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的早晨。
青木淳子的早晨时光,就在她窝在床上之际倏忽而过,等她醒来时已过了早上十点,本想起床,却被浩一拉了回去,两人又缠绵了一段时光。
“我快饿死了。”他咕哝着,等到两人终于有空看看枕畔的时钟,已经快中午了。
“所以我刚才本来就要起床。”
“噢?可是你明明还没睡够。”
“讨厌鬼。”淳子拿起枕头砸向浩一并逃下床。他哈哈大笑。
外面是一片雪白。浩一提议出去散步顺便吃午餐,但淳子还想在屋子里多待一会儿。反正,为了今晚的任务,她也得回公寓拿换洗衣服。在那之前,她想在温暖的地方待着。
结果,他们把冰箱里的食物拿出来凑和着填饱肚子。浩一好像常常下厨,食材与器具一应俱全,厨房似乎也经常使用。
“我很喜欢做菜喔。不信的话,明天就可以做一桌大餐请你吃。”
他们一边吃饭,淳子表示想回公寓一趟,浩一有点激动地挽留她。
“不用啦,你不要走嘛。”
“可是我要换衣服……”
“那种东西再买新的不就好了。”
“太浪费了。”说着,她点点他的鼻头。“有钱人家的大少爷,你该省着点花。”
他立刻抓着淳子的手搂进怀里,同时露出钻牛角尖的眼神。“我不想让你走,我不想跟你分开,总之今天不想,现在不想。”
“可是……,我们不是马上就要行动了?等我们把仓田薰带出来,不是就要直接到你位在河口湖的那个家。”
“对呀。可是,如果在那之前你先回公寓,总觉得你会把昨晚的事都忘了。就像突然回过神,或是像解除魔法。我怕到时候就连我们之间也会退回原点。”
淳子感到胸口一阵悸动,她主动贴近他,然后坐在他膝上,双手环绕着他的脖颈。
“不会的。”她温柔地说。
“不,一定会。”浩一说着摇摇头。“所以不行。你不能走。好嘛,别走嘛!”
淳子正想启齿之际,嘴唇却被他堵住了,淳子索性闭上双眼,就这么悠悠地抱着他,打从心底享受、品尝这个吻。那滋味尝起来带着孤独与撒娇,还有少许危险的纯粹恐惧。
这个人在害怕。一想起昨晚在“Parallel”,当他知道淳子要来这里时,从他惊讶的表情就能充分理解。淳子突然敞开心房,反而令他不安。
他在怀疑真实性,这是水到渠成的自然发展?抑或是自己在无意识中对淳子“施压”的结果?
淳子有能力抵挡他的超能力,所以应该没有“被他施压”。理论上他想必很清楚这一点,然而情感上却是另一回事。
只要自己愿意,便能让每一个人按照自己的意思行动——这种不安,只存在于他这样的人。你是照你自己的意思留在我身边吗?你是真心喜欢我吗?
“我不回去了。”淳子嗫语。“我就待在这里,我们一起出任务。”
浩一紧紧抱着她,淳子也回抱着他。解除他的不安,靠言语安抚没有用,除了在他身边呼吸同样的空气、看着同样的东西、一起感受喜怒哀乐、一同经验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一起累积光阴之外,没有其他适当的方法。
幸运的是,这道处方笺,对淳子的心灵也具有相同的疗效。
“好了,我该去洗碗了。”淳子从他的膝头跳下,笑着说,“而且,Vision从刚才就一直想跳上你的膝头,我这人向来爱好和平,不想引起战争,所以暂且让位给她吧。”
他们将屋子收拾干净以后,决定去采购。踏雪而行很有趣,所以他们走路出门。吐着白色雾气,一会儿大笑一会儿滑倒,相互搀扶着走路。尽管飘雪刮风,他们一点也不觉得冷。
就这么一路走到新宿车站的南口附近,买了内衣和毛巾、化妆品、淳子用的餐具等等,由于东西太多,只好搭计程车回来,一回来就看到Captain正在公寓的玄关大门前等着。
Captain看起来跟昨天判若两人,表情僵硬而憔悴,脸色很糟,显得非常狼狈,眼神四处游移。
“你们到哪去了?出门也不带手机。有紧急通知。”
他连说话都在发抖。浩一瞥了一眼淳子,一边走向公寓入口一边说:“抱歉!我们出去不到一个小时,我以为没关系,先进去再说吧。”
“你们一直在一起吗?”Captain边看淳子边问浩一。唯有那一瞬间,他的视线变成了“男人的视线”。淳子像是要保护自己似的,双臂交抱胸前,倏然别开视线。
“有话快说吧!”浩一冶漠地回答。
淳子站在浩一身后,突然发现Captain脚边,也就是玄关前面那条已铲除积雪的水泥路上,散落了许多像细小垃圾的脏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香烟,被撕碎的香烟。回过神才注意到,Captain的右手还夹了一根正在肢解的香烟。
好奇特的习惯……
她忽然觉得,以前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景象。在哪里?烟蒂倒是随处可见,可是被撕碎、散落满地的烟尸,照理说应该不常见……
“你在发什么呆?快走吧。”
被浩一搂着肩,淳子慌忙迈步走出。
一进屋,关上门,Captain就急着发话。“今晚的计划暂停,要延期了。”
“为什么?”
“那个叫江口总子的女佣……”
“就是那个找牧原刑警商量的女人吗?”
“对,好像是那个刑警对她面授机宜,叫她把身边的人全部拍照存证。”
淳子很惊讶,顿时停下脱大衣的动作。“她怎么拍的?”
“你没发现那女人在胸前挂了一个很丑的项链坠子吗?其实那是照相机,隐藏式相机。现在,这种相机的功能越来越好,就算隔着很远的距离也可以拍得很清楚。那个女的,说不定昨晚也拍下餐厅里的客人,我们很有可能被拍到。”
“这点小事有什么关系。”淳子说道,浩一却一脸阴沉地摇摇头。
“不,不行。”
“为什么?”
“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不留痕迹,更不用说留下照片了,就算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只要被拍到,我们就不能轻举妄动……。不过,你确定吗?”
“不会错,我已查证过了。她请饭店员工冲洗照片,再更换新底片,大概以为四下无人吧,还当场试拍。”
“你从早上就一直在监视仓田母女吗?”
“对呀。”Captain点点头,不知为何卑屈地扬起嘴角。“我又不像你们有超能力苏。一个平凡的前刑警能做的,顶多也只有跟监了。像我这种人,只是守护者组织里的小角色。”
霎时,浩一的眼中闪现怒意。淳子还来不及思考他在生什么气,那道怒气已如闪电般消失了。
“别赌气嘛,Captain。”浩一换上笑容。轻拍对方的肩膀。
“原来你以前是警察啊?”
听到淳子这么问,Captain别开脸点点头。“是的,我是个退休刑警。”
“知道了,也只好延期,用不着这么紧张,计划延期或变更是常有的事。”
“可是那孩子……,小薰她没关系吗?”淳子不得不担心。“她母亲不是曾经企图带着她一起自杀吗?”
浩一露出微笑。“今天是平安夜,接着就要过年了。对小孩来说,这是一年之中最开心的时期,对吧?我相信她母亲就算再怎么绝望,也不可能挑这个时机拉着孩子自杀吧。这个计划打从一开始就太唐突了,过完年再行动反而更好。”
“是因为仓田先生很急。”Captain苛责似地小声说,“他说母女俩窝在饭店正是好机会。”
“哎,没关系啦。”
Captain幽幽地又嘀咕了一句。由于低着头,所以听不清楚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
“说不定是我以前的老同事。”
淳子和浩一面面相觑。
“你在说谁?”
Captain咕噜地咽了一口口水。“那个跟牧原一起去见江口总子的中年妇女。昨天,我们不是在猜她可能是江口总子的朋友吗?显然是猜错了。”
“那,那个女的也是刑警……”
“对。今早,我和前任负责人又谈过一次,根据牧原和那中年妇女说话的模样,我开始怀疑她也是刑警。而且,她的年纪和外表跟我的一个老同事很像……”
Captain抬手抹嘴,他指间残留的香烟层,沾在唇上。“我和她最近才见过面。”
浩一吃惊地挑眉。“你说什么?”
“她来我上班的地方找我,不过好像纯粹只是叙旧……”
浩一咬唇。淳子夹在这两个看似各怀鬼胎的男人之间,隐约有种不安,令她用双臂紧抱身体。
“你不要这么紧张。”浩一对Captain说,“这是你的坏习惯。”
Captain不发一语,沾了香烟屑的指尖仍在微微颤抖。
“我送你下去,你最好回去休息一下,毕竟今天是平安夜。”
浩一说完,就与低着头的Captain一起进了电梯。淳子忙着整理刚买回来的东西。
过了十分钟,浩一仍未回来,过了二十分钟,还是没回来。等她拆下新毛巾和衣物上的标签并整齐折好,餐具也洗干净,全部收拾完毕后,浩一依然没回来。
她有点担心,要不要下楼看看……,可是,又不能不锁门就出去。正在左思右想之际,浩一总算回来了。
“你怎么送个人送这么久。”
“因为我们依依不舍嘛。”浩一咧嘴一笑。“好了,快打包行李吧。”
“啊?”
“我们出发吧。”他一边将手上的钥匙转个不停,一边开朗地说。“任务取消了,这样不是很好吗?中央高速公路好像也畅通多了,一路上应该不会耽搁太久。如果你喜欢的话,也可以在那边过年。那里很安静,空气又新鲜,连个人影也没有,不用顾忌任何人。”
他笑了一下。
“我们可以尽情亲热喔。”
淳子故意仰起头看着他,他也装傻地有样学样。
“你在想什么,冰山公主。”
淳子微笑。“我在想波士顿包包在哪里。”
“我的借你吧。”
浩一开心地走向衣柜。淳子看看时钟,快五点了。
车子一路西行,在暮色深沉的天空中,层层笼罩的灰色云霭正逐渐散去。由于路上有点塞车,再加上他们在半路上又采购一大堆食物,等到浩一那矮胖的车头钻进那条通往别墅区、竖立着“Lakeview河口欧兰朵新城”路牌的道路时,已将近晚上八点了。满天星斗的光芒映照在副驾驶座里淳子的眼中,看样子天气似乎逐渐好转。
“真的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喔!”
浩一说的没错。黑夜中只见黑漆漆的郁林间,散布着外观各有千秋的大型别墅,却不见任何一勖窗亮着灯。唯有不时窜出的路灯照着惨白的马路。即便如此,别墅区内的道路积雪还是被铲得很干净,可见得这里的建商不是那种“卖了就跑”,而是把管理维修也视为一种商品,照料得非常周到吧。
“夏天来避暑的客人倒是很多。这一带,到了冬天没有任何特色足以吸引观光客。不过,像我这种喜欢孤独的人就是爱上这一点。”
一路上,淳子又盯着那个鼻头停着蜜蜂的小丑挂饰,不过,可能是从昨晚以来,环境与心情上产生剧变,终究还是累了吧,她开始有点睡意,于是稍微打开车窗,让冷空气吹进来,这才倏然清醒。
“快到了没?”
“马上就到。你猜是什么样的房子?”
“小木屋?”
“对。你真聪明。”
“只是说出我的喜好而已。”
浩一笑了。“那,我们的喜好还挺像的。南边的阳台就盖在湖面上,可以在那里钓鱼喔。等钓鱼季到了我再教你。”
“我可不想碰蚯蚓。”
“用人工诱饵不就好了。你看,在那里,就是转角那一栋。”
那是一栋面朝暗沉湖面、旁边对着马路的小木屋。与淳子想像中的小木屋比起来,屋顶坡度好像陡峭了许多。
她隐约觉得……,那有点像浩一的侧脸。
“有烟囱耶。”
“你猜猜看,为什么有烟囱?”
“因为有暖炉。”
“厉害!你是名侦探喔。”他绕过屋前的灌木丛,把车子停在玄关处。“好了,请下车吧。”
一下车,冷空气迎面袭来,不是那种令人不快的寒意,倒像是被一块冰过的布覆盖着全身。即使噘起嘴吐气,也只见一片白蒙蒙。
“其实,这栋房子是我自己设计的。”浩一一边开门一边说,“这栋房子是我小时候的梦想。有宽敞的屋顶夹层、盖在湖面上的阳台、三层楼高的挑高空间,还有暖炉,通通都是。”
“你爸跟你爷爷本来就有别墅吧?”
“他们的别墅都盖在气候温暖的温泉地,因为都是老头子嘛。对了,Vision先交给你,我去拿行李。”
淳子从后座搬出名副其实的“笼中姑娘”。这个猫笼很豪华,不过,Vision对一路上被关在笼子里似乎很不满,一看到淳子就隔着笼子厉声嘶吼。
“照理说她应该习惯坐车了,看来果然在吃你的醋。”
浩一先打开屋里的灯,启动锅炉、打开暖气。两人把行李搬进屋,整理妥当,浩一再带领淳子参观屋内。对淳子来说,每一个房间都是惊奇,因为她亲眼见到这个美梦竟已成真。
逛完一圈回到客厅时,室内已暖和到可以脱下大衣,甚至连毛衣也能脱掉的程度了。而且,淳子已经彻底爱上这栋房子,她觉得与这栋房子很投缘。这一点,似乎也再次证明,淳子与木户浩一现在的关系绝非一场错误。因为,这栋房子等于是木户浩一的分身。
心情一放松,顿时觉得好饿。两人合力弄出一顿义大利面加沙拉的简单晚餐兼宵夜。
厨房里的道具和器材同样一应俱全,其中还有一个又大又重的砂锅。浩一笑了。
“用这个吃火锅是我以前的梦想。”
“用这个煮一人份也未免太多了吧?”
“对呀,况且,一个人吃火锅有什么意思呢,只会更寂寞吧,所以罗,我们明天晚上来煮火锅好不好?”
一个问题倏然冲上喉头——以前没有女人跟你在这里一起吃火锅吗?或者,这样的女人有几个?
但,她还是没说出口,嫉妒过去只是徒然浪费时间。况且,就算浩一以前和几十个女人交往过,这些人和淳子还是有决定性的差异,她们都没有超能力。
宽敞的客厅角落,放着一部大荧幕的电视,约有淳子小公寓里的浴缸那么大。虽然此刻她想听的不是电视上滔滔不绝的废话,而是沉静的音乐,但她想知道天气预报,于是扬声问浩一能不能看电视。正在厨房里煮咖啡的浩一,回了一句“可以呀”,不过淳子却不知道电源开关是哪个。东转西转了好一阵子,最后浩一实在看不下去,只好跑出来教她操作。
色彩艳丽的大画面,配上丰富的音质。大概装了好几个喇叭吧,她觉得声音从头顶和背后传出。
“你平常都用这个看什么?电影?”
“不,我几乎不看。”
“真浪费……”
“有线电视的频道中,有一台专门播放戏剧。我只看那个,因为我喜欢舞台。”
“我可以理解。你以前应该有段时间很迷舞台剧吧?”
“被你发现了?老实说,我还写过剧本呢。不过当然是不值一提的粗陋习作。”
“以后你还是可以继续写作呀。”
她用遥控器转台,可惜没有任何一台正在报新闻或气象。有线电视频道中,倒是有CNN,但找不到日本新闻。大概是因为这个时间不早不晚吧,现在才九点半。
不过,这里的频道数是她那小公寓的三倍,所以她往扶手椅一坐,把脚放在脚凳上,半带好玩地不停转台。起先还在一旁逐一解说的浩一,后来大概是觉得无聊吧,打个呵欠,起身说要先去洗澡。淳子把不知何时挤到身旁的Vision抱到膝上,抚着猫儿直到它舒服地安顿下来之后,又盯着电视看了一会儿。一找到音乐台,便锁定频道,闭上双眼,靠着椅背,仰起下巴,用全身感受着如雪花般从挑高天花板翩然飘落的旋律。真是奢侈的享受。
她就这么坐着,最后睡着了。突然惊醒时,膝上的Vision扭动身躯,换个姿势。她抬眼一瞥暖炉上的时钟,好像才过了二十分钟。
睡着时定频的那一台,原本正在播放圣诞音乐演奏会。不过,那似乎是当地电视台的节目,现在播放的节目内容则是新闻专题报导,大概是那种年底会播的“今年十大新闻”回顾吧。
而此刻正在报导的正是淳子引发的烧杀案。田山町废弃工厂、青砥陆桥的咖啡店、代代木上原的樱井酒铺。
藤川与奈津子。他们的脸部特写照。
淳子半闭着眼,像在勉强凝视刺眼光源似地看着画面。找出杀害奈津子的凶手,目前虽然还毫无头绪,不知从何着手。不过,这是淳子必须完成的任务,她不能只沉醉在自己的幸福中。
浩一洗好了澡,朝厨房走来。他似乎说了什么,但淳子没听清楚。
“咦?什么?”
“我说泡个澡可以消除疲劳,叫你赶快去洗。”
彼端传来他从冰箱取出罐装啤酒、拉开拉环的声音。“你在看什么?”
“我的事件。”
浩一急忙离开厨房,越过客厅走近淳子。他罩着浴袍,脖子上挂着毛巾,往旁边的沙发一坐,凑近打量的不是电视而是淳子。
“那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他想从淳子手里拿起遥控器,但淳子倏然避开,死盯着电视画面。
“真拿你没办法。现在既然在休假,就应该把任务忘掉。”
淳子充耳不闻。浩一又说了什么,但她竖起食指“嘘”地一声制止。
画面上出现一间乍看之下是学校里或律师事务所的办公室。好像是三田奈津子在绑架案发生前,被浅羽敬一纠缠,跑去向民间组织“跟踪狂一一〇”求援的那间事务所。仔细一看,办公桌后方并列的小会议室门,看起来很像那种接受秘密谘商的机构。
不过,淳子的视线只是从画面上扫过,什么也没看见,因为她在聆听画面上从办公室里传来的声音。
(她当时被逼得精神紧绷,负责这个案子的谘询员也很担心。)
(一想到来不及救她,最后演变成那么悲惨的事件,我连晚上都睡不着觉。)
画面上出现字幕——声音来源“跟踪狂一一〇关东综合安全服务副所长伊崎四郎先生”。
这个声音。
(事到如今,我用不着再次强调,我们最大的课题,就是如何保护委托人,使他们免于被杀害的恐惧。)
听起来很耳熟。
(退休刑警能做的,顶多也只有跟监。)
(我是个退休警察。)
是Captain的声音。
那个人在三田奈津子生前原本就认识她,就算不是直接负责她的案子,至少也打过照面。
(啊,是你。)
奈津子临死前的那句话,仿佛认出熟人的惊愕语调。
(啊,是你。)
接着是枪声。
樱井酒铺顶楼上的情景历历在目。奈津子苍白的脸孔、颤抖的肩膀、大腿内侧纵横交错的血痕、被打裂的嘴唇、肿胀的眼皮……
对,还有……
那个,散落在水塔旁边水泥地上的纸层。
香烟的残骸。
记忆猛烈袭来。淳子差点失手摔落遥控器,她甩甩头试图躲开记忆之拳。
“那个人,原来是Captain!”
淳子的呐喊响彻宽敞挑高的天花板,声音撞上墙壁,化为碎片纷纷坠落。是他、是他、是他!
浩一抓住她的手臂,脸上的表情似乎在怀疑她是否疯了。淳子反过来抓住他的手臂。
“那是Captain啊!”
“你在说谁?”
“枪杀奈津子的凶手!”
她感到一阵反胃,她呕出话语,抓着这些东西用力砸出去,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浩一。那是一项很可怕、很可怕的作业。
“那天,我去救奈津子时,Captain也在樱井酒铺。或许他早已侵入。我不清楚他是要救奈津子,还是只为了打探浅羽他们在搞什么。那个人以前当过刑警,这点小事应该难不倒他。”
浩一松开淳子的手,双手拍膝。
“太荒唐了。”他嗤之以鼻地说,“Captain干嘛要做那种事?”
淳子冷冷地直视着他。
“因为他是守护者。因为守护者也盯上了浅羽敬一那票人。我想,他可能比我更早打探到他们的动静。”
那天,淳子凑巧在废弃工厂遇上浅羽他们,纯粹只是巧合。当淳子一路追查他们,找到那家樱井酒铺时,又有另一个巧合在等着。
那就是守护者的成员伊崎四郎——Captain,也刚好在那里埋伏。
“我开始‘处决’时,那个人慌了,他不能被卷入,可是又不能在还没确认我的身分之前逃走,所以他躲上了顶楼。”
接着,他就在紧张与混乱中一直等着,这段期间,他撕碎的香烟掉了满地……
“那个人,看到浅羽逃上顶楼,躲进电梯的发电室,于是开枪射杀了浅羽。或者,说不定是他自己躲在发电室里,虽然也想逃走,不过不清楚我的动向,只好又继续蝥伏了一阵子。此时,我带着奈津子逃上顶楼,发现了浅羽的尸体。那个人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正打算趁隙逃走时……”
却不惯被奈津子看到了脸。
(啊,是你。)
于是,他在情急之下射杀了她。
对守护者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不留痕迹。不仅守护者的真实身分不能曝光,也不能让社会察觉它的存在。
因此,Captain,也就是伊崎四郎,绝不能让知道他真实身分的三田奈津子活下去。
说来实在可笑。
为了猎杀罪犯,竟然连被害者也得一并牺牲。
(有时,不得不牺牲非战斗人员。)
他们明知是悲剧仍执意这么做?为了救一百人,宁可牺牲一人?
只要战争持续下去,这种事就不可避免。
淳子不是也这么走过来了吗?她不是杀了小光吗?不也让“风潮”咖啡店的老板娘身负重伤吗?这跟Captain的行为有什么不同?
淳子的双手不也一样沾满了血?
战争本来就是如此,而且,这场战役没有前线或后防之分。奈津子的死让伊崎四郎脱身,守护者安泰,得以继续在台面下暗杀无数丧心病狂的罪犯……
淳子握紧颤抖的手,眼皮里开始发热。
可是那样……,那样,真的是对的吗?正义果真是那么一回事吗?
淳子赫然回神,才发现浩一早已不在身旁,四下张望也找不到他。淳子关掉电视,不耐烦地把绕着她打转的Vision推开,站了起来。
回都心吧。总之,现在不是安闲度日的时刻,她要去见伊崎,查明真相,确认他现在做何感想。就算他有百般无奈,他还是杀死了奈津子,她要问他对此有没有罪恶感。
而那个,也关系到淳子内心最核心的疑问。
浩一匆匆下楼,他已换上外出服,腋下夹着自己和淳子的大衣。可能是他把未干的头发紧紧绑在脑后吧,眼角看起来似乎吊起,抑或是真的充满杀气。
“回去吧。”他重重地抛下这句话。“先找到Captain问清楚真相,要不然无法抹消你心头的疑虑,对吧?”
淳子用力点点头。
“我去把车子开出来。锅炉总开关在后院,你去帮我关掉好吗?”
“后院?”
浩一指向走廊深处。“从那扇落地窗可以出去。”
淳子一边套上他丢过来的大衣,一边奔过走廊。一推开落地窗,冷空气迎面袭来。这扇窗直接面向湖面,脚底下是整片银白。没下雪的时候,想必是一片朝着湖面平缓倾斜的草坪吧,占地约可容纳十辆汽车,放眼望去找不到任何挡风或遖蔽视线的屏障物。
脚尖、指尖与耳垂都被夜晚的冷空气冻得刺痛不已。淳子从窗口探出身子四下张望,找不到浩一说的总开关,情急之下,她穿着拖鞋就踩到雪地上。积雪冻得发硬,未如想像中一脚踩入即深陷下去。
一旦离开建筑物,她悄然环顾墙壁和窗户。总开关到底在哪里?看不到任何形似操作板的东西。
不过,天气还真冷,吹过湖面的风就像薄薄的冰盘,一片接一片地砍向淳子。她转身朝湖面上一瞥,冷空气呛出泪水。她以双手环抱着身体,跑回落地窗。就跟浩一说,找不到开关吧。
此时,开了一半的落地窗,玻璃上映出某种东西,好像是人影,在她背后的人影,她反射性转身。
刹那间的影像。
是木户浩一,背对湖面站立。他没穿大衣,两脚张开站稳,右手向前平伸。
砰地一响。
淳子往后仰面翻倒,头部朝向落地窗,双脚朝着湖面,双臂张开,啪地一声跌落在冰冻的雪地上。
好痛。
而且热热的,胸口噗通噗通地跳得好快。
这才发觉,自己中弹了。
刚才那个原来是枪声。
淳子动弹不得,别说是起身了,连脖子都抬不起来。被击中哪里呢?胸口?腹部?虽然感觉身体正在流血,但是血流得太多,她无法判断从哪里流出来的。
只听见喘息声,是自己的呼吸声,是生命正在流失的声音。她吐出的气息白蒙蒙腾升,逐渐消融在夜色中。雪白的生命正在流失,甚至无法抓回来。
她听见踩碎冰雪的脚步声。仰天而卧的她看得见云破天开、满天繁星。不,只看得见星星。
在满天繁星占据的视野之外,传来了说话声。
“你说的没错。Captain就是伊崎四郎,他就是枪杀三田奈津子的凶手。”
是木户浩一的声音,是他一如往常的声音。
淳子张嘴试着说话,但她发不出声音。取而代之的,是她感觉嘴角里流出的鲜血。
“为什么会演变成那种下场,也正如你的猜测,你果然很聪明。”
对吧!伊崎先生。浩一说道。再一次,踏雪而来的脚步声沙沙接近。
淳子闭上眼。伊崎也来了吗?为了协助木户浩一,协助他杀死青木淳子。
不,不是杀死,是收拾,是除掉。
对了……,这下子她终于懂了。浩一在位于代代木的公寓,送伊崎下楼以后,之所以迟迟未归原来是这个缘故。当时,他们正在商讨计划。
伊崎在公寓门口等淳子他们时,脚边散落了一地的香烟残骸。当时,淳子看到了,而浩一与伊崎也发现淳子看到了,他们大概很担心淳子会想起什么吧。
不知该说是幸或不幸,当时,淳子还没把那些香烟残骸与她在樱井酒铺顶楼看到的景象联想在一起。但对于木户浩一与伊崎四郎来说,迟早会被她发现,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吧。
现在回想起来,打从伊崎现身高塔饭店的那一刻起,浩一的样子就不对劲了。他反常地以明显不悦的语气说:我可没听说你有参与这次任务。伊崎的反应也差不多,第一次见到淳子就以似会相识的表情看着她。这也难怪,因为他在樱井酒铺早就看过淳子了。
既然如此,组织为何还要特地派伊崎过来?为何在她身边安排一个可能会被她识破身分的人?
难道守护者人手不足吗?抑或,他们一开始就算准了,即使被她识破也无所谓?
仿佛要解答她的疑问似地,浩一的声音继续响起。
“可是……”
淳子试着睁大双眼,却无法确定浩一站在哪里,好像比刚才更靠近右边,又好像比刚才更远。
“之所以要杀你,并不是因为你发现伊崎先生的失误。”
失误?杀死奈津子只是一个失误?
原来对他们而言,这只需说声抱歉就能了事。
当奈津子听说淳子是受藤川之托前来救她时,那张脸隐约恢复生气,双眼濡湿,脸颊上满是泪痕。
“对不起。”他连语气都没变,淡淡地说,“守护者从一开始就决定要杀你了,而且交给我执行。我啊,对你来说,从一开始就只是个杀手。”
淳子面向星空,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冻得发白,化为一团白雾消失在空中。
那是淳子心中温暖的“爱意”。啊,已经消失了。
“为什么?”她只剩下疑问句。
“像你这种只会过度杀戮(overkill)的异能者,对守护者来说有害无益,其实派不上用场。我不是说过了吗?不留痕迹才是最重要的。”
“你的杀人方式太招摇了。”伊崎的声音传来,“不过你本来就不打算躲藏,所以这也难怪。”
“像仓田薰那种小孩,经过训练之后还可以任我们摆布,所以派得上用场。惟有在能够控制的情况下,念力纵火超能力才算稀有可用。可是你已经是成年人了,算是完成品,操控不当反而会危及组织。毕竟,你的能力实在太强了。”
淳子再次闭眼。她原本想专心留意声音的方向,借此找出两人的位置,但是当她感觉眼角流下泪水时,心想,或许我只是想哭。
淳子不辨方向地释放力量。那股力量远比预期中微弱,不过还是朝着黑暗释出,但立刻被冰冻的空气、夜晚及湖水吸收了。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选择这里,用这种方式,在这个位置开枪。一切都是为了让淳子无法反击。
“当然啦,守护者的目标和你的猎物有好几次都是一样的,小暮昌树就是一个例子。当我们正在那小子四周打转,想找个好方法让他看起来像是自然死亡或意外死亡,你却杀了他,而且还闹出大案子。”
就算守护者的实力雄厚,在警界有成员掩护,可以湮灭危险的证据和证词,但毕竟还是有限度。调查小组在侦办淳子引发的杀戮行动时,说不定会在哪里揪住目标相同的守护者成员的小辫子。
那样实在太危险。
“所以我们,抱着杀死你的最终目标,一直在找你。”
淳子又吐出一口气。身体中央一阵刺痛。但,仿佛是那阵痛楚拔除了心头的疙瘩,她终于可以挤出声音说话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追求我?”
好一阵子,浩一没有回答。他似乎在雪地里走动。
“说真的,我本来不想这么快杀你。”他说,语气依然平淡。“本来真的想请你照顾仓田薰,就连今天的计划也是,要不是那个隐藏式照相机搅局,应该会如期执行任务。那样的话,你现在应该正搂着那女孩,把她当成妹妹般感受她的温暖,不知该有多幸福。”
真可惜……。他低语着,又开始走动。淳子再次勉强释放超能力,力量消失在虚空中。
“可是,组织的基本方针正如我刚才所说的,只要你对守护者和守护者成员的态度稍具攻击性,或是表现出怀疑、犹豫及反抗,组织必须立刻处置你。这是早已决定的,所以才会演变成现在这样。”
对不起!他又说一次。
“可是我的想法是——如果你肯服从组织,不抱任何疑念,我们将会合作很久。既然这样,最好还是愉快地相处,所以我追求了你。虽然时间短暂,但真的很愉快,因为我也……”
因为寂寞吧。
有人在哭。她听到呜咽声。是我吗?这是我的哭声吗?
不,不对。是伊崎,是Captain。
“我……”
淳子对着星星说。
“还以为……,跟你……,心有,……灵犀。”
(你很寂寞吧。)
“那是个幸福的误会,淳子。”木户浩一说,“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心。”
(我懂,因为我也很寂寞。)
“国中时,我曾勉强‘施压’,强迫一个女孩跟我约会,我跟你说过吧?”
“嗯。”淳子嗫语。星星听了眨眨眼。
“她,在两年后死了。”
短暂的沉默。那是伊崎的哭声。
“她疯了,因为我把她的脑袋弄坏了。”
(可是今后,有我陪你。)
“你会说,在没有陪你一起杀人、弄脏双手之前,你绝不会对任何人敞开心房,对吧?”
(没错。这次他引用得很正确。)
“我啊,在听说初恋对象发狂而死时,就把心抛弃了。所以,我不会对任何人敞开心房,因为我做不到。我知道自己不能有心。”
本以为相通的心,原来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的确,这个人说不定可以去写剧本,干脆当演员算了,演技真好。只有淳子这么一位观众,简直对不起他。
星星眨眼,对她嗫语。你错罗,淳子。你做了错误判断,淳子。
自己定下的方针,本该坚定地贯彻到底。
可是……,为什么事到如今,会觉得那已经无所谓了呢?
“够了吧。”伊崎以含泪的沙哑嗓音说,“早点让她解脱吧。你根本没必要让她知道这些真相,这样她太可怜了。”
木户浩一默默无语。只听见他走来走去似乎在确定位置。淳子闭上双眼,专心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