,那股醋劲会比我外遇还强烈。不,我当然不会搞什么外遇。我对天发誓,绝对不会对别的女人移情别恋。
岳父扭动肩膀发出叹息。
“不过,如果能逮到撞倒梶田的犯人,聪美也用不着胡思乱想了。”
“我也这么想。”
“一直默默等待警方的调查进展也很痛苦,不如别交给梨子一个人写书,姐妹俩一同为出书而努力比较好。找点事情做比较能转移注意力。”
“我倒觉得其实她只要想想自己即将结婚这桩喜事就行了。”
“说到这个,她有没有提到什么?”
“您说她的婚事吗?”
我什么也没听说。
“是吗?她之前说家有丧事理应把婚礼延期。你说她是不是太一板一眼?如果延期了,梶田反而会失望,因为他一直期待看到聪美穿上新娘礼服。”
岳父额头的皱纹更深了。
“也许是男方的家人在意她正在服丧,或是有什么这方面的顾虑吧。”
“嗯……”
“梨子怎么说呢?”
“那丫头也赞成延期。她激动地说,比起什么婚礼,先抓到肇事逃逸的犯人比较重要。”
从这点就已清楚表现出姐妹俩的个性差异。聪美在乎社会眼光和是否合乎常理。梨子却把自己的心情放在第一优先。
“我来这里之前,去过梶田身亡的现场。”
岳父稍微倾身向前。“你的确这么说过,你是专程去的吗?”
“那里的自行车真的往来频繁,走在路上如果不提高警觉很危险。”
我大致说明该处情况。
“这么说来果真还是车祸囉。”
“那栋葛蕾丝登石川公寓,虽然历史悠久,不过住起来应该还蛮舒服的。”
说着,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之前压根没想过的念头。和岳父谈话,即便是一点小事也往往能引起我这种反应。
“梶田该不会在考虑搬家吧。”
“乔迁吗?”
岳父的用语很典雅。
“他没提过这一类的事吗?”
岳父沉思了一下。“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然后又像想起什么似地补上一句:因为工作时,他向来不太说话。
“聪美说,梶田为什么会跑去石川町,这点本来就很可疑。如果他是在找搬家地点,去看中意的房子,这个谜就可以解开了。”
“就假说而言,这个论调合情合理多了。”
“那是个好社区,连我都想住住看。”
对于我的个人感想,岳父没有任何评论。
“之后我去过辖区的城东分局。”
岳父的两道眉微微一挑。他的眉毛花白,整体而言已变得稀疏。那是多年来,每当听到部下的突发异想和意外的提案,以及就结果而言虽成功但当初听来只有荒唐二字可以形容的点子时,就会频频在额头上下起伏,以致快被消磨光的经营者之眉。
“怎么,你去了警局?”
“是。仔细想想,其实没那个必要,但当时我以为这么做是理所当然。”
连我自己都觉得是在强辩。
“你一个人去,负责人恐怕也不会见你吧。”
“我被踢到防犯咨商室。”
岳父的鹰勾鼻尖抬向天花板,乐呵呵地笑了。我只好羞愧地勉强陪着笑。
“当时我自以为是侦探,大概是受了聪美的影响吧。”
“你还真是天真。”
“您说的是。不过,既然要出书,还是有必要了解警方的搜查进度,所以下次我打算请梨子陪我一起去,能打听多少算多少。”
我把视线对着岳父的下巴一带,问道:“会长可曾听说,撞倒梶田的好像是个小孩……这类的目击证词?”
“你听谁说的?”
“梨子。”
岳父颔首。“我也是。据说是个穿红色T恤的少年。我想那应该是真的吧。如果发生在半夜喝醉酒的话那还另当别论,盛夏日正当中之际骑着自行车狂飆而过,这不可能是大人会做的事吧。”
“是啊。正因为如此,梨子要做的这本书效果颇值得期待。她说打算向会长请教梶田生前和您的交流等种种情形,想请您抽个空,不知可以吗?”
“我无所谓。”
“要找哪家出版社,您已有腹案了吗?”
出乎我的预料,岳父乾脆地回答:“这种书应该不适合由东晋社出版吧,也不能由我们公司出版。我打算拜托熟人。”
岳父举出的出版社我也听过,是一间低调但殷实稳健的出版社。
“您在那儿有熟人吗?”
“我和社长有交情。虽然还没向他提,不过,他应该会答应吧。”他接着说:“只是,这本来就不是赚钱的买卖,最好尽量别给对方添麻烦。”
“所以,我希望你帮她们整理原稿。既然聪美不愿意,只剩梨子一个人做的话,就更需要你帮忙了。单凭意气用事,外行人应该写不出书的。况且那丫头本来就不擅长緻密思考,过去也没写过什么长篇大论。”
我知道了,我再次一口答应。
“如果会影响到集团广报室的工作,那就在形式上当作是《蓝天》的工作项目。”
“不,没问题。”
我的工作本来就没忙碌到会造成影响,只要先和园田总编打声招呼应该就没事了。
“唯有一点,或许是我多事,但我还是想请教会长的看法。”
我慎重地挑选遣词用字,有点拐弯抹角到囉唆地提出以下意见:犯人既然极可能是个少年,会长还是不要公然出面支持梶田姐妹比较好。
岳父兴味盎然地双眼一亮。
“这是你的想法?”
“是。”
“远山也说过同样的话。”
远山不是别人,正是那位首席祕书冰山女王。
“是吗?会长不介意吗?”
岳父沉入沙发。上好的皮革发出滑顺的磨擦声。
“我想都没想过。”
继出版社之后,我的推测再次挥棒落空。
“远山说,这年头社会上越来越宠小孩,还是当心一点比较好。她的说法或许有理,但我觉得太畏首畏尾也不是道理。”
“我知道了。”关于这点,推测落空令我有点高兴。
“还有一件事想请教。”
岳父的眼中再次浮现逗趣的神色。
“会长,您一直坐梶田的车……”
“只有周末,而且是有事的时候才找他。”
“是。不过时间毕竟长达十一年,在这中间,聪美说的那种情形,也就是关于梶田的过去,您曾察觉到什么蛛丝马跡吗?”
“你所谓的蛛丝马跡,是指什么。”他好像越来越感兴趣。
我困扰着不知如何啟齿。“说亏心事或许太夸张,不过如果硬要形容,大概就是那个意思吧。”
岳父交抱着双臂整个人埋进沙发里。他在沉思。等待他回答的过程中,我忽然发现,他身上那套颜色低调的西装,在极不醒目的细纹织线中,掺杂着深红色。
“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岳父回答。然后朝我投来一瞥。他眼中依然像在打趣什么,又像有什么小祕密。我暗自期待,接下来他该不会继续说“不过,被你这么一问还真让我想起了……”吧。
今多嘉亲不可能没有识人之明。对于梶田,或许也察觉到什么了。
但,岳父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他连私事都没向我提过。当然,他是提过死去的太太。说跟着他一直吃苦,那算是牢骚吗?换个角度讲也是在炫耀夫妻情深吧。总之他太太好像蛮贤慧的。另外,如果梶田曾说过私事,也全都是在谈两个女儿。”
“啊,难怪……”这次他正经地把眼睛对着我。“聪美和梨子之间还有一个拿掉的小孩,这个我听说过。”
岳父倏然直起身子,一口喝光几乎没剩多少的第二杯咖啡。现在,只是有某种念头闪过但还不能告诉你——我察觉着他的意念,并看看錶,差十分就六点了。
“暂时就先聊到这儿吧。”岳父离席站起。我也连忙起身。
“虽然可能很麻烦,还是要拜托你多多指导梨子。还有,如果聪美看起来太钻牛角尖,你就叫她来找我。包括婚礼延期的事,我会和她好好谈谈。”
“我知道了。如果会长出面开导,聪美一定会安下心来。”
岳父大步走出俱乐部。他说不用送他下楼,所以我只送到电梯门口。
和服务生一起走进电梯之前,岳父发了一点牢骚。
“也许菜穗子告诉过你吧,梶田一死,我的私人司机制度也宣告结束。事到如今再拜托别人介绍也很麻烦。今后只能靠车辆部的那些人了。不过,他们的技术实在太差,真是伤脑筋。我还真怀念梶田。”
这话对梶田来说应该是最佳弔唁之词吧,我不禁微笑。猛然一瞥,站在旁边一起目送的木内也在微笑。
“你认识梶田吗?”我问道。游乐俱乐部星期六也营业,所以有这个可能。
“以前见过。”岳父周末有事外出时,有时会临时起意,顺道过来喝杯咖啡。
“一天下雨,我撑伞送会长上车,曾和他打过招呼。”
岳父当时指着梶田介绍说:“这是我的车夫大哥喔。对吧,车夫大哥。”
“你知道会长很喜欢美空云雀吗?”这次轮到木内问我。
我很惊讶。虽然我也觉得美空云雀是个伟大的国民歌手,今后想必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歌手了,但我还是无法把岳父和她联想到一块。当然,这事之前也从未听闻。
“我完全不知道,是真的吗?”
水内像要说“糟糕,应该保密吗”似的,露出调皮的神色。
“坐在梶田的车上时,据说他常听‘美空云雀全曲集’,那时他也是在模仿〈喂,车夫大哥〉那首歌。”
木内叙述时,讲到〈车夫大哥〉口白的部分,也打着拍子唱了起来。
梶田当时腼腆地笑了。
“真是个好故事。”如果告诉梨子,她八成会写在书里。
“梶田的千金正打算写本书来纪念父亲。如果你不反对,我想把刚才这段回忆收录进去。”
木内一听惊讶得瞪大了眼。“原来是这样啊。只要会长没意见,我无所谓。他老人家一定也还记得。”
“听说梶田被自行车撞倒过世了是吧。”木内问道。
“是的,可是还没找到犯人。”
“我在报纸上看过。”
“报导出来了吗?”
我都没发现。
“是地方版的小方块新闻。全国大报的都区内版随着发送地区的不同,报导内容应该也多少有点差异。我的住处离梶田发生车祸的地点……我记得是石川町吧……”
“对,没错。”
“就在那隔壁镇上。所以,虽然是小车祸也会刊登。”
原来如此,不过就住在隔壁镇还真巧。
“现场那座石川桥附近,你会经过吗?”
木内轻轻摇头。我闻到若有似无的香水味。
“我搭车的车站在反方向,几乎没经过。不过整体来说,那一带自行车的流量特别大,就连我买菜时也常骑车。”
我实在无法想像此人骑车去超市买菜的模样。没想到木内接着又说出更惊人的话。
“我的小孩上幼稚园时,我都是骑自行车接送。有一次,我让小孩坐在娃娃座摔了下来,不但把我吓得半死,还被我妈狠狠骂了一顿,后来我才去重考汽车驾照。因为我年轻时考取驾照后一直不敢开上路,早就失效了。”
明知非常失礼——应该说在意识到这点之前,我就已经反射性地看向她的左手无名指了。她没戴婚戒。木内应该察觉到我的视线,但她笑吟吟的表情丝毫末变,也不打算多做说明。
“你的小孩……”
“是女儿,现在念小学三年级。”
“那她一定像妈妈,将来是个大美人。”
木内优雅地捂着嘴,笑着道谢。为了掩饰羞涩,我也笑了。
回到公司,只剩园田总编还留在集团广报室里。这下子正好,我向她简单说明了会长委托的任务。
“嗯……”总编倚着旋转椅,一边晃动着二郎腿,“听起来这个任务蛮有趣的嘛。”
“但愿万事顺利,真的能让犯人出面自首就好了。”
“就算没能促成这样的结果,单是出书,对他留下的两个女儿也相当有意义了。”
《蓝天》编辑部内原则上是禁菸的,但总编照样吞云吐雾。她抽的是七星。
“做孩子的能够追溯父母的人生,这可不是常有的机会。”
总编随意拨弄着瀏海,遥想般地说:“像我爸去世的时候,我就没想过这个主意。”
她的父亲,听说是她大学毕业进入今多财团那年去世的。
“听到我进入一流企业,他高兴得要命。那年他才五十岁,所以应该算是早逝吧,不过这样也就用不着看到我嫁不出去,也不能让他抱孙子的不孝行为,或许也算是一种幸福。”
毕竟,我可是独生女呢。她突然洩气地笑了。
“如果要说不孝,那我也不会输给你。”我回着话,想到另一个问题。“已经决定结婚,连婚礼的日期都定好了,这时家长突然猝死……像这种情况,婚礼通常会延期吗?”
“因为在守丧?”
“对,就常识上来说。”
“很难说吧。又没有明文规定非延期不可。这也是梶田家发生的事?”
“是的。他有两个女儿,我刚才说的是长女。”
“她妈妈怎么说?”
“梶田的妻子早就过世了。”
总编摁熄香菸,双手交抱在脑后。“这样的话,应该要看她是怎么和男方家人商量的。本来预定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好像是十月。”
“拜托,那不就是下个月了吗。如果真要延期,就得赶紧决定了。”
“不过……”说着,她倾身向前,压得椅子吱呀作响。“听说婚礼尽量不要延期比较好喔。”
“为什么?”
“结婚当然是两情相悦才会携手走入礼堂,不过这毕竟还是需要一鼓作气吧。我是没经验,所以这只是听说的啦,理论上来说应该是这样吧。”
我试着回想当年。“的确需要一股冲动。”
“所以囉,就算有不得已的苦衷,一旦延了期,好像还是会令那股冲动受挫喔。我就亲眼看过跟我同梯进公司的人发生这样的事。”
婚礼前两星期,本该当新郎倌的人发生车祸,不幸住院,婚礼被迫延期,可是最后婚事却这么取消了。
“不是因为新郎是那场车祸的肇事者,或是车祸留下了什么后遗症?”
“是他自己撞上一旁的墙壁,而且伤势休养半个月就好多了。”
“不过,也许那个例子比较特别吧……”总编对自己说的话不是很有把握。
“因为那对情侣的关系本来就不太稳定,男方又一直绯闻不断。啊,和我同梯进公司的是新娘子。”
“是办公室恋情?”
“嗯。所以婚事取消后她也离职了。当女人真吃亏。”
总编把男方的名字说了出来,但我并不认识。
“总之,既然是喜事,还是不要延期比较好,比方说只请几个至亲好友低调地摆桌酒席。女儿能够如期出嫁,梶田一定比较开心吧。”
就这么告诉聪美吧。我暗想。
一回到家,就有个隆重的赠机仪式。菜穗子替我准备了最新型的手机,使用说明书厚厚一大本,要完全学会使用,恐怕得花不少工夫。菜穗子说卖场的店员恳切详尽地讲解过,我便拜托她替我上课。之后,我也隆重地把手錶还给桃子。
一家三口共进晚餐后,那晚我和桃子一起念完一则《胡椒罐婆婆》故事。
“真想再听一个故事……”年幼的女儿极为遗憾地说。“可惜眼眼说它困了。”
“真的耶,困得都快融化了。”
虽然她吃吃偷笑,还是立刻被我哄睡了。
回到客厅后,等不及谈别的,我就先急着问菜穗子知不知道岳父喜欢美空云雀。妻子大吃一惊。“完全不知道,父亲从来不和我聊音乐。”
当初既然会和画廊的女子走到一块,可见他对绘画有兴趣也有素养。但,对音乐应该毫无涉猎才对,菜穗子说着兴奋了起来。
“那个美空云雀,都唱些什么歌?我对她不太熟耶。”
原来如此,在妻的人生中,即便是百年罕见的大歌星唱的歌谣,还是无隙可入。
“你想听听看吗?”
“想!”
“那,我这就去店里找找看有没有CD。”
昨晚我忙着伺候电脑君,冷落了妻子,今天决定好好服侍娇妻。
幸好这年头的百货公司和购物中心都开到很晚,我轻易买到“美空云雀全曲集”,顺便还跑了趟冰淇淋店,买了妻子和女儿最爱的冰棒,这才匆匆赶回来。
为了大半时间都在家安静度过的妻,我很讲究音响设备。公寓的隔音效果很完美,桃子的房间也离客厅有段距离,只要关上门就不必担心会吵醒她。妻吃着冰淇淋,我则以她准备的饼乾起司冷盘配着冰啤酒,一一播放美空云雀的名曲。
菜穗子看了歌名目录,首先选了〈车夫大哥〉。
“是这首吧。喂,车夫大哥。”她高兴得像个孩子般,跟着悦耳的歌声打拍子。
“父亲真是的,说话还真风趣。”
妻对〈柔〉和〈悲酒〉都毫无所悉,不过曾听过〈似水人生〉。
“是喔……原来这是美空云雀的歌啊。”
“你听谁唱过吗?”
“住在芦屋的姑母。”说着,她笑弯了腰。
那是岳父的妹妹,在今多家的亲戚之中,她最疼爱菜穗子这个庶出侄女。
“阪神大地震后。她整修房子时顺便加盖。那时也盖了一间K歌房。我去庆祝她新居落成时,听她唱过好几曲。”
不过,那时听不出来是这么棒的歌,她吐了一下舌头。
“美空云雀真是个了不起的歌手,声音简直是天籟。”
我也有同感。
“即便是这么有才华的人,寿命尽时还是非死不可。老天爷唯独在这点一视同仁。这样子,反而令人感觉有点残酷。”
不只是〈车夫大哥〉,〈庙会曼波〉她也很喜欢。还说想学着唱。那我们下次就去KTV吧。
“你去过KTV吧?”
“没什么机会,最近一次还是和广报室的同事吃完尾牙后一起去的。”
“像那种地方,有桃子可以唱的歌吗?”
“歌本上,有‘家的歌’和‘童谣’页。”
“那,下次我们三个一起去吧。”
这是一个令人捨不得睡,连其他烦恼——假使真有的话——也会变得毫不在意的愉快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