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麻雀牌的同事,有的工作繁忙,有的出差,除了两三个人每场必到之外,其余的人手时有变化。川岛的工作没有什么重要,既不会特别繁忙,又不会参加会议至晚不能抽身。不用说,出差的事情更轮不到他。他一年到头,不过在一定的时间里,在同一的办公桌上,做着同一样的工作。
打牌的人手不够,经过同事的介绍,就有未曾见过的人参加进来。虽然同在一个部工作,部门却不同。到了再不够人的时候,就要把与衙门关系较深的外围团体的人拉来了。
川岛留吉也很希望,自己能够忙碌一些。可是,在编制预算期间,留在部内通宵办公的,都是部里的重要人物。而且,多半是“精华路线”的人物。
至于出差,就是最短期的出差也轮不到他这个比“小兵”高一些的副课长。他的工作已经限定为扒在办公桌上,既不能向深入发展,也不能向横宽发展,只能够对接连出差的同事,以及对口沫横飞大谈出差地点情况的同事,投以羡慕的眼光。这张办公桌上的毫无变化的工作,实在令人窒息。话虽如此,每当上司派人来学习他这部分工作时,他又自己觉得业务甚为娴熟,因而颇为感到安慰了。
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感到只有在打麻雀牌时,才是真正平等的世界。平日在衙门里,尽管身份和地位不同,可是一旦坐在牌桌旁,大家便都是一样的比赛者了。当然,几位牌手的身份如何,自己在意识上并不能完全消除;但这里没有令人厌恶的衙门气氛,能够暂时忘掉彼此的差异。不,有时他还生出了自己幸而已经混入特权阶级的意识。
可是,麻雀牌给他招来的损失十分重大。不仅是金钱的损失,而且遭到打牌同伙的轻蔑。这是因为他的牌术仅属刚刚入门,太不高明。打牌也和社会上的旧习相同,总是弱者受到愚弄。
输了钱,还要被别人骂笨蛋,这真是难以忍受的事。可是,尽管在打牌时遭到人家的嘲笑,他却不想发脾气,只是一笑置之。
本来,他也曾经想以牙还牙,可是他的性格使得他无法开口还击。开口一骂,就会使对方为之不满。而对方可能就是自己的上级,这一点,他是经常注意的。
他这才觉得,事情是越来越严重了。心中不觉暗想,当初,若是用同样的嘲弄语言还击对方,就不会发展到现在这地步。可是,到现在为时已迟。现在一个忍耐不住,不过是偶尔低声下气略为回敬几句,但对方竟然反而使用了更加恶劣的话来进行强袭。他只能强忍着一肚子气,默默摸牌。
最坏的是,那些晚辈后辈也对川岛留吉同样看待。他们虽然不使用上司那样露骨的言词,态度和面色却分明是一样的。打起麻雀牌来,他们都是高手。在牌术上,无论怎样说,川岛在人家的高明技术之前是无法反抗的。
川岛留吉每逢遇到自己要发火时,总是设法在心里把这团火压制下去。这样,就可以避免爆发出来。在小学的时候即是如此,初中也好,高中也好,大学也好,这样的反省方法总是把发火的场合避开。他有时自思自忖,这样来做,自己岂不是个像昆虫一般的人吗?有一次在翻译小说上看到了“精神郁闷可怜虫”一词,自己便也觉得,这样压制下去,岂不是“低声下气可怜虫”吗?他尽量避免这样的思索,而希望自己不过是一个内向的人罢了。
可是,川岛留吉跟他们打起麻雀牌来,便发现自己的想法并不实际。在过去的一生里,他从没有这样的人生经验,总觉得自己对于任何事情都不会热中。可是,那只是没有机会而已。由于长年在衙门工作,生活单调,也没有恋爱经验。这一次,打上了麻雀牌,便不禁有时反问,自己到底是不是这一类的人呢?
自从在牌桌上尝到精神痛苦的味道之后,便很想洗手不打了。而且,经济损失很是不小。到了发薪的日子,就要还赌债,很是狼狈。为什么人家一来邀约打牌,就马上答应呢,自己也不了解。
可是,打麻雀牌也有暂时忘掉现实的一切忧郁的一面。这就有些像吸毒上瘾一般,不管金钱的损失有多大,也不管在对方的冷嘲热讽面前须要如何忍耐,还是不能罢手不打。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受虐待狂,而事实上,每遇别人加以轻蔑,而自己不能进行反抗,内心还有些自怨。心的底层早就存满了愤愤不平。因此,他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有朝一日,要使别人尝一尝这些沉淀物的苦味的心情。
为了逃避这种痛苦,川岛留吉有一项发明。这就是把自己特地扮成丑角。不从正面接受对方的冷嘲热讽,而又要连消带打轻轻抵挡一阵,只好采取这样的办法。这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想出来的办法,而是大家的蔑视使得他自然而然产生出来的办法。
在另一方面,这办法倒也颇有效果。变成了喜剧角色的他,倒成为人人喜欢的人,同麻雀牌的一伙有了亲近感,连上司都对他说:你这个人,倒满有意思!
在他以为,有了这一招,别人的冷嘲热讽像投球一般掷过来以后,他就无须把球接住,再行还掷。丑角的本身,就是招致轻蔑的角色。人家对他进攻,并不是对于他的人格有什么轻蔑。丑角带上了一层假面具,与本人的性格大有区别。别人是不会把丑角的面貌与他在衙门里的工作才能和作风混为一谈的。
然而,这种想法又错了。麻雀牌桌的朋友们并没有对他加以区别。大家认为,打牌时扮丑角的他,就是他的真正性格。于是,在衙门里工作时,他们这种态度也出现了。
在川岛留吉看来,这不过是他们的无知。这样的区别,竟然分辨不出来,他们简直是感觉迟钝,既无常识,又无教养。不过,这都是他的肚子里的话。
川岛留吉的心情于是又趋阴暗了。打麻雀牌也是件烦恼的事了。然而,每逢约邀,他还是无法拒绝。在那一瞬间,对于毒品般的陶醉又有了喜爱。适可而止吧,洗手不干吧,念头虽然很多,但这个低声下气的可怜虫仍然下不了决心。于是,又去打牌,又不得不忍耐金钱损失。忍耐别人的不愉快的言辞。在那种情况之下,低声下气的可怜虫像是在满地爬行。每逢打完麻雀,走上回家的道路,一种难以名状的虚脱感,便向全身袭来。
就在那个时候,滨冈广治出现在川岛的面前。
其实,川岛并不是初见滨冈。在麻雀牌桌上,曾经见过几面。滨冈是与这个部有密切关系的外围团体的职员。还是个二十八岁的年轻小伙子。长脸,鬈发,额顶已经秃得像四十岁的人。面色却如同女人那样白皙,嘴唇通红,一看就像是个正正经经的人。
滨冈在工作上据说颇有才干,打起麻雀牌,也有锋锐之处。为人谦虚,彬彬有礼。也许是和川岛初交,只有他不和别人凑合在一起揶揄川岛。因此,川岛对他颇有好感。这一伙人里,几个以打牌出名的人,看了滨冈的打法,也都赞不绝口。
在这样情况之下,在川岛的心目中,滨冈不过是在凑不齐牌手时,临时被拉来打牌的人而已。这一类人很多,所以并没有对滨冈留有特别印象。
和滨冈搭上关系,是有一天川岛在中午休息时到附近公园散步完毕,归途中,快要走到衙门的大门的时候。从后面加急脚步赶上来的滨冈和他并肩前进。当时,秋季已过,该穿大衣了。
“最近打牌了吗?”
滨冈带笑向川岛询问。平时,这个人睁着一双大眼,一笑起来,眼睛就成了一条细缝。
“还是老样子。”
大了十几岁的川岛也顺口回答。对方是外围团体的职员,他不知不觉就使出了衙门里的官气。
“成绩怎么样?”
滨冈的白脸上罩着初冬的阳光,向他问道。
“不好,始终是输,总是我进贡。”
川岛苦笑。
“不过,自己人打麻雀,底数不会太大!输赢总可以应付吧!”
滨冈说道。
“那也不见得。当然,打牌总是有赢有输,我也有赢的时候。可是总结果还是输。这几个月,连日子都支持不住了。”
川岛又说玩笑。
“你们既然没有其他的人打得那样大,总可以应付吧!”
“其他的人打得还要大?”
“是啊,要看当时牌桌的情况。”
滨冈含糊其词。
一同走了几步以后,滨冈突然说道:
“喂,川岛先生。……其实,我有几句私人的事对你讲,请你不要对别人提。”
“什么事?”
“我想在最近开一间麻雀馆。”
“啊,你?那么,要辞掉现在的工作了?”
“不,不辞职。是兼职。”
“噢!”
川岛带着几分意外的神气,望着这个外围团体的职员。开一间麻雀馆来做兼职,倒有几分像现代青年。
“所以,招牌完全不用我的名义。营业执照也是由内人具名申请的。就算她的副业。”
“麻雀馆都是一上来递给热手巾和热茶,然后,把一切开支都糊里糊涂地算到客人的账款里。”
“可不是。所以内人不愿意我出去打牌。不过,川岛先生。你要是愿意的话,不如到我那地方去打。”
“怎么,已经开张了?”
川岛问他。
“十天以前就开张了。可是刚刚营业,客人不多。而且,是用我的住家的二楼改装的,地方不好。营业执照还没有发来,还不能挂招牌。因为这个关系,人还不多,不过,倒是可以随便一些。”
滨冈也许是马上就显出了兼职营业的作风,也许是对川岛持有好感,这样说道。
“去的都是什么样的客人呢?”
“都是附近的人。小商店的老板和公司职员都有。大家都是在下班以后,时间还多,就聚会在一起耍乐。所以,很像家庭麻雀。”
眼看川岛就要走进大门,滨冈就站定脚步说道。
“他们的牌,都打得很好吧!”
“说不上有多好。也有人还不大会打,很有意思。”
“像我这样?”
“不,川岛先生的牌打得很好,不坏。”
“请你别戴高帽子吧!”
“不是客气,这是真话。川岛先生的麻雀牌打得很正派,我很喜欢。打麻雀总是要打得正派,一定会赢钱的。”
“可是,我光是输钱,向大家进贡。”
“那个么……”
滨冈喝喝笑了起来。
“川岛先生,你对别人的神经战太过分心了。本来你该赢钱的,可是要应付牌局以外的作战,所以弄输了。真的,大家都跟川岛先生很亲热,所以毫无顾忌地信口开河了。”
“……”
所谓信口开河,其实就是别人冷嘲热讽的话。滨冈临时加进来打过三四次牌,所以知道这件事。川岛的脸略红了起来。
“……他们就是要扰乱你的脑筋。乱说一通以后,弄得你很紧张,就不能冷静判断了。这就是对方的目的。”
滨冈带着微笑说道。
“我也知道,而且经常注意,可是还是应付不下来。”
川岛像是在招供,滨冈纵声大笑。
“A课的加藤先生,C课的横井先生,经常随口乱说吧!”
“他们是老牌手,到了牌桌上,总是那个样子。”
加藤是从“小兵”猛地提拔起来的课长,横井是副课长。照川岛看,他们都还不够资格。打起牌来,这两个人对于川岛的坏话都特别多。加藤带着冷笑,专门讽刺,横井则敲边鼓,有一言没一语地煽风点火。川岛已经数不清曾有多少次按捺不住,很想痛打他们两人一顿。那时候,克制心一起,低声下气的可怜虫再度给那原已炽热的感情,浇下一盆冷水。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每逢这两个人劝拉他去打麻雀,而且表现得亲亲热热的时候,川岛总是败下阵来。川岛不会算胡,凡是计算的事,都交给他们两个人办理。
“等一等,川岛先生。”
滨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本来想走的脚步,又停了下来。
“这句请你不要对加藤先生和横井先生说,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
“川岛先生自己还不大会算胡?”
“实际上完全不会。我算了半天,也算不对。反而不如交给会算的人去算,快得多了。”
川岛像是在解释。
“可是,问题就在这里了。那两个人每逢川岛先生和牌,就胡乱算账。例如满贯只算三翻,三翻只算两翻。……川岛先生输钱,就输在这里。就管第一流高手去打,这样的算法,也会输钱。我很同情川岛先生,可是加藤先生和横井先生为人厉害,我只好不出声。……我们家的麻雀牌,就决不会有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