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岛留吉经常不断地到滨冈的家。
在那里打的麻雀牌,比衙门里的输赢要大三倍;初打时,抓起牌来,手还有点震颤颤。可是,打的次数多了,心情也就松弛下来,习惯了。意想不到的胜利,则是另外一个原因。
不知是不是手气的关系,自从开始参加以来,接连四五场,成绩都很好。这里不像衙门同事那样打法,什么花样都有翻,摊下牌来很容易便是满贯。这里打的是正规麻雀,限制很严。
据那几个人说,那么多花头的麻雀,纯属邪门外道,就跟掷骰子赌钱那样淡而无味,我们打麻雀是为了消遣,所以一定要排除邪道。这话听在川岛的耳朵里,颇有好感。因为只有打这样的牌,才真正是较量技术。
川岛打起牌来,可有点任性。如果要把这种性格仔细分析一下,那是因为,他还不懂得怎样判断对方手里的牌。只要自己手里的牌不错,就拼命贪和,对于旁家怎样出牌,完全不顾。这样一来,什么牌是险牌,他一概不知,完全是盲人瞎马盘猛冲。他和衙门里的同事打牌时,场场输钱,被认为输送大队长的道理就在此处。他打起牌来,不知道一个“怕”字。
这种打法,遇到半调子的田所、鹤卷、近藤这几个人,却反而有效。其他的人不断注意别人的牌,顾虑重重,就把手里的牌拆坏。川岛能够获得奇迹般的大胜,就是为了他一切不管,只管手里的牌,有什么险牌也一样大胆打出去。
“川岛先生,你的牌打得很猛啊!”
输得最多的建筑工头田所说道。绅士的鹤卷也接口说:
“到底是打惯了衙门里麻雀的人,跟我们不同,打起来挥洒自如。”
说时,眼镜后面的眼睛眨了好几下,薄嘴唇沉静地掀动着。
近藤的一脸苦相的面孔上,筋肉也在抽动。这个人在打牌时不像别人那样喜爱说话,总是默默抓牌,拿到了好牌等和时,脸上便带着几分舒畅。而且,他每逢看到别人等和,就马上放弃自己的牌,转为积极防御。这是个极度小心的人,让别人觉得,他虽然是在赌麻雀,实际上很像在赌生命的一部分。据滨冈说,近藤号称是装修工,实际上做的是临时由各方雇请的写招牌生意。
川岛慢慢和这三个人熟络起来。不用说,心里还没有放弃自己是中央机关做事、身份和地位与他们不同的观念。可是,因为他们没有官职,打起牌来,心情就轻松很多。和衙门里的同事打麻雀牌,还不免会牵涉到工作。
既然经常要去滨冈那里,横井和加藤来邀约打牌时,川岛就加以拒绝了。
“本来很喜欢打牌的啊,为什么不打了?”
加藤紧皱着眼角的皱纹,不大高兴地望着川岛。
“不是,只是想暂时歇歇手。”
他绝对不想让他们知道到滨冈家去打牌的事。
“是吗?你大概是输得太多,输怕了吧。可是,马上歇手不打,对身体有坏处的。人么,总是要高高兴兴,心情舒畅,突然之间变过来,反而会觉得难过。怎么样?好久不打了,今天晚上凑一场?”
“不,很对不起,我另外有事,失陪。”
“是吗?没有你,总是凑不起四把手啊!”
加藤依然锲而不舍,但语气上显得颇为狡猾。那意思是说,在这个衙门里,只有你可以一邀就到,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有什么重要工作;而且没有进贡的人到牌场,大家都不大舒服。
川岛嘴边上在应酬着,心里却想到,我还会再上你的当吗?这家伙给我算胡时,什么牌都算成鸡胡,而且只要我稍微打出一个险张,给别人和了牌,他就要满脸不高兴,又是讽刺,又是冷笑。跟他们这样的人打牌,算了吧!
所以,川岛总是到滨冈的家去,同那里的几个人一起打牌。在那里,没有人给他胡乱算胡,也没有那种辛辣的风凉话,进行神经战。彼此之间,尊重人格。他总觉得那三个人是半业余的牌手,心情因此舒畅。
川岛不时来到滨冈的家,没有多久,主人滨冈就不上场打牌了。
“川岛先生,你来了以后,对我大有帮助。无论怎么说,开麻雀馆的人,同客人们一起打麻雀,总有些不自然。要是打输了,更不知道为什么做这份买卖。我和我内人,对于你肯光临,真是感谢之至。”
滨冈裂着红嘴唇,搔着头发说道。
川岛明知道这有一半是客套话,心情却并不差。这是因为,他觉得滨冈的妻子加代子表示感谢,乃是事实。例如,他从衙门下了班,进入滨冈家的大门,一看迎接出来的加代子的样子就知道了。
“川岛先生,大家还没有来齐,先在楼下喝杯茶吧。”
说着,领他到茶间。那时,滨冈多一半还没有回到家。
“他今天有些公事,说是要回来晚一些。”
川岛坐在本来应该是一家之主坐的座位上,享受着妻子一般的招呼,不觉心旌摇摇,心意很是美妙。
面对面地坐着,川岛望见加代子的眼睛和嘴唇,十分倾倒。
怪不得建筑工头田所也对她有意。一想到这里,又想起加代子也用同样的招呼来对待那个人,心里颇为不满。
滨冈对于这么一位夫人,却似乎并不十分注重呢!
川岛的衰运终于来了。
他开始到滨冈的家以后,大约一共过了十天。其中,四天晚上停战,所以那只是第七晚的牌局,他在那场牌上大输。输了第一底,又输了第二底,后来又从鹤卷的手里借了一批筹码。
事后一想。那天从第一把牌起就手风不顺。过去的那场,他总是手气很好,一起牌,就很顺利,很快就听牌。正是因为如此,不管对方有没有做牌,他都敢把不要的牌打出去。打出去以后,也没有多大危险。别人一看他已听牌,就不敢再行冒险,他呢,反而宣告不要别人的张子,只愿自摸胡牌。
于是,其他的人频频苦笑,有的说,实在追不上;有的说,真是打不过你。
第一次输钱的那天晚上,一抓牌就不顺利,越输就越想做牌,于是不断拆牌打出去。可是一打出就有危险。
“对不起!”
对方说着,把牌摊了下来,不是满贯,也接近满贯。
过去,每逢他拆牌时,总是爱说:
“哎呀,这张牌不知闯得过去吗?”
最初,别人也学着他这样说。现在,大家都不讲了。他打起牌来,也加了小心。对方打出来的牌,如果是索子少,或者是根本没有筒子,那就要当心是不是清一色或者混一色。同时,对于张子的路数也要小心。话虽如此,他一到了听牌,就什么也不顾了,什么牌都往外打。过去的赢钱,全靠这样的运气、这样的打法赢下来的。既然要在麻雀场上争先,就不能怕。
那天晚上,他付了三万圆。
幸好,他连赢了几场以后,已经赢进了十万圆左右。所以在付款时并不十分痛苦。在和衙门里的同事打牌时,总要几天之后才付现款,遇到手紧的人,非到发薪时不给。这里则不同,这里是当场付清,非常痛快。他很有心把过去赌输的钱,都在这里捞回来。实际上,还有很大的距离。
无论如何,他把在滨冈家赢的钱放在口袋里,虽然数目不多不少,却总觉得是意外收入,于是,中饭也不在机关里的食堂吃了,要到附近的高级餐厅吃顿好的。
他也不把这些款子告诉妻子。如果说出来,她一追问来源,就得从实招出,还有,万一输了钱,而款子已经交到妻子手中去了,就无法付现。每逢迟归,他还是按照老办法告诉妻子,是与衙门里的同事打牌。
头一次输钱那天晚上,加代子来到川岛身边,递过了热手巾,看着他付款。
“哎呀,真少见,川岛先生也输钱了。”
说着,眼望他的空空如也的筹码箱。
“岂只输了,而且是大输。”
川岛笑时,还兴致颇高。
“已经赢了那么多场,偶然输一场,也没有关系啊!”
这是加代子的话。
大赢家鹤卷坐在对面,静静地面带微笑,对川岛说道:
“今天让我们赢了一些,也无非是你把过去赢的钱吐回一部分。”
说时,他把钞票整整齐齐地塞入钱夹。
建筑工头田所是第二赢家,也跟着说道:
“赌场来,赌场去,有赢有输才是正理。俗语说,越富越有;这句话放到牌桌上来,并不一定合适。”
他说话的声音总是那么浑浊。宽大的和服,一根腰带松松地系在腰下。看那模样,真有几分像赌徒。这个人,果然像个建筑工头,再加上向外挺着大肚子,就更和那一身打扮衬合。
至于那一脸穷相的招牌工,伸着又尖又瘦又苍白的脸,东张西望,看上下家的输赢,两眼一眨一眨。这个人,输也好,赢也好,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可是,那双眼睛却永远笼罩着全神贯注的目光。身上穿的总是那件黑衣罩衫,也许是生意不如人而不愿开口,也许是性情懒惰,永远打不起精神来;然而,一到牌场就郑重其事,好像是全靠麻雀牌的收入来推持生活。近藤是这些人里面最吝啬的一个。
第一次大败好像是开了输钱的端,过去的幸运远离川岛而去了。
他又一连输了三晚。四回都是大输家。大赢家则是其余三个人轮流,第一次是鹤卷,第二次是田所,接下来是近藤。
“怎样也打不顺手。”
川岛输了两底之后,加代子送过来热手巾,他一边揩拭脸上的油汗,一边说道。
“真是啊,川岛先生这两三场是怎么了?”
加代子在他身边,样子很是耽心。
川岛看到了她的视线,心里有些迷惘,又有些甜意。
“没有什么,下一场手气就会变好的。”
他尽量回答得很轻松。这天晚上输了,过去赢的钱就全部吐光。这一向在外面餐馆大吃大喝,也需要由预支的薪水来填补了。
“我看,下一场一定是川岛先生赢钱。我这次带了一个人来,所以川岛先生怕了。”
今天晚上赢了钱的鹤卷,抿着嘴笑道。这个人的戴着眼镜的脸,很像知识份子。
鹤卷这样说,是因为有个女人陪伴而来。不用说,是他的情人;一眼望过去,就知道是酒吧的吧女,脸上涂得五颜六色。到这地方来,还涂着极其浓厚的眼盖,装上假睫毛。
可是很怪,这是个一言不发的女人。她一直坐在鹤卷的身后,一连三个钟头,一动也不动。只向另外的几个人略微行礼,既没有客套话,也没有谈闲天。仪态虽然还算端正,给予人的印象却是十分怪异。也许是因这女人的脸特别大,高颧骨,吊眼睛。
大概是女人容易凑到一起,她只和加代子谈话。可是,加代子有说有笑,非常活跃,比这女人外场得多。谁是良家妇女,谁是职业女性,简直无法分辨。那女人黏在鹤卷身边,陪到这里,可能是已经辞掉酒吧的工作不干了。
鹤卷逢到要付筹码的时候,只向旁边交代一声,喂,要付多少多少。她就从筹码箱里取出那么多筹码交给鹤卷。鹤卷带着一脸得意的颜色,接了过来,转交给对方。
鹤卷的脸虽然有一些长,但总算样貌不俗,为什么却满足于这样一个女人,川岛无法理解。这个人,经常浮现出知识份子的气息,单凭这一点他就与那建筑工头和招牌工,大不相同,应可以找到一名可观的女人。选来选去,他却挑中了这么一位,川岛心里说,这世界的事真是难讲。
由于有了这么一名女人陪伴鹤卷而来,连带着建筑工头田所也意外地活跃起来,不断和加代子天南地北地搭讪。加代子在牌局进行中也并不是始终在牌桌旁边,时时楼上楼下地上来下去。滨冈一个人在楼下,不知道在干什么。多一半是为了商业上的考虑,不愿意夫妇两人同时出现在客人面前,以免抹杀人家的兴致。总而言之,只要加代子从楼下一上来,田所就要故意同她说三讲四。大概是因为鹤卷带了女人来,使他受了一些刺激。
田所对加代子讲的话,这时候就有些出了范围。鹤卷对于他带来的那个女人,时常信口开河;大概是受了这一影响,田所对加代子说出来的话,也就没有了对待别人的妻子的那样尊重。
川岛一边打着牌,一边分出心来偷听田所和加代子的低语,还时时禁不住要用眼睛望一望两个人的情况。大概是加代子听了田所的话,越来越不大高兴,川岛偷看了几眼,只见她先是板起面孔,然后就托付鹤卷带来的那女人代为照料,下楼去了。
可是,加代子还是不时要端茶上来,或是四圈完了之后,送热手巾上来,这时,田所又讲了几句。看样子,是不要她下楼去。
川岛自己也觉出来,对于田所这个人越来越有反感。可是,在表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如果被对方看穿,自己对加代子的感情也就被揭露出来;还有,田所是这几个人的头目,魁梧的体格又有几分膂力。这个人身穿和服到场的时候,很像赌博集团的龙头或者大阿哥。
“喂,听说你最近常到滨冈那里去?”
一天,川岛在衙门里吃完中饭,在院子里休息,横井走到他的身边问道。
川岛的心里“卜通”一跳,脸上却装成若无其事。
“没有,前一阵,因为滨冈先生邀过好几次,我去参观过一两次,后来就没有再去了。”
说时,尽量掩饰着内心的悸动。横井这家伙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呢。滨冈本人是不会讲出来的。
“你果然听不进我的话。怪不得这一阵不跟我们一起打牌了。……可是,我给你个忠告,像你那样糟糕的牌术,千万不要同外面的人去打牌。弄不好,要吃大亏的。喂,好好想一想,赶快收手吧。”
横井用极其辛辣的语调,对川岛说完,又紧盯了他几眼,这才把双手插在裤袋里,缓步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