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岛留吉头一天晚上只参观姓田所的建筑工头,姓近藤的装修工,姓鹤卷的不知那一间公司的职员和滨冈四个人打麻雀,对于那里的气氛颇有好感。
算下输赢,滨冈是大赢家,其次是建筑工头田所。因为打得大,大赢家滨冈赢了五千圆,付款也是立刻在当场办理的。大输家是那一位脸色欠佳的装修工近藤,付了六千圆,还是那样无精打采。可是,大家都是和和气气。既没有信口开河乱讲话,更不会任意揶揄对方,出口伤人。
在这一点上,川岛发现,他们完全没有衙门里打麻雀的那些人的作风,而是各自尊重对方的人格。其中,鹤卷讲话始终文质彬彬,颇有书卷气。川岛在旁边注意他的样子,觉得这个人不论到什么地方去,都会是沉沉静静的一派绅士模样。
滨冈的妻子加代子就在此处担任麻雀馆的店员工作,一会儿送上热手巾,一会儿送上热茶,一会儿端来点心。普通的麻雀馆是没有这一道点心的,这就更加显出了这是外行人开办的麻雀馆。加代子人长得漂亮,只听得三位客人不断地叫她“老板娘!老板娘!”人缘很好。虽然是正正经经地款待客人,而明朗的态度仍不免有一些性感。川岛不知不觉,把她和自己的妻子作了一番比较,不由得对滨冈羡慕起来。
那天晚上,散了牌以后,建筑工头田所一边用热手巾擦拭他那张满是油光的大脸,一边对川岛说道:
“怎么样,下一次坐下来一起打吧?”
他嘶哑着声音劝说川岛。
“好啊!可是我的牌,打得很差,只怕赶不上你们的速度。”
川岛还在迟疑。
“不会的。”
滨冈插口进来。
“川岛先生同我们都是差不多的。只是地方不熟悉,才这样担心吧!”
大家都这样说道。
“我们打起牌来,总是这几个人,不变的。下一次加入吧!”
高个子鹤卷从眼镜的后面对川岛投以微笑。
“真的,再有个人加入就好了。”
输得最多的近藤慢吞吞地说道。
“说实话,滨冈加入进来和我们在一起打,很不适当。他是开麻雀馆,跟客人一道打牌,不大对。……喂,滨冈君,对不对?”
田所转过庞大的身躯询问。
“对啊!只是不够人的时候,没有办法,才凑上一脚;要是够人的时候,我也不想打。”
滨冈回答得十分迅速。
“喂,川岛先生。下一次起加入吧!大家都是和和气气的朋友,放心来打吧!”
滨冈的妻子加代子在她丈夫身后发言。连说话的语气都有几分说不出来的魅力,调子很好听。
“好啊!”
川岛的心在劝说之下,摇摇欲动。
“他们这几位,不大喜欢我跟他们在一起打牌!”
滨冈摸着鼻子说道。
“可不是。你要是输了的话,谁也不知道当初你为什么开麻雀馆了!”
田所望着加代子笑道。这个人的两只眼死盯着加代子,比起别人,更加没有顾虑。
川岛很想参加这个牌场,却又怕打得太大。这里比在衙门的牌局大三倍。赢了固好,要是输了,结果可就怕人。要是一连输三四个晚上,一个月的薪水可能就会全部飞掉。而且,最近一个时期已经输得太多了。
川岛在家乡有一片祖传下来的山林。在衙门里打牌的赌债积下很大一笔,他就很想把山林出手卖掉还债。现在,卖掉其中一部分的手续正在暗中进行。为了不让妻子知道,叫经纪人到衙门里去商量。
他的故乡是山阴地区,手里的山林也不过是二町步大小。可是,他一次也没有陪伴妻子到家乡去过,妻子虽然知道乡里有山林,由于根本没有到过现场,所以似乎也并不知道有多少。当然,妻子也曾考虑到,一旦家里头经济拮据时,可以把它卖掉应急,可是,那是将来的问题,她现在对于山林就毫不关心。因此,他尽可以放心进行,把二町步的三分之一偷偷卖掉,总不会发生什么大问题。就算将来妻子会知道山林被卖掉的事,但那时候是那时候的事,到时候一样可以找藉口搪塞过去。现在,在会计课欠下的债太多,要月月在薪水中扣除,不如一下子清理干净。
卖掉山林,填平窟隆,还可留下相当一笔钱,现在参加了滨冈家的牌局,就算输了,有那笔钱大概也足以应付了。自然,这笔钱要对妻子保持秘密。妻子不知道,他才便于自由使用。
川岛第一次与那一些人一起打麻雀,是参观以后的第三天晚上。
那天晚上,从七点钟打起,他是第二赢家,赢了三千圆。
“说是打得不好,其实打得很好啊!”
知识份子绅士型的鹤卷,安安详详说道。
“不,今天晚上手气好。”
川岛客气一番,旁边的田所用特有的粗声说道。
“打牌就是打手气。打得好打得坏,最后的输赢还是要看手气。只要不出老千,打得好的人也并不一定赢钱。”
这一天,大赢家是上一次大输家——装修工近藤。听滨冈说,近藤号称是装修工,其实并无铺面。看他那一身打扮,虽然有一些艺术家派头。可能是做一些零整批发的包工工作。
赢了钱的近藤,今天晚上的面色光亮了点。眼睛不停地眨动,是他的癖好,就如同颜面神经发生了痉挛一般;这时候,他的眼帘眨动得更快了,话也比平常多起来。
川岛打麻雀时心情舒畅,三个人都很和气。据他想,大家都知道他是部里的人员,所以给予相当的尊敬。就连那个高声粗气的建筑工头,对他讲起话来,措词也很客气。
而且,这几个人也并不欺骗他。川岛在这里,还是和以往一样,要由别人给他算胡,但人家算得极为公平,决不是像横井或加藤那样,只是随便一眼,又像算了又不像算了,便把牌往中间一推,那样骗人。人家是一个人计算,其他的人在一旁注意,正正经经讨论。
打起牌来,滨冈的妻子加代子也极为照顾。每逢她端茶来或递过热手巾来,川岛不知怎的,总觉得心里一阵温暖。其他三个人虽然是在专心致志地打牌,却似乎也有同样的心情,只要她一进来,就要有些分心。三个人之中,这个叫一声,老板娘,不敢当;那个说一声,你对我们照顾得真周到。建筑工头田所更加没有顾忌,不是说茶凉了,就是问还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说话随便得很。
川岛慢慢发现,田所对于她特别亲热。如果这个看法是正确的话,那么,田所和滨冈的妻子多少有些关系,也未可知。
初看之下,田所这个人,似乎是街上建筑工头的样子,性格暴躁,粗眉大眼,但是,他的真正感情是否真表现在外表上,尚难料定。鹤卷则总是沉沉静静,不把内心活动显露出来。只有装修工的近藤,才显得真正是沉迷在麻雀中,但每逢和加代子谈起话来,也一样如春风扑面。
在另一方面,滨冈虽也有时站在大家的后面看牌,然而似乎不愿看得太多,时常回到楼下去。因此,这里就更加是麻雀馆的气氛了。
川岛第三次到滨冈家里去,是又隔了两天的事。因为大家约定,牌局从七点钟左右开始,他先随意吃了一顿饭,才到大久保后街的滨冈的家。那时,建筑工头已经到了,正在二楼和加代子说话。楼下,滨冈已经回来,看到川岛走进,便随口说了一声请上楼吧,可是,川岛上了二楼一看,田所正坐在挨着加代子很近的地方说话。加代子一眼看见川岛进来,慌忙把身体往后挪了几寸。
“您来了!”
加代子招呼。彼此还不太熟络,她的招呼却很亲热,据川岛自己解释,这大概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工作地点,与她丈夫的工作有很深的关系。
“上一次你打得不错啊!”
田所对川岛笑道。一个人,无论像貌如何,笑着说话总要显得和气一些。
“托你的福气,才赢了一场。今天恐怕要给你们报仇了。”
川岛这番话,是一般人在麻雀牌局上都会说的话。
“不,打麻雀牌不靠技术,只靠手气,输也好,赢也好,不过是为了一场高兴……对不对,老板娘?”
田所征求加代子的同意。
“是啊!像我这样刚会打牌的人,也有赢钱的时候。”
加代子有个特点,笑起来总要将下巴伸前。
“噢,老板娘也可以打牌?”
川岛问她。
“是啊,我的先生不在的时候,没有办法,便要凑上一脚。不过,我刚刚学打,上了牌桌,总需要大家照应。照我想,客人们也并不见得一定愿意和女人同坐在牌桌上,现在,川岛先生来参加,真是帮忙不少。”
她的嗓音,还是那么甜甜。
“找个女人来凑脚,真是没有办法。要是天天要老板娘上场,我还不如在家里打呢!何必特地到这里来打!”
田所在中间插话进来。这句话的意思,可能是表示,这地方实实在在不像一家真正的麻雀馆。可是还不愿意到别的麻雀馆去。事实上,正是因为此处不大有客人来,要到真正设备齐全的麻雀馆去,才有趣得多呢!
第二场牌局,川岛是大赢家。满贯摊下好几铺,结果,赢了近一万圆。他自己也觉得,牌技有了进步,心里相当高兴。尤其是他根本意想不到,会连赢两场,而且赢了这么大的一笔钱。他尽量抑制着自己,不让其他三个人看出他的冲动。
“今天晚上,川岛一个人赢!”
田所对其他三个人说道。这时,输得最多的知识份子绅士型的鹤卷,付款六千圆。但他是个胜败不形于色的人,沉静异常。
“今天,我们惨败。”
他的唇边也绽着几分笑意。装修工近藤也许是因为输得最少,脸上的颜色还没有特别苍白。
“不,我打得很差,反而把你们打乱了。”
川岛照常如此应酬。
“不,你打得很不差。只要稍微熟练一些,别人会以为你是老手呢!”
鹤卷的声音,还是那样安安稳稳。
“我们都是家庭麻雀。打不好,别人也不会见笑。”
田所望着川岛笑道。
虽说是家庭麻雀,输赢却很大。在衙门里和横井、加藤等人打牌,已经觉得很大了,可是这里更大得多。川岛觉得,他们到底和受薪阶级不同,大家都很有钱。
“好啊,川岛先生,牌技的确不错。所以我说,加藤先生、横井先生跟你打牌,都是另外出术。过去你打牌,都受了他们的愚弄了。”
滨冈笑着对川岛说道。
滨冈的妻子加代子也加上一句:
“大家既然打得这么合意,今后请经常来吧!”
她对川岛邀劝。
那天晚上,川岛怀着舒畅的心情回家。过去打衙门里的麻雀牌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总是被横井或加藤的冷嘲热讽,因而满腹怒气。自己不知道曾经多少次立下决心,不再与那批人一起打牌。像今晚这样,打完麻雀牌,心平气和地回家,从来没有过一次。
这样一来,他就觉得,田所、近藤和鹤卷等人,与衙门里的人完全不同,都是善良的小市民。怪不得近年来,凡是公务员都要遭到性格狡猾的非难。
不过,到滨冈家去打牌的魅力之一,应该说,滨冈的妻子加代子的招呼周到也是原因。当然,地下麻雀馆的女老板理应如此招呼,但是在此之外,她的身上还带有另外的魅力。这不单纯是容貌漂亮的问题,而是还夹杂性感。这个女人的身体中,似乎存储着大量的性感,在适当的时机,可以随时畅流出来。
那三个人不到其他的麻雀馆去,而只到滨冈的家,并不仅是贪图近便,恐怕还是由于受到了她的魅力的吸引。就算没有另外的野心,反正,只要有加代子在场的时候,他们的心就会为之骀荡。
在这几个人里面,川岛觉得,田所这个人似乎有些奇怪,今天傍晚去的时候,田所正和加代子膝挨着膝地坐得很紧,亲亲热热地谈话。她的丈夫滨冈则在楼下。川岛上楼的时候,加代子才忙不迭地向后抽身,离开了田所;照此看来,一定是田所对于加代子颇为钟情。看他对她的那种态度,与其说是对待滨冈的妻子,无宁应该说是对待某一家料理店的女招待。
加代子那一方面又如何呢?不用说,对于那一位建筑工头并没有什么情意,可是,麻雀馆是刚刚开设的,其他的客人还没有来,对于田所只好仔细对付了。照这样看来,在她那一方面,要想力持正经也不行。在这一点上,她也许是采取欲擒先纵的手法,以免客人跑掉。如果田所真是喜欢加代子,那么,加代子发现以后,为了店里的营业关系,总会予以适当的应付。在这几个人里面,田所是以龙头的姿态出现的。如果他不高兴,滨冈的黑市麻雀馆,就可能有灭顶之灾。打起麻雀来,若总是不够脚,就算偶有一两个客人到场,也全无作用可言了。
想到这里,川岛突地觉得,自己恐怕是已经对于加代子有了几分喜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