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天晚上的故事——狄农的秘密

*注①:本故事中所涉及到的历史人物和事件,均为作者查证大量历史资料后所写,并非虚构,只是进行了适当改编和艺术加工。

*注②:这个故事是14个故事里较为特殊的一个——可能需要看两遍。

院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看着手中单薄的简历,颔首不语。秋阳的光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亮了整间屋,却没有照亮他的脸。这使得坐在对面的伍乐婷愈发忐忑了。

空气质量非常好,连泥土和露珠的清香都能闻到——当然了,这里位于植被充足的山上——昨晚又下了场小雨。今天的天气也很好,秋阳温暖而柔和,不像夏天般毒辣炙热。如果我是来郊游的,那该多惬意……可惜的是,现在是在应聘之中——而且,伍乐婷隐隐感觉到——自己获得这份工作的几率不大。

院长把看完的简历放在桌子上,注视对面的年轻女孩。“伍乐婷小姐?”

“是的,葛院长。”伍乐婷将身子坐直一些。

“你是刚从医科大学毕业的?”

“是。”

“你之前在市内两家医院实习过将近一年的时间。”

“是的。”

“但是并没有正式工作的经验。

“……是的,这是我第一次应聘。”

葛院长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脸部轮库分明,不轻易展露表情变化。但此刻他笑了起来。“真有意思,你第一次应聘,居然会选择我们这种医院。”

伍乐婷抿了下嘴。“老实说,葛院长,我没有太多选择余地。现在很多医院……都人满为患了。”

葛院长点头道:“很好,你是个坦率的姑娘。这是我最看重的品质之一。”

伍乐婷看到了希望。

葛院长将双肘撑在桌子上,指尖合拢竖起。“现在你告诉我,你对临终关怀医院有多少认识?”

“临终关怀医院主要接受的是那些患有绝症,即使全力治疗也无法治愈的、不久将死亡的患者。医院的职责是缓解他们肉体和精神上的痛苦,令他们克服对死亡的恐惧。我们要做的,是在这些患者临终前,给予他们最大程度的温暖和关怀,让他们最后带着尊严,甚至是愉快地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说得很好。”葛院长微笑道,“在网上查的?”

伍乐婷的脸红了。“……是的。”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这种类型的医院一般人很难接触到——你能在网上了解得如此详细,也说明是很用心了。”

伍乐婷觉得这个院长挺善解人意的,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严厉。

“好了,现在我要让你了解一下我们这家‘仁爱临终关怀医院’。医院成立于1998年。为了让患者享受到临终前的安宁和舒适,医院建在了远离尘嚣的山上。空气清新,环境优美。唯一不便之处就是每天上下班都要走一段山路,不过如果你能把这当成是一种锻炼,也是件不错的事。”

伍乐婷直起身子:“葛院长,这么说,您同意我来这里上班了?”

“为什么不呢?像你这种年轻漂亮的姑娘,愿意投身到这个事业中来,我们是求之不得的呀。”葛院长微笑着说。

伍乐婷没想到第一次求职就如此顺利,心里十分高兴。她脸上泛着红晕,说:“谢谢院长给我工作的机会。”

葛院长轻轻颔首:“那么,你从今天开始就可以上班了。接下来说的是重点——关于你的工作内容。”

伍乐婷认真地点头,神情专注。

葛院长凝视着她。“我要你专门负责照顾本院一个特殊的老人。”

伍乐婷微微张开嘴,显得有些吃惊。“院长,您的意思是……我只负责照顾一个人?”

“是的,你的工作就是照顾他一个人。”葛院长再次强调。“其他病人你都不用管。”

伍乐婷露出不解的神情:“我之前了解到,仁爱临终关怀医院目前有一百多位临终病人——难道,每个病人都有专人照顾?”

“当然不是,我们可请不起这么多医护人员。实际上,我们这里的临终病人最近又增加了一些,有接近两百人了。而医院的医护人员现在有36个人,他们几乎要负责所有的病人——只有你例外。”

“为什么?”

“我刚才说了,你要照看的是一个特殊的病人。”

“特殊在哪里?”

院长缄默片刻,说道:“我们这里其他的病人,只是患了某种无法医治的疾病。但是这个老人的特殊之处在于,他不但患有绝症,同时还有精神疾病。”

伍乐婷咽了口唾沫。“他是不是……很难应付?”

“不,不……”院长摆手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或者说,就算是这样,也无所谓了。因为——我们为了防止他做出过激行为,伤害到别人或是他自己,用皮环固定了他的双手。而且他的双腿也有些瘫痪了,所以现在他只能待在床上——所以,你尽可放心。”

伍乐婷微微蹙起眉头。

“没办法,我们也不想这样做。但是如果不固定他的双手的话,万一他发起病来,攻击了身边的人,可就糟糕了——不过你真的不用害怕。绝大多数情况下,他是非常温和的,只是喜欢胡言乱语罢了。你听到他说的那些话后,就会知道他确实疯得厉害。不过你完全可以不理他,或者为了哄他开心,顺着他的意思搭上一两句话也行——随便你。”院长耸了下肩膀。

“既然他有严重的精神病,为什么不安排他在精神病医院,而要在这里呢?”伍乐婷问。

“和他得的绝症比起来,精神病就不算什么了。”院长说,“一个人的生命只剩下不到半年,治疗精神病的意义也就不大了。”

“他得的是什么病?”

“白血病。”

伍乐婷叹息道:“可怜的人。”

“是的,可怜的老人。所以我才请你专门照顾他,希望他在临终前能得到最好的关怀。”

伍乐婷问道:“院长,你觉得我能胜任这份工作吗?我具体做些什么?”

“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和爱心,就完全能胜任。实际上,你很快就会发现你的工作是全院最轻松的。你每天要做的事就是,陪着这个老人,倾听他的……各种胡话。吃饭时间喂他进食,他要大小便的时候,你就把便盆放到他的身下。然后就是,每天帮他翻翻身子,再擦一下身体——就行了。”

伍乐婷点头道:“我明白了。”

“很好。”

“那么,关于待遇问题……”

“你是在网上看到我们的招聘信息的,对吗?”

“是的。”

“那么,上面应该写了工资待遇。”

“是的,但招聘信息上只说工资是4000—8000元,我不知道具体能拿到多少。”

“我们这里的员工平均工资是4000元左右。”

“我明白了。”伍乐婷点头。她本来也没指望能拿8000。4000元已经足够她在这座城市生活了。

“不,你恐怕没明白。”院长说,“听我把话说完。我们这里一般员工的工资是4000元,但是你可以拿8000元。”

伍乐婷一怔——这是她完全没想到的。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的工作非常重要。”

伍乐婷疑惑地说:“照顾这个老人……为什么会这么重要?他到底是什么人?”

“就是一个普通的老人。”院长停顿一下。“但是他对我们……医院来说非常重要。”

伍乐婷不解地望着葛院长。

葛院长打开办公桌抽屉,拿出一份合同,递给伍乐婷。“你看看吧,如果决定在这里工作的话,我们就要签个合同。这上面把一些具体问题说得非常清楚。”

伍乐婷仔细阅读着这份合同。很快她就意识到,这份合同不可能是那种通用的,所有员工都会签的合同,而是只针对她一个人的特殊合同。

看到其中有一条的时候,伍乐婷十分诧异,她把那一条读了出来:“……乙方(代表伍乐婷)需严格保守秘密,不得让其他任何人获知与狄农(这个临终病人的名字)老人有关的一切事情。”

伍乐婷抬眼望着院长。“葛院长,这是什么意思?照顾这个老人……还需要保密?”

“是的。”

“为什么?”

“如果你接着往下看第七条,就不会问我这个问题了。”院长说。

伍乐婷赶紧看下去,第七条写的是——乙方不得询问与狄农老人相关的一切问题。

伍乐婷一时语塞,到嘴边的问题卡在了喉咙口。

“其实,合同上是这么规定,也不是真的就这么死板。关于这个老人的一些基本情况,我还是可以告诉你的。比如——他的老伴已经去世了,没有留下子嗣。还有,他的确是疯得厉害——这点相信你很快就会感受到了。除此之外的问题,我希望你不要去探究和过问。”

伍乐婷是个好奇心十分旺盛的人,但是由于合同的规定,使得她只能缄口不语。

院长看出了坐在对面这女孩的心思,说道:“伍乐婷小姐,你是聪明人。相信你明白这一点——拿高额的双倍工资,当然是要付出那么一点儿代价的。但是这个代价可以说是小到了极点——你只需要克制自己的好奇心,并遵守合同上的规定就行了。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事情。”

伍乐婷仔细思索了一阵,问道:“医院里的其他工作人员,他们知道关于这个叫狄农的老人的事吗?”

“狄农老人一直有人负责单独照顾,大多数员工几乎都不会跟他接触,只有凌迪医生会定期来给老人做身体检查——哦,还有每天来给他送餐的‘麦太太’——我们都喜欢这样叫她。她是我们这儿的厨娘。”

“在我之前,是谁在照顾他?”

“一个年纪和你差不多的女孩。她干得很好,但后来由于男朋友的关系,她辞职到外地去了。所以我只能重新聘请一个人。”

“哦,是这样。”

“合同上关于工作时间这一项,你看了吧。由于这份工作的特殊性,你没有假期,必须每天上班,时间是早上九点到下午六点——这点你能接受吗?”

“可以。”伍乐婷想了想。“晚上由谁来照顾他?”

“老人睡得比较早,所以不用人照顾。如果他要解手或者有别的什么事情的话,会按下病床旁边的呼叫铃,值夜班的工作人员会来帮助他。”

伍乐婷点头表示明白了。她继续将合同看完,注意到最后一条是:乙方如果出现违约行为,需将所得工资的10倍作为违约金支付给甲方,作为赔偿。

“啊,10倍工资……”伍乐婷有些被吓到了。

“别害怕。”院长笑着说,“你知道,所有合同都会对违约行为有所约束。你只要不违约就行了。这一点儿都不难,对吗?”

也许吧。我应该能做到完全不违约。伍乐婷暗忖,点了点头。

“还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没有的话,就签合同吧。我们可以先签半年,没有试用期。”院长将钢笔递给伍乐婷。

伍乐婷最后考虑了一阵,在合同上签了字。

“好了。”院长收起合同。“伍乐婷小姐,现在你是我们这里的正式员工了,欢迎你的加入。在工作之前,我要提醒你一些合同上没写的注意事项。有两点希望你能特别注意。”

伍乐婷认真听着。

院长说:“第一是,不管这个老人是否提出这种要求——在你工作期间,你绝对不能让他离开房间。”

“就是说,我不能用轮椅推他出去散步。”

“对,不管任何形式,你都不能让他离开房间。”院长再次强调。“他是一个特殊的病人,我们只能特殊对待。如果他走出去,恰好犯了病,可能会做出一些让我们始料未及的事——千万不能发生这种情况。”

“我明白了。那第二点呢?”

葛院长将身体前倾,注视着伍乐婷:“第二点是,假如这个老人某一天突然死了,或者是你预感到他要死了,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告诉我。”

伍乐婷张着嘴愣了好半晌,说:“这是肯定的啊,如果他去世了,我当然会立刻通知院方。”

“我就代表院方。记住,我是你的直接负责人,也是唯一的。假如出现这种情况,你要立即告知我,绝不能拖延时间。”

这真是太奇怪了,为什么要特别强调这一点呢——问话都到嘴边了,伍乐婷想起了第七条,只有缄口。

“哦,对了,还有一点。”院长又想起了什么。“其实我之前也提到过——在你和这个老人相处的日子里,你可能会听到他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都是些极为荒诞的疯言疯语。你要记住,他是经过精神病医师鉴定后,确定神经错乱的病人。所以不管他说什么,你都绝对不要相信。”

伍乐婷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就是这几点需要特别注意。”院长吐了口气,从座椅上站起来,“好了,现在我带你去狄农老人的病房吧。”

走出院长办公室,葛院长对伍乐婷说:“我们这里的其他病人,全都住在这栋大楼的前三层。第四层——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一层——是院长和医生的办公室。而第五层,是用于放置器材和杂物的,还有一些空房间。这个老人就住在其中的一间屋内。”

“就是说,整个五楼只住着他一个病人?”

“对,他喜欢清静的生活——他的病也确实需要远离嘈杂。”

说话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上五楼了。伍乐婷想到立刻就要面对这个颇具神秘感和特殊性的老人,不觉有些紧张。

院长在这一层中间的一个房间门口停了下来。房门的上方是块玻璃,院长朝里面望了一眼,然后敲了敲门。

等了一下,里面没有传出回应。院长耸了下肩膀,将房门推开。伍乐婷跟着他走进去。

这是一间敞亮、通风的房间,收拾得干净而整洁。墙上有壁挂电视,还有椅子和茶几。屋内有两张病床,其中一张空着,另一张病床上坐着的老人,看上去六十岁左右,穿着睡衣般的病号服,身材精廋,头发花白而稀疏,精神状况看上去还不错。伍乐婷注意到,他的双手就跟院长之前说的一样,被两个皮环分别固定在床的两侧。毫无疑问,这张病床是经过改造的。

老人之前凝望着窗外的树木和小鸟,看到院长带着一位姑娘走了进来,目光转移到他们身上。

“狄老,”院长微笑着对老人说,“这是今天新来我们医院的伍乐婷,刚从医科大学毕业不久。以后就由她负责照顾你。”

伍乐婷尽量使自己表现得轻松自然。“你好,狄老。”

狄农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姑娘,他的目光深邃而具有穿透力,似乎能通过表面,洞察本质。他凝视伍乐婷好一阵,轻轻颔首:“你好。”

伍乐婷心里暗暗舒了口气,她觉得这个叫狄农的老人——起码目前看起来——还比较正常,没有她之前想象的那样神经质或是难以接近。

“你们聊一会儿吧。我还有事,先出去了——对了,伍乐婷,一会儿中午十二点的时候,麦太太会送午餐过来。我叫她多送一份来,以后午饭你就在这里吃。”

“好的,葛院长,谢谢。”

院长离开这个房间,将门带拢。

伍乐婷冲老人笑了一下,缓步走到阳台上。她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回过头说:“这里的空气真好,你说是吗,狄老?”

“是的。”老人回答。

“你喜欢这里吗?”

老人缄默了片刻。“还行吧。”

伍乐婷想了一会儿。“这里的伙食应该不错吧?”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老人说,“希望你喜欢麦太太的厨艺。”

他们又聊了些稀松平常的话题,直到伍乐婷找不到什么说的了。在这些对话中,她发现这个叫狄农的老人思维和逻辑都很正常,一点儿都看不出是个精神病人。

这时,老人笑了起来:“坐下来吧,姑娘。你没有必要这么拘谨,非得要努力找些话来跟我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聊天,咱们可以聊一会儿;但是如果你不想说话,就做自己的事情吧。总之你完全可以随意——只是,你最好不要轻易离开这个房间。”

伍乐婷依言坐了下来。“你希望我一直陪着你吗?”

“那倒也不完全是。我是为你着想。”

“为我着想?”

“是的。如果你没有一直守着我,院长知道了,会怪你的。”

伍乐婷沉默片刻。“看来葛院长真的很关心你呀。”

狄农仰起头,意味深长地笑道:“呵……是啊,他的确很关心我。”

伍乐婷读不出他的心思,不知该说什么好。

狄农对伍乐婷说:“你想看电视的话,就打开来看吧。遥控器在我旁边这个柜子的抽屉里。”

伍乐婷说:“这样好吗?院长说你喜欢清静。”

“没关系,只要你别把声音开太大就行了。”

伍乐婷笑了一下。“谢谢,我现在不看电视。”

“那你打算干什么?就这样坐上一整天?”

伍乐婷低头思索,这个问题她还没考虑过。

“让我给你一些建议吧。”老人说,“不然你无法忍受这份乏味而沉闷的工作。告诉我,你的爱好是什么?”

“嗯……看书吧,还有旅游。”

“旅游显然是不可能了。读书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一本好书会带给你智慧和启迪,照亮你的人生。”

“你也喜欢看书吗,狄老?”

老人点了点头。

“那你现在想看吗……”伍乐婷的话说到一半,眼睛突然看到了老人被固定起来的双手,赶紧缄口。

老人打破沉默:“现在不看书也无所谓——我一辈子都在和书打交道——我的工作就是这个。”

“你在图书馆工作?”

老人笑了起来:“不,我是个教书先生。”

“哦,你教的是?”

“大学。”

伍乐婷忽然对狄农肃然起敬。“啊,原来您是个大学教授。您教的学科是?”

“历史学。”

“真的吗?”伍乐婷有些兴奋地说,“我对历史很感兴趣。”

“那我们就有共同话题了。”老人笑道。“如果你愿意和我探讨的话。”

“我当然愿意。狄老,也许你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我读的虽然是医科大学,但选修课恰好就上的是历史——还有文学。”

“年轻女孩喜欢历史的可不多。像以前照顾过我的那些女孩们,几乎都对历史不感兴趣。她们大多数喜欢现代的、时尚的东西。也许你也不相信,你是这么多女孩中唯一一个喜欢历史的。”

伍乐婷张着嘴愣了好半晌。“您说——照顾过您的‘那些’女孩?”

“是啊,你应该知道自己不是第一个来照顾我的吧?”

“啊,是的,我知道。但是……在我之前有多少个女孩做过这份工作?”

老人思索一阵。“我记不清了。但是保守估计,一百多个总是有的。”

伍乐婷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您说……有多少个?”

“不会少于一百个,你没有听错。”

伍乐婷张口结舌地愣了许久,摇头道:“这不可能,就算每天换一个人……”

“没这么夸张,这些姑娘中有些干了三个月——这就算长的了。不过大多数只能忍受这份枯燥的工作一到两周。我印象中,有个姑娘干了四个月,她算是在这里呆得最久的一个了。”

伍乐婷盯着老人的眼睛,说道:“狄老,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照您这么说……”

“是的,粗略地算起来,我在这里住了十三年。”

伍乐婷张大着嘴至少愣了半分钟,她干涩地笑了一下:“狄老,您是在开玩笑,对吗?”

“如果这是个玩笑的话,算是个不错的黑色幽默。”狄农说,“但遗憾的是,我没开玩笑。”

伍乐婷的表情变得严峻起来,这时她看到狄农的神情同样变得严肃了。

“狄老,这是家临终关怀医院。”她提醒道。尽管她认为自己不该这样提醒一个临终病人。

“我知道。”狄农平淡地说。

“住进这里的病人,都是……”伍乐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都是活不了多久的人。”狄农替她说了出来。

伍乐婷的嘴角不自然地**了一下。“那么,您说您在这里住了十多年,显然是不可能的。您知道……”

“你叫伍乐婷?”老人突然打断她的话。

“啊……是的。”

“好的,伍乐婷。”老人盯着她的眼睛,压低声音说,“记住,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奇异的事,没有什么是绝对不可能的。”

伍乐婷和他对视了一刻,突然想起院长对她说过的话了。

这个老人是精神病患者。他经常说一些疯言疯语。

可能是之前和狄农的那些对话太过正常了,让伍乐婷几乎忘了这件事。现在她明白过来了。

我不能再跟他较真了。她说道:“您说得对,狄老。”

狄农注视了她一阵,不再说话了。

伍乐婷走到阳台上,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这时,一阵轻快的音乐从她的裤包里传了出来,是她的手机铃声。伍乐婷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外婆打来的。哦,对了,她知道我今天要应聘——一定是打来问结果的。

“嗨,外婆。”伍乐婷接起电话,尽量压低声音。

“乖孙女,怎么样?第一次应聘成功了吗?”电话里是老妇人温和的声音。

“您猜呢?”

“你叫我猜,就一定是应聘上了,对不对?”

“嗯。”伍乐婷喜悦地点头。

“真是太好了,祝贺你,乐婷!”外婆高兴地说,随即问道,“工资待遇怎么样?”

伍乐婷回头望了一眼狄农,把手挡在嘴前小声说道:“挺好的,比我预想要高得多——外婆,我现在已经在上班了,不大方便说话。等我空了,回家去跟您和外公慢慢说吧。”

“好,好。你外公可盼望你回家了。”外婆说到这里,声音忽然有些哽咽。“要是你妈妈还活着,肯定也很高兴……”

伍乐婷的心往下一沉。“外婆,别说这些不开心的事,好吗?”

“诶……好,不说了,你工作吧。有空多跟家里打电话。”

“我会的,外婆,再见。”

伍乐婷挂了电话后,站在阳台上出了会儿神,表情凝重。她吁了口气,迅速调整心情,同时看了一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快到中午了。

十二点钟的时候,门口传来敲门的声音。伍乐婷说了声:“请进。”

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推门进来了,手里端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是两盘热气腾腾的快餐。伍乐婷快步走过去,接住她手里的托盘,放到茶几上,然后微笑着说:“我猜你就是麦太太吧?”

“啊,你第一天来就知道我的外号了?”麦太太有些惊喜地说。“你真是个可爱的姑娘。”

“谢谢,我叫伍乐婷。”

“很美的名字。”麦太太和善的脸上堆满笑意。“其实我不姓麦,只是平常喜欢熬小麦粥,所以大家都叫我‘麦太太’。”

“真想尝尝您熬的小麦粥。”

“这太容易了。先尝尝今天的饭菜吧,希望合你的口味。”

“闻上去就很香。”

“那真是太好了。”麦太太说,“吃完之后把盘子放在一旁就行了,我送晚餐来的时候会收走。”

“好的。”

麦太太望了一眼坐在床上的狄农。压低声音说,“他就要麻烦你喂饭了。干这个工作得有耐心,而且得顺着他。”麦太太用手指了指脑袋。“你知道,他这里有点儿……”

“我明白,谢谢你,麦太太。”

“好了,你们吃饭吧,我出去了。”麦太太微笑着离开了。

伍乐婷端起一盘快餐。这是那种典型的快餐盘,几个格子分别装着肉类和蔬菜,中间最大的格子盛着米饭。今天的菜是笋子烧牛肉、炒莴苣和麻婆豆腐,看上

去还挺诱人的。伍乐婷其实已经饿了,但还是把餐盘端到老人面前,说道:“狄老,我喂您吃饭吧。”

“你先吃吧。我吃得慢,会耽搁你很久。”老人说。

“没关系,我现在不饿。”伍乐婷撒谎道。

老人不再推脱了。伍乐婷用勺子舀起一些饭,又加了些菜在上面,伸到老人嘴边,狄农张开嘴,吃到嘴里,慢慢咀嚼。

他确实吃得很慢,似乎每一口都在仔细品味般细嚼慢咽。把这顿饭喂完,已经快中午一点钟了。伍乐婷早已饥肠辘辘,但一直忍着没表现出来。

老人吃完后,伍乐婷用纸巾帮他擦了嘴,这才坐到一旁,自己吃起来。饭菜早就凉了,本来可能很香,现在吃起来也没什么滋味了,只能填饱肚子。

伍乐婷吃饭的过程中,没有因为饭菜的味道打了折扣而皱一下眉头。狄农一直注视着她。

饭后,狄农躺下去睡午觉。伍乐婷也有些犯困,她看到旁边那张床,真想自己也睡上去,但忍住了。她掏出手机玩游戏。

下午三点钟,狄农醒了,告诉伍乐婷他要解手。伍乐婷从卫生间里拿出便盆,她轻轻掀开被子,才发现老人下身**——很显然就是为了方便解手。伍乐婷的脸略微红了一下,她在心里提醒自己是个医护工作者,这没有什么难为情的。她将便盆塞到老人身下。之后拿到卫生间清洗。

过了一会儿,伍乐婷从卫生间里打了一盆热水出来,对老人说:“狄老,我帮你洗把脸吧。”

狄农点了点头。

伍乐婷用热毛巾给老人洗了脸后,问道:“身体要擦一下吗?”

“你帮我擦一下胸口和后背就行了。”狄农说。

“好的。”伍乐婷帮老人解开病员服的扣子,敞开衣服后,她突然看到老人胸前挂着的一样饰物,不由叫道:“啊,海洋之心!”

狄农怔了一怔。“你说什么?”

“啊……对不起,我说的是您戴的这个吊坠。它是我最喜欢的宝石。”

狄农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口那块发出幽蓝色荧光的美丽石头,不觉笑道:“你叫它什么?”

“海洋之心。我是从电影《泰坦尼克号》上知道的。”

狄农注视着这块吊坠,摇头道:“不,它不叫海洋之心。它的名字是‘希望蓝钻’。”

“对、对……希望蓝钻。它是海洋之心的原型。世界上最著名的稀世珍宝之一。“伍乐婷显出一副激动而又懊恼的神情。“真可惜,一年前我看到它时,没有下决心买下来,现在再也找不到了。”

狄农挑起一边眉毛,用一种极为感兴趣的口吻问道:“你一年前看到过它?而且还决定买下来?”

“是啊,当时是暑假,我和朋友到大理去旅游。在古城的一家小饰品店里,我看到了这颗让我梦寐以求的海洋……不,希望蓝钻。它让我想起了电影里美好而让人心碎的爱情故事。我真想拥有它。但是那家店主开价要160元,我觉得他可能是看我喜欢而漫天要价,就没有买下来。”伍乐婷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您知道,我那时只是个背着背包自助游的穷学生,160元对我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但现在我后悔了,因为我后来再也没找到仿得这么好的希望蓝钻。错过那次机会真是可惜。”

狄农开怀大笑:“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让您见笑了,狄老。”伍乐婷红着脸说,“能够拥有这样一块美丽而浪漫的宝石,大概是每个女孩的梦想吧——哪怕是人工仿照的也好。不过,我没想到……您也喜欢这块宝石。”

“的确,像我这样的糟老头子,戴一块耀眼夺目的蓝钻,实在是不伦不类。”狄农又笑了起来。

“啊,狄老,我不是这个意思。”伍乐婷的脸更红了一些。她盯着那块深蓝色的石头,就像陷入了梦幻之中。“不过,您的这块希望蓝钻,实在是太美了。它比我在大理看到的那块更透明、亮泽。现在这种高仿的技术,简直可以以假乱真了。我敢说,您这个吊坠买得一定不便宜。”

“那你猜猜看吧,它值多少钱?”狄农饶有兴趣地望着伍乐婷。

伍乐婷想了想。“我觉得,怎么也得300元才能买到吧。”

老人再次大笑起来,好像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伍乐婷意识到自己可能闹了笑话,她改口道:“嗯……可能得上千元。”

狄农笑得有些直不起腰来了。伍乐婷不敢再猜下去了。她等老人笑完后,问道:“狄老,这个吊坠到底值多少钱啊?”

狄农深呼吸了一口,说:“其实我也不确定,这东西不是我买的,是别人送给我的。”

“哦,是这样。”

狄农盯着伍乐婷的眼睛说:“你想知道关于希望蓝钻的故事吗?”

伍乐婷呆了一下。“其实,我以前好像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这块神秘的希望蓝钻似乎是件不详之物,它就像是受到过诅咒一般,会给持有者带来厄运——当然,我指的是真品,而不是仿制品。”

“看来你对它有所了解。”狄农说,“没错,这块钻石又被称为‘厄运之钻’。传说中拥有它的主人相继离奇地死亡了。”

“这些传说是真的吗?”伍乐婷睁大眼睛问。

“大概1660年左右,在印度著名的科鲁尔矿山发现了一颗硕大无比的蓝钻石。

一个法国珠宝商将它买了下来,加工之后,献给了当时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国王非常喜欢这块钻石,请宫廷里的御用珠宝匠再次加工之后,作为他在典礼上使用的项饰。路易十四死后,又将这块宝石送给了他的曾孙,也就是路易十五。”

“那他们遭遇不幸了吗?”

狄农笑道:“看来你的历史选修课没讲这个部分。路易十四活到了77岁,执政期长达72年,是世界上执政时间最长的君主之一,而且深受民众爱戴;至于路易十五,虽然死于天花,但是也活到了64岁,除此之外没有经历什么特别不幸的事。”

伍乐婷思索着说:“那您的意思是,希望蓝钻并非像传说中那样会给人带来厄运。”

“先别忙着下结论。我们再来看看接下来发生的事。”狄农说,“钻石后来传到了路易十六的手中。这是法国历史上非常出名的一个国王。他的王后玛丽?安东尼特同样出名——以美貌和奢侈而闻名。结果这两个人后来双双被送上了断头台。而这颗蓝钻石似乎和他们的命运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

“哦,什么联系?”伍乐婷显得极有兴趣。

“玛丽?安东尼特是个大美人,路易十六对她十分纵容。他把这颗华美、高贵的蓝钻石送给了她,立刻成为了她的最爱。玛丽皇后几乎天天都戴着这块宝石,爱不释手。当时,这块钻石不叫希望蓝钻,而叫做‘王冠蓝钻’。”

伍乐婷听得聚精会神。

“后来,法国大**爆发了。路易十六和玛丽王后被关押。据说他们当时身上并没有携带这颗钻石。这很奇怪,对不对?玛丽王后怎么会舍得丢下这块钻石呢?而在1792年——当时路易十六和玛丽王后还没被处决——有六名窃贼闯入了皇家宝库,目的就是为了偷这块钻石。”

说到这里,狄农像是故意卖关子一样停了下来。伍乐婷急切地问道:“然后呢?这几个窃贼得手了吗?”

“有传闻称,他们得手了——将这块钻石盗走,并渡海逃到了伦敦。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他们没偷到?”

“偷到了,但是偷到的只是一些普通的珠宝。这颗‘王冠蓝钻’他们根本就没找到。”

伍乐婷完全听入迷了。“这就怪了,钻石没在玛丽王后身上,也没被盗走,会在哪里呢?”

“这是一个千古之谜。没有任何一部文献准确记载了王冠蓝钻的下落。人们似乎宁愿相信它被那几个窃贼盗走了,也不愿相信它会就此失踪。”

伍乐婷想了想,说:“但是,后来钻石不是再次出现了吗?”

“对,1830年才再次出现。但问题是,在这四十年里,钻石到底在谁的手中?为什么后来会再现呢?”

“是啊,为什么呢?”

狄农挑了下眉毛。“我刚才说了,没有一本书上对此有记载。”

伍乐婷显得很失落。“这么说,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真相了。”

“不。”狄农轻轻吐出一个字。

伍乐婷望着他。

“我知道。”狄农说。

伍乐婷张了张嘴:“可是,你说没有一本书上有记载呀。”

“对。但是我知道。”他再次强调。“而且我可以告诉你,这颗钻石是怎样成为‘厄运之钻’的。”

伍乐婷觉得狄农说的话十分矛盾,她不得不指出:“狄老,您说没有一本书上对此事有记载,但是又说您知道真相——这怎么可能呢?您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的?”

狄农沉默了一阵。“我说了你不会相信的。”

“您这么肯定吗?”

“是的,我非常肯定。所以,先别管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听我把这个故事讲完吧。之后你再自己做判断。”

伍乐婷点头。

“刚才说到哪儿了……哦,路易十六和玛丽王后身上没有携带这颗钻石,但是那几个窃贼也没有在皇宫中偷到,那么这颗钻石到底在哪儿呢?”

“是啊,真令人费解。”

狄农说:“实际上没有你想象那么神秘。真相是,玛丽王后在被关押之前,猜到了自己的结局——她意识到自己可能会被送上断头台。于是她做了一个决定——她要带着这颗自己一生中最喜爱的宝石死去,让它为自己陪葬。”

“啊,您的意思是……”

“对,玛丽王后不敢明目张胆地戴着这颗光彩夺目的钻石走进监牢,更不可能戴着它走上断头台——人们就是因为她的奢侈和浪费而憎恶她的。所以,她悄悄将这颗钻石藏在了自己身上的某一个部位,将它带进了普尔堡——囚禁他们的地方。”

“她藏在了哪里?”伍乐婷问。

“你可以发挥自己的想象力。”

房间里沉寂了片刻。

狄农接着讲:“次年十月,**法庭作出审判,判处路易十六和玛丽?安东尼特死刑,送上断头台。这其实是他们都预料到了的结果。老实说他们并不是很震惊。”

伍乐婷很想说“你怎么可能连他们的心态都知道”,但她没有打断狄农。他在接着往下讲:“行刑那天,玛丽才38岁,路易十六也仅仅比她大一岁而已……”狄农顿了一下。“你知道路易十六在临刑前的那段演讲吗?”

“我知道有这么回事,但不知道具体内容。”

“那是一段深切而真挚的忏悔之词。他向国家和民众道歉,希望在临死前能得到他们的原谅……”不知为什么,伍乐婷感觉到,狄农在说这段话的时候,竟隐隐流露出一种悲哀的神色。而且他的语气不像是在讲故事,倒像是陷入了某段回忆。“人们总是认为路易十六是个专制君主、暴君。实际上,他只是懦弱,对政治不敢兴趣,反倒喜欢研究锁……当然,他确实沉溺于美色了,但是面对玛丽那样的绝色美人,很难有哪个男人会不为她着迷……”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意识到自己跑题了,也可能是意识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他轻轻晃了晃脑袋,继续说道:“路易十六在进行完这段演讲之后,就被铡断头颅了。接下来是她的王后玛丽。和路易十六形成对比的是,玛丽王后一句话都没有讲,静静地把头放在断头台,接受行刑。

“说到这里,我想起后世的一些书籍中记录,当玛丽被推上断头台的时候,她踩到了刽子手的脚,这时玛丽说了句‘对不起,您知道,我不是故意的。’——这纯粹是虚构。实际上玛丽当时是一言不发。而下面的民众认为这个女人是罪有应得,当然无话可说。但事实并非如此。”

伍乐婷问道:“她为什么一言不发呢?”

狄农凝视着伍乐婷的眼睛:“你忘了那件重要的东西了吗?‘王冠蓝钻’。”

“啊,你是说……”伍乐婷不觉捂住了嘴。

“是的,那颗钻石当时就含在玛丽的口中!”

伍乐婷呆了半晌。不管这个故事是否真实,她都被深深震惊了。“天哪,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玛丽王后喜爱那颗钻石竟然到了这种程度!”

狄农说:“想想看吧,大理那颗仿造的希望蓝钻,都能让你心醉神驰,何况是真品呢——这颗钻石具有摄人心魄的魅力——尤其对女人而言。”

伍乐婷出了一会儿神,突然望向老人胸前的那颗“希望蓝钻”。那晶莹剔透的石头闪耀出的光芒就像精灵在眼前舞动。她迷离地说道:“我觉得,你戴的这颗,好像也有这种魅力……”

“伍乐婷小姐,请帮我把衣服扣好,可以吗?”狄农温和地说道。伍乐婷照做了。

“故事还没讲完呢。”老人接着说,“玛丽之所以将钻石含在口中,是因为她想到了自己的尸体可能会被民众**和践踏,但应该没人会去撬开死人的嘴。实际上,她猜对了。国王两夫妻死后,尸体竟然被扔在万人坑埋葬。但是其中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

“国王路易十六的头颅不见了。”

“您说的不见了,是指……”

“就是在行刑后不久,本来他们的头颅都应该跟身体一起被扔到万人坑的。但是很快有人发现,路易十六的头不在那里!万人坑里只发现了他头部以下的身体。”

伍乐婷诧异地问:“他的头到哪里去了呢?”

狄农说:“很显然是有人早就计划好了,在国王被砍下头后,立即通过某种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颗头颅藏匿起来。”

尽管是大白天,伍乐婷后背还是泛起一股凉意。她问道:“为什么会有人这样做?一个死人的头能用来做什么?”

狄农盯视着伍乐婷,那目光竟使她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过了片刻,狄农的表情松弛了一些。他舒了口气,说道:“先别管这个问题,接着说王冠蓝钻的下落吧。”

伍乐婷点了点头。“如果玛丽王后当时把钻石含在口中,而又没有人发现的话,那么这颗钻石就应该被埋在那个万人坑里了。”

“没错,正是这样。”

“那后来钻石是怎么重见天日的呢?”

狄农沉吟一下。“这个秘密保守在地下22年,无人知晓。直到普罗旺斯伯爵——也就是路易十六的弟弟——复辟成为路易十八之后,才再次找出了这颗钻石。”

“他怎么找到的?”

“很容易。他命令挖开万人坑。玛丽的尸体显然只剩下白骨了。他在一堆白骨中挨着寻找,发现其中一个头骨的口中藏着东西,就是那颗王冠蓝钻!”

伍乐婷仔细思索,觉得逻辑上有些不对。“当时这个秘密应该没有其他人知道吧?为什么普罗旺斯伯爵(就是路易十八)会知道呢?”

“玛丽把王冠蓝钻藏在身上一事,当时只有两个人知道,就是她自己和路易十六。”

“是啊,那路易十八后来是怎么知道的?”伍乐婷再次重复这个问题。

狄农思索了一刻,说:“其实路易十八命令挖开万人坑,并不是为了寻找王冠蓝钻,而是希望找到玛丽王后的尸骨,并妥善安葬。”

“这么说,他是凑巧发现钻石在玛丽口中的?”

狄农回答地有些迟疑:“不,他的确知道钻石在玛丽口中。”

伍乐婷皱了下眉头:“您说的话有些前后矛盾了。您说当时这件事只有路易十六和玛丽王后知道,现在又说其实路易十八也是知道的……”

这次,狄农思忖了好一阵,最后说道:“抱歉,这个问题我恐怕无法解释清楚了——就像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一样——就算我告诉了你,你也不可能相信。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你听到了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伍乐婷又想起了院长对自己说过的话,她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了,转而问道:“路易十八发现这颗钻石之后,是否将它据为己有呢?”

狄农摇头道:“其实,他本来不想将钻石从玛丽口中取出的。她想随了她的心愿,让钻石永久成为玛丽的陪葬品。但是,后来他改主意了。因为……他实在是太思念玛丽了。他看到这颗钻石,就像是又看到了玛丽那张美丽的脸一样。为了留下纪念,他将钻石留在了自己身边。”

“啊,您这么说的意思是——路易十八和玛丽王后有私情?”伍乐婷惊讶地说道。

“不不不……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你误会了。”狄农显得有些窘迫,这奇怪的反应看起来就像是在说他自己。“这个,我也没法说清……”

“没关系。那就不说这个吧——王冠蓝钻后来怎么样了,一直留在路易十八身边?”

“如果是这样的话,它后来就不会被称为‘厄运之钻’了。”狄农说。

“那您接着讲下去吧,这颗钻石后来又经历了些什么?”

“路易十八将王冠蓝钻秘密地留在身边,这件事几乎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死后,这件珍宝传到了他的侄子——也就是后来的路易十九手中。但那时法国的封建王朝已经走到尽头了。路易十九被迫放弃王位后,带着钻石流亡到了意大利——那时是1830年。这颗‘失踪’了四十年的王冠蓝钻就是这样流落到民间的。”

伍乐婷神情专注地点着头。

“1844年,路易十九去世了,这颗钻石到了一个叫做托马斯?侯普的英国收藏家手中——他是路易十九生前的好友。因为‘侯普’(Hope)这个名字在英文中意为‘希望’,所以钻石从此之后被他改名为‘希望蓝钻’。”

“原来‘希望蓝钻’的名字是这样得来的。”伍乐婷说,“那么,为什么它后来会被称为‘厄运之钻’呢?”

“这是因为,从二十世纪开始,拥有这颗钻石的人——前后加起来一共有十多个——很多都会死于非命。车祸、溺水、自杀、遇刺……各种死法降临在这些‘希望蓝钻’的主人身上。他们有着不同的国籍,不同的人生,最终却难逃厄运。”

“天哪,真是太可怕了。”伍乐婷惊愕地说,“那么,泰坦尼克号会发生海难,也跟它有关吗?”

“不。”狄农笑道,“可爱的姑娘,那是电影。希望蓝钻根本就没有登上过泰坦尼克号。您所迷恋的、电影上的‘海洋之心’,只是导演虚构的一颗钻石罢了。但它的原形的确是希望蓝钻。”

伍乐婷轻轻颔首:“我明白了——那么,为什么希望蓝钻会给拥有者带来厄运呢?难道……它真的受到了诅咒?”

狄农说:“一般人就是这样认为的。这符合大众的猜想和逻辑。”

伍乐婷听出狄农话中有话。“狄老,您的意思是,实际上不是这样,这里面另有隐情?”

狄农沉默良久,说道:“一般人总认为,希望蓝钻的持有者们最后往往死于非命,是因为钻石招来了厄运——却没有想过,有另一种可能性。”

伍乐婷问道:“什么可能性?”

老人沉声道:“这些人,只是自身具有某种招来厄运的特质罢了——而他们身上恰好都带着希望蓝钻。”

“什么?”伍乐婷没听懂。

“你不用非得现在弄清楚不可。如果你足够聪明的话,以后自然会明白的。”狄农意味深长地说。

伍乐婷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说:“希望蓝钻现在在什么地方?”

“官方的说法是,1958年,一个叫温斯顿的珠宝商将钻石捐给了美国的史密森博物院。它现在静静地躺在一个防弹玻璃柜里。自从这颗钻石被捐出之后,厄运便得以终止了。”

伍乐婷再次听出了狄农话中的玄机:“狄老,是不是事实并非如此?”

狄农凝视着伍乐婷的眼睛。“你真是个敏感而聪慧的姑娘。”

“难道这里面真有隐情?”

狄农低下眼帘,思忖了许久,抬眼望着她说:“好吧,一般情况下关于希望蓝钻的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但是,我很久没有遇到像你这样的姑娘了。我打算告诉你真相。”

伍乐婷期待地望着老人。

狄农沉声道:“实际上,这个叫做温斯顿的珠宝商基于某种原因——也许就是为了躲避厄运吧——仿制了一颗和希望蓝钻一模一样的钻石,然后把它捐给了史密森博物院。而真正的希望蓝钻,一直留在他的身边。”

“啊!这真是太惊人了。”伍乐婷低呼道,“史密森博物院里的希望蓝钻竟然是赝品?”

“不不,不能说是赝品,而是工艺精湛的仿制品。那颗‘希望蓝钻’也是由货真价实的蓝钻石制成的,同样是一件珍宝。只不过,它不是那颗带有传奇色彩的、真正的希望蓝钻!”

“这么说伴随着希望蓝钻的厄运得以终止,其实是因为那并不是真品!”

“对。真正那颗希望蓝钻的主人,直到现在还在经历着常人所不知的、神秘莫测的诡谲命运。”

“那么,这颗真正的希望蓝钻,现在在哪里?”伍乐婷以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试探着说道,“该不会就是您胸前戴的这颗吧?”

狄农神秘地一笑。“你可以发挥自己的想象力。”

伍乐婷呆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这些……都是真的吗?”

老人说:“关于这颗钻石的经历,有很多个不同的版本。但我可以告诉你——你现在是这个世界上仅有的几个知道真相的人之一。”

伍乐婷怔怔地盯着狄农,觉得他说的话似乎具有某种魔力——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和毋庸置疑迫的魅力。她本来想问,这些你是从哪儿得知的?书上,还是电视上?但现在她居然认为没有必要查证了。

真是太奇妙了。虽然狄农讲的这个故事可以说完全无从考稽。但他所有清楚细腻的表述,以及感**彩的自然流露,简直就像是在说他的亲身经历一样。

而且,伍乐婷现在不可能知道。在不久之后,狄农今天说的那些话中她听不懂的部分,她竟然全都弄明白了,其结果令她感到毛骨悚然、惊骇异常。

伍乐婷在仁爱临终关怀医院上了五天的班后,觉得自己开始适应了。适应这份工作带给她的新作息时间,适应工作内容,以及——适应狄农这个古怪的老人。

每天,她早上7点半从自己的出租屋乘车到医院所在的郊外,再爬二十几分钟的盘山公路——九点之前,她就能游刃有余地到达医院大门口。由于这份工作的特殊性,伍乐婷一般不在医院的其它地方逗留。她总是径直走到四楼,去院长办公室报个到,然后上五楼,来到狄农的病房。

一般这个时候,狄农都已经起床了。而茶几上则准备好了早餐——是麦太太提前送来的。伍乐婷帮老人洗漱、解手完毕,便喂他吃早餐。

之后的时光就很闲淡了。伍乐婷选择各种方法来打发时间——看电视、听音乐、看书、玩手机等等。实际上,除了喂老人吃饭、照顾他解手、帮他翻身子、擦拭身体,以及陪他说话之外,伍乐婷觉得这份工作就是在度假。而工资居然高达8000元——确实如之前院长所说,这是一份难得的美差。

而且有一点是不得不提的——本来,伍乐婷觉得这份工作可能干久了之后会让人乏味,但起码到目前为止,她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原因是,老人总是会时不时地聊起一些令人感兴趣的话题——就像几天前关于希望蓝钻的传说那样——这种神秘而奇妙的故事层出不穷。狄农说的这些事情,往往涉及到历史上的真实人物和事件,却被他道出了不为人知的内幕,或者是世人不晓的秘密,听起来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比如,前天上午,狄农提到了艾萨克?牛顿爵士。他说,牛顿是他认识的人中最聪明和疯狂的一个——伍乐婷注意到,他说的是“认识的人中”,而不是“知道的人中”。这种用词让人意味深长。狄农说,有一次,牛顿把一根大针眼缝针——一种用来缝皮革的长针——**眼窝,然后在“眼睛和尽可能接近眼睛后部的骨头之间”揉来揉去,目的只是为了看看会有什么事发生。结果,牛顿在眼睛的焦点上方看到了彩虹,他的眼睛却奇迹般的什么事都没有。之后,牛顿制作出了三棱镜,并从白光中分解出了光谱——人类对光的认识就是从这样一个疯狂的举动中开始的。

另外,关于脍炙人口的“苹果落地”启发牛顿发现万有引力的故事。狄农笑称,这件事纯属子虚乌有。而虚构此事的人是大名鼎鼎的法国文学家伏尔泰,他当时只不过是想把牛顿发现万有引力一事表现得更加浪漫而富有戏剧性罢了,没想到会对读者造成如此之大的影响。以至于这个杜撰的小故事广为流传,直到现在还被世人当做真事。实际上,在牛顿之前就有科学家具有万有引力的观念了,牛顿只是在前人的基础上总结、归纳出来而已——不过这仍然不能改变他是个天才的事实。

除了牛顿之外,狄农还说到了但丁。他说,《神曲》这部名著的产生绝不简单。这部长诗并非但丁凭想象创作而成,而是来源于长年困扰着诗人的离奇的噩梦——狄农讲出了其中几个噩梦的内容,听得伍乐婷大白天都起鸡皮疙瘩——同时,他暗示但丁并非普通人,而《神曲》中对于地狱和天堂的描述,也不完全是虚构……

对于狄农“披露”的这些历史名人的“秘密”。伍乐婷半信半疑。会有些相信,是因为狄农是一个历史学教授;而怀疑,是因为他讲的这些事情从逻辑上来说,根本就不会有人知道(比如但丁所作的噩梦的具体内容)。所以,伍乐婷对此有两种理解,第一是狄农确实学富五车、知道很多常人不知的历史真相;第二就是,这些都是他编的瞎话,或者——就像院长说的——是疯言疯语。但不管怎么样,她有些适应了,所以并不较真,更不会和他争执,只是附和着与老人聊天。

今天上午,吃完早饭后,伍乐婷刚刚坐下,门口传来了敲门声。伍乐婷说了声“请进”,一个穿着便装的男医生走了进来。

之所以看出进来的这个人是医生,是因为他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手中提着一个医疗箱。这个男医生四十多岁,戴着一副眼镜,身材高挑、长相斯文。他望着伍乐婷笑了一下:“你好,我叫凌迪,每个星期一固定来给狄老做身体检查。”

“你好,凌医生。我叫伍乐婷。”

“听说了,医科大学刚刚毕业的美女——院长的话一点儿都不夸张。”

“过奖了。”很会说话的人——伍乐婷对这个医生有好感。

凌迪走到狄农的床边,微笑着问道:“狄老,这个星期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区别。你不用帮我做体检了。”狄农说。

“还是进行一下常规检查吧,这是医院的规定。”

“是你们院长的规定。”狄农更正道。

凌迪望了伍乐婷一眼。他默默戴上听诊器,解开狄农的衬衣,将胸件贴在老人胸口上。

伍乐婷又一次看到了老人胸口挂着的“希望蓝钻”,但凌医生却完全没正眼瞧一下。他专心地倾听着老人胸腔内的声音。

接着,凌医生又为老人测心率,量血压,检查他的口腔,并翻看老人的身上有没有褥疮。一系列常规检查完毕后,他对狄农说:“狄老,一切正常。”

狄农没有说话。伍乐婷在一旁微微皱了皱眉头。

凌医生收拾好医疗器具,站了起来。“我下周一再来。”他冲伍乐婷笑了一下,走出房间。

伍乐婷犹豫一下,追了出去,将房门带拢。

“凌医生。”伍乐婷叫住他。

凌迪转过身来。“有事吗?”

“嗯……你刚才跟狄老体检后,说他……一切正常?”

“是啊,怎么了?”

伍乐婷压低声音说:“他……不是得了白血病吗?”

凌迪愣了一下。“哦,这个——你刚才在旁边,应该注意到了,我给他做的是最常规的体检,不包括血液检查和骨髓检查——因为他的白血病早就确诊了,没有必要再检查了。所以我说的‘一切正常’,是指其它状况正常。”

伍乐婷迟疑着说:“他真的得了白血病吗?我跟他相处的这几天,完全看不出来呀。他的身体状况看起来很好,跟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

凌迪问:“你在医科大学主修的哪一科?”

“眼科。”

凌迪点头道:“难怪你对白血病不了解。狄老得的是慢性粒细胞白血病,这种病的症状不明显,不会像癌症那样出现剧烈疼痛等状况。它破坏的是骨髓正常造血功能,浸润器官。会引起贫血、消瘦和盗汗,严重时才会内出血——所以一般情况下看不出来。”

伍乐婷思索着说:“对……他确实容易出盗汗,每次睡完午觉之后,我都要帮他擦汗。”

“这就是症状之一,而且他越来越消瘦了。”

伍乐婷小声问:“那么,狄老的生命大概还有多久?”

“这个很难说。病历上显示狄老已经在我们这里住了四个多月了。如果按照一般的临终期来看,他的生命应该还有五个月左右。”

“临终期?”伍乐婷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人从确定无法医治到死亡的平均时间,称为临终期。一般来说,临终期大概是280天。”凌医生向伍乐婷解释道,“这是一个微妙的数字。你知道为什么吗?”

伍乐婷摇头。

“一个人在子宫中的时间大概也是280多天——十月怀胎——这是一个人诞生需要的时间。而走完了一生,最后的一段路也是280天——生命就是这么奇妙。”

伍乐婷轻轻点着头,同时喃喃道:“狄老在这里住了四个月?”

凌迪望着伍乐婷。“有什么问题吗?”

“啊,不。只是……他跟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他说了什么?”

伍乐婷凝视凌迪。“他说他在这里住了十三年。”

凌迪一愣,随即笑道:“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是的。但我总觉得……有点怪怪的。”伍乐婷顿了一下,问道,“凌医生,你来这家临终关怀医院有多久了。”

“你怎么问到我身上来了?”凌迪笑着说。

“抱歉。你能告诉我吗?”

“好吧。其实我也是不久前才调来的。大概……三个多月前吧。”

“你来之后,就接收了狄老的病历。”

“是这样。”

“是哪个医生给你的——狄老的病历?”

“院长亲自给我的。”

伍乐婷微微张了张嘴。

“你问这个干什么?”凌迪问。

“没什么……”

凌迪盯着伍乐婷看了一阵,说:“你是个认真负责的姑娘。上一个照顾狄老的女孩,从来没关心过这些问题。”

伍乐婷勉强笑了一下。

凌迪说:“你能主动告诉我关于狄老的一些状况,这很好。你知道,毕竟我一周只来一次,关于他的健康或精神状况只能从你这里了解。”

这句话提醒了伍乐婷。“对了,说起精神——凌医生,你觉得狄老有精神问题吗?”

凌迪耸了下肩膀。“凭我跟他为数不多的接触,我看不出来。况且我也不是精神病医生。但病历上显示他有精神病,而且是经过权威机构检测的。”

伍乐婷没有说话。

凌迪问道:“怎么,你觉得呢?”

“我说不清楚。他平常的行为举止都挺正常的,说话的思维也很清晰,条理分明。但是,他有时说的话会让我觉得……”伍乐婷的手在空中绕着圈,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

“让你觉得他精神确实有问题,是吗?”凌迪帮她说出来。

“大概吧。”

凌迪望着伍乐婷,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你笑什吗,凌医生?”伍乐婷问。

凌迪说:“狄老很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

“上一个照顾他的姑娘,狄老几乎都不怎么跟她说话。但你才来几天,他就愿意跟你聊天。而且我感觉他跟你说的不少。”

伍乐婷小声说:“我只是希望他在临终前能尽量愉快、舒心。”

凌迪点着头说:“完全正确,这就是我们的职责所在。看来你非常适合做这份工作。院长这次找对人了——好了,我要到其它病房去了,下周见。”

“好的,再见。”

伍乐婷轻轻推开门,返回病房。

狄农坐在床上闭目养神,并没有问伍乐婷出去干什么。

伍乐婷没有打扰他,坐在椅子上,凝眸托腮,若有所思。

中午,麦太太又送来了可口的饭菜。她出门的时候,伍乐婷跟着出去,叫住了她。

“什么事,亲爱的?”麦太太温和地问道。

“嗯,麦太太,我想问一下,你是什么时候到这儿来的?”

“你是说在这家医院工作?”

“是的。”

“两个多月前。怎么了?”

伍乐婷有些惊讶。“你也……才来两个多月?我还以为你在这里很久了呢,我看你跟大家都挺熟的。”

“那是因为我是个自来熟,又是个乐天派——别说两个多月,只要一天我就能跟身边的人混熟了。”麦太太笑着说。

“是啊,看得出来。谢谢你了,麦太太。”

“没事,我走了。”

“好的。”

伍乐婷看着麦太太的背影,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这是怎么回事?

现在——除开院长——跟狄农老人有接触的三个人:凌迪医生、麦太太,还有我自己——全是近期才招聘来的。也就是说,这些负责照顾狄农的人中,没有一个人在这里工作超过了四个月。

这表示,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知道狄农究竟在这里住了多久。

这是巧合吗?还是……

伍乐婷突然想起了自己签的那份特殊的合同——要求她对狄农的一切事情保密。一个念头随之冒了出来——凌迪医生和麦太太是否也签过同样的合同?

伍乐婷双眉深锁。她渐渐觉得,这件事的背后,也许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狄农午觉睡醒之后,从床上坐了起来。伍乐婷照例帮他洗脸、擦汗。狄农注意到茶几上是一本翻开着的书,问道:“你看的是什么书?”

“《全球通史》,新版。”

“你是不是听了我说的那些故事之后,才去买来看的?”

伍乐婷承认道:“是啊,您这几天跟我聊的那些话题,再次激起了我对于历史,尤其是科学史的强烈兴趣——这本书是昨天晚上才买的。”

狄农淡淡一笑。“可惜的是,这种书只能用于消遣一下。”

伍乐婷说:“狄老,这书我可不是在地摊上买的呀,是在大书店里买的——正规出版社出的。”

狄农笑道:“我知道。书的品质是没问题。但其中的内容恐怕很多都不真实。”

“您的意思是,就像牛顿被苹果砸到,从而发现万有引力这个故事一样,是杜撰的?”

“不完全是。”狄农摇头道,“牛顿那个故事只是对史实的艺术加工,并没有改变其实质——因为万有引力确实是牛顿最先总结出来的。但是科学史上的其它一些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那完全是对真相的歪曲和捏造,甚至就是阴谋和欺骗。”

伍乐婷撇了下嘴。“您都没看过这本书,就知道它的内容不实?”

“相信我,这类书的内容都大同小异。”

伍乐婷帮狄农擦完了身子,到卫生间去把水倒了。出来后,她说:“狄老,您想看这本书吗?”

狄农摊了下手,提醒她自己的双手被固定着。“我怎么看?”

伍乐婷把书拿到他面前,在旁边坐下。“我可以读给你听。”

“好啊,如果你愿意的话。”

“这是我的工作呀。”伍乐婷微笑着说,“您想从哪里听起?从第一页开始吗?”

“不用,你随便翻一页,读些片段给我听就行了。”

“好吧。”伍乐婷说,“就读我刚才正在看的这一页吧——‘1859年夏秋之际,英国一家很有名的杂志《季度评论》的编辑威特惠尔?艾尔文收到了博物学家查尔斯?达尔文一本新书的样本。艾尔文饶有兴致地读完了这本书,认为它有一些价值,可是又担心它的主题过于狭窄,恐怕不足以吸引广大读者的目光。他要求达尔文写一本关于鸽子的书……”

“好了,请停下来。”狄农打断了伍乐婷的阅读。

“怎么了,狄老?”伍乐婷问,他发现狄农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不舒服。

“翻过这几页吧,我不想听这一段。”

“刚才,是您说叫我随便读的……”

“是的,抱歉。但是……我没想到你会刚好读到关于达尔文的这个部分。”

“这个部分怎么了?”

狄农沉吟片刻。“它会让我回忆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好吧,如果您不想提的话……”伍乐婷准备翻到其它页。

“恐怕已经迟了……”老人仰面长叹。“从你提到查尔斯?达尔文这个名字起,我那些痛苦的记忆就像潮水一样涌出来了。”

伍乐婷意识到,他始终是要说的。她安静地坐在一旁,等待着。

狄农再次叹了口气,问道:“你对达尔文了解多少?”

伍乐婷耸了下肩膀。“仅限于教科书上学的——达尔文,著名的生物学家,进化论的奠基人。”

“就这些?”

“就这些。”

“关于达尔文和进化论,已经是众所周知的常识了,是吗?”

“难道不是这样吗?”

狄农沉默了一小会儿。“当今世界上的人,恐怕没有一个对达尔文有真正的了解。”

伍乐婷看了一眼手中捧着的那本厚书。“这上面说,达尔文从小生活条件优越,可是学习成绩平平。他感兴趣的是各种小动物。平时喜欢打猎、逗狗和捉老鼠。另外,他特别喜欢蚯蚓。”

“这倒是真的——也许这本书上关于达尔文的真实描述就到这里为止了。”

“后来发生了些什么事?”

“你那本书上是怎么说的?”

伍乐婷快速地浏览着书上的内容。“这上面说,达尔文本来是会成为一个乡村牧师的——因为他在剑桥大学学的是神学。但这时,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机会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英国海军‘小猎犬号’的船长罗伯特?菲茨罗伊邀请达尔文一同去远航,实际上是环游世界……”

“对,达尔文的命运就是从这次航海改变的。”狄农说。

“这本书上也这么说。”

“不,完全不一样。我不看也知道你那本书上会说些什么——‘达尔文通过这次航海,发现并收集了许多十分珍贵的古代动物化石,还发现了一些新的物种,这些发现为他以后提出进化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确实……差不多。”伍乐婷盯着书说,随即抬眼望着狄农。“您的意思是事实并非如此?”

“我说这次航海改变了达尔文的命运,指的并不是他发现了这些化石。而是因为他在这次航海中,认识了一个人。”

“谁?”

“让我从头说起吧。就现在看来,达尔文参加这次航海,是以‘博物学家’的身份,进行科学考察。但是仔细想来,这实在是件滑稽的事情。他在剑桥学的是神学啊!”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伍乐婷问。

“很简单,他只是把这次航海当做一次冒险和旅行而已。实际上,菲茨罗伊船长决定邀请他一起去远航,也只是想找一个餐桌伙伴而已。因为他们两个人年龄相仿——另外还有一个古怪的理由。船长挑选达尔文,是因为他喜欢达尔文鼻子的形状——他认为这是性格坚强的体现。”

“哈,真有意思。”

“达尔文就因为这些原因登上了‘小猎犬号’,可以说,在那个时候,他完全没想过要研究生物的进化规律,甚至压根儿就没产生过这样的念头——直到他在船上遇到了那个改变他一生的人——罗伯特?麦考密克医生。”

伍乐婷翻看着手中的厚书。“书上完全没有提到有这个人。”

“是啊,和大名鼎鼎的达尔文比较起来,这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而已。他只是这艘船上的医师。”

“为什么您说他改变了达尔文的命运?”

“听我慢慢道来吧。达尔文在这艘船上,和两个人关系最好,一个是船长菲茨罗伊,另一个就是这个罗伯特?麦考密克医生。达尔文在跟麦考密克接触的过程中,发现这是一个学识渊博,并且非常有趣的人。他会经常跟达尔文聊一些稀奇古怪的话题。其中有些话题,引起了达尔文强烈的兴趣。”

“我猜,会不会就是……”

“完全正确。麦考密克医生告诉达尔文,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动物——包括人类——都是由远古的动物逐渐进化而来的,这是自然选择的结果。特别令达尔文震惊的是,他竟然说人类是由比较低等的灵长类动物进化来的。”

现在感到震惊的是伍乐婷。“您是说,进化论并不是达尔文提出的,而是这个罗伯特?麦考密克医生?”

“对,事实如此。”

“可是,他只是个医生呀,并不是生物学家,怎么会知道动物进化的规律呢?”

“这和他的职业无关。实际上……”

狄农停下不说了。

“怎么了?”伍乐婷好奇地追问。

“如果我告诉你实话,你会觉得十分疯狂。”

“没关系,狄老,您说吧。”反正我早就适应你这些疯狂的言论了。

狄农沉默了好一阵,说道:“罗伯特?麦考密克医生之所以知道关于物种起源和进化的奥秘,是因为这些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事——在数万年的时光中,他亲眼见证了物种的进化和改变。所以,他不用做任何研究,也知道这一伟大的事实。”

伍乐婷盯着狄农的眼睛看了足有半分钟。

“好吧,那之后呢?麦考密克医生把这些告诉达尔文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狄农笑了起来。“你果然是不会相信的。不过算了,我本来也没打算让你相信。”他的态度很豁达,接着往下说。“达尔文听了麦考密克医生的奇谈怪论后,一开始是不相信的,但是却很感兴趣。当船航行到太平洋的某些岛屿后,达尔文找到了一些化石,这些化石的存在似乎能证实麦考密克医生的理论。这一发现令他无比兴奋。于是,达尔文在世界各地寻找远古动物的化石。”

“在这一过程中,麦考密克医生给予了达尔文很大的帮助和支持,帮他收集化石,并帮他分析、研究和讲解。终于令达尔文完全相信了物种进化理论,并逐步完善了进化论的思想体系。麦考密克医生这样做,是因为他把达尔文当做挚友。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件事成就了达尔文,却为他自己招来了杀生之祸。”

“啊!难道……”

“是啊,在麦考密克医生热衷于和达尔文一起分享这个重大真相时,他完全没想到,达尔文的心中在思考着一个问题——现在,世界上有两个人掌握了这个伟大理论的要旨。谁率先将这一理论公布于世,谁就在科学界赢得了永久的名声。”

“于是,悲剧发生了。”狄农以一种沉痛的语调说道,“有一次,船航行到了一个孤岛。达尔文约麦考密克医生一块出行去探查当时尚有**迹象的一座火山。一场艰苦的登攀之后,他们在山崖中间停下来休息。突然,麦考密克医生感觉被人推了一把,他从陡峭的崖壁上摔了下去!然而,他的手在慌乱中抓到了一块岩石,身体吊在半空中。他大声向上方的达尔文呼救,却看到了一双冷漠的眼神。麦考密克医生什么都明白了,但是却迟了,他坚持了大概一分多钟后,坠落下去。”

伍乐婷完全听呆了。她捂着嘴,睁大眼睛,好半天才说道:“天哪,真是太可怕了。那麦考密克医生……”

“当然摔死了。而达尔文则小心地从山上爬了下来,然后飞奔到船上,谎称麦考密克医生在探查火山口时,不慎跌落到了即将要**的沸腾岩浆中。船长害怕火山爆发,不敢再继续停留,很快就启航离开了——而这次事件过后没多久,环球航行就结束了。”

“达尔文回到英格兰后,便写出了《物种起源》一书,并将这份成果公诸于世了?”伍乐婷问。

“不,并非这样。达尔文知道,麦考密克医生死后,自己就是世界上唯一知道这一理论的人。所以他并不急着公开,而是对发表研究结果抱着极其谨慎的态度。

他非常清楚,这个理论会在当时的社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然而,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什么事情?”

“关于这个,你那本书上应该有记载——你看看,上面是不是提到了一个叫做阿尔弗雷德?拉塞尔?华莱士的人。”

伍乐婷埋头看书,将这一段读了出来:“对,是一个年轻的博物学家。他在达尔文发表《物种起源》之前,就发表了一篇名为《变种与原种永远分离的趋势》的论文。该文中提出了物种起源和自然选择的理论,与达尔文还未来得及发表的手稿不谋而合。有一些语句甚至与达尔文的如出一辙。”

伍乐婷抬头看着狄农:“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如此凑巧的事?”

狄农凝视着她说:“聪明的姑娘,你认为这是巧合吗?人类几千年都没有揭开的奥秘,突然之间被两个人获知——或者说是发现了。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巧的事吗?”

“那您觉得是怎么回事?”伍乐婷实在想不出答案。“按您所说,知道这一理论的就只有麦考密克医生和达尔文两个人。而麦考密克医生已经死了。当时世界上就应该只有达尔文一个人掌握这一理论——那这个叫华莱士的学者是怎么得知的呢?”

狄农昂起下巴。“提示你一点——麦考密克医生真的死了吗?”

伍乐婷惊讶地说道:“您说的,他当场就摔死了呀。”

“没错,他是摔死了。”

伍乐婷耸了下肩膀,表示不懂。

狄农神秘莫测地盯着伍乐婷说:

“你想不明白,这不怪你。因为你的想象力不足以丰富到这种程度。你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死去的麦考密克医生和华莱士之间,有着怎样奇妙的联系。”

伍乐婷呆了一阵,说:“我的确想不到,那就请您告诉我吧。”

“恐怕我只能说到这里了,剩下的部分,请你发挥想象力吧。”狄农说。

伍乐婷做出不满的表情。“您每次都是这样,不把事情讲透彻,只叫我去猜测和想象——可惜我怎么都想不出来呀。”

狄农浅浅笑了一下。“我还是那句话。如果我们足够投缘的话,你最终会得知一切事情的真相的。但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好吧。”伍乐婷无奈地说。

“现在我想休息一会儿。你不用读给我听了。”

“好的。”伍乐婷把椅子抬到靠近阳台的地方,自己看书。

五点四十分的时候,麦太太送来了晚餐。伍乐婷喂狄农吃饭,她发现,狄农每次吃晚饭的速度都比午餐要快——也许是考虑到自己快下班了的缘故。伍乐婷心中暗暗感激。

六点钟过一点儿,狄农就吃完了晚饭。伍乐婷帮老人擦嘴之后,才提出告辞。

按惯例,走之前要跟院长打个招呼。伍乐婷走到四楼办公室,轻轻敲了下开着的门。“葛院长,我走了。”

“哦,好的。”院长抬起头来。“呃……等一下,伍乐婷,我问问你。”

“什么事,院长。”伍乐婷走进办公室。

“工作干得习惯吗?”

“习惯。”

“那就好。嗯……听凌迪医生说,狄老挺喜欢你的,喜欢和你聊天——他跟你聊了些什么?”

伍乐婷顿了一下。“没什么……他喜欢跟我讲一些历史故事,几乎都是这方面的话题。”

“哦,他——没说什么让你感到奇怪的话?”

伍乐婷想起狄农说他在这里住了十三年的事。但是不知为什么,直觉叫她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院长。她避重就轻地说:“他讲的故事,有时确实让我感觉他精神不怎么正常……不过,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了。”

院长微微点着头说:“其实,你知道吗——如果你不愿意和他聊天的话,不怎么搭理他就行了。不用非得和他说这么多话。”

这不是我的工作吗——伍乐婷心中想道,没有问出口。她能听懂院长的意思——不希望自己和狄农交流过多。

“好的,我知道了,院长。”

“那好,没别的事了,你还要赶着回家——对了,你是外地人吧,现在租房子住?”

“是的。”

“租房子的地方离这里远吗?”

“不算远,乘公交车半个多小时就到了。”

“你一个人住?”

“对。”

“你父母呢?”

伍乐婷嘴唇紧闭,合成一条线。许久之后才说:“我父母都过世了。”

院长张了下嘴。“啊,对不起……”

“没什么,院长。嗯……还有事吗?”

“没事了,你回去吧。”

“好的,再见。”

院长盯着伍乐婷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走在下山的路上,伍乐婷接到了好友刘苓打来的电话。刘苓是她的大学同学,比伍乐婷小一届,现在刚读大四。两个人是同乡,个**好也很接近,所以关系特别好。刘苓听说伍乐婷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吵着非得要她请客,伍乐婷欣然应允了。

两人约在市中心的音乐广场见面。伍乐婷赶到的时候,刘苓已经等在那里了。

“你来得可够快的呀。”伍乐婷看表——六点五十。“我还以为我会先到呢。”

“为了赴约,我打车过来的。”刘苓高兴地挽着伍乐婷的胳膊,撒娇般地说道。“我可真想你呀,乐婷姐。”

“少来,是你肚子里的馋虫想我了吧?”

“嘿嘿,那可不也是吗——学校的伙食天天都一个样,我早就吃腻了,终于可以解解馋了!”

伍乐婷环顾周围,这一段是城市最繁华的地带。“你把我约到这儿来,看来是想好好宰我一顿呀。”

“哪儿呀,咱们去苏坦土耳其餐厅就行了……”

伍乐婷瞪了刘苓一眼:“别太过分啊,那家最低人均消费200元——我还没拿到工资呢!”

“那算了,要不……就去吃巴西烤肉吧。”

伍乐婷想了想,那家是自助餐厅,正好对付如饥似渴的刘苓,便同意了。

两人穿过大街,步行了十多分钟,就来到了这家自助烤肉餐厅。选好位置后,刘苓去拿了一大堆烤肉、披萨、沙拉和饮料。两人坐下来,刘苓举起杯子说:“乐婷姐,祝贺你刚毕业就找到了工作!”

“谢谢。”伍乐婷和她碰杯,两人将果汁干了。

刘苓一边切着烤肉,一边问道:“乐婷姐,你是在哪家医院上班呀?”

伍乐婷吃了口沙拉。“仁爱临终关怀医院。”

“啊,临终关怀医院?”刘苓有些吃惊,“你怎么会去那里应聘呀?”

“网上看到的招聘信息呗。”

“我记得,那家医院是在山上吧。”

“嗯,你跟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下山呢。”

“那你不是每天都要爬山,方便吗?”

“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习惯就好——再说山上空气挺清新的,比在城市里好。”

“那倒是。”

两人默默吃了会儿东西,刘苓问:“乐婷姐,你刚去,一个月拿多少工资?”

伍乐婷迟疑了一下。她之前预料到刘苓一定会问这个问题,但是直到现在还拿不准该不该跟她说实话。抿着嘴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该欺骗好朋友。“……8000。”

“什么?”刘苓差点儿被嘴里的烤肉噎着,她费力地将那块肉吞下去,难以置信地说,“你开玩笑吧?”

伍乐婷摇了摇头:“我没开玩笑。”

“怎么可能这么高?”

“……我也不知道。”

“你不会是被直接招聘进去当院长的吧?”

伍乐婷翻了下眼睛。“你觉得可能吗?”

“不可能。但是你刚去工资就这么高,更不可能。”

伍乐婷用叉子搅拌着蔬菜沙拉。“我也觉得挺怪的……”

“你在那家医院负责做什么?”刘苓问。

伍乐婷愣了一下,意识到这是不能回答的——合同上规定了不能透露一起和狄农有关的事。她只有避重就轻地回答:“就是负责照顾病人呀。”

“那就怪了,按理说这种普通的工作不该有这么高的工资呀。”刘苓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这家医院是公办的还是私立的?”

“应该是公办的吧。”

刘苓摇头道:“如果是公办医院,那工资标准是固定的,不可能给一个新来的医生开这么高的工资——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私立医院,也开不了这么高,除非……”

“除非什么?”伍乐婷问。

“除非开你工资的这笔钱,不是医院出——当然更不可能是政府——而是某人单独负责支付。”

伍乐婷觉得刘苓分析的有道理。确实这种解释比较合理。那么,我的工资是由谁来支付呢——葛院长?或者是——狄农自己?

想得入神之际,伍乐婷听到刘苓以羡慕的口吻感叹道,“不管怎么说,乐婷姐,你的运气可真好呀。刚毕业就能找到一份高薪工作。”她突然两眼放光地问道,“你们那家医院还缺人吗?干脆你推荐我也去得了!”

“那也得等你毕了业才行呀。”伍乐婷笑着说,

“不过我可以帮你留意一下,如果还要招人的话我就告诉你。”

“就这么说定了,乐婷姐!我要是能跟你在同一个地方上班就好了,那咱们就有伴了……”

两个女孩谈笑风生,一边吃着美食一边聊天。这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半小时,从餐厅出来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

“哎呦,吃太饱了,咱们走会儿路吧。乐婷姐,你陪我回学校好吗?”刘苓说。

伍乐婷想了想,正好自己也是顺路,答应了。

步行了半个小时,两人来到医科大学的大门口。刘苓说:“乐婷姐,不用送我进去了,你回去吧。”

“嗯。”伍乐婷点了下头。“拜拜。”

“拜拜。”刘苓挥着手。“谢谢你请我吃大餐。”

伍乐婷目送刘苓走回学校,正要转身离开,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自己的历史选修课老师。她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打算问问老师,便快步走了过去。

“秦老师,您好!”伍乐婷礼貌地招呼道。

五十多岁的秦老师扶了下眼镜,认了出来:“你是……伍乐婷吧。你不是应该毕业了吗?”

“嗯,我是毕业了。今天是回来和学校的同学聚聚。秦老师,你刚上完晚课?”

“是啊,你现在找到工作了吗?”

“找到了……”伍乐婷和老师又寒暄了几句,转到正题上。“秦老师,我有些问题想请教一下您。”

“什么问题?”

“历史方面的。”

秦老师笑起来:“我记得你那会儿就挺喜欢历史的,现在毕业了还在研究,不容易呀。”

“秦老师,您别笑话我了,我哪儿算得上研究呀。只是喜欢自己琢磨罢了。”

“你想问什么?”

伍乐婷想了想:“秦老师,您听说过罗伯特?麦考密克医生这个人吗?”

秦老师思索了好一阵,问道:“你说的,该不会是和达尔文一起进行环球航行的罗伯特?麦考密克吧?”

“对对……我说的就是他。”伍乐婷有些激动起来。“秦老师,历史上真的有这样一个人?”

秦老师歪着头,望着伍乐婷。“你居然知道这个人,真是不简单。”

“此话怎讲呢?”

秦老师笑了一下:“这个人在历史上可不算是个名人呀。可能伊丽莎白女王的仆人都比他有名。绝大多数的历史类书籍上,都不会提到这个人。只有一些特别冷僻的书,或者是某些专门研究达尔文的传记类书籍上,会提一下他——都只是顺带提一下。你问他做什么?”

“我想知道关于他的一些生平事迹。”

“恐怕这些不会有记载。历史能记录下他的名字就已经很不错了。他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关注的——仅仅是和达尔文一起乘船航行罢了。他是船上的医生——就这样。”

伍乐婷显得有些失望。“就是说,专门研究达尔文的书上也对他描述不多?”

“几乎根本就没有描述——你怎么这么关心这个人?”秦老师有些好奇地问。

“嗯……我只是听说,他跟达尔文发现进化论,似乎有些关系……”

秦老师凝神思索了足足一分钟,缓缓说道:“你这么一说,我想起了几年前看到过的一篇论文。那篇论文的立意十分新颖。好像是说,英国一些历史学家研究后发现,罗伯特?麦考密克与达尔文可能有着同样的爱好,他们俩共同收集了很多古生物化石……在进化论这个问题上,罗伯特?麦考密克也许跟达尔文探讨过……”

伍乐婷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心情,问道:“那篇论文想说明什么?”

“我记不起来了,几年前看的。大致意思是——在达尔文发现进化论的过程中,可能受到过一些人的帮助或启示。但是这仅仅是猜测,因为船航行到一个岛上时,罗伯特?麦考密克意外身亡了,所以一切变得很难考证。”

“他出的是什么意外?”伍乐婷问道。

“好像是……跌入到了火山口?我不敢肯定。”

“秦老师,那篇论文您还能找到吗?”

“找不到了。我是在网上无意间看到的,并没有保存下来。”

“那您记得论文的作者是谁吗?”

“记不得了。是外国人,名字很长。”

“外国人?不是中国人写的?”

“肯定不是。这个我能确定。”秦老师说,“你知道,一般每个国家的历史学家都比较热衷于研究本国历史。中国的学者中,我不知道有专门研究达尔文的,当然就更别提这个冷僻的罗伯特?麦考密克了。会记载这个人的,多半都是没翻译的英文类书籍——所以我刚才说,你能知道这个名字就很不简单了。”

“……是吗。”

“还有什么问题吗,伍乐婷。”

“没有了,谢谢您,秦老师。”

“不用谢,以后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现在像你这样好学的学生是越来越少了。”

“您过奖了,秦老师,再见。”

秦老师挥了下手,走了。

伍乐婷站在原地,眉头微蹙,陷入到沉思之中。

八、

“莱昂纳多·达·芬奇。”

伍乐婷试着将这个名字念出来。狄农望着她。“怎么了?”

“你反对我读关于他的这些章节吗?”伍乐婷捧着厚厚的《全球通史》,询问道。

狄农耸了下肩膀。“我为什么要反对?我又不是跟历史上的每个人物都有仇。”

伍乐婷笑了。“但是看起来你的确不喜欢某些人。就像前天,你只是听到哥伦布这个名字,就叫我翻过这页。”

“好吧,我承认。但是哥伦布可不能跟达·芬奇相提并论。哥伦布虽然对世界也是有贡献的,但他势利而残暴。而达·芬奇是个真正的天才,他……”

说到这里,狄农停了下来。

伍乐婷问道:“怎么了,狄老?”

狄农凝思了许久,缓缓说道:“他是我的朋友。曾经是。”

伍乐婷转动着眼珠。“您指的是哪种意义的朋友?”

“就是一般理解下的朋友。会一起吃饭、聊天和散步的那种朋友。”

静默。

“……狄老,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您的意思是您见过达·芬奇本人?”伍乐婷艰难地问出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狄农笑了一下。“就当是我疯了吧。没关系,反正这里的每个人都这么想。我不会怪你。”

很奇怪,狄农的话竟然没有让伍乐婷感到难堪。她耸了下肩膀,说:“您知道,这确实……让人难以置信。”

“没关系,你不用相信这是真的。”狄农善解人意地说。

“那么,也许我该跳过这一部分?”

“为什么?”

“您和达·芬奇是朋友,那么关于他的一切,就不必从书中来了解了吧。”这话让伍乐婷自己都感到吃惊——我是在不由自主地讽刺挖苦他?

但狄农好像并没这样认为。他思索一阵,问道:“你买到这本《全球通史》是最新版的?”

“是的。”

“那么,念给我听听吧——对达·芬奇的介绍。我想知道世人对他有没有什么新认识。”

“好的。”伍乐婷清了清嗓子,开始读。“莱昂纳多·达·芬奇,意大利文艺复兴三杰之一。他既是艺术家,又是科学家,对各个领域的知识几乎是无师自通,是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全才……”

“好了,谢谢。”狄农温和地打断伍乐婷的朗读。“不用读下去了。”

“为什么?”伍乐婷好奇地问。

“通过这一小段描述,我就能猜到后面的内容了——看来新版和以前的没什么区别——起码达·芬奇这个部分是这样。”

伍乐婷说:“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能如此肯定?我几乎才读了两句话,您就能猜到后面的内容?”

“是的,就凭你刚才读的其中一句。”

“哪一句?”

“‘对各个领域的知识几乎是无师自通’。”狄农缓缓摇着头,笑道。“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无师自通’这样的事吗?”

伍乐婷抿着嘴思考,没有说话。

“好吧,说明确一点儿。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可以被称作‘天才’。但那往往指的是在某一方面比较突出的人。但是达·芬奇——他擅长绘画、雕刻、音乐,通晓数学、医学、物理、天文、地质、军事,甚至包括水利。如果说所有这一切他都是‘无师自通’,会不会太勉强了?”

“您的意思是,这种‘全才’,‘全’得有点太过分了,是不是?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人存在。”

狄农微笑着点头:“你很聪明。就是这个意思。”

“那么,书上对他的记载是言过其实了?达·芬奇其实没这么厉害?”

“不,书上的描述是准确而精要的。我甚至觉得有些方面还没说到——其实达·芬奇擅长的还远不止这些呢。”

伍乐婷皱了皱眉,不解地说:“可是,您说这种全才是不可能存在的……”

“我说的是——这种无师自通的全才是不可能存在的。”狄农更正道。

“但您承认达·芬奇是个天才。”

“没错。因为他有着超越常人的学习能力和领悟力,并拥有过人的智慧。但这并不表示他能在无师自通的情况下掌握这么多门学科呀。”

“那么,这些是谁教他的呢?”

“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按照通常的理解,当时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在这些领域的学识会超过达·芬奇。那么,谁能教给他这么多东西?”

伍乐婷陷入沉思。

狄农说:“想想看吧,达·芬奇是一个生活在欧洲中世纪的人。那时候人们的科学观,以及对整个世界和宇宙的认识,都还处在蒙昧之初。但是,达·芬奇却提出了很多极其超前的设想和理论。”

伍乐婷认真地听着。

“比如说,他提出地球不是太阳系的中心,更不是宇宙的中心,而只是一颗绕太阳运转的行星,太阳本身是不运动的——这个理论的提出早于哥白尼的‘日心说’。但当时并没有天文望远镜,达·芬奇是怎么得知这一点的呢?

“奇怪的事情远不止这一件。达·芬奇还在麦哲伦环球航行之前,就计算出地球的直径为7000余英里。他是用什么方法测算出来的?

“此外,达·芬奇还提出了利用太阳能作为能源的理念;他设计出了最早的汽车、照相机、起重机、挖掘机和水下呼吸装置,甚至还制作出了一个机器人!”狄农指着伍乐婷手中的《全球通史》。“看看你的书上有没有提到这些吧。”

伍乐婷快速浏览着。“没错,书上提到了达·芬奇的这些发明。可惜的是,他并没有把这些东西实际制作出来,只是画出了设计图,而且图纸也没有发表公开。不然的话——‘这些成就足可以让我们的世界科学文明进程提前100年’。”

“因为他只有一个人。他没有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去把这么多发明创造一样一样地制作出来。”

“他为什么不把设计图发表出来呢?”

“他感到恐惧。他对于自己掌握了如此多超前科技感到害怕。你可以试着想象一个人超越了全世界所有人类那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感和恐惧感。达·芬奇一生都没有什么朋友,甚至没有妻子和儿女。”

伍乐婷努力地试着去理解这种感受,似乎有些困难。

“当然,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是,有人要求他不要把这些研究成果公开。”

“这个人是谁?”

“你猜猜看呢?”狄农富有意味地凝视着伍乐婷。

“一个神秘的、深藏不露的高人。这个人是达·芬奇的老师!”伍乐婷尽情发挥自己的想象力。

狄农低下头,淡淡笑了一下。“其实也不能说是老师,只是他的一个朋友。这个人和达·芬奇交往甚密。达·芬奇自己也为这个人而着迷。”

“他到底是谁?”伍乐婷又问了一次。她实在是太好奇了。

狄农笑而不答。

突然,伍乐婷想到了之前狄农说过的话。她脱口而出:“这个人不会就是你吧?”

狄农凝望着伍乐婷,不置可否。

伍乐婷尽量以一种轻松的口吻说:“您刚才说的呀。您是达·芬奇的朋友。”

狄农浅笑一下。“现在讨论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了。我们还是继续说关于达·芬奇的事吧。”

“好吧。”伍乐婷也无意纠缠这个荒诞的问题。她本来也就是开个玩笑罢了。现在谈论的这件事情,她只把它当做是一个虚构的历史故事。“这个神秘的‘朋友’——其实就是达·芬奇的老师——这些科学创造和发明,都是他教给达·芬奇的?”

“不能说是‘教’给他。我之前说了,达·芬奇是一个天资过人、无比聪慧的人。很多东西,他都是在跟那个朋友交谈和讨论过后,从而获得启示,然后自己研究出来的。所以那个朋友只是点拨和启发了他。但尽管如此,这对达·芬奇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不然他根本无法获得如此多的创造灵感。”

“但是,那个朋友要求达·芬奇不能将这些研究成果公开?”

“对。其实那个朋友最开始并不知道达·芬奇进行了这么多研究。后来得知了,才要求他不能公开。”

“我明白了。”伍乐婷点着头说,“所以达·芬奇的那些发明才既没有制作出来,也没有将图纸发表。”

“是的。那些设计图是在达·芬奇去世后才被翻出来的。震惊了全世界。因为达·芬奇已经去世了,所以人们对于他所设想的这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发明,感到实在难以解释。便只能认为他是个超级天才,是‘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全才’——直到现在,书上还是这样写的,不是吗?”

“天哪,真是太可惜了。”伍乐婷感叹道。

“你说什么可惜?”狄农问。

“达·芬奇的那些研究和发明呀。他直到死也没能将它们付诸实践,那不是非常遗憾吗?”

狄农淡淡一笑——很多时候他都笑得很含蓄,几乎从来不会露出牙齿。“他才不会觉得那些可惜呢。”

“为什么?”

“因为他有更重要的研究—-他一生中最重要的研究。”狄农强调道。“对达·芬奇来说,刚才那些发明创造全部加起来也没有这件事意义重大。”

“是什么?”伍乐婷睁大眼睛问。

狄农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你的书上可能写了,达·芬奇对于研究人体,尤其是生理解剖学非常感兴趣。对不对?”

伍乐婷埋头看书。“是的,书上说,达·芬奇为了认识人类自身,亲自解剖了几十具尸体,对人体骨骼、肌肉、关节以及内脏器官进行了精确了解和绘制……”

狄农缓缓摇头。“那是一般人的理解。他们认为达·芬奇研究人体解剖是为了更好地理解人体,从而进行准确的绘画创作,其实不然——当今世上没有任何人知道,达·芬奇为什么会对医学表现出如此浓厚的兴趣。”

伍乐婷静静地等待着狄农继续往下说。

“下面的内容可能会让你感到不舒服。”狄农说,“达·芬奇当时为了进行这项重要的研究,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那时的社会是不允许和不能接受公开解剖尸体的。所以,达·芬奇会在夜里悄悄摸到墓地去,偷走刚下葬的新鲜尸体。但有时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偷到的尸体已经腐败发臭了。他也不管这么多,仍然将尸体背回家去,解剖和研究……你会不会有些反胃和恶心?”

“还好。”伍乐婷忍住不适,提醒道,“我是医学院毕业的——不过,你说他解剖尸体不是为了更好地理解人体?那他是为了什么?”

“你的书上是怎么说的?他研究生理解剖学的结果是什么?”

伍乐婷看书,将书上的内容读了出来。“‘达·芬奇尝试着用蜡来表现人脑的内部结构,也设想用玻璃和陶瓷来制作心脏和眼睛。’”她抬起头,“这能说明什么?这就是他想要的吗?”

“显然不是。”

“那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直到死也没能研究出来。”狄农沉默了几秒钟,好像思维遨游到了很远的地方又回到现实。“算了,不说这个了。”

伍乐婷心痒难耐,但是却无可奈何。这么多天的接触,她已经很了解狄农了。他不想说的事,追问下去也没用。

过了一会儿,伍乐婷只有将话题引到另一面。“对了,那个神秘的朋友为什么要求达·芬奇不能公开这些研究成果呢?”

“因为这些惊人的、超前的研究一旦公开,可能会使达·芬奇朋友的真实身份曝光。”

伍乐婷越发奇了。“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不能让世人得知他的真实身份?”

“抱歉,这个我也不能透露。”狄农说。

伍乐婷心中暗暗吃惊——这么说,他是知道的,只是不能说出来。他是在故意营造神秘感?

沉默了片刻,伍乐婷问道:“那么,达·芬奇本人知不知道他那个朋友的真实身份呢?”

狄农想了一会儿。“他没有明确得知,因为那个朋友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但是凭达·芬奇聪明的头脑和他对密友的了解,他有些猜到了。而朋友也想到他可能猜到了——所以要求达·芬奇必须保密,不能将这个秘密说出去。”

越来越玄了。伍乐婷心痒难耐。“到底是什么秘密呀?”

狄农神秘地微笑道:“都说了是秘密呀,当然就不能讲了。”

伍乐婷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那么,达·芬奇照做了吗?”

狄农长吁了一口气。“表面上照做了。”

“表面上?”

“是的。”

“就是说,他背地里还是把这个秘密传播出去了?”

狄农皱了皱眉。“其实也不能说传播,他并没有直接告诉任何人。但是我猜,他实在是不甘心就这样把这个惊世秘密带进坟墓,所以用了一种特殊的方式,把这个信息巧妙地记载下来。”

“什么方式?”

狄农扬起嘴角轻笑。“你忘了达·芬奇留给世人最多的什么吗?”

“啊,他的那些画作!”

狄农轻轻点头。

尽管觉得是在听故事,伍乐婷也不禁激动起来了。“他将这个信息隐藏在哪幅名画中了?《岩间圣母》?《最后的晚餐》?还是……《蒙娜丽莎》?”

“达·芬奇最出名的是哪幅画?”狄农暗示道。

“天哪……《蒙娜丽莎》!”伍乐婷忍不住惊呼起来。

狄农长长吐了口气。“《蒙娜丽莎》——人类历史上最富盛名,也是最神秘的一幅画。从古至今,世界各国的学者孜孜不倦地研究了它几百年,不知做出了多少品评和揣测,产生了多少疑惑和迷局——你的书上当然也提到了这幅画,对吧?上面是怎么说的?”

伍乐婷眼睛盯着书,简要地概述道:“很多看过《蒙娜丽莎》这幅画的人认为,从不同的角度看上去,蒙娜丽莎的表情会出现微妙的变化,她神秘的微笑时隐时现,令人琢磨不透。各国的研究者对于蒙娜丽莎的微笑都有不同的解读。有学者认为蒙娜丽莎笑不露齿是为了掩饰自己没长门牙;也有学者认为她刚得过中风,所以半个脸的肌肉是松弛的,脸歪着所以才显得微笑;还有学者认为蒙娜丽莎其实是怀孕了……”

“好了,好了。”狄农摆了摆手。“真是一派无稽之谈。”

“书上也这么说——其实这些推测都是没有根据的。”伍乐婷努力维护《全球通史》的权威性。

狄农顿了片刻,说:“上面还说了些什么?”

伍乐婷念道:“意大利国家文化遗产理事会主席西尔瓦诺·温切蒂在二十世纪末有了惊人的发现。他借助显微镜观察到,蒙娜丽莎的眼睛中藏有神秘的微小字符。她绿褐色的右眼球上画有黑色的字母L和V,右眼球上的字符尚未清晰辨明,可能是字母C和E,也可能是B和S。除眼睛外,画作其他位置也藏有字符,在背景中桥拱上可以看到数字72,也可能是字母L和数字2。”

狄农微微颔首。“这才对。不过可惜的是,他发现的太迟了。”

伍乐婷晃了下脑袋,没听明白。

狄农解释道:“你虽然没有亲眼看过《蒙娜丽莎》,但是肯定在电视或图书上看到过。我们现在看到的《蒙娜丽莎》,是棕褐色调,略带些青绿色相。很多人以为画向来如此,其实不然。这幅画最开始画出来时,色彩鲜艳,调子明快。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呢?

“原因是,当年法国国王得到了《蒙娜丽莎》,为了更好地保护它,在表面涂了过多的光油。历经数百年光阴,光油变成了暗褐色,就像我们现在看到这样。并且,画的表面已经开裂,形成了蛛网般的细密纹理。这幅名画保存状况不佳,本该令人惋惜,但是,却因此而阴差阳错地掩盖了画中隐藏着的秘密——这是达·芬奇当初没有预料到的。”

伍乐婷费力地理解和思索着狄农说的话。“您的意思是,画面变暗和形成裂纹,使画中隐藏的字符变得难以辨明?”“你非常聪明。”狄农赞叹道。“一点就通。”

“这么说,那个意大利国家文化遗产理事会的主席在画中观察到的字符,其实并不准确?”

“对。”

伍乐婷皱了下眉。“他当时怎么会想到用显微镜来观察《蒙娜丽莎》呢?他怎么知道那里面隐藏着字符?”

“其实这倒不奇怪。”狄农说,“近代的很多学者都知道,达·芬奇非常热衷于用符号和密码来传递信息。他的很多幅名画中都暗藏玄机。”

“啊!”伍乐婷想起了几年前的超级畅销小说。“就像《达·芬奇密码》,作者暗示《最后的晚餐》这幅画中隐藏着关于圣杯的信息!”

“那是虚构的,是小说。”狄农温和地指出。“不过达·芬奇喜欢在画作中隐藏信息,或者暗示某种奥秘——这是千真万确的。就像他的名画《维特鲁威人》,这幅画不仅是人体素描,更揭示了人体比例的秘密,展示了人体各器官之间的数学比率——这和达·芬奇的多重身份有关。他既是艺术家,又是科学家——他的很多画作都不是单纯的艺术品,其中往往另有深意。”

“那么,《蒙娜丽莎》这幅画暗藏了什么玄机?”伍乐婷十分好奇。

狄农说:“全世界的学者其实早就意识到了,《蒙娜丽莎》这幅画必然隐藏着什么信息。他们做出了各种推测和猜想。但可惜的是,至今没有一个人发现其中隐藏着的真正的秘密。”

“这个秘密难道就是……”伍乐婷有些猜到了。

狄农点头道:“你想到了——这幅画中隐藏的,就是达·芬奇神秘的朋友要求他不能讲出去的那个惊世秘密!”

伍乐婷全神贯注地问道:“狄老,您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

狄农沉吟片刻。“是的,我知道。但我也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的。说来可笑,我也是在得知意大利那个遗产理事会主席西尔瓦诺·温切蒂的发现后,才知道达·芬奇原来在这幅画中隐藏了如此重要的信息。”

伍乐婷惊讶地望着狄农。“您说……您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就是达·芬奇刚开始画这幅画的时候,我没想到他会在画中做这种手脚呀。”

伍乐婷愣了半晌——尽管十分荒诞,但现在的所有逻辑都引得她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狄老,您该不会亲眼看过达·芬奇画这张画吧?”狄农沉默了好一会儿。“是的。”

老天啊。“您的意思是,达·芬奇画《蒙娜丽莎》的时候,您就在他身边?”伍乐婷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恐怕我没法不在他身边。如果我离开的话,他就不能继续画下去了。”

“为什么?”

“模特走了,他当然无法画了呀。”

房间里寂静无声。

时间仿佛静止了。

十、

伍乐婷注视着狄农的脸,看不出任何开玩笑的痕迹。而这时她注意到了一个细节——狄农微笑的时候,都是嘴角微微上扬,笑不露齿——跟全世界的人最熟悉的那副名画上的微笑一模一样。

足足沉默了一分多钟。伍乐婷捂着嘴,睁大眼睛说道:“上帝啊……你不可能是认真的。”

狄农吐了口气。“我说了,你不必相信这是真的。就当作是个故事不好吗?”

“可是,这故事好像超出我的接受范畴了……”

“那你是不打算再听下去了?”

“不,当然要!”伍乐婷赶紧说——接下来的这句话她几乎难以启齿。“您……您是《蒙娜丽莎》这幅画的原型?”

“是的。500多年来,历史学家们一直为《蒙娜丽莎》的原型众说纷纭,争论不休。有人说她是达·芬奇父亲一位朋友的妻子;也有人说,她是佛罗伦萨城内的一个名妓;甚至有人说她就是达·芬奇本人的自画像——这些猜测都是荒诞而可笑的。”

“其实《蒙娜丽莎》真正的原型就是您?”难道这不荒诞吗?

“是啊,就是现在你眼前的这个糟老头子。让人大跌眼镜吧。”

“可是,蒙娜丽莎是个女人呀。”伍乐婷提醒道。就算你疯了,也总该能分清男女吧。

狄农沉吟一下。“蒙娜丽莎的名字(MonaLisa)其实是有隐藏含义的。埃及传说中主管男性生殖器的神叫阿蒙(Amon),主管女性生殖器的神叫伊西斯(Isis)——古代文字中曾将其读做LISA,因此MonaLisa就是暗示AMONLISA,即蒙娜丽莎非男非女,是两性的结合体。这张画其实表现的是一个男女共同体——其实这一点有学者早就发现了,只是不明白达·芬奇暗示蒙娜丽莎是男女共同体意义何在。

伍乐婷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来思索狄农说的话,随后顺着他的逻辑问道:“如果您真是蒙娜丽莎的原型,那么您为什么一开始会不知道达·芬奇画这张画的目的呢?”

“他对我有所隐瞒呀,导致我很长一段时间都蒙在鼓里。”狄农说,“当时,达·芬奇只是说,希望为他的好朋友——也就是我——画一张肖像画。你知道,那时还没有照相机。将自己的形象保存下来的唯一方法就是绘画。我当然欣然应允了。”

“我坐下来。达·芬奇叫我随便摆个自己觉得舒服的姿势。于是我双手自然交叠,轻轻放在腹部上。面部表情保持平常的样子。达·芬奇认为非常好,于是开始作画。这幅画他画得非常精细,用了很多年的时间完成。当然,我不可能当这么久的模特。所以在达·芬奇完成对人物的基本塑造之后,我就不用再坐在他面前了。后面的背景、上色和对细节的刻画都是达·芬奇自己完成的。”

“这幅画大概花了达·芬奇近十年的时间,才终于全部画完。当他把画作展示给我看的时候,我非常感动,认为他为了我这个朋友,花了如此多的时间和心血。当时,他根本没告诉我,他为这幅画取的名字叫《蒙娜丽莎》——这可不是我的名字。而他在画中的眼睛和背景部分,用字符和密码留下信息,我更是一无所知——事情就是这样。”

伍乐婷听完狄农平静的叙述,惊讶得说不出话。这实在是无法不令人震惊——他说的这些,以常识来判断,完全荒诞不经。但是,这些内容合情合理,逻辑清晰——如果说一个精神病人能编造出如此精彩而完美的谎言,并且有条不紊地娓娓道来,那未免太神奇了。

狄农看到伍乐婷许久没有说话,问道:“你在想什么?”

“啊……”伍乐婷缓缓摇着头说,“我只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听到现在,你应该知道达·芬奇的那个朋友是谁了吧?”

伍乐婷张着嘴思索了一阵。“天哪,蒙娜丽莎就是他的那个神秘的朋友——实际上,就是你。”

狄农牵动嘴角笑了一下。“从故事的角度来说,是不是一个非常大胆的构思?”

伍乐婷望着他。“这是您编的一个故事?”

“你完全可以这样理解。”

伍乐婷停顿一下。“如果我的理解刚好相反呢?”

“什么?”

“如果我相信你讲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呢?”

伍乐婷和狄农对视了足有半分钟。

“如果我们能有这种缘分的话……”狄农沉吟片刻。“你身上有笔和纸吗?”

“嗯……有,您要干什么?”

“拿给我。”

伍乐婷从皮包里摸出一支黑色签字笔。“您是要写什么吗?”

“对。纸呢?”

“我没有合适的纸。要不,您就写在这本书的后面吧。”伍乐婷把《全球通史》背过来,翻到最后一页,那是一篇白纸。“可以吗?”

“可以。把书和纸拿到我的右手边吧。”

伍乐婷照做了。狄农用签字笔在那页纸的背面写下了这样几个字符——

α、δ、ί、τ、ν、α、λ、τ、α

伍乐婷将书拿到眼前,仔细端视,看不出个所以然。“狄老,这些字符是什么意思?”

“聪明的女孩,难道你还猜不到么?”

“啊……天哪!难道……是蒙娜丽莎眼中(和画的背景中)隐藏着的那些字符!”伍乐婷捂着嘴惊叫道。

“这九个字符,就是《蒙娜丽莎》中隐含的所有秘密。”狄农盯着伍乐婷的眼睛说,“而且我要告诉你——你现在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准确地知道这九个字符的人——当然,除了我。”

伍乐婷凝神片刻,问道:“可是,它们代表什么意思呢?看起来……不是英文。”

“对。是古希腊文——达·芬奇不会留下英文字符的,也不会用意大利文来表示。”

“为什么?”

狄农微笑道:“我不能再告诉你更多了。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把这九个字符完整地写给一个人看。”

“您……为什么要写给我看?”伍乐婷问。

狄农凝视前方。“如果我们足够有缘的话,你以后可能会弄懂这些字符所代表的意义。那时,你就会明白达·芬奇想要传递的那个惊世秘密是什么了。”

十一

又是一个星期一,凌迪医生照例来给狄农做常规体检,得出的结论仍是“一切正常”。伍乐婷不想纠缠这个问题,她有另外一些事情打算询问凌医生。

伍乐婷假借送凌迪出门。他们走到空旷走廊的最右端,低声交谈。

“凌医生,你每次来给狄老做体检,只包括身体方面吗?”

“你的意思是?”

“他的精神,需不需要再鉴定一下?”

“没有必要做进一步鉴定了。病历上写得非常清楚,他是精神病患者。况且我不是精神科医生,无法做精神病的鉴定——我跟你说过的,记得吗?”

“嗯……”伍乐婷低下眼帘,双眉深锁。

凌迪双手提着医疗箱,问道:“怎么了,你认为有必要对他的精神进行再次鉴定,是觉得他表现得太正常了,还是恰好相反?”

伍乐婷蹙眉道:“我也说不清楚。在我跟他接触的这么多天里,我觉得他多数时候都非常正常,完全跟普通人无异。但是,当我们聊到某些话题的时候,他说出的话,又确实显得精神有问题——这让我感觉很矛盾。”

“其实这并不奇怪。精神病往往都是间歇性的。当患者没发病的时候,就跟一般人一样;但是发起病来,精神就会错乱,自然就说出胡话来了。”

“可是……他说的不是胡话。他思路清晰,逻辑严密,表达顺畅——只是说出来的事让人难以置信罢了。”

“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事?”凌迪好奇地问

伍乐婷撇了下嘴。“就拿最近的一次来说吧。他告诉我……他是蒙娜丽莎。”

“什么?”凌迪没听明白。“他说他有《蒙娜丽莎》这张画?”

“不,他说他本人——他自己就是《蒙娜丽莎》这张画的原型。”

凌迪张着嘴愣了半晌,哑然失笑。“老天保佑……他没说自己是圣母玛利亚吧?”

伍乐婷不觉得可笑。“不仅如此,我怀疑他还暗示自己跟达尔文一起进行过环球航行。”

“这就不奇怪了。一个人声称自己是蒙娜丽莎,还有什么话说不出来呢?”凌迪歪着头,奇怪地望着伍乐婷。“我不明白。伍乐婷小姐,这种情况下,你觉得他还有必要进行精神鉴定吗?难道这些还不能令你做出判断?”

伍乐婷叹了口气。“要是你亲自跟他接触,亲耳听到他说那些话,就会明白我的困惑不是毫无道理了。”

“我能理解。”凌迪认真地点了下头。“实际上,我虽然不是精神科医师,但对于精神疾病还是略微有些了解。以你说的这些情况来看,狄农显然是患有严重的癔病——一种常见的精神障碍。”

伍乐婷说:“不瞒你说,我也想到这一点了,并且通过查阅各种资料,了解癔病的特征和症状。但我发现,狄老的情况和癔病患者完全不同。”

凌迪看着伍乐婷,仔细听她说。

“首先,癔病患者往往都比较狂躁。他们在发病时可能会尽情地宣泄情绪——嚎啕痛哭,又吵又闹,或者以极其夸张的姿态向人诉说所受的委屈和不快——这是最常见的表现。另外一种情况是,他们发病时也可能意识朦胧、昏睡不醒,甚至突然昏倒。这个时候,别说是要他们完整地叙述一件事情,就连问他们一些最简单和基本的问题,患者也可能是表情幼稚、答非所问。

“这些症状和表现,我一次也没有在狄老身上看到过。恰好相反,他比普通人的思维和逻辑都更清晰,而且神色平静、表达流利——所以凌医生,我怎么看,都不觉得狄老像是癔病性精神病患者。”

凌迪听完伍乐婷说的这一大段话,略微有些吃惊。“你怎么对癔病了解得这么清楚?”

“我刚才说了呀,我查阅了相关的书和资料。”

“仅此而已?”

“我也打电话请教了医学院的教授,希望能了解得更为准确和全面。”

凌迪微微点头,露出欣赏和赞叹的表情。“你真是一个善于专研和探究的姑娘。严谨和执着是一种十分可贵的、很多科研者才会具有的品质。”

伍乐婷不明白凌迪医生为什么会忽然称赞自己。

“这么看来,狄老也许不是癔病性精神病患者,他的病可能不是我们想象中这么简单。”凌迪说。

“也许他整个人都不是我们想象那么简单。”伍乐婷富有意味地说。

凌迪若有所思。

伍乐婷说:“凌医生,我很信任你,所以把这些事情告诉你。请你不要让其他人知道——特别是……院长。他不希望我和别人谈起关于狄老的事。”

凌迪凝视着伍乐婷,轻轻颔首。“我明白。我不会说出去的,你尽管放心。”说得十分肯定。

他们对视了一刻。

凌迪医生没有问我为什么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些事,只是说他明白。伍乐婷暗忖。也许……真的如我之前猜测那样,他也签过同样一份合同。

“伍乐婷小姐,还有别的事吗?”凌迪问。

“哦,对了,还有件事。我早就想说了——狄老的双手有必要一直固定着吗?这么多天来,我没觉得他有任何攻击性和危险性。他的神志和理性都很正常。为什么要一直固定着他?这样算不算虐待老人?”

凌迪为难地说:“抱歉,这是院长安排的,恐怕我无权干涉。他说之前有医生和护工曾受到过狄农的攻击。”

“我不认为发生过这样的事。”

“你的意思是……院长说了谎?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伍乐婷缄默片刻,说:“我觉得,院长把狄老软禁在这里,也许有着什么特殊的目的。”

凌迪像是吓了一跳:“你说‘软禁’?会不会太严重了?”

伍乐婷低声道:“我没说‘囚禁’就算不错了。

凌医生,难道你自己不这样觉得吗?”

凌迪蹙眉。“我以为院长是为了狄老和周围的人好……”他顿了一下。“狄老自己是什么态度?他对于把他的双手固定起来反感吗?”

“这个……我看不出来。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他自己也没提起过。”

“也许你可以试着询问一下他的感受。”凌迪建议。

“这用得着问吗?”伍乐婷觉得有些可笑。“难道他会说——‘谢谢,绑住双手令我非常舒服’?”

凌迪说:“那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

“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去跟院长建议,让他解开对狄老的束缚。”

“这样的话他就知道我们一起讨论过关于狄老的事了。”凌迪提醒道。

伍乐婷张了张嘴。“可是,我们也不能因为自己的利益,而让一个可怜的老人一直受苦呀。”

凌迪思索了一阵。“嗯,你说得没错。那这样吧。你试着问一下狄老的感受,如果他对于固定他双手这件事十分反感。我们就去向院长建议。”

伍乐婷点头道:“好的。”

“那就这样吧,我走了。”凌迪提着医疗箱下楼。

十二

伍乐婷快步返回病房。

这一次,狄农询问道:“为什么每次这个医生来了之后,你都要出去找他说话?”

伍乐婷走到狄农病床前,迟疑地说:“我去问他……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关于我吗?”

伍乐婷埋下头,思索了好一阵,抬起头来。“狄老,我不知道您介不介意说起这个问题。”

“什么问题?”

伍乐婷又迟疑了一阵。“您的双手,一直被固定在床的两侧。您……没有意见吗?”

房间里沉寂下来。

大概一分钟后,狄农说出了令伍乐婷惊愕无比的话:“是的,我没有意见。”

伍乐婷张口结舌,不由自主地说道:“难道您觉得双手被固定起来……还要舒服些?”

狄农牵动嘴角苦笑:“傻姑娘,谁的双手被一直固定起来,会觉得舒服?我只是说我没有意见,并不表示我觉得舒服呀。”

“为什么您会不介意呢?”伍乐婷纳闷地问。

狄农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我年轻时,做过一件错事,让我抱憾终身。为此,我愿意用一生来赎罪。别说是固定双手,就算是更大的痛苦折磨,我也愿意接受。你不会明白的……”

狄农陷入到一种哀伤的思绪中。伍乐婷呆呆地站在一旁,无言以对。

隔了好一会儿,狄农舒了口气。“算了,不说这些了。”他微笑着凝望伍乐婷。“你问我对于此事的感受,我能把这理解为对我的关心吗?”

伍乐婷诚恳地说:“狄老,我希望能尽最大努力让您舒适、快乐。”

狄农凝视伍乐婷许久,深沉地说:“谢谢。”

也许是伍乐婷感动了他,狄农和蔼地说道:“我很少有和别人谈起我的家人。但是你,我愿意和你分享。”

“十分荣幸。”伍乐婷微笑着说。

狄农指了一下病床左侧的柜子。“这个柜子有个小秘密。”

“哦?”

“在我告诉你之前,你得答应不告诉任何人。”

“我保证。”

“好的。”狄农说,“你把下面的抽屉打开。”

伍乐婷俯下身去打开抽屉,看到里面装着一个深色皮包,还有盆子、杯子等等日常用品。

“把这些杂物拿出来。”

伍乐婷腾空这个柜子后,狄农又说道:“注意到下面那层木板了吧?你按住它,向外用力。”

伍乐婷照做了。一开始没有什么反应,随着她加大力度,“哗”地一声,那层底板向外滑开,露出一个隐蔽的夹层。

“啊!”伍乐婷低声惊呼。“这柜子居然有个夹层。”

“是我以前悄悄动的手脚。”狄农说,“现在你应该看到里面放着的东西了。有一个相册,还有一个木质的小盒子,对不对?”

“是的。”

狄农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严肃。“千万别去碰那个小盒子。你把相册拿出来就行了。然后关上柜子。”

伍乐婷小心地拿出这本厚厚的相册。她瞄了一眼那个木头小盒子,心中暗忖——里面装着什么?

这本相册不大,但是特别厚,拿在手里像一块砖头。它的外壳摸上去像羊皮或牛皮,已经泛黄了,显然是很多年前的老东西。

“别忙着翻开。”狄农说,“让我告诉你,怎样看这本相册。”

“看相册还要按照一定的顺序?”

“是的。我的相册是这样。你不能从前面翻开,要从后面看起。”

“后面?”伍乐婷说着,把相册翻了一转。

“对,这本相册要反着看。现在你可以翻开它了。”

伍乐婷从左到右地翻开相册,就像是在看一本古书,感觉很奇妙。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合照。彩色照片。两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男一女——站在波光粼粼的湖边。伍乐婷一眼认出,其中的男人就是中年时代的狄农。

“狄老,这是您和您的夫人,对吧?”

狄农点着头。“这是她去世之前和我照的最后一张像。”

“抱歉……”

“没关系。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狄农介绍道,“这张照片,是在她患上肝癌晚期——而且是无法医治之后,我们旅游到新疆的噶纳斯湖照的。我妻子是个坚强和乐观的人。得知患上癌症后,她没有怨天尤人、自暴自弃,也不愿剩下的时光在医院的病床上度过。她对我说,她想去旅游,看看那些美丽、纯净的地方……”

伍乐婷坐在狄农旁边,安静地聆听着。

第二张照片,是狄农年轻时的模样。他穿着一件白衬衣,深色西装裤,光亮的皮鞋。以一棵大榕树作为背景。看上去玉树临风、神采奕奕。

伍乐婷笑道:“狄老,您年轻时挺英俊的嘛!”

“充满朝气的年轻人都很帅。这张照片是我大学毕业后照的。那颗榕树是我们大学的一棵古树,有上千年的历史。我很喜欢在这棵树下看书。”

伍乐婷开玩笑地说:“我猜,再往前翻,一定就是您小时候的照片了。”

狄农沉默了。良久,他缓缓说道:“我没有小时候的照片。”

十三

伍乐婷愣了一下。“您小时候的照片已经遗失了?”

“不,我根本就没有,不可能有……”他叹息一声。“算了,不说这个了。我们今天就先看这两张照片吧。剩下的那些,我打算和你慢慢分享。”

“好吧。”伍乐婷将相册合拢。

“对了,你的家人呢?”狄农问道,“这么久了,我从来没听到过你提起家人。”

伍乐婷紧绷着嘴唇,隔了好一会儿,低声说道:“我妈妈,在生下我不久后就死了……”

狄农表示歉意。“对不起。那么……你爸爸呢?”

“狄老,抱歉,我不想说起我爸爸。”伍乐婷露出厌恶的表情。“他……是个混蛋。”

沉默了几秒钟。狄农说:“好的,我们不说这些。”

伍乐婷走到矮柜子旁,蹲了下来。“我帮您把相册放回原位。”

刚要把相册放到柜子底部的夹层中,伍乐婷突然注意到底层的木板上,似乎写着一行文字。她仔细一看,是用蓝色圆珠笔写的一行英文——“QIANLI”。

狄农发现伍乐婷呆呆地看着柜子底部,问道:“怎么了?”

伍乐婷抬头道:“狄老,柜子夹层的底部写着6个英文字母,是您写的吗?”

狄农摇头。“不,我从来没有在这柜子里写过字。”

“啊……”伍乐婷感到不解。这个夹层的秘密,不是只有狄老知道吗?

“是哪六个字母,你念给我听。”

“Q-I-A-N,中间隔了一下,然后是L-I。”伍乐婷照着读了出来。

狄农思索了好几分钟,忽然大笑起来。“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伍乐婷望着他。

“这不是英文,是汉语拼音。”狄农说。

伍乐婷拼读着:“qian——千;li——里?”

“不是‘千里’,是‘钱丽’——一个女孩儿的名字。”

伍乐婷露出不解的神情。

狄农一边摇着头,一边笑道:“要不是你今天发现,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鬼丫头在柜子底部做了这种记号。”

“这个钱丽是您的什么人?”

“和你一样。是以前曾经照顾过我过一个小姑娘。”

“就是上一个照顾您的女孩儿?”

“不。”狄农微笑着摇头道,“她是最早照顾我的几个女孩之一。让我想想……大概是十年前吧。”

伍乐婷张口结舌地望着狄农。她又想起了狄农第一天说过的话——他在这里住了十三年。

狄农好像并不打算强调他在这里居住的时间问题。此时他沉浸在愉快的回忆中。“我都快忘记这丫头了。现在又想起来了——大眼睛,圆脸蛋,马尾辫,喜欢穿花裙子。她是个古灵精怪的丫头,精力充沛、活泼大方,爱跟我开玩笑,也喜欢听我讲故事。以前那些照顾过我的女孩中,她是最让我喜欢的一个了,就像我的孙女一样。”

“她,当时多少岁?”伍乐婷问。

“我记得她那会儿是卫校的学生,大概十六岁吧。她是暑假来这里打临时工的,只照顾了我两个月。那两个月我非常愉快。”

十六岁。伍乐婷心中暗忖。如果狄农说的是真的,那这个女孩儿现在应该二十六岁了。只比我大一岁。

“狄老,您当时也跟她分享了这个柜子的秘密?”

狄农点着头。“是啊,我当时也叫她拿这本相册出来看过几次。”他又笑起来。“但我没想到这鬼丫头悄悄用笔在柜子底部写下了她自己名字的拼音。听你念起来,还全都是用大写字母来表示的?哈,这丫头不会是想学达?芬奇,用‘密码’来留下信息吧?”

“您那会儿也跟她讲了关于达?芬奇的故事?”

“嗯。记得吗,我跟你说过,我已经有十多年没跟别人讲过这些事情了。实际上,这十多年来,我就只跟你和这个叫钱丽的女孩儿讲过这些故事。”

伍乐婷想了想,提醒道:“可是您说,蒙娜丽莎眼中的那些字符,您只跟我一个人讲过。”

“对呀,没错。”狄农说,“我当时跟钱丽讲了关于达?芬奇的故事,却没有告诉她蒙娜丽莎的秘密。”

这意味着什么?伍乐婷思忖着——他更信任我吗?她接着问道:“您觉得她为什么要在柜子底部留下自己的名字?”

狄农耸了下肩膀。“我猜就是闹着玩儿吧。可能她知道自己只能在这里呆两个月,想悄悄留下点儿记号;也可能是想开个玩笑,当有人再次打开这个隔层的时候,会惊讶地发现她留下的痕迹。”

伍乐婷轻轻点着头。“那么,您现在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狄农摇头道:“没有,她那时还没有手机呢。”顿了片刻。“而且,她可能认为没有必要跟我留联系方式,因为她觉得我不可能活过半年……”

伍乐婷愣愣地想道,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听起来怎么也不像是疯话,更不像是瞎编的。

狄农这时提醒道:“把柜子恢复原状吧,快到午饭的时间了。记住,这是我和你的小秘密。”

“哦,好的。”伍乐婷把相册放回原位,然后将隔板合拢,再把一堆东西放回到柜子里,关上柜门。

十多分钟后,麦太太送来了午餐。伍乐婷喂狄农吃饭。之后,狄农按惯例睡午觉。

伍乐婷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出神,心中计划着一件事情。

晚上回到家后,伍乐婷跟好友刘苓打电话。

“刘苓,你今晚不上晚课吧?”

“不上,在寝室呢。有事吗,乐婷姐?”

“你在读医科大学之前,是读的卫校,对吗?”

“是啊。”

“你是哪一级的?”

“我想想……05级的。怎么了?”

伍乐婷没回答她的问题,继续问道:“你认不认识比你大几届的同学?比如03、02级的。”

“认识一些。”

“那你认识钱丽这个人吗?”

“不认识。”刘苓在电话里反问道,“谁呀?”

“你别管她是谁。”伍乐婷认真地说。“我现在想找她。你帮我问一下你认识的那些高年级的学长学姐,看他们认不认识这个人。”

刘苓想了想。“我试试吧。但是不一定能问到哦。”

“你尽量帮我问吧。刘苓,这件事对我很重要。问到了我一定请你吃大餐。”

“你说的那个名字是哪两个字?”

“钱丽。钱币的钱,美丽的丽。一个女孩儿。”这是伍乐婷下午向狄农问清楚了的。

“你想知道她什么?”

“她的联系方式,还有……在哪里住或者在哪里工作什么的。”

“这人不会是你的情敌吧?”

“别胡说!我哪儿来的男朋友?”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帮你问问吧,问到了回你的话。”

“拜托了,刘苓。”

挂了电话,伍乐婷躺到床上,长吁了一口气。现在她能做的,就只有等待了。如果真有钱丽这个人,而且能跟她联系上,那很多事情都能找她求证了。

但是,等了一个晚上,刘苓也没有打来电话。伍乐婷未免感到失落——看来打听一个人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第二天,伍乐婷在照顾狄农的时候,尽量表现得不那么心事重重。可直到下午,狄农睡完午觉,也没等来刘苓的电话。伍乐婷沮丧地想,这事可能没什么希望了。

没想到,四点过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伍乐婷心中一震,赶紧摸出手机——果然是刘苓打来的!她心中暗喜,表面上却装出平静,对狄农说:“狄老,我到门口去接个电话。”

“去吧。”狄农说。

伍乐婷快步走到走廊尽头,接通电话:“刘苓,你帮我问到了吗?”

“我帮你问了不下十个人,终于打听到了。”刘苓用疲惫的口吻说。

“太好了!”

“别这么高兴。我没问到她的电话,只问到了她的工作地点——我那个学姐也只知道这么多。”

“没关系,你说吧,她在哪里工作?”

“市三医院,听说是个妇产科的护士。”

“这就行了,谢谢你,刘苓!下次我请你吃那个……你想吃那家,叫什么?”

“苏坦土耳其餐厅。”

“对。改天我们就去吃。就这样啊,挂了。”

收起电话,伍乐婷精神大振。果然有钱丽这个人,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个钱丽……不过,现在知道了她工作的地方,就可以去找她了。

今天下班后,我就到三医院去……哦,还要先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她今晚上不上班。对,就这么办。

伍乐婷拿定主意,转过身去,遽然看到身后站着一个人,吓得惊叫一声,后背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她定睛一看,是院长。

“葛……葛院长,您怎么在这儿?”伍乐婷吞吞吐吐地说。

“我上楼来随便看看。”院长沉着脸,“你怎么没在病房里?”

伍乐婷十分尴尬:“我……出来接个电话。”

“接电话用得着到走廊尽头来接吗?不能就在门口接?”

伍乐婷张着口,无言以对。

“你经常这样吗?”

“不,只有今天这一次。”伍乐婷感到委屈。

“你跟谁打电话?”

“我的大学同学。”

“你们在聊什么?”

伍乐婷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院长。“这是我的私事,葛院长。”

短暂的沉默。“既然是私事,就不要在工作时间闲聊,而且还离开病房这么远。伍乐婷小姐,你这是擅离职守。”院长严厉地指出。

天哪,我只是一个护理人员,又不是监狱的看守。伍乐婷忍住没有说出来。

“好了,我希望以后不要再发生这种情况。”院长说,“你回病房去吧。”

伍乐婷点了下头,快步离开。

“等等……”院长突然叫住她。伍乐婷回过头来。

“我想,有必要提醒你一下。伍乐婷小姐,你没有忘记合同上的内容吧?”院长凝视着她说。

他……猜到了我电话的内容?伍乐婷心中暗暗吃惊。不,不可能——她迅速回想着——刚才我在电话上说的话,没有一句会透露出我想干什么……想到这里,她底气足了许多,回应道:“是的,葛院长,我没有忘。”

“那就好。你知道,如果违约的话,你要支付10倍的工资作为违约金——希望你谨记此条。”

“我明白。还有别的事吗,葛院长?”

“没有了,你去吧。”

伍乐婷走到病房,推门进去,将门关拢。

葛院长面无表情地凝望着伍乐婷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十四

下午下班后,伍乐婷在下山的路上,打114查询到了市三医院妇产科的电话。她立刻打了过去。

“你好,三医院妇产科。”对方接起电话。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好,我是钱丽护士的朋友。”伍乐婷谎称道,“我想问一下,她今晚上班吗?”

“我看看……”对方好像是在查找名单。“嗯,今晚有她值班。”

太好了!“好的,谢谢!”她挂了电话。

来到公路上,伍乐婷招了一辆出租车,晚饭都顾不上吃,直奔三医院。

坐在车上,伍乐婷设想着该怎样跟钱丽说起此事。仅仅是证实一下,她当初有没有照顾过狄农——还是跟她深入交谈,了解更多的情况?当然,能了解得越详细越好。但是——伍乐婷有些担心——这样一来,也许会暴露自己现在正在照顾狄农的事实。如果让院长知道了……

算了,到时候看情况而定吧。不想这么多了。

到了三医院,伍乐婷在大厅的咨询台问到了妇产科所在的大楼。她乘坐电梯到达妇产科住院部。医科大学毕业的她非常清楚,护士一般不在门诊,在住院部的可能性大得多。

妇产科的住院部里住满了待产的孕妇。伍乐婷初略估计,这里的病房不会少于100间。看来挨着找是不可能了。她来到护士站询问。

“钱丽?她主要负责702——705病房。”一个老护士告诉伍乐婷。又问,“你找她干什么?”

“我是她的一个朋友,来看看她。”

“要不要我帮你叫她?”

“可以吗?真是太谢谢了。”

老护士抓起台子上的电话,拨了一串数字。接通后,她说道:“钱丽,你现在有空吗?……很忙?那你忙完后到护士站来一下吧。你的一个朋友来找你……嗯,女的。她正在这儿呢……”

老护士望向伍乐婷。“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糟了。伍乐婷心中咯噔一下。我谎称是她朋友,没想到她会问我的名字。事到如今,她只有硬着头皮回答道:“我叫……伍乐婷。”

老护士把这个名字告诉钱丽。果然,她很快就疑惑地望着伍乐婷说:“钱丽说不认识你呀。”

“我是她一个朋友的朋友。”伍乐婷尴尬地说,“找她有点儿事,就耽搁她一小会儿。”

老护士转达了伍乐婷的话。这次她挂了电话,说:“钱丽请你等一会儿,她忙完就过来。”

“诶诶,好的。”伍乐婷松了口气。她坐在走廊的排椅上等待。现在肚子有些咕咕叫了,但她不知道钱丽什么时候会来,只好忍着,不敢出去吃饭。

等待的过程中,伍乐婷一直关注着走廊上来来往往的每个年轻护士,试图通过直觉认出钱丽。大概四十分钟后,从左侧通道走过来一个漂亮的女护士。伍乐婷眼前一亮——大眼睛、圆脸蛋——和狄农的描述差不多。会不会就是她?

这个女护士走到护士站,问刚才打电话的老护士:“袁姐,起先找我那人还在吗?”

真的是她!伍乐婷心里一阵激动。没等那老护士回答,她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钱丽面前,微笑着说:“你好,是钱丽护士吧?我叫伍乐婷。”

“你好。”钱丽友善地回答,一看就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你找我什么事?”

“嗯……我是通过我在卫校的一个朋友打听到你的工作地点,才找来的。想耽搁你一点儿时间,问件事情。”

“什么事,你问吧。”钱丽大方地说。

伍乐婷望了望周围,说:“我们能不能找个安静点儿的地方说话?”

钱丽略微考虑了一下。“好吧。但是我真的很忙——这段时间生孩子的孕妇特别多。不能耽搁太久。”

“我知道,就几分钟,不会太久的。”

“那好,我们到露台上去谈吧。”

钱丽带着伍乐婷来到走廊旁边一个宽阔的露台。这里是提供给病人们散步的地方,现在因为是吃晚饭时间,一个人也没有。她们走到花坛旁,钱丽面向伍乐婷。“现在可以说了吧?”

“嗯。”伍乐婷点头。“是这样,我想向你证实一件事情。”

“什么事?”

“你以前读过卫校,对吧?”

“是啊。”

“大概十年前,你在卫校还没毕业的一个暑假——你有没有到过‘仁爱临终关怀医院’打工?”

钱丽怔了一下,缓缓点头.“对,有这件事。”

伍乐婷压抑住激动的心情。“那么,你当时是不是负责照顾一个特殊的老人,叫做狄农?”

“啊……”钱丽惊呼道,“你……怎么会知道?”

“为什么你这么吃惊?”伍乐婷凝视着钱丽的眼睛,“这件事不该有人知道吗?”

钱丽忽然显得窘迫起来,她躲避着伍乐婷的目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件事,是一个……”

“是一个秘密。”伍乐婷替她说了出来。“对吗?”

钱丽惊诧地张大了嘴。“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请放心,我没有任何恶意。我只是想了解当初是怎么回事而已。”

“抱歉,这件事情恐怕我不方便告诉你。”

“我明白。”伍乐婷点头道,“因为你当初签了一份合同,上面规定必须对此事保密,对不对?”

钱丽此时已经震惊得目瞪口呆了。“天啊,你真的什么都知道!”

“是的,我知道。所以你没有必要对我隐瞒。况且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就算违约,也不必支付10倍工资作为违约金了。”

“你看过这份合同。”钱丽瞪大眼睛说。

“可以这么说。”伍乐婷点头。

静默了片刻,钱丽问道:“你跟我打听这件事,到底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只想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会去那里打工;你的工作内容是什么;还有,你跟狄农老人相处的一些细节——就这些,能告诉我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就当是帮我的忙,好吗?这件事对我非常重要。”伍乐婷诚恳地说。

钱丽和她对视了一刻。“好吧。这件事,虽然已经过了十年,但我仍然印象深刻。我一生中很少遇到这种特殊而幸运的事。”

“幸运?”

“可不是吗?”钱丽仰望夜幕渐临的天空,回忆道,“我那时才十六岁。暑假到来之前,我从学校的公告栏看到一则招聘暑期护工的启示。我想锻炼自己,也想赚点儿零花钱,就去应聘了,没想到一下就成功了。

“能应聘上已经令我十分欣喜了。然而更令我意外的是,那家临终关怀医院的院长竟然主动提出要给我高薪。那时的我只是个学生——一个单纯幼稚的小姑娘。就算只给我一个月三、四百块钱,我都很满足了。但是,我居然拿到了想都不敢想的高工资——每月2000元!一个暑假就是4000元!你知道吗,当时我爸妈的月薪都没这么高!”

伍乐婷点着头,表示理解——和我那时的感觉一样。她暗忖。

钱丽的话匣子打开后,似乎就关不上了:“当然,获得高薪的代价,就是要签一份看起来有些古怪的合同——你已经知道内容了。不过,在我看来,那合同上规定的条款实在是太容易办到了——不就是保密吗,这有何难?况且,工作内容又十分简单,只需要照顾一个老人就行了——这种好事可不是经常都能遇到的。”

伍乐婷意识到接下来的部分是重点了。“你是怎么照顾狄老的?”

钱丽回忆着:“很容易,也很轻松。我记得,就是喂他吃饭,帮他擦擦身子什么的。然后,就是陪他聊天了。”

伍乐婷巧妙地提示道:“为什么你要喂他吃饭呢?他不能自己吃吗?”

钱丽想了想,“啊”地低呼一声:“我记起来了,他的双手都被固定在病床的两侧,无法自由活动。原因好像是……因为他精神有问题。”

全都对上了。伍乐婷深吸一口气,进一步证实。“是那个院长告诉你的,对吗?”

“是的,是他告诉我的。”

“那你自己怎么认为呢?你觉得狄老精神有问题吗?”

钱丽几乎想都没想就回答道:“说实话,我真没感觉到他有精神问题。他十分和蔼可亲,言谈举止也挺正常的。除了……有时他会说一些比较怪异的话。”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其实就是跟我讲故事。他十分擅长讲故事,经常让我听得入迷。”

“你还记得那些故事的内容吗?”

钱丽摇头。“记不清楚了,隔太久了。但我隐约有些印象——那些故事都挺神奇的,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比如关于达?芬奇的故事?”

钱丽愣了一下,随即连连点头:“对对,他讲过关于达?芬奇的故事……老天,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你是狄老的什么人?”

伍乐婷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将话题岔开:“我还知道,你分享了他那个矮柜子的小秘密。并且,你悄悄用圆珠笔在柜子底部写下了自己名字的拼音字母。”

“啊……噢!”钱丽双手抚在脸颊,脸色微微泛红。她现在的表情非常复杂——感动、惊愕,又有些不好意思。“天啊,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几乎都忘了这事儿!对,我确实这样做过。我想跟后来发现这个柜子秘密的人开个玩笑。但我没想到竟然有人知道这代表我的名字……”

突然,她意识到了什么,问伍乐婷:“你就是那个发现柜子秘密的人?”

伍乐婷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发现的?”钱丽问,忽然又像是想到了答案。“你是狄老的孙女?”

“狄老没有告诉过你吗?他连儿女都没有,哪来的孙女?”

“那是怎么回事?”钱丽刚问出口,又猜测了一种可能性。“狄老临死之前,把这个柜子送给了你?”

事到如今,伍乐婷实在是忍不住了。她盯着钱丽的眼睛说:“如果我告诉你,狄老根本就没有死,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你相信吗?”

钱丽睁大双眼,瞪着伍乐婷看了足有半分钟,摇头道:“不,这不可能。他当时患了绝症,好像是……”

“白血病。”

“对,而且已经无法医治了。正因为如此,他才住进临终关怀医院的。他……不可能现在还活着。”

伍乐婷无意继续谈论这件事情,她要证实的事已经非常清楚了。她冲钱丽笑了笑:“谢谢你,钱丽护士,我想了解的事情就这么多。不打扰你工作了。真的非常感谢,再见。”

说完,伍乐婷朝走廊走去。钱丽愣愣地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发呆。

走出三医院,伍乐婷缓步行走在大街上。现在她脑中思绪万千,竟然忘记了腹中饥饿。她必须将心里的所有疑问和困惑清理一遍。

目前看来,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狄农说他在这家临终关怀医院住了十三年,事实果然如此!他没有骗我,更不是在说疯话。相反,撒谎的人是葛院长!他非常清楚狄农在这里住了多久,并且欺骗了每一个来照顾狄农的女孩。让她们都认为,自己在离开不久后,狄农就因病去世了。

现在的疑问是——葛院长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把狄农的双手固定起来,又每隔一段时间找不同的人来“照顾”他——实际上可能是监视他——这样处心积虑地把狄农控制起来,究竟有什么目的?这会不会是个阴谋?

而且,奇怪的还有另一件事——狄农为什么对此并不反感呢?对了,他说过,自己以前曾做过一件错事。为此,他愿意用一生来赎罪。这件“错事”究竟是什么?和葛院长有关系吗?

突然,伍乐婷猛地想起第一天来应聘时,葛院长特别叮嘱她的一件事——

假如这个老人某一天突然死了,或者是你预感到他要死了,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告诉我。

啊——伍乐婷心中一惊,一个念头从她脑中冒了出来——难道,院长把狄农“养”起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等他死?

可是,狄农死后——假设他死后,会发生什么事呢?

这时,伍乐婷又想起了狄农跟她讲过的那些扑朔迷离、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希望蓝钻的真相;达尔文不为人知的秘密;达?芬奇留给世人的“信息”——老天啊,如果他说自己在临终医院住了十三年是真的,那这些事情,会不会也是真的?

一系列无法得知的疑问交织盘旋在脑海里,使伍乐婷感到深深的迷惘。更令她困惑不安的是,现在她已经卷入到了这件事情之中,是趁早全身而退,还是留下来,进一步弄清此事?

一阵微风轻抚伍乐婷的面颊,仿佛吹散了她的一些烦恼困惑,令她清醒了许多。

我怎么可能就这样离开呢?这件事情的背后,一定有着重大的隐秘。我既然接触到了这件事,就应该利用这个机会查出真相。

不解开这个谜,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十五

“……大金字塔的高度大约相当干一座40层高的建筑,由2千3百万块矩形石灰岩建成,平均每块岩石重约25吨。岩石之间契合紧密。岩壁外面还曾经贴有一层抛光的石灰石面板,夸金字塔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很远的地万都可以看到。拿破仑曾形容它如同遥远地平线上的一颗熠增闪耀的钻石。据说,那时从巴勒斯坦都能看到它。它的侧壁与地面成51度角,底面是几乎完美的正方形平面。它的建筑数据极为精确,在世界建筑中可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就算使用现代的激光定位万法,也无法修建出一座在足寸定位上可以与之媲美的建筑作品。关于它底部正万形和水平面的定位方法,至今仍然是个谜……”

电视上播放着一个名为“世界奇迹之大金字塔”的科普节目。伍乐婷陪着狄农观看。她不时瞄一眼坐在床上的秋农,发现他看得目不转睛,显然兴致十足。

伍乐婷拿起桌子上的苹果和水果刀,小声问道:“狄老,您想吃苹果吗,”

“别说话。”狄农迅速摆了下手,眼睛没离开电视屏幕。

伍乐婷怂了下肩膀,把刀和苹果放下了。她继续观看,心里有些犯疑,不知道这款节目为何如此吸引狄农注意。

“……大量的奴隶借助畜力和滚木,把巨石运到建筑地点,他们又将场地四周天然的沙土堆成斜面,把巨石沿着斜面拉上金字塔。就这样,堆一层坡,砌一层石,逐渐加高金字塔。建造胡夫金字塔花了整整20年的时间……”

伍乐婷注意到,电视里介绍金字塔的建造过程时,狄农皱起了眉头,不住地摇头。

节目继续播放着。

“……大金字塔内部的‘国王室’,位于整个金字塔的正中,犹如—颗心脏。这里就是停放法老石棺的地万。观光大金字塔,必定要到国王室。在这里,你可以感受到这世界上最大的陵墓所带来的震撼……”

看到这里,狄农牵动嘴角笑了一下,似乎带着一些嘲讽的意味。伍乐婷实在是读不懂他的心思。

几分钟后,节目播完。狄农说:“把电视关了吧。”

伍乐婷用遥控器关了电视。一阵静默后,她问道:“狄老,您刚才笑什么?

狄农一边摇头一边苦笑:“人类的科技已经非常先进和发达了.但对于一些远古文明的研究,却还是停留在小学生的水平——这些科普节目,根本就像是旅游指南。介绍的所谓‘知识’,实在是既幼稚又荒谬——跟事实真相,边儿都挨不上。”

伍乐婷问:“这节目上哪些地方说错了?”

“除了最开始那一段介绍外,后面的几乎没一样靠谱。”

“比如呢?”

“比如金字塔是怎样建造的。耶节目上说是借助畜力和滚木——完全是一派胡言。要知道,滚木需要是树的树干才能做成,可尼罗河流域树木稀少。在尼罗河岸分布最广、生长最多的是棕榈树。但古埃及人既不可能大片砍伐棕桐树,质地偏软的棕榈树也无法充当滚木。并且,棕榈树的果实是埃及人不可缺少的粮食来源,棕榈树叶又是炎热的沙漠中唯一可以遮阳的材料。这么宝贵的树木,怎么可能用来做滚木?

伍乐婷思索着,认为狄说的很有道理。她问道:“耶如果不是用这种万法.金字塔是怎么建造的呢?”

狄农眨了眨眼睛。“你猜呢,”

伍乐婷很认真地思考了几分钟,说:“我实在是猜不出来。”

狄农笑道:“其实这个万法并不难,你知道钢筋混凝土吧7”

“啊……我知道。但是,钢筋混凝土是近代才发明的技术呀。4500年前的古埃及人,怎么可能掌握这种技术?”

“我只是打个比喻。古埃及人用的并不是钢筋混凝土,但他们使用的是一种类似的混合物。”

“他们是用什幺来混合的?”

狄农神秘笑了一下。“这个技术现在已经失传了.实际上,在当时的埃及,这也是个秘密。除了修建金字塔的那些工匠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然而,这些工匠在修建完成后,都被处死了.目的就是为了让这个秘密不泄露出去。”

伍乐婷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这个技术为什么要保密?”

“因为这是当时的人类不该掌握的技术。如果泄露出去,很多秘密都会随之曝光。”

伍乐婷愣愣地望若狄农——这种神秘的腔调又来了。

“不过现在钢筋混凝土的技术已经发明了.所以这个技术也就用不着保密了。”狄农继续说,好像他就是这个技术的掌握者。“让我告诉你吧,这种混合物是用一些粗加工原料和植物提取物根据特定的比例混合而形成的。”

“植物提取物?”怔乐婷觉得非常新鲜。“什么植物?”

“几种埃及特有的植物。”狄农详细地介绍道,“用水分解后的石灰岩浆、高岭土、沙和埃及碱盐……把这些材料和植物提取物搅拌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种流体混合物。这种类似混凝土的混合物容易桶装运输,将它浇注进木制模具,就能制威特定的结构和形状,金字塔的四壁就是用这种混合物修建起采的。”

伍乐婷听得出神。狄农详细而具体的讲解,很难让人认为这是瞎鳊的。听起来造就像是古人最可能采用的建筑方式,甚至是唯一可能的方式。

“那么……狄老。您说这是人类不该掌握的技术,那古埃及人怎幺会知道呢?”伍乐婷提出疑问。

“很显然是某个‘特别的人’提供给他们的.为了某种特殊的目的。”

“特别的人?”伍乐婷勉强笑了一下。“不会是外星人吧?”

狄农摇头。“外星人怎幺可能知道地球上的植物提取液有这种用途?在地球上居住了这么久的人类都不知道。”

“那这个‘特别的人’指的是?”

狄农缄口不语。过了一会儿,开口道:“这个暂时不能告诉你。”

“讲吧。”伍乐婷并不勉强。“那您说的特殊目的是什幺?”

“就是建造金字塔的目的。”

“金字塔不是法老的陵墓吗?”

狄农摇头道:“这是人类对金字塔最大的误读。”

伍乐婷惊诧地问道:“难道……您的意思是,法老修建金字塔,并不是想把它当做陵墓?”

狄农笑了笑。“你知道泰始皇吧?”

“当然知道。”伍乐婷不明白话题怎么一下跑到中国古代去了。

“秦始皇灭百国,当上首位完成中国统一的秦朝的开国皇帝后,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伍乐婷想了想:“江山稳固?”

“这当然也是他的.心愿,但不是最大的心愿。”

伍乐婷想起了秦始皇命徐福东渡,寻找不死药的传说。“我明白了。”她说,“他最大的心愿是长生不死。”

“对。”狄农肯定道。“对于任何一个执掌大权、受尽景仰的国君来说,没有什么事情会比长生不死更具诱惑力。不仅秦始皇,全世界的国王和皇帝都在做着同样的梦。”

“那么,埃及法老修建金字塔,也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伍乐婷感到匪夷所思。“可是,金字塔怎幺可能让人长生不老?”

狄农望着她说:“你知道‘金字塔能’吗?”

“啊,我听说过。”伍乐婷回忆道,“我以前在一本科普杂志上看到过关于金字塔能的介绍。好像说的是金字塔形的构造物.其内部会产生一种无形的、特殊的能量。”

“嗯。这个现在已经不是秘密了。各国的研究者们得出结论——金字塔能可以使肉类、水果、奶类等脱水干化而不腐烂变质:还能使贵重金属类物品长期保持其原有的金属光泽。更奇妙的是,这种能量可以增强人体细胞、组织的活力,提高人体自身的免疫功能,延缓衰老进程——夸张一点的说法就是,能使人返老还童。”

“这真的可能吗,”伍乐婷皱起眉头。

“你觉得呢?”狄农反问道。

“我认为显然是不可能的。否刚的话,人类不是早就找到长生不老的方法了。”

狄农微笑道:“你的逻辑非常正确。”

“这么说全字塔能实际上是被学者们夸大其辞了?法老想要通过金字塔达到长生不老的愿望,也跟秦始皇一样落空了。”伍乐婷说。

狄农沉寂片刻,说道:“这样吧,让我把这件事情的始末从头到尾地告诉你。你自然就知道金字塔的秘密了。”

“太好了。”伍乐婷期待地说。

“法老是对古埃厦国王的统称。我要说的,是埃及法老中最出名的一位——胡夫法老。”狄农开始娓娓道来。“他统治时期的古埃及,国力强盛、政权集中。这使得胡夫成为了埃及最强大的浩老之一。当然,他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者。从很多方面来看,他都和秦始皇有着很多共同之处。”

伍乐婷点着头,听得十分认真。

“之前提到了,胡夫和嬴政一样,最大的愿望就是长生不死。为此他煞费苦心,试图寻找各种途径和方法,却始终事与愿违。直到有一天,他听到传闻,说开罗出现了一个‘神人’。这个人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而且,他还使用各种闻所未闻的方法给人治病,并教授人们一些先进的技术。

“胡夫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神人’也许能帮他实现长生不死的愿望。于是,他下令将这个人‘请’进宫内——实际上是强行把他抓进宫。”

“这个人,就是你之前提到的那个‘特殊的人’。”伍乐婷猜到了。

“是的。胡夫秘密会见了这个‘神人’。他非常狡猾,一开始并没有直入主题,而是问了很多各方面的问题,希望得到解答。‘神人’并不知道胡夫是在试探自己,将所有问题的答案都老老实实地说了出来——这使得胡夫坚信他确实是‘无所不知’。这时他才向‘神人’请教长生不死之法。并且暗示那人,如果他无法帮自己实现愿望,就要将他终身监禁,甚至杀死。”

“等于是胁迫那个人。”

“就是这样。所以,考虑到自身和家人的安危,‘神人’只得妥协。他告诉胡夫,有一种方法能做到长生不死。但为此要建造一种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的庞大建筑物。这种建筑物的名字叫做‘金字塔’。

“胡夫第一次听说这个奇怪的名字。而他在看了‘神人’画出的金字塔构造图时,更是十分震惊。但同时他也怀疑,仅凭这样一座建筑物,真能实现长生不死吗?

“‘神人’告诉胡夫,金字塔独特的形状,可以吸收电磁波、地球磁场,以及神秘的宇宙能量。各种不同的能量聚集到金字塔内部,相互产生作用,最后会形成一种奇妙的‘金字塔能’。这种能量可以使人永葆青春,长生不死!

“但是,‘神人’也指出重要的一点——虽然所有金字塔形状的建筑物,都能够产生金字塔能,但效果却相差甚远。比如小型的金字塔,也许就只能存放一些食物,延缓其腐败时间罢了。用今天的话说——当个电冰箱用还可以。如果要做到让人长生不老,只有按照一定比例和大小修建出来的巨大金字塔才行!”

伍乐婷听得目瞪口呆。“这个金字塔,就是后来的胡夫金字塔!”

狄农微微点头。“听我把这件事情说完吧。胡夫听完‘神人’的解说后,相信了这个叫做金字塔的建筑物能够实现自己长生不死的愿望。于是,他调动大量的奴隶,任命‘神人’为宰相,负责建造金字塔。”

“修建的方法,我之前已经说过了,就是用一些粗加工原料和植物提取物混合,做出巨石——这毫无疑问是只有这个‘神人’才知道的方法。用这种技术,不到10年的时间,就修建出来大大小小的金字塔90多座。当然有三座金字塔最为巨大,分别是胡夫金字塔、哈夫拉金字塔和孟考拉金字塔——这是准备给胡夫和他的儿子、孙子的。而其中最大的一座就是胡夫金字塔。”

“大小不等90多座?”伍乐婷不解地问道,“干嘛修建这么多?不是只有特定比例和大小的金字塔,才能做到长生不死吗?”

“没错。”狄农说,“但胡夫是一个非常狡猾的人。他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其实只有那一座大金字塔。但是为了掩人耳目,他对外宣称,修建金字塔是将用于作为历代法老的陵墓。所以,除了身边的一两个亲信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修建金字塔的真正目的——这个秘密至今都无人知晓。”

“胡夫为什么要如此严格地保密呢?”

“因为他非常自私。不过话说回来,长生不老这样的事情,谁又愿意和普天下的人共同分享呢?胡夫为了掩人耳目,除了修建多座金字塔之外,还将之前几位法老的石棺移到了修好的金字塔内(由于金字塔能的缘故,这些尸体后来成了木乃伊),可谓是把戏演到了家。这样一来,更没人怀疑金字塔是作为法老陵墓这样一个‘事实’了。”

伍乐婷感叹道:“真是处心积虑呀。”

狄农点头。“所以这也就解释了另一个问题。现在的考古学者认为,埃及最早的金字塔修建于胡夫法老之前,因为他的上一代法老的尸体和棺材,就已经出现在金字塔内了。但实际上,原因就是刚才说的那样——这是胡夫刻意安排的。主张修建金字塔的第一个人,就是胡夫。”

“那么,金字塔修好后,接下来呢?”伍乐婷问。

“接下来胡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参与修建金字塔的奴隶全部活埋了——当然是为了灭口。可能你会立刻想到——那个‘神人’呢?他的命运如何?”

“对。”伍乐婷连连点头。“这正是我想问的。”

“胡夫为了验证金字塔是不是真的具有令人长生不死的神力,带着‘神人’住进了大金字塔的‘国王室’内。他在那里住了30天,亲自感受到了金字塔能所带给他的奇妙功效。这时,他丝毫不怀疑金字塔能使自己长生不死了。同时,在这30天内,他通过和‘神人’的交谈,套出了金字塔的所

有秘密。胡夫意识到‘神人’的利用价值到此为止了。为了独占这个秘密,他必须将其杀死灭口。”

伍乐婷露出担忧的表情,完全沉浸在了故事之中。

“其实‘神人’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所以,离开金字塔后,他向胡夫提出了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他对胡夫说——‘尊敬的胡夫法老,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请看在我帮你建造金字塔的份上,答应我的一个请求——砍下我的头,然后弃尸荒野就行了。’”

“啊……那胡夫答应了吗?”

“其实,胡夫念他有功,本来是打算处死他之后,将他厚葬的——也就是搬到某座金字塔内制成木乃伊。但是既然‘神人’提出了这样的请求,他也就答应了。于是,胡夫让刽子手将‘神人’斩首,然后命人秘密地将尸首抛弃在了一个峡谷里。”

伍乐婷叹息道:“这个‘神人’最后的结局,竟然如此可悲。”

“别着急,我还没讲完呢。”狄农接着说,“事情出现了戏剧化的转变。将‘神人’处死后,胡夫竟然又后悔了,他回想起这么多年来,‘神人’尽心尽力帮他建造金字塔;明明知道自己是被利用,却无怨无悔……想到这些,胡夫觉得自己错杀了一个难得的忠臣。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回‘神人’的尸首,把他像法老一样厚葬在金字塔中。

“其实当时离处死‘神人’只隔了不到一天。于是,胡夫立刻命人到峡谷下去,找回‘神人’的尸体。结果,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去找尸体的一队人回来后,竟然只带回了‘神人’的身体。他们告诉胡夫,‘神人’的头颅不见了。

“胡夫勃然大怒,认为是这些人办事不力——他不相信这么短的时间,头颅就会消失不见——就算是被野兽吃了,也该剩下头骨才对。于是,他重惩了这些人,又派另一批人去找。这次去的人几乎把那个峡谷翻了个遍,却还是找不到那颗头——或者头骨。他们硬着头皮回去报告。胡夫这次无可奈何了,只有接受这个事实。

“胡夫命人把‘神人’的身体制成木乃伊,装进石棺中,安放在一座金字塔内。几千年后,考古学家在一座金字塔内发现了一具无头木乃伊,就是这个‘神人’的。”

“消失的头颅……”伍乐婷眉头深锁,喃喃道,“这一段,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狄农默默地注视着伍乐婷。

过了一分钟,伍乐婷骤然抬起头来说道:“啊,我想起来了!您跟我讲的,关于希望蓝钻的故事中,路易十六被行刑后不久,头颅也消失不见了!”

狄农微微点着头。

伍乐婷问道:“狄老,为什么这两个故事,都有类似的情节呢?”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呀。”狄农说。

“这两个故事……有什么联系吗?”

狄农沉吟一下,说道:“其实不止这两个故事,我跟你讲的所有故事都有联系。”

伍乐婷愣愣地问:“什么联系?”

“讲故事的人都是我呀。”

伍乐婷皱了下眉,觉得这个回答像是在开玩笑。

狄农笑了起来:“好了,别去管这些了。我跟你说过,这些事情你不必去深究,当故事听就行了。”

“……好吧。”伍乐婷撇了下嘴。“关于胡夫法老和金字塔的故事,结束了吗?”

“当然没有结束,我还没讲到重点呢。你不关心胡夫到底有没有达到目的吗?”

“当然关心!”伍乐婷聚精会神。“请您继续讲吧。”

“刚才我说了,胡夫为了独享这个长生不老之法,对外宣称金字塔是法老的陵墓。而真正知道内情的,只有王后一个人。胡夫的儿子哈夫拉,以及孙子孟考拉都不知道——也就是说,三座大金字塔中,只有最大的胡夫金字塔才具有‘长生不死’的功能,另外的两座——哈夫拉金字塔和孟考拉金字塔,也只能用作陵墓而已。

“这正是胡夫的精明之处。他非常清楚,知道秘密的人越多,就越难保密。所以,他连自己的儿子和孙子都不信任,之所以让王后知道,大概也是想让她陪伴自己罢了。换句话说,他认为这个世界上有资格享受‘长生不死’的,就只有他和妻子两个人。”

“真是个可怕的人。”伍乐婷感叹道。

“为了在金字塔中享受和‘永生’。胡夫在修建金字塔——特别是大金字塔时,命令工匠在其内部雕刻了精美华丽的浮雕,把他今后要居住的房间布置得美伦美奂。并暗中储备了大量的水和食物(这些食物在金字塔内永远不会腐坏),足够两个人吃喝几千年。

“胡夫活到50多岁的时候,认为时机到了。为了掩盖真相,他让王后宣布自己突然死亡,然后找了一个替身,蒙蔽众人。所有人都把那个替身当做胡夫法老,将尸体制作成木乃伊,放进了大金字塔内。

“实际上,真正的胡夫已经住进了金字塔的一个密室中。而王后也宣布自己要陪葬——其实就是借机住进了金字塔里。胡夫‘死’后,他的两个儿捷德夫拉和哈夫拉先后继承法老之位——他们谁都不知道实情。当然,后世的人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听到这里,伍乐婷疑惑地问道:“他们住在金字塔里……那里通风吗,空气是否充足?”

狄农笑了起来。“很显然你对金字塔缺乏了解。把纸和笔给我,我画一张简单的示意图给你看吧。”

伍乐婷从皮包里摸出纸和笔,放到狄农的右手边。

狄农画出了一张表示金字塔内部构造的示意图,对伍乐婷说:“你看看吧。”

伍乐婷仔细地看了这张示意图,说:“我明白了,连接国王室的那两个通风井和下方的通道都能流通空气。”

“不,那个进入金字塔内部的通道是封了的,能流通空气的只有那两个通风井——当时,法老的陵墓可不像现在这样被当做观光点。胡夫‘下葬’之后,就没有任何人能进入其中。直到近代考古学家们再次打开金字塔的大门。”

“那些考古学家进入胡夫金字塔后,有何发现?”伍乐婷兴趣十足地问。

狄农耸了下肩膀:“什么都没发现。包括本来该在国王室内的胡夫的棺材都没发现。”

“这怎么可能呢?当时棺材应该是被放进了金字塔内的呀!”

狄农说:“如果你去埃及旅游,参观了胡夫金字塔,就会发现这个‘陵墓’内部的通道和陵室的布局宛如迷宫。我刚才画给你看的这张示意图,只是目前人们探索出来的、胡夫金字塔内部的一小部分罢了。当初那个‘神人’在设计金字塔内部的时候,设计了很多隐藏的密室和机关。这是因为,在蒙蔽众人之后,胡夫需要将国王室内

的棺材移到另一个‘隐藏墓室’内——别忘了,他和王后要在这里生活。国王室是他们的主要活动场所。一直有口棺材在面前,那多晦气。”

伍乐婷张大了嘴。“这么说来,棺材其实是在考古学家们没有找到的一间密室内。那么,胡夫和王后呢?”

狄农抬起头,凝望天花板,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都过了4500多年了,他们……”

“早就死了?”

狄农望向伍乐婷。“我可没说他们死了呀。”

伍乐婷惊诧地捂住了嘴。“天哪……他们还活着?现在还生活在金字塔内的一间隐藏密室里?”

狄农长叹一声:“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我后来再没去过埃及了,更没到胡夫金字塔里去过。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永生’了。”

说到这里,狄农凝视伍乐婷。“你知道吗?除了胡夫和他的王后外,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第三个人做过这种尝试——(胡夫)金字塔到底能不能让人长生不死,就连我也不敢肯定。”

“你……”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伍乐婷和狄农对视着,很想这样问,却感到难以开口。

沉默良久。狄农以一种轻松的口气说道:“不过,我从电视和书上看到一些有趣的报道,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事的话,也许刚才那个问题,我们就能知道答案了。”

“什么报道?”

狄农再次注视伍乐婷的双眼。“据说好些到胡夫金字塔观光的游客,都曾听到金字塔的某处发出奇怪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有人在低语。他们认为那是法老的鬼魂在作祟,或者是心理作用——但实际上,你想到了吗?”

伍乐婷张口结舌,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十六、

又是星期一,凌迪一声上午十点准时来到狄农的病房,为老人做常规的身体检查。结束之后,他在收拾医疗器械的时候,背对着狄农,小声地对伍乐婷说了一句:“出来一下好吗,我想跟你说一些事情。”伍乐婷望着他,点了点头。

凌迪走出病房后,伍乐婷对床上的狄农说:“狄老,我出去一下。”狄农似乎有些习惯了——几乎每次凌迪来过之后,伍乐婷都会出去跟这个医生说一会儿话。他点了点头。

伍乐婷和凌迪走到走廊尽头。伍乐婷想起上次葛院长看到自己出房门接电话的事。他对凌迪说:“什么事,凌医生?我只能出来一小会儿。”

“我知道。不会耽搁你太久的。”凌迪提着医疗箱说,“关于狄农的身体状况,我感到有些奇怪。”

“怎么了?”

“你知道,狄农的病历上写的是,他患有慢性粒细胞白血病,而且已经进入了无法治愈的晚期。我起初没有特别在意,但是现在算起来,我每周来给他做体检,已经有将近2个月了。我开始发现......有些不对。”说到这里,凌迪停了下来,眉头深锁。

“什么不对?说下去啊,凌医生。”伍乐婷急切的问道。

凌迪抿了下嘴。“可能你对这种病了解不多,但是我还是比较清楚的。患有慢性粒细胞白血病的病人,一般来说都有贫血。但是狄农脸色红润,丝毫看不出来有贫血的症状;另外,这种病的患者容易出血,比如流鼻血,牙龈出血等等——这么久了,你看过他出血吗?”

伍乐婷摇头。“一次都没有过。”

“那他有没有表现出乏力、头晕。或者气紧?”

“也没有,他精神状况很好,常常能长达一两个小时的和我聊天.”

“我想也是,我能看出他的精神状况良好。而且如果他以前出现过这些状况的话,你肯定早就告诉我了。”

“是的,凌医生,你觉得这说明了什么?”

“非常奇怪……难道你不觉得吗?他的病历上说他患有慢性粒细胞白血病,但他却没有表现出这种病的症状——出了偶尔有些盗汗这一点还比较符合。可是。出盗汗可不是慢性粒白血病人才会有的症状,很多老人都会出盗汗——这说明不了问题。”

伍乐婷盯着凌迪的眼睛,再次问道:“凌医生,你认为这些情况说明了什么?”

“我在想,他会不会是被误诊了?也学他根本就没有的慢性粒的白血病。”

伍乐婷望着凌迪,嘴唇张开一些,又闭拢了。

凌迪看出伍乐婷有些欲言又止。他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伍乐婷微微摇头。“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猜测什么?”

伍乐婷犹豫一下。说道:“我怀疑他不是被误诊。那份病历根本就可能是伪造的。”

凌迪大吃一惊。“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这样做?”

“请小声一点儿,凌医生。”伍乐婷不安地说,“我没有证据,只是猜测。”

“但是这种猜测肯定是有来源的——凭你这近2个月来对狄农的了解,对不对?”

“也许吧……”伍乐婷说,“其实我早就告诉过你,狄老这个人——包括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可能不是我们想象那么简单。”她思忖着说,“我早就这样认为,在听了他更多的故事后,我对这一点几乎坚信不疑了。”

“他跟你讲了些什么故事?”

“一些历史上著名人物的故事。也许确实像你说的那样,狄老比较喜欢跟我聊天。他跟我讲了很多奇妙的故事——达尔文、达芬奇、胡夫金字塔……虽然这些故事的主角各不相同,但是我总有种感觉,好像他是在说自己经历过的事情一样,真是……”

说到这里,伍乐婷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停了下来。

“怎么了,伍乐婷小姐?”

伍乐婷垂下眼帘。“我……不该跟你说这么多的。”

凌迪点着头说:“我懂。但是,伍乐婷小姐,其实你早就该猜到了。”

伍乐婷望着他。“猜到什么?”

凌迪把脸靠近她,低声说道:“我和你一样,都签了那份特殊的合同。”

伍乐婷睁大眼睛看着凌迪。确实,她早就想到了。现在凌迪把它点穿了。

“所以,我们俩其实是同盟战友——对外也许应该保密,但是我们互相之间,完全没有必要有所保密。”凌迪小声说,“就像我告诉你狄农的病情不对劲,实际上这也是违约的。但我相信你不会对别人说。就像你告诉我的事情,我也当然不会说出去。”

伍乐婷愣了一会儿,说:“你的意思是,我们俩可以私下沟通?”

“完全正确。反正我是非常愿意的。你知道,这件事我只能跟你说,不然憋在心里实在难受。不知道你怎么想?”

这句话令伍乐婷产生了共鸣,其实她早就想找个人倾诉和交谈了,却碍于那份合同的条约,只能把许多话憋在心里,实在是件痛苦的事。现在凌迪如此提议,正合她的心意。“好多,凌医生。我也愿意和你私下沟通。”

凌迪点了下头。“那么我们就别站在这里说了。我知道你不能离开病房太久,而且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嗯。”

“能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吗?”

伍乐婷告诉凌迪一串数字。凌迪摸出自己的手机,立刻打给伍乐婷。

伍乐婷的手机响起来后,凌迪挂断了电话。“把我的手机号码保存下来吧,有什么事,尽管给我打电话。”

“好的,凌医生。”

“那我就下去了。”凌迪冲伍乐婷点了下头,朝楼下走去。

躲在下方楼梯口的一个人,赶紧缩回身子,快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将门关上后,葛院长缓步走到办公桌旁。他神色阴冷,眉头深锁,拿起桌子上的一支铅笔,轻轻转动,随后“啪”地一声,将铅笔折成两截。

第二天早上,伍乐婷来上班时,路过四楼。她发现院长站在楼梯口,似乎是在专门等她。“伍乐婷小姐,请你来一下。”葛院长对她说完这句话,转身进入院长办公室。

伍乐婷心中略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她硬着头皮走进办公室。

葛院长已经坐在了办公桌后,他见伍乐婷进来后,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叠钱,摆在桌子上。

“这是这个月的工资,8000元,你数一下吧。”

伍乐婷的心往下一沉,她猜到了这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说道:“院长,这个月才23号,还没到发工资的时候呀。”

葛院长两手交叠,撑住下巴,露出一种琢磨不透的笑容。“你知道我是什幺意思,伍乐婷小姐。”

“您要辞退我?”葛院长站起来,走到伍乐婷面前,摇了摇头。

“不,不是辞退你。而是你现在这份工作,很快就会不存在了。所以——抱歉,我没有必要再聘请你。”

伍乐婷呆住了。“院长,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葛院长说:“是这样的,你的工作是负责照顾狄农老人,对吧?但是他几天后就会转院了——转到另一家临终关怀医院去。所以,你明白了吧?”

“转院?”伍乐婷惊讶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那家临终医院规模更大,配备了精神科医师,显然比我们这里更适合狄老。”

“那……狄老的意思呢?”

“他有精神疾病,本来这种事情是要征询他家人意见的。但是你知道,他没有家人,所以我们院方就帮他决定了。”

伍乐婷有些着急地说:“院长,狄老他……没有精神病——我……觉得。而且,不管怎么说,这种事也该遵循他自己的意思吧,”

“你怎么就知道他不愿意呢?”

“凭我对他的了解,我知道他一定不会愿意的。”伍乐婷肯定地说。

“但是,我们要为他提供更好的环境和服务,这是我们的职责。”院长说得叉正辞严。“可是,院长……”

“好了,别说了。”院长伸出手掌,示意她住嘴。

“伍乐婷小姐,这是我们院方的决定。不客气地说一句,你没有参与意见的权利。”

伍乐婷张着嘴,哑口无言。

葛院长的语气此刻又缓和了一些:“其实,你这两个月干得挺不错的。每天准时来、按时下班,一次都没迟到早退过。而且,狄老也很喜欢你——两个月来,你对狄老可能也有些感情。但是,我要提醒你的是,狄老是一个临终病人,他始终不可能在这里住太久的。你们迟早还是会面临分别。”

伍乐婷望着院长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到说谎的痕迹。但她什么也瞧不出来。

葛院长将桌上的钱递给伍乐婷。“拿着吧,伍乐婷小姐。你的第一份工作是成功的。”

伍乐婷默默接过钱,问道:“被老什么时候转院?”

“明天那家医院的车就会来接他。”

“这么说,我明天就不用来了?”

“是的,今天是你在这里工作的最后一天。下午走的时候,跟狄老告个别吧伍乐婷点了下头,神色低靡地转身离开。

“对了,伍乐婷小姐。”院长叫住她。“有件事要提醒你注意——你签的合同上,那些保密条款,针对的可不是只有工作期间——即使你没有在这里上班了,还是要遵守合同上的规定。否则的话,我一样可以起诉你违约。”

伍乐婷淡淡地说:“我知道了。”离开院长办公室。

十七、

伍乐婷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上五楼。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会如此失落和惘怅。仅仅是因为失去这份工作吗?显然不是。也许真如院长所说,近两个月来,每天和这个老人相处,多少产生了一些感情。想到狄农像爷爷对孙女那样跟自己讲故事,想到他慈祥的脸庞和温和的笑容——对伍乐婷这个从小由外公外婆抚养长大的女孩来说,这个老人就像外公一样亲切——然而,今天之后,也许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整个上午,伍乐婷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得没精打采、落落寡欢。但下午,临近伍乐婷下班的时候,状农还是看出了端倪。他问道:“你今天怎么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伍乐婷问道:“狄老,难道您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伍乐婷十分惊讶。“您真的不知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

“今天早上,院长告诉我,明天您就要被转到另一家医院去了。难道他现在都还没告知您?”

狄农显得略微有些震惊,但随即,他低下限帘,黯然道:“这不奇怪。这种谎话他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每个照顾我的女孩可能都是被这个谎言支走的。明天,就会有个新的姑娘来应聘,接着负责照顾我。”

伍乐婷愣了片刻,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伍乐婷的反应令狄农感到意外:“你相信我说的,而不相信院长?”

伍乐婷望着老人说:“当然,我相信你,狄老。”

“相信我在这里住了13年?”

“是的。”

“相信我不是精神病人?”

“是的。”伍乐婷回答得毫不犹豫。狄农和她对视了足足一分钟。

“呵……”老人笑起来,微微摇头。“你真是个特别的姑娘,以前那些姑娘没有一个真正相信我。她们都觉得我是个老疯子。”

“狄老,院长为什么这幺快就要让我离开?”

狄农叹息道:“原因可能就是——他看出来了,你和别的那些士孩不一样。你相信我——这是他最不希望的。”

伍乐婷忍不住问:“您和院长之间,到底是什幺关系?他为什么要一直这样对您?”

狄农再次悲叹一声:“这件事,说来话长了。算了,我不想说这些……”

伍乐婷无法勉强。但狄农过了一会儿,自己说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伍乐婷凝视着狄农。“院长把我一直‘养’在这里,是为了要我的一样东西。”

伍乐婷正要开口,狄农说道:“别问我是什么东西,我不想吓着你。”

伍乐婷只得闭上了嘴。这时,她想起了矮柜子的秘密夹层里的那样东西,那个木头小盒子。“千万别碰它”——当时狄农是这样说的。

难道,院长想要的那样东西,就在那个小盒子里?

看到伍乐婷在发愣,狄农说:“抱歉,我能告诉你的就只有这幺多了。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这样对你、或者我——都有好处。”

也许吧。伍乐婷在心里安慰自己。她调整了一下情绪,说道:“狄老,我明天就不来了。这最后一天,您有什么要我帮您做的吗?”

“谢谢你,姑娘。”狄农感激地点着头。

“你能帮我的就是,找一份好工作,好好生活下去。忘了我,忘了我跟你讲过的那些故事。”

伍乐婷觉得有些感动和心酸。她努力忍住不让眼泪出来。“那么,狄老,您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什幺要求,孩子?”

“您能再跟我讲一个故事吗?”

狄农微笑道:“当然可以。你想听什么故事?”

“关于您自己的故事。”伍乐婷凝视着他。“可以吗?”

狄农沉默良久,仰面长叹一声:“好吧。这么多年了,你是唯一一个让我再次回忆和讲述这件事的人——听完这个悲哀的故事后,你就知道我为什么愿意用一生来赎罪了。”

我年轻时做过一件错事,让我抱憾终身——伍乐婷想起了狄农曾经说过的这句话。很显然,他接下来要讲的,就是这件事了。她全神贯注地望着狄农。

“二十五年前,我在一所大学任教。”狄农用缓慢而悲伤的语调讲述着,“当时,一个历史系的女生,经常来向我请教问题,我也非常愿意和她一起研究、探讨。时间长了,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好,从师生变成了朋友。最后,彼此相爱了。”

伍乐婷凝神静听。“年轻的大学老师和学生谈恋爱,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我和她开始公开交往,并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和祝福。这个女孩美丽、大方、可爱。我深深地爱着她。可以说,除了玛丽之外,我再也没有如此深爱过一个士人……”

“谁?您说谁?”伍乐婷惊愕地问道,…玛丽’是指……”

狄农晃了下脑袋,仿佛刚才深陷回忆之中,无意间说出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啊,没什么,我们最好别把话题扯远了……”

他迅速地敷衍了过去,然后继续讲道:“当然,那女孩也同样深爱着我。在她大学最后一学期的时候,我们已经私定终身,打算等她一毕业,就立刻结婚。实际上,当时我们已经同居在了一起。而且……”他顿了一下。“那女孩怀上了我的孩子。”

伍乐婷目不转晴地看着狄农。

“本来,一切都应该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结婚、生小孩,然后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狄农黯然道,“就在我们计划着未来美好的生活之时.无情的现实残忍地推毁了这一切。”

“那时,这女孩——实际上就是我的未婚妻——因为要准备毕业考试,所以将大量时间放在了学习上。而我却发现我的右侧肚子上长了一个包,加上出现了间断性发热、乏力、食欲减退等症状。我隐隐感到不妙,一个人到医院去检查,结果医生告诉我,我不幸患上了晚期肝癌——就当时的医疗技术来说,这是无法医治的。我的生命可能只剩下最多一年。”

“对于憧憬着幸福生活的我来说,这个消息无疑是晴天霹雳。而更残酷的是,我的未婚妻和未来的孩子该怎幺办?我前思后想,觉得不能连累她们。我不能让新婚的妻子成为寡妇,也不能让刚出生的孩子就没有父亲。但我又深知未婚妻的性格和为人——她绝不会因为我身患绝症而离开我……经过再三考虑,我做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

“我瞒着她,对自己患上绝症的事只字不提。同时,我对她的态度发生了180度的转变。我装作冷淡她,对她无端发火,甚至故意和另外一个女人频繁来往,让她认为我变了心——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她能对我彻底死心,然后忘了我.开始另一段全新的生活。

“毫无疑问,我的这些举动深深地伤害了她。她一开始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相信我会背叛她、抛弃她。但我的戏越做越真。我还冷冷地对她说,我已经厌倦她了,要她去把孩子打掉,别再来打扰我和‘新女朋友’的生活——对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心在淌血!但我却认为,这是为了她好。

“最后,她的心终于被伤连了,彻底相信我已经抛弃了她。她当时连毕业考试都没有参加,就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我忍着痛——身体和心灵的双重剧痛——再也没有和她联系,却每天都在思念和祝福着她。而我自己则到了外地,默默地等待死亡。”

狄农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他神色哀伤,眼眶中噙出了泪花。

而伍乐婷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问道:“后来呢?

狄农长叹一口气。“我错了,后来发生的事,让我后悔莫及。我本以为她回到家乡后,经过一段心灵的疗伤期,便会重新振作,开始新的生活。但是,我低估了她对我的爱,我没想到,她会……”

狄农痛苦地低下头,眼泪终于流淌下来。“几个月后,我自己还没有死,却听到了关于她的噩耗——她……投河自杀了。”

“她肚子里的孩子呢?”

“当然,也跟她一起……”

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呜咽着痛哭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回忆这件事仍令他悲痛欲绝。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伍乐婷也是满脸泪水。他说道:“你现在知道,这件让我抱憾终身的错事是什么了。你也明白我为什么愿意在这里‘赎罪’了。”

然而,令狄农想不到的,是伍乐婷此时的反应。她盯着狄农的眼睛,以从未有过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问你两个问题。”

狄农望着她。

“第一,你不是说你当时得了肝癌,只能活一年左右吗?为什么现在还活着?”

狄农多少感到有些诧异——这么久以来,伍乐婷从没对他如此无礼过。他思量片刻,沉声回答道:“我当时确实得了肝癌,一年零三个月后,我就死去了。”

伍乐婷和他对视了足有一分钟。

“那么,现在在我眼前的你——是什么?”

狄农低头沉思,说道:“这是个秘密,我不能告诉你。”

“那么,第二个问题——你刚才所说的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狄农毅然摇头道:“我不想再提起她的名字。伍乐婷小姐,你今天显得有些奇怪。我告诉过你,如果我不愿意说的事情,你不能强迫我……”

“她是不是叫王菁秋?”

狄农张大了嘴,眼睛也倏然瞪圆了。他无比惊诧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伍乐婷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捂住嘴。“那女孩的名字……真的叫王菁秋?”

“对,对,菁秋……菁秋!这么对年了,我一刻都没有忘记过她!”狄农激动起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伍乐婷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望着狄农,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我还可以告诉你,她当年并没有打掉孩子,也没有带着孩子一起投河自杀……

在那之前,她把这个早产的孩子生了下来,交给父母抚养……”她的声音越来越哽咽了,几乎无法把话说清。“悲痛欲绝的两个老人,把这个一出生就没有爹妈的女孩抚养长大。这个女孩,跟着外婆姓‘伍’……你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天哪……我的天哪……”狄农震惊得双目圆睁,他的身体猛烈颤抖起来,脑袋难以置信地摇晃着。“这不会是真的……你,竟然是我的……”

“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在那之前,她把这个早产的孩子生了下来,交给父母抚养……”她的声音越来越哽咽了,几乎无法把话说清。“悲痛欲绝的两个老人,把这个一出生就没有爹妈的女孩抚养长大。这个女孩,跟着外婆姓‘伍’……你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天哪……我的天哪……”狄农震惊得双目圆睁,他的身体猛烈颤抖起来,脑袋难以置信地摇晃着。“这不会是真的……你,竟然是我的……”

“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伍乐婷哭着说,“外婆对我说,我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父亲,是个大混蛋!”

“你外婆说的没错,他是个大混蛋。”狄农老泪纵横。“他当年那个愚蠢的主意,害死了你妈妈……还让你,成了一个孤儿。噢,我的女儿……”狄农那双被固定着的手颤抖着向伍乐婷张开。伍乐婷再也忍不住了,她扑到狄农怀中,放声痛哭,一只手捶打着老人的肩膀。“你为什么这么傻?你不但害死了我妈妈,还让我外公、外婆对你误解了一辈子!他们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当年那件事的隐情!”

狄农闭上双眼,默默流泪。“那就不要告诉他们了。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不要再去触碰他们心中的伤口。他们误解我不要紧,只要他们拥有你这样一个乖孙女,能够和你愉快地生活在一起就行了……”

伍乐婷擦干眼泪,望着狄农:“现在你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当年不是得肝癌死了吗?为什么现在又活着?还有……你为什么会住在这里?你跟我讲的那些故事,到底意味着什么?”

面对这一连串的问题,狄农张着嘴,不知该从何说起。他缓缓说道:“是的,我应该告诉你……这么多年了,隐藏在我心底的,关于我的秘密,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因为我在经历过许多事情之后,觉得所有人都是不能信任的——但是,乐婷,你是我的女儿,我可以信赖你!”

伍乐婷重新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等待着狄农把秘密告诉自己。但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葛院长站在门口。

“伍乐婷小姐,你今天还不打算下班吗?已经六点一刻了。”葛院长提醒道。

伍乐婷掏出手机一看,果然。之前发生的事情,让她完全忘记了一切,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她也浑然不觉。

“嗯……院长,我明天就不来了,所以想多陪狄老一会儿。”

葛院长皱了下眉。“告别也该有个限度。”他看了下手表。“我再给你五分钟的时间。麦太太也马上就要送晚餐过来了。”

“好的,我知道了,院长。”

葛院长看了看伍乐婷,又看了看病床上的狄农,一声不吭地关上门,离开了。

院长走后,伍乐婷立刻望向狄农。“怎么办?只有五分钟的时间。明天我就没有理由再来这里了。”

狄农朝伍乐婷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一些。他低声说道:“乐婷,本来我是打算把所有秘密都告诉你的,但现在看起来,恐怕没有时间了。而且,我不知道我们刚才的谈话,是否被院长偷听到。不管如何,他肯定是起疑心了。这样一来,他明天可能真的会把我转移到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地方,我们就再也没机会见面了。”

伍乐婷着急地问道:“那该怎么办?”

狄农蹙起眉头,迅速思索片刻,抬起头来望着伍乐婷。“你相信我是你的父亲吗?”

“我相信。”伍乐婷肯定地说。

“那好。这件事情,我不敢托付任何人去做,但是我的亲生女儿,是值得托付的。”狄农若有所思地望着伍乐婷。“也许你到这家医院来工作,负责照顾我——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上天怜悯我,才安排我的亲生女儿来帮助我。”感叹之后,他突然神色严峻。“乐婷,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听着,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接下来,就按照我说的去做。”狄农瞄了一眼矮柜子上的水果刀,压低声音说,“你用那把刀,把固定我双手的皮环割开。”

“你要干什么?”

“我没时间解释了。快,乐婷!麦太太马上就要来了!”

伍乐婷不敢怠慢,照狄农说的那样做了。

“好的。”现在狄农的双手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但他还是维持着之前那种被固定的样子——显然是要造成一种自己仍然被禁锢着的假象。“现在,你仔细听我说。”

伍乐婷把头再靠过去一些。

“你一会儿走后,假装离开这家临终医院。然后悄悄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不要被人发现。九点半的时候,这里的值班人员就不会再到我的病房来了,那时……”

“你要我晚上悄悄到你的病房来?”

“对。”

“我来干什么?”

“听好,接下来是重点。”狄农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口吻说道,“你九点半到我的病房来,目的是拿一样东西。那件东西会装在一个深色皮包内。”他抓住伍乐婷的手,睁大眼睛,

“你要记住——到时候,你不要打开病房里的灯,拿了这个皮包就走,不要管其它任何事情。另外,不管你看到什么,一定不要害怕!记住,乐婷,这非常重要!对了,拿到东西后,你不能走正门,那里有保安——这栋大楼的后面,有一道矮墙,很容易就能翻出去。你就从那里出去,然后立刻下山!”

尽管还没有实际去做,但狄农说的这番话,已经让伍乐婷感到背皮发麻了。她战战兢兢地问道:“你要我拿一件什么东西?我拿到之后,又该怎么做?”

“你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狄农小声说,“至于这件东西,你拿到后,就立刻将它销毁!烧掉也好,埋掉也好——怎样都行,只要能让这件东西从世界上彻底消失就行了!”

伍乐婷神情骇然地点着头。

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麦太太端着晚餐进来了。她看到伍乐婷,有些惊讶地说:“咦,你还没走呀?”

“我……这就要走了。”伍乐婷站起来。

麦太太笑眯眯地走过来说:“你走吧,今天我来喂狄老吃饭就行了。”

“那麻烦你了,麦太太。”

伍乐婷拿起皮包,走到门口。她和狄农再次对视了一眼,狄农用目光提醒她刚才商量好的秘密计划。伍乐婷朝他轻轻点了点头,走出病房。

十八

伍乐婷下楼后,到院长办公室去跟葛院长道别,假装离开医院。然后,她按照狄农吩咐的,在这栋大楼寻找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

女厕所——毫无疑问,这是最保险的一个藏身之处。起码葛院长绝对不可能到这里来。伍乐婷进入二楼的女厕所,躲进了最里面的一个单间,将门锁好。她坐在马桶盖子上,掏出手机,将铃声设为振动,同时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六点四十,距离九点半,还有将近三个小时。

伍乐婷一生中第一次要在厕所里待上这么久。不过,这倒是让她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和清理目前发生的事。

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我到这家临终医院来工作,负责照顾一个特殊的老人,这个老人显然不是个普通人,他身上隐藏着一个重大的秘密——而最神奇的是,我直到最后一天才发现,他竟然是我从未谋面的父亲!上帝啊,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令人震撼的事吗?

也许,真如狄老……或者父亲所说,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是上天的安排。可是,上天这样安排的目的是什么?要我这个女儿来帮父亲一个忙;或者让我解开某个重大秘密?接下来,我又会遇到什么样的诡异状况?

对了,伍乐婷突然想到——就是今天,狄老说过一句话:院长把我一直‘养’在这里,是为了要我的一样东西。

她张开嘴,猛然意识到——狄老叫她晚上到病房去拿的,一定就是院长苦苦守候多年,十分渴望得到的那件东西!

会是什么呢?伍乐婷暗自猜想——狄老特别提醒我,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害怕……难道,这件东西十分可怕?

她禁不住打了个冷噤。不敢胡思乱想下去了——她一个人躲在厕所的单间里,只会越想越害怕。况且,现在已经七点过了,她腹中早已饥肠辘辘,只是因为目前所处的环境压抑了食欲,才令她的胃不那么难受。

伍乐婷闭上眼睛,暗忖着——也许,所有谜底,等到今天晚上,我拿到那样东西时,狄老就会告诉我吧……

百无聊赖地等待,甚至闭上眼睛小憩,之后又利用手机打发时间——终于,她等到了那个时刻。

现在是九点二十分了。

随着这个时刻的临近,伍乐婷心中越发紧张起来。她从马桶上站起来,揉搓着发麻的双腿,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做好准备。

九点半,伍乐婷走出女厕所。这时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如同狄老所说,楼下的值班人员已经在值班室里休息了。现在不会有人在大楼里巡视。

伍乐婷顺着楼梯走上五楼,尽量不发出一丝脚步声。

五楼走廊上亮着幽暗的蓝白色路灯。伍乐婷缓步走到了狄农的房间门口。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房门。病房内一片漆黑,伍乐婷努力让眼睛适应黑暗。她记得狄农说过——不要打开房间里的灯。

过了约半分钟,窗外的月光洒了一些进来,伍乐婷基本能看个大概了。她摸索着朝病床走去,隐约能看到狄农盖着被子躺在床上,被子上方——也就是狄农胸口的位置,放着那个他之前说好了的深色皮包。

奇怪……这个皮包为什么不放在旁边,怎么压在他的身上?伍乐婷疑惑地走过去,犹豫着要不要把狄农叫醒。然而,这时她发现,白色的被子盖住了狄农的头——不对,上方的被子似乎不是白色的……

伍乐婷缓缓伸出手去,触摸到了盖住狄农头部的被子,她的身体像触电般地颤抖了一下。

湿湿、腻腻的感觉,而且似乎是红色的……难道是——血?

她的脑子开始嗡嗡作响起来。她提起压在狄农身上的皮包,忘了之前狄农提醒过的,不要管任何事,拿了这个包就走。

她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掀开了被子。

当她的目光接触到被子下面的景象时,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成了冰,眼前随之出现一层红幕。她的眼睛瞪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整个世界开始在她眼前摇晃打转。

天哪……天哪!被子下面掩藏着的,是一具无头尸体!而且从衣着上来看,这毫无疑问就是狄农!

伍乐婷全身猛抖,手上提着的皮包滑落到了地上。她惊恐万状地捂住嘴,竭力不让自己惊叫出来,只任由眼泪簌簌而下。这实在是太可怕了!她一生中从没经历过这么恐怖的事情,完全被吓得魂飞魄散。

过了一阵,她颤抖着将被子再往下掀开一些,赫然看到,狄农的双手都带着手套,而他的两只手中,抓着一条闪着银光的细线。那是……钢琴线!?天哪,他哪儿来的钢琴线?——伍乐婷的头脑里突然浮现出那个上了锁的木头盒子——难道……

是他自己用钢琴线隔断了头颅?那么……这颗头现在就在……

伍乐婷骇然地盯著地上那个鼓鼓囊囊的皮包——那里面,分明就装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伍乐婷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巨大的惊骇和打击几乎要令她昏倒。她必须用手撑住床的边缘,才能维持身体不倒下去。她混乱的头脑,实在是无法判断目前的状况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狄农要我带走的那件无比重要的东西,就是他的头!?

路易十六……还有为胡夫法老建造金字塔的“神人”——伍乐婷突然想起了狄农曾经讲过的故事中的某些情节——他们的头颅,也因为某种原因而神秘地消失了。

难道……这颗头就是关键所在?狄农的秘密,就隐藏在他的头颅之中?

不能再犹豫下去了,必须赶快离开。伍乐婷支撑着身体站起来,她望了一眼地上那个深色皮包,像看到草地上的眼镜蛇一样恐惧。但她没有选择——这是狄农,也是父亲托付自己带走的东西,不管有多害怕,也只能将它带走!

伍乐婷鼓起勇气,把皮包拎起来。她走到门口,含着眼泪最后望了病床上的狄农一眼,打开门,离去了。

伍乐婷小心谨慎地提着皮包走下楼。按照之前狄农的嘱咐,她没有走正门,而是悄悄绕到大楼的后面。仔细搜寻一番之后,她找到了,果然有一道矮墙!她搬了一块石头垫在脚下,轻易地翻了出去,然后沿着山路朝山下狂奔而去。

伍乐婷的心里紧张极了,心脏砰砰狂跳。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杀人在逃犯一样。关键是她手里的皮包内确实装着一颗死人的头!尽管并没打开来看,但她已经确信无疑了。而且现在是晚上十点过,任何一个提着包在山路上独自行走的人显然都十分可疑。在这种状况下,如果碰到一个警察,要求检查包内的东西,那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想到这里,她更加紧张了。一不留神,被脚下的一块石头绊了一下,伍乐婷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手里的皮包一下甩了出去。她强忍着痛爬起来,慌忙去捡那个包,骇然看到,前方一颗头颅从皮包里滚了出来——那正是狄农的头,此刻横卧在地上,睁开眼睛盯着自己!

伍乐婷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感到毛骨悚然。她心惊胆战地靠拢过去,闭着眼睛,双手哆嗦着捧起那颗头,然后迅速地塞进皮包里,拉上拉链。借着月光,她看到皮包上沾着殷红的血迹——不知道是一开始就有,还是刚才头颅跌出去才弄上的。她慌乱地摸出纸巾,仔细拭擦皮包。将皮包和自己手上的血迹完全擦干净之后,她提着皮包继续前行。

感谢上帝,终于从黑咕隆咚的山上下来了。来到有路灯的公路上,伍乐婷稍微心安了一些,她告诉自己必须镇定,千万不能露怯。只要她不表现出慌乱不堪的样子,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包里装的是什么。

站在路边等了约十分钟,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伍乐婷赶紧招住这辆车。上车之后,她装作平静地告诉司机目的地。几十分钟后,她回到了自己租房子的地点。

打开门,进入屋内,再将门锁好。伍乐婷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她将皮包放在门厅的鞋柜上,整个人立刻就瘫倒在了沙发上。这个夜晚实在是太诡异、太疯狂了。简直就像是经历了一场噩梦。

现在,伍乐婷闻到了自己手上淡淡的血腥味,显然是之前的纸巾未能彻底擦干净所留下的。伍乐婷心中暗暗感叹,还好自己是一个医科大学毕业的学生,对于尸体和血腥的东西多少有些适应能力。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女孩遇到这种事,恐怕不被吓晕,也被吓傻了——根本不可能提着这个包回到家。

在卫生间洗浴的时候,伍乐婷仔细清洗着身体。同时在心中思忖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摆在她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第一,按照之前狄农所说的,把这件“东西”——就是狄农的头颅处理掉。按他自己的说法,烧掉、埋掉——怎样都行,只要让这件东西从世界上消失就行了。

如果这样做的话,自然符合狄农的心愿,或者说是遗愿。但是,关于狄农的秘密,以及他神秘的一切,就永远无法弄清楚了。

第二个选择是,按照之前和葛院长约好的——狄农死后,第一时间通知他。

现在,伍乐婷几乎可以肯定,葛院长一定知道狄农的秘密。而且很显然,他想要得到的那件东西,就是狄农的头颅!那么,如果我把这颗头交给他,自然可以以此为条件获取狄农的秘密……但是,这样岂不是违背了狄农的意愿?

就在伍乐婷觉得左右为难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一点——明天早上,葛院长到病房去,看到那令人震惊的景象,一定会猜到——狄农的头不会凭空消失,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在我的手上!想到这里,伍乐婷局促不安起来。站在热气汩汩翻腾的淋浴花洒之下,她仍感到浑身发冷。她焦虑地思忖着——葛院长会怎样做?他会报警吗?如果他向警方控告我涉嫌谋杀或盗窃尸体,我是无论如何都说不清的!狄农已经死了,没有任何人知道或相信,这件事是他自己吩咐我做的!

伍乐婷仰起头,闭上眼睛,让细细的水流从头到脚地冲刷着自己。试图尽快思索出最好的办法。

几分钟后,她做出决定——明天一早,我就打电话给葛院长,试探一下他的态度,再随机应变。

主意拿定,她关了花洒,用浴巾擦干头发和身体,穿着睡裙走出卫生间。

躺到床上,伍乐婷相信自己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立刻睡着。今天这一天,实在是经历了太多事情。此刻,她已经疲惫得什么都不愿再想了,只想立即入眠。

摁下床头灯的同时,伍乐婷就睡着了。睡得很熟。夜里,伍乐婷做了一个噩梦。她在梦中看到,狄农坐在病床上,双手把钢琴线缠在自己脖子上,用力一扯——那颗头颅就从脖子上滚落下来,刚好掉进前面打开着的皮包里。而脖子上喷涌着鲜血的狄农并没有立刻死去,他慢慢睡下去,双手抓住起被子,将自己的尸体盖住……

伍乐婷在尖叫中醒来,满头是汗。回想起梦境中的所见,也许就是狄农死去时的真实情景。她浑身发冷,既恐惧又悲伤,躲在被窝里抽噎起来。

十九、

第二天清晨,伍乐婷被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了。

一瞬间,她睡意全无,立刻意识到这个电话是谁打的。一看来电显示,果不其然——葛院长。

伍乐婷的心里咯噔一声,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早晨八点十分——这么早,葛院长就到医院去了?他已经到狄农的房间去看过了?难道他猜到要出事?

伍乐婷忐忑不安地接起电话。

“喂,伍乐婷吗?”电话那头传出葛院长焦急的声音。“你在哪里!?”

“怎么了,葛院长?”伍乐婷试探着问。

电话那头叹息一声,接下来是葛院长不耐烦的声音。“行了,伍乐婷,别装了。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早就该猜到的!我昨天听到你们俩在房间里窃窃私语,就该想到你们在商量什么!昨晚回家后,我就一直心神不宁,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今天早上我提前到狄农的房间去一看,果然发生这种事了!好了,现在我不怪你,伍乐婷。我只希望你立刻把那件‘东西’交给我!”

伍乐婷捏着手机,紧绷着嘴唇听着院长说完这番话。她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决定跟他敞开天窗说亮话。“好吧,葛院长,我也不瞒你。你想要的‘东西’,确实在我手里。”

“很好,很好!伍乐婷。”他的声音异常激动。“告诉我,你现在的具体地点,我马上过来拿。”

“我为什么要把它给你?”伍乐婷问。“那东西你拿着没用,相信我,它对你一钱不值!”“那你拿来又有什么用?”

“这个你没有必要知道,伍乐婷——我们约好了的,如果狄农死了,你要第一时间告知我。”

“对。但是并没说我一定要把什么东西给你。这件东西,是狄老给我的。”

“但他是叫你把它销毁,对吧?”葛院长紧张起来。“你千万不要这样做!你没有这样做吧!?”

“暂时还没有。”伍乐婷意识到自己掌握了主动权。“但是如果你没有足够充分的理由说服我留下它的话,我只能把它销毁。”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葛院长说话的腔调突然变得凶恶起来。“听着,伍乐婷,你没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你非常清楚你现在的状况。如果我报警的话,形式只会对你不利!”

伍乐婷猜出葛院长只是在恐吓她。她说道:“好啊,那你报警吧。如果警察介入此事,我看你还能不能得到这件‘东西’。而且,提醒你一点,葛院长,我有证据能够证明——你利用职权和手段将狄农秘密地拘禁了十三年。如果你不害怕这些事情曝光,就尽管报警吧。”

此番话一出,葛院长的口气立刻就软了。他竟然哀求起来:“对……对不起,伍乐婷。是我的错,我收回刚才说的那些话。我求你了,把它给我吧……时间已经快过十二个小时了,再迟些的话,恐怕就来不及了!”

没等伍乐婷说话,他又接着说道:“只要你把这件东西给我,我给你一百万!好吗?求你了!”

伍乐婷绷着唇思索片刻,说道:“你要我把这件东西给你,你就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件东西对你到底有什么用?”

又一阵短暂的沉默。“……好的,我告诉你,但是电话里说不清楚。告诉我你的地址,我过来当面跟你说,好吗?”

伍乐婷能够听出,这是他在极为急切的情况下,所用的缓兵之计。她思忖着该不该相信他。

葛院长着急地说道:“告诉我地址吧!我马上带着一百万过来!求你了!”

伍乐婷眉头深锁,她再次沉思之后,说:“这样吧,我考虑一下。然后再跟你联系。”

说完,没等院长再说话,她就把电话挂断了,然后迅速将手机关机。

伍乐婷吁了口气。她能想象出,现在葛院长一定心急如焚。

但是,她确实需要静下来好好想想。一百万,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诱惑。但伍乐婷还没有到利令智昏的地步。她相信这个数字只是葛院长随口说出来的,就跟答应告诉她真相一样,只是为了骗自己说出住址而已。如果他真的到这里来了,完全可能硬抢,甚至干出更可怕的事情……

伍乐婷现在丝毫不怀疑,葛院长为了得到这件“东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另外,伍乐婷注意到,刚才葛院长说的话里,无意中透露出来一个信息。

时间已经快过十二个小时了。

现在看来,他非常焦急的原因,显然是想利用狄农的头颅来做什么事。而且是有时间限制的。

伍乐婷眉头紧蹙。我到底该怎么办?要不要采取一些措施?或者……这件事情,有没有谁能帮我出出主意?

突然,她想到了一个人。

凌迪!

对了,我和凌迪医生都是签了那份特殊合同的人,算是“同盟战友”。我们之前就约好了的,可以私下沟通这件事。

伍乐婷在手机的电话薄中找到了凌迪的号码。拨打过去之前,她又迟疑起来——这件事情太恐怖,也太离奇了,凌迪会相信我说的话吗?把这件事情告诉他,是否明智?

犹豫片刻,伍乐婷认为,没有别的选择了,凌迪是唯一一个还介入了此事的人,只能找他商量。

电话打通了。伍乐婷听到凌迪有些无精打采的声音:“喂,伍乐婷吗?”

“是的,凌医生,你现在在医院吗?”

他沉吟一下。“不,我在家。我已经没在那家医院上班了。”

“啊?为什么?”

“……我,被辞退了。”

伍乐婷大叫起来。“你也被辞退了?就是昨天?”

凌迪似乎感到有些意外。“怎么?难道……你也被辞退了?”

“是啊!但是我没想到你也跟我一样。”

凌迪沉默片刻。“看来,我们两个跟狄农有关的人在同一天被辞退了。”

伍乐婷现在非常确信凌迪跟自己是同一阵线的了。她急迫地说道:“凌医生,我正想跟你说关于狄老的事。这件事情,实在让人……难以置信。但是,我希望你能相信我说的话,并且帮我出出主意。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别着急,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伍乐婷缓缓摇头。“电话里恐怕没法说清楚,你现在能到我这里来一趟吗?”

“好的,你在哪儿?”

伍乐婷把自己的住址告诉了他。

“从我家到你那里,最快也要40分钟,如果不堵车的话。”凌迪说,“我尽快过来,好吗?”

“好的,谢谢你,凌医生。”

伍乐婷挂了电话,轻轻吐了口气。她下了床,到卫生间快速地洗漱一番,然后走到门厅。装着狄农头颅的深色皮包放在原处。伍乐婷思量一下,提起这个皮包,把它藏到了床下。

之后,她出了门,在楼下的早餐店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她计算着,凌迪到这里还有一段时间,于是打算到附近的美发店去洗个头。每当她觉得紧张不安的时候,轻轻按摩头部总能让她放松许多。

洗头时,她想到了一个主意。

二十、

九点二十,凌迪来到伍乐婷住的地方。进门之后,凌迪把门关好。他无暇参观伍乐婷的住所,坐到沙发上之后,问道:“你知不知道院长为什么要同时辞退我们两个人?”

“还会是因为什么?当然是狄老。”伍乐婷说。

“狄老怎么了?”

“葛院长对我说,狄老要转院到其他地方去,所以不用再雇我照顾他了——他对你不是这样说的吗?”

凌迪沮丧地摇着头。“院长只是说,我的试用期过了,他对我不够满意……但我觉得他说的不是实话。”

“对,是谎言。他对我说的也是谎言。”伍乐婷说。

“那真实情况是怎样的?”凌迪问道。

伍乐婷说:“狄老说他根本不知道要转院这件事。而且,不止如此,院长之前所说的很多话都是谎言。我们都被他蒙在鼓里了。”

“比如说呢?他说了哪些谎话?”

伍乐婷凝视着他:“我们那天探讨过的。后来被我证实了——实际上,狄老根本就没患什么慢性粒细胞白血病,他被院长秘密地软禁在这里,足足有十三年!”

凌迪张大了嘴,显得十分惊诧。

“所以,你明白了吗?我们俩被辞退,不是因为别的原因,而是任何负责照顾狄老的人,都不能在那里待太长的时间,否则这件事就穿帮了。”

凌迪愣了许久,问道:“葛院长为什么要把狄老‘养’在那里这么多年?”

“因为他想要狄老身上的一样东西。”伍乐婷盯着他说。

“什么东西?”凌迪疑惑地问。

伍乐婷深吸一口气。“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情,就是关于这件‘东西’。凌医生,这些事情就发生在昨天。听起来非常疯狂。但是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发誓,我没疯。我说的都是实话!”

凌迪咽了口唾沫,好像做好了心理准备。“你说吧。”

伍乐婷开始叙述昨天发生的可怕的事情。“狄老知道院长是用谎言把我支走。他也意识到,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所以拜托我帮他做一件事情……”

接着,伍乐婷把整个过程详细地讲了出来,包括今天早上,院长打电话给自己的事。凌迪在听的过程中,好几次都要惊叫出来。最后,整个人呆掉了。

过了好一阵,脸色苍白的凌迪才瞪着眼睛问道:“这么说,狄老已经死了,而他的头……”他费力地咽了下口水。“现在就在你这里?”

“对,这就是葛院长想要的‘东西’。”

凌迪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他要一个死人的头,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而且,更让我迷茫的是,我现在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按狄老交代的那样做,还是把这颗头交给院长?凌医生,我需要你的建议和帮助。”

凌迪注视了伍乐婷一刻,低声说道:“抱歉,我真的很想相信你说的话,但是……嗯,让我帮你量一下体温,好吗?”

伍乐婷把头扭到一边,烦躁地叹息道:“天哪,你认为我是在说胡话?”

凌迪为难地说:“伍乐婷,这种事情……换成是你,或者任何人,恐怕都难以接受和相信呀。”

伍乐婷思索片刻,说道:“好吧,我让你看看证据。”

说着,她走到床边,从床底下拿出那个深色皮包,递给凌迪。“狄老的头就装在这里面。”

凌迪迟疑了几秒,接过这个皮包。伍乐婷诧异地发现,他刚刚接过这个包,脸上的表情一下就变了。

“呼……”凌迪长长地吐出口气。“终于到手了。时间都过十二个小时了,再晚些就来不及了。”

伍乐婷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冒了起来。这股凉气正将她的身体从下至上的逐渐冻结起来。她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的人,缓缓问道:“你说什么?”

凌迪此刻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牵动嘴角笑了一下。突然回头对着门口喊了一声:“好了,东西到手了,进来吧。”

“砰”地一声,房门被推开了。葛院长提着一个医疗箱,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然后迅速回身,将之前虚掩着的房门锁好。他看到凌迪手中提着的皮包,立即露出欣喜的神情。“里面装的,就是‘那个’吧!?”

凌迪轻轻点了下头。

伍乐婷的眼睛几乎都要瞪裂了,她面无血色地指着这两个人,颤抖着说道:“你们……是一伙的!”

“抱歉,伍乐婷小姐,直到现在才让你知道,一直在欺骗你的,除了我以外,还有这个面善的凌医生。”葛院长冷笑道。“不过你知道得太晚了。”

说着,他打开医疗箱,从里面取出一支针管。他把医疗箱放在茶几上,然后缓步走向伍乐婷。“别紧张,这不会让你丧命的,我只想让你睡一觉。”

伍乐婷惊恐地朝后退去,但仅仅几步就退到了墙边。“你……你别过来!”

“我没骗你,真的。”葛院长做出一副“真诚”的表情,慢慢靠近伍乐婷。“我不会杀你的,你乖乖睡一觉,醒来之后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不!”伍乐婷抓起旁边的一把椅子,挡在面前。“你再靠近一步,我就跟你拼命!”

葛院长叹了口气,对站在一旁的凌迪说:“你过来帮个忙呀,这丫头没这么老实。”

凌迪默默无语地走到茶几旁边,把皮包放在上面,然后从医疗箱中取出另一止针管,向伍乐婷走来。

完了。伍乐婷在心底发出绝望的悲鸣。我无论如何都不是两个大男人的对手!

看着葛院长和凌迪一前一后地慢慢逼近自己,伍乐婷心中的恐惧和绝望令她手脚发软。别说是和他们搏斗,就连手中的椅子都要抓不稳了。

葛院长离伍乐婷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了。那根尖针眼看就要朝她扎过来……

这时,令伍乐婷意想不到的状况发生了。葛院长脖子上动脉血管的位置,突然扎进了一根针管。他惊呼一声,扭过头去,惊愕地望着身后的凌迪。不到五秒钟,他就倒了下去,不省人事了。

伍乐婷惊愕地看着面前这一幕,大脑里一片混乱,她实在是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而此刻,凌迪已经把手中那支注射完了的针管丢到一旁,对伍乐婷说:“好了,别紧张,我不会伤害你的。”(大叔插嘴:其实我是一名警(cheng)察(guan)!)

伍乐婷仍然紧紧地抓着椅子,挡在面前,一副戒备的姿态。

凌迪笑了一声,坐到几米远的沙发上,温和地说:“伍乐婷,请你把椅子放下来,然后坐在上面,仔细听我说,好吗?现在,我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伍乐婷迟疑片刻,然后照他说的那样,坐到了这把用来防身的椅子上,紧紧盯着这个让她看不懂的男人。

凌迪倒是显得特别放松。他笑着说:“你真的不必紧张,如果我要害你的话,刚才就已经下手了,干嘛还要等到现在呢?”

伍乐婷不敢掉以轻心,这个变化莫测的男人的话,她不敢相信。

凌迪说:“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这个叫凌迪的人,到底在唱哪一出?最开始,跟我是同盟战友;一瞬间又变成了院长的同伙;而现在的状况就更让人搞不清楚了。”

他又笑了一下。“你听我把一切讲完,自然就明白了。”

伍乐婷的声带终于能发出声音了。“你说吧。”

凌迪沉默了几秒钟,好像他的思维到很远的地方遨游了一趟又回到现实。“你听说过‘记忆移植’吗?”

伍乐婷疑惑地望着他,微微皱眉。

“让我跟你解释一下吧。”凌迪说,“科学家们其实早就发现了一个事实——人类大脑中的记忆空间,实际上非常大。举个例子来说吧,假设有一个记忆超常的人,他能将大英百科全书完整地背下来,大脑中的‘记忆硬盘’也只使用了不到10%的空间。”

伍乐婷不明白凌迪讲的这些,和她所遇到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耐心听我说。”凌迪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很多先进国家的科学家,都在尝试以各种技术进行记忆移植——手术、记忆芯片移植等等。”凌迪望着伍乐婷。“你知道为什么这些科学家们,如此热衷于这项研究吗?因为,如果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的记忆,能够移植到另一个的身上,那就意味着,这个人以一种特殊的形式‘重生’了。”

伍乐婷微微张开嘴。她有些明白了。

凌迪继续说:“可惜的是,我们现在最先进国家的科学家,也没能真正找到一种安全、稳妥的方法来进行记忆移植。有些科学家甚至已经放弃这项研究了,认为难度太大。但是——”

说到这里,他激动起来。“没有人知道——或者说,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在一万多年前,就已经有人掌握了这项伟大的技术!”

伍乐婷讶异地注视着凌迪,仿佛在看一个她从没见过的人。

“很难以置信,对吧。我这番话,如果讲给别人听,受到质疑或嘲笑,都不奇怪。但是你——”凌迪指着她说,“伍乐婷,只有你不应该怀疑我说的话。你这两个月以来的经历,就是最好的证明!”

伍乐婷睁大眼睛说:“你是说,狄老跟我讲的那些故事,实际上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因为他……”

“因为他是一个亚特兰蒂斯人。你做梦也没想到吧?”

伍乐婷的呼吸都暂停了。“你说……他是什么人?”

“你没有听错——亚特兰蒂斯人。你当然是知道亚特兰蒂斯的,但是,你却想不到自己竟然会跟一个亚特兰蒂斯人相处这么长的一段时间。”

“失落的古大陆……亚特兰蒂斯,真的存在吗?”伍乐婷惊愕不已。

“它当然存在过,这是毋庸置疑的。”凌迪严肃地说,“科学家们早就在大西洋底找到了亚特兰蒂斯的遗迹——海底城市、神殿、金字塔,还有神秘的亚特兰蒂斯文明——这些难道还不够证明它的存在吗?”

伍乐婷的脑子费力地转动着。“你说狄老是亚特兰蒂斯人,但是根据记载,亚特兰蒂斯大陆不是在一万多年前就沉没到海底了吗?”

“没错,这片大陆是沉没到海底了。但是,亚特兰蒂斯人却并没有完全灭绝。一小部分幸运的人活了下来。”

“就算是这样,狄老也不可能活一万多年!”

凌迪笑道,“那是当然。亚特兰蒂斯人也不是长生不死的。”他把身子往前倾一些,盯着伍乐婷的眼睛。“但是,他们却找到了一种特殊的实现‘永生’的方法。”

“记忆移植。”伍乐婷明白了。

“对!亚特兰蒂斯有超越我们现在数倍的先进文明。他们拥有很多伟大的发明和神奇的技术。其中一项,就是进行记忆移植!”

“狄老就是记忆移植的对象之一?”

“不是之一,而是唯一的一个接受了记忆移植的亚特兰蒂斯人。”凌迪凝视着伍乐婷。“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是一个实验体。”

伍乐婷瞪大了眼睛。“实验体?”

“没错。亚特兰蒂斯的学者,研究出了进行记忆移植的方法。于是,他们选中一个人,作为实验对象。但是,他们实验的并不仅仅是记忆移植这一项,而是——这个人能够进行多少次记忆移植——也就是说,通过这种方法,能够让一个人‘活’多久!”

伍乐婷震惊地许久说不出话来。好一阵后,她才开口道:“结果……他‘活’了一万多年,直到现在?”

“对!”凌迪再次激动起来。“这个结果,恐怕是亚特兰蒂斯的学者都没有想到的。他们设想的这个方法,真的从某种角度实现了‘永生’!”

伍乐婷思索一刻,问道:“记忆移植怎样进行?”

“这正是这项技术的伟大之处!不用进行复杂的手术,只需要一个小小的道具,就能办到了!”

说话的时候,凌迪从上衣的内包里,小心地摸出一样东西——这是一个像针筒一样的小道具,但不是透明的。它的前端比针管还要细长,周身绘有奇妙的图案。一看就知道是一件极其古老而神秘的物品。

“这,就是进行记忆移植的工具。”凌迪用两根手指捏着这支特殊的“针管”。“它叫做‘记忆抽注器’。”

伍乐婷说:“你的意思是,这是一万多年前的亚特兰蒂斯人发明的东西?它怎么会在你的手里?你是什么人?”

“亚特兰蒂斯人发明的‘记忆移植法’十分简单。但问题是,必须等实验体死亡后,才能进行记忆移植。也就是说,必须有一个人守在他身边,当‘实验体’死亡后,‘执行者’就帮他进行记忆移植。”

“你就是那个‘执行者’?”

“准确地说,我是一万年以来,无数个‘执行者’之一。”凌迪带着自豪的口吻说。“你可以想象——通过记忆移植,实验体一次又一次地在不同的人身上重生。一直‘活’到了现在。但是执行者显然活不了这么久。所以,每一代的执行者,都会选择一个‘接班人’。这个接班人会继续守候在实验体的身边,当实验体死后,就帮他完成记忆移植。”

“这种事情……竟然进行了一万多年?”伍乐婷的声带在发抖。

“很不可思议,对吧。这确实是个奇迹。而且,这漫长的过程极具戏剧性。”

凌迪接着说:“最开始的实验体和执行者,都是亚特兰蒂斯人。但这项实验才刚刚进行一两次,巨大的天灾就降临到了亚特兰蒂斯头上。就像传说那样,这片大陆沉到了海底。绝大多数的亚特兰蒂斯人都随着他们的先进文明一起葬身海底了。但是,一小部分人利用先进的逃生设备逃了出来。实验体和执行者就是这些幸运者之一。

“后来的若干年中,这些残存的亚特兰蒂斯人逐渐和我们现在的人类融合。而实验体‘重生’的对象,也变成了我们现在的人类——执行者自然也是。”

伍乐婷想起了狄农跟自己讲的那些故事,她懂了。“这个实验体经历了无数次的‘重生’,他所‘占用’过的身体中,有一些还曾经是人类历史上的重要人物。”

“没错。”凌迪浅浅一笑。“不止是他。历代的执行者中,也也很多是历史上的著名人物。”

一瞬间,伍乐婷想起了很多——路易十六和路易十八、麦考密克医生、华莱士、蒙娜丽莎、建造金字塔的神人……她还想起了狄农胸前的“希望蓝钻”——上帝啊,难道这些人,都是这个实验体曾经重生的对象?而守候在他们身边的——比如达?芬奇——难道就是执行者之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凌迪看着伍乐婷的表情,就已经猜到了。“没错,狄农跟你讲的那些故事,显然不是他瞎编的,你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伍乐婷说道:“这个实验体重生到了现在,就是狄农。但是,他恐怕不是真心想当实验体的吧?不然的话,他为什么会要求我把他的头带走,然后销毁?这不就是想结束这一切吗?”

“没错。”凌迪承认道,“这个实验体,一开始是很愿意配合这项试验的。但是随着重生次数的增加,若干年之后,也许他感到厌倦,或者活累了。他期待能像普通人那样,彻底地死去,而不会再次从另一个陌生的身体里醒来。所以,他才会对你提出这样的要求。”

“但是你这个执行者,却不能遂他的心愿。你必须将这个试验继续下去。”

凌迪站了起来,走到伍乐婷面前。“我问你,假如你是被托付的执行者,难道你会让这个存在了上万年的奇迹,终结在自己手里吗?”

伍乐婷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凌迪望着昏睡在地上的院长。“可能你已经猜到了,葛院长就是预定的下一个重生对象。”

“这是你选定的吗?”

“不。”凌迪摇头道,“葛院长年轻时,曾经是狄老的一个学生,和狄老关系很好。他和你一样,听过狄老讲的那些故事。他非常聪明,意识到这些故事不可能是瞎编的,而是狄老通过某种神奇的途径获知的。”

“所以他从狄老口中套出了关于‘记忆移植’的秘密?”

“不,狄农对他的信任还没到这种程度。实际上,‘活’了这么久的他,似乎对任何人都不信任了。”说到这里,凌迪饶有兴趣地望着伍乐婷。“除了你。他竟然拜托你帮这样的忙,足见他有多相信你。这真是难得。”

伍乐婷缄口不语。过了一会,才说道:“那么葛院长是怎么知道这些秘密的?”

“你想不出来吗?”凌迪有些奇怪地说,“当然是我告诉他的。”

“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凌迪吁了口气。“作为隐藏在狄农身边的执行者,我一直在尽力完成自己的任务——在他的身边挑选合适的重生对象。葛院长是这么多年来我认为最合适的人选。他自己也非常愿意。因为,一旦他的记忆和狄农的记忆融合到一起,就意味着,他也成为了‘永生’的一部分。所以……”

“所以他利用这家临终关怀医院把狄农秘密地软禁起来。而你,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伍乐婷愤慨地说,“对于每一个新来照顾狄农的女孩——先由院长告知,狄农有精神病;然后,你在每一个人面前,都装成是新来的医生,实际上是在暗中监视。”

“没错,就是你说的这样。”凌迪盯着伍乐婷,“但是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伍乐婷和他对视着。

“我是在选择下一个‘执行者’。”凌迪俯下身来,贴近伍乐婷的脸,凝视着她。“而我找到了。这个人就是你。”

二十一

伍乐婷惊愕不已。“……什么?”凌迪说:“我一直试图在这些负责照顾狄农的女孩中,选定一个可以接班的执行者。但是很可惜,之前那些女孩,都是些平庸之辈。而你不同——通过这两个月和你的接触,我发现你是一个善于思考、并且具有钻研精神的女孩。你对于狄农跟你讲的那些故事,不像其他女孩那样,只是当成笑话或疯话。你对未知事物,具有一种严谨和执着的态度,这些都符合一个科研者——也就是执行者的条件。”

伍乐婷呆呆地望着凌迪,突然想起,以前他也这样夸奖过自己。

看见伍乐婷有些动容了,凌迪继续劝说道:“你要知道,这样的机会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历史上一些著名的伟人和科学家,都曾经担当过执行者——比如你知道的达?芬奇。想想看吧,伍乐婷,人类历史上最长久而伟大的一个实验,你就是其中的参与者之一——你和达?芬奇在进行同一个实验——这难道不是一个莫大的光荣吗?”

伍乐婷看着凌迪。“这就是你把这一切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告诉我的理由吗?”

“是的。”凌迪望着她。“那么,告诉我,你愿意吗?”

伍乐婷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葛院长。“那他怎么办?”

“他是重生对象啊。但他和我想的不同,他没有意识到你是个人才。所以刚才他想对你下手的时候,我阻止了他。”

“他刚才到底想把我怎样?”

“令你昏睡。然后让你彻底失忆。”

“怎样令我失忆?”

凌迪晃了晃手中的记忆抽注器。“当然是利用这个。”

“这东西还能让人失忆?”

凌迪说:“让我告诉你原理吧。实际上,亚特兰蒂斯人发明的记忆移植法,就是利用这支像针管一样的道具,把它伸进死者头部——后脑勺的某一处特殊位置——然后抽出包含那个人记忆的一部分脑汁,再把脑汁注射到另一个人的头脑里。这样就能完成记忆移植了。”

“这么简单?”伍乐婷感到不可思议。

“对。神奇的亚特兰蒂斯。”

“如果把活人的那一部分脑汁抽出来,这个人就失忆了。”伍乐婷推测道。

“完全正确,你果然具有科研者的天赋。”伍乐婷继续问道:“这么说来,这个试验不是必须等到实验体死亡后,才能进行?那院长为什么要一直等待狄农死亡?”

凌迪回答道。“因为我延续着每一代‘执行者’遵循至今的原则——必须等实验体自然死亡后,才能进行记忆移植,不能人为提前。所以院长只能等待。”

伍乐婷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好了,现在我已经解答了你所有的疑问。你可以告诉我了吗?你到底愿不愿意当下一代的‘执行者’。”凌迪说,“如果你答应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教你怎样进行记忆移植。”

伍乐婷垂下眼帘,抿着嘴唇思考了许久,抬头说道:“好吧,凌医生,我被你说服了。我愿意。”

“太好了。”凌迪欣喜地说。“那么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进行。”

伍乐婷说:“时间已经过了12个小时,还来得及吗?”

“没问题,24小时以内都不晚。”

说完,凌迪缓步走到茶几旁,然后回过头对伍乐婷说:“过来吧。”

伍乐婷走过来坐到沙发上,将皮包的拉链拉开,那颗头颅的后脑勺正好对着外面。她说:“就这样进行,可以吗?别把这颗头拿出来,我……有点害怕。”

“你可是医科大学的毕业生呀。”凌迪笑了一下。“好吧,就这样。”

凌迪坐在伍乐婷旁边说道:“我指导你怎样进行脑汁的抽注,你来操作。”

伍乐婷显得有些紧张:“我从没试过,你就直接让我来操作?”

“相信我。更要相信亚特兰蒂斯人的智慧。这个方法真的很简单,而且易于操作。不然的话,这么多代的执行者,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失误过?”

伍乐婷点了下头。凌迪开始教她:“你用手按住这颗头的后颈窝,找到了吗?”

伍乐婷用手摸索着头颅。“好了,找到了。”

“对,就是这个地方。”凌迪把手中的记忆抽注器递给伍乐婷。“你把它从后颈窝插进去。”

伍乐婷拿着抽注器,不敢下手。“从哪个角度插进去?”

“随便哪个角度都可以。”

伍乐婷皱起眉头。“这样可以吗?”

“我说了,相信我。”

伍乐婷小心地试着把细长的针管插进后颈窝。

“好了,”凌迪进一步指导,“现在,你慢慢地、上下左右地移动抽注器,就像是用针管在脑部寻找什么一样。”

“为什么要这样?”伍乐婷问。

凌迪向她解释。“知道吗?这个记忆抽注器和普通注射器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它插进去的针管具有识别‘记忆脑汁’和‘普通脑汁’的作用。当针管探寻到‘记忆脑汁’后,你现在握着的抽注器尾部,就会发出提示性的黄色亮光。这时候,你就像使用普通注射器那样,把这一部分的脑汁抽出来就行了。抽完之后,亮光就会消失——你听懂了吧?”

伍乐婷震惊地点着头。“真是太神奇了——之后注射到另一个人头部去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方法吧?”

“你非常聪明,就是这样。做吧。”

伍乐婷按照凌迪说的那样,小心地移动着抽注器,仔细探寻着。但是五分钟过去了,尾部并没有亮起黄光。

“怪了,我进行记忆移植的时候,几乎不到半分钟就亮起黄光了。”凌迪的额头沁出了一层蒙蒙汗。“怎么还没找到?”

伍乐婷说:“会不会是我的操作有误?”

“不,”凌迪摇头道,“我一直看着的,你的操作完全正确。”

伍乐婷说:“要不,你来试试吧。”

凌迪接过她手里的记忆抽注器,小心地探寻着,全神贯注。

这时,一支针管插进了他脖子上的动脉血管,他就像刚才的葛院长那样,毫无防备。

“啊!”凌迪惊呼一声,调转头来看着伍乐婷,这种超强麻醉剂的药效令他瞬间就意识不清了。“你……什么时候……”

“就在你背着我走到茶几旁的时候,我就把院长手中的这支注射器悄悄拾起来了。”伍乐婷冷冷地说,“你想知道为什么?我告诉你——狄农是我的父亲,你做梦也没想到吧?”

后面的话,凌迪大概已经听不到了,他倒在了沙发上。

伍乐婷长长地松了口气。她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可以松懈下来了。

她靠在沙发上,闭着眼休息了一分钟。接下来,该处理房间里这两个昏迷的男人了。

她将茶几上的深色皮包完全打开,把里面的“人头”拿了出来——这是她早上花了500元在美发店买的仿真人头。

还好我多长了个心眼。伍乐婷在心中庆幸。这个凌迪果然是不能完全信任的。

她将假人头上的记忆抽注器拔了出来,然后走到厨房,打开冰箱。

冰箱里放着狄农的头颅。

伍乐婷看着这颗头颅,忽然间,黯然泪下。

狄老,我知道你写在那本书后面的几个字符——也就是蒙娜丽莎眼中隐藏着的字符是什么意思了。

α、δ、?、τ、ν、α、λ、τ、α——把这些字符反过来排列,将组成一个希腊文的单词——Ατλαντ?δα。

亚特兰蒂斯人。

狄老,现在我什么都知道了。但我该怎么做呢?

你能告诉我吗?

二十二 结局

一个星期后。

餐桌上,摆着红酒和美味佳肴。这是一套新租的房子,比原来那套单间大多了。因为有两个人要在这里居住。

伍乐婷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各坐在餐桌的两边。他们微笑着碰了碰酒杯。

“一切都过去了,我们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吃顿饭了。”伍乐婷说。

“是的,庆祝我们的重逢。”说话的人,是“凌迪”。

“尝尝我的手艺吧。”伍乐婷说。

“我早就迫不及待了。”“凌迪”用餐刀和叉子切割盘子里的牛排,送了一块到嘴里。“嗯,真不错,肉很嫩,味道也恰到好处。乐婷,我真不知道你的西餐竟然做得这么棒。”

伍乐婷笑着说:“我在没读医学院之前的梦想,就是当一个西餐大厨呢。”

“西餐界的重大损失。”“凌迪”咀嚼着一大块肉汁丰富的牛肉。

“你喜欢吃就好,狄老……啊,爸爸。”

“凌迪”停下吃东西,和蔼地望着伍乐婷。“乐婷,我跟你说过的呀,不用叫我爸爸。我现在在凌迪的身体里——实际上之前的‘狄农’,也不是你的父亲。”

“我知道……但是,你的记忆里,有我的父亲呀。”伍乐婷说,“况且,你也知道,你的身份实在太特别了,我该怎么叫你呢?”

“既然你都习惯了,就还是叫我‘狄老’吧。我也希望你一直把我当做狄农。”

伍乐婷抿着嘴笑了一下。“好吧。”

狄农感叹道:“真没想到,我还是再一次‘重生’了。”

“但这次重生和以往不同,你的脑子里没有凌迪的记忆。你就是原来那个我熟悉的狄农。”

“你用抽注器先把凌迪的记忆脑汁抽出来,丢掉了——对葛力(葛院长)也是。然后,你才把我脑子里的记忆移植到一片空白的凌迪身上。”狄农好奇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乐婷?”

伍乐婷神色黯然地说:“我恨他们,不想保留他们的记忆。他们欺骗和利用了我——还有你,他们把你软禁在那里这么多年。”

狄农埋下头说:“其实,我也是为了赎罪才……”

“好了,狄老,过去的事就不要再说了。”伍乐婷说,“我已经不怪你了。”

他们沉默了一阵。

狄农喝了一口红酒,问道:“这么说,葛院长彻底失忆了?”

“是的。这是他的报应。”

“我留在医院里的……自杀的尸体,没有给你带来麻烦吧?”

伍乐婷摇头。“没有。警方根据现场迹象,定性为自杀——事实也确实如此。只是那颗消失的头颅成了一个谜。不过,说到这里,我实在是想知道——狄老,你那天为什么要拜托我帮这样一个忙?”

狄农垂下眼帘,显得十分沉重。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说道:“对不起,乐婷。我知道你会被吓着……但是,原谅我,那天的情况实在是太紧急了,我没有时间跟你解释。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从而失去唯一一个可以托付的人,所以……才出此下策。”

“这我能理解,狄老。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让我带着你的头离开,然后销毁——结束这一切?”

狄农放下餐具,深深地凝视着伍乐婷。“乐婷,我是一个‘活’了一万多年的人。我的经历和感受,是你永远难以想象和体会的。你不会明白,在这漫长的一万多年里,我有多么孤独、痛苦和悲哀。”

伍乐婷凝神注视着狄农。“无数次的,我看着身边的亲人和爱人死去,只留下我一个人孤单地活着;我变换成不同的人,继承他(她)们的记忆,最后怀疑自己到底是人还是怪物;我永无止境地承受着人世间的病痛和苦难。

“别的不提,就拿死亡来说吧——我经历过砍头、溺毙、黑死病和癌症……这个世界上所有你能想得出来的死法,我都亲身体会过。请注意,我不是真正的‘长生不死’,而是在痛苦地死亡之后,又再次从另一个人身上‘醒来’。

“换句话说,普通人一生只会面对一次死亡的恐惧,而我——死去了数千次!这是多么可怕和悲哀!像葛力这样的人,显然没有这些体会,竟然还向往着这种‘永生’。他怎么会知道,这是人世间最大的不幸和折磨!”伍乐婷双手捂着嘴,黯然泪下。“狄老,我懂了。所以,你才希望我帮你终结这一切。”

“是的。”狄农说,“实际上,我早就想结束这一切,却总是做不到。因为守候在我身边的‘执行者’,每当我死亡之后,都能让我再次重生。而且到了后来,我完全不知道谁是执行者,根本就无从防范。

“达?芬奇——他曾经在临终前,出于愧疚而告诉我,他就是隐藏在我身边的‘执行者’。为了他钟爱的科学,他背叛了我。他祈求我的原谅,却直到最后都没有告诉我,他托付的下一个执行者是谁。因为他希望这项研究能够继续下去。”

伍乐婷问:“这么说,你在那家医院的时候,也不知道凌迪就是‘执行者’?”

“我只能猜测,但无法确定。”狄农望着伍乐婷。“乐婷,我不怪你,但你能告诉我吗?——你为什么不按我说的那样去做,而要让我再一次重生?”

伍乐婷的眼泪簌簌而下:“我……之前没有想到你会如此厌倦和憎恨这样的人生状态。我没有考虑这么多,我只想让你活过来,再次和你说话……”她的声音哽咽了,几乎要说不出话来。“我只想和我的父亲……一起度过此生。”

狄农离开座椅,走到伍乐婷身边,我她紧紧相拥。“好的,乐婷,我答应你,我会陪着你走完这最后的生命旅程。”

伍乐婷扑在狄农的怀中说:“是的,最后一次……那个记忆抽注器,我在使用完之后,就将它毁掉了。再也没有人会使用它,也再也不会有‘执行者’了。”

狄农深呼一口气,眼眶中溢出了泪水。

他们分开之后,对视在一起,两人都露出会心的微笑。

“狄老,牛排都凉了。”伍乐婷擦干眼泪说。

狄农说:“别忙,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他从裤包里摸出闪闪发光的希望蓝钻。伍乐婷惊讶地说:“啊……您是怎么把这个带出来的?”

“那天,我把这东西放在了给你那个皮包的内层。你显然没找到。”狄龙把项坠挂在伍乐婷的脖子上。“它陪伴我几百年了。现在,我把它送给你,我的女儿。”

“啊,狄老……这……”

狄农轻轻摆手。“别说了,好好珍藏它。你知道它的价值。”

伍乐婷抚摸着这颗硕大的蓝钻,心绪万千。

狄农微笑道:“以后慢慢欣赏吧。现在快吃东西,别浪费了这美味佳肴。”

两个人重新坐下来,像父女那样谈天、吃饭。

晚餐之后,狄农坚持要洗碗。他对伍乐婷说:“在你交男朋友之前,咱们约定好——你做饭,我洗碗,别争了。”

“好吧。”伍乐婷笑着说,“那麻烦你了,狄老。我回房间去休息一会儿。”

“去吧。”

狄农端着盘子进了厨房。伍乐婷进入自己的房间,把门锁上。

她靠在门边思索了一刻,然后跪到床边,从床底下摸出一个小盒子。

她打开盒子,注视着装在里面的记忆抽注器。

不行,我得把它藏在更加隐蔽的地方。

对不起,狄老。

我恨凌迪,但他说的有一句话是对的。

我不能让这个存在了上万年的奇迹,终结在自己手里。

我必须将这个试验继续下去。

原谅我。

——狄农的秘密 (完)

一直在负责记录故事的龙马激动地站了起来,他看了看自己的本子,又望向北斗:“你怎么可能凭空想出这样的故事?抛开悬念、创意和题材不谈,这个故事简直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完成!”

龙马对照着自己本子上记录的内容说道:“这个故事中,涉及到了大量的历史人物、事件和各种史料、背景资料。如果坐在一台可以上网的电脑面前,或者置身图书馆中,当然可以在查找大量资料的情况下,完成这篇小说——但是,我们现在置身一个封闭场所,身边没有任何可供查阅的书籍或网络资源。你怎么可能创作得出来?”

“而且,我虽然不能完全判断他故事中的时间、地点、事件和人物是否全部准确,但是也知道,他绝对不是胡乱说的。”夏侯申补充道,“因为我也很喜欢看历史类的小说和书籍,对这些比较熟悉。但是要想全凭记忆就创作出这样一个故事——根本不可能。”

暗火此时也站了起来,直视北斗,质问道:“北斗,你是否对我们有所隐瞒?你表面看起来,一副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样子,但从你讲的这个故事看来,你绝对不是个简单人物!”

歌特两根手指放在脸颊,歪着头,斜睨着北斗说:“我看,他可能在进入这里之前,就已经创作好这个故事了吧?所以才准备得如此充分。”

夏侯申望着歌特:“你这意思不就等于说——他就是主办者?”

面对众人的质疑,北斗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也站了起来,说道:“我在讲之前不就说了吗,这个故事不是谁都能想得出来的。”

“那为什么你能想出来呢?”南天问。

“我实话告诉你们吧。”北斗无奈地说,“本来不想让大家知道的——我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震惊,同时显得半信半疑。北斗接着解释道:“我看过的书、电视节目或者接收的所有知识、记忆,都会保留在我的头脑里,这是与生俱来的本事——我觉得没什么值得夸耀的,所以一般情况下不想告诉别人。”

克里斯短暂地思索了一下,说:“你能不能让我们当场验证一下?”

“怎么验证?”

“夏侯申讲的《谜梦》这个故事中,第一个死亡的学生叫什么名字?”

北斗想了想:“好像叫蓝田宇?”

夏侯申汗颜道:“对,你这样一说,我才想起来。连我自己都忘了……”

克里斯点了下头,继续发问:“龙马讲的《活死人法案》中,主角的哥哥叫什么名字?”

“洛森。”

“千秋讲的《吊颈之约》中,三本题材相同的小说,分别叫什么名字?”

北斗好像在参加快问快答节目一样,已经进入状态了。

“千秋写的叫《反光》;安玟写的叫《镜中的女人》,渔歌写的叫《诡脸》。”

千秋瞠目结舌地看着北斗,惊呆了。

克里斯的语速加快了。“莱克的《灵媒》这个故事,男主角的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筱凡?”

“暗火的《新房客》,女房东叫什么名字?”

“韦隽。”

“我抽到的号码是数字几?”

“13”

“龙马呢?”

“6”

“我们当中谁是主办者?”

【“我们当中谁是主办者?”】

北斗张开口,正要说话,突然一惊,呆呆地怔住了。几秒之后,他缓缓说道:“……不知道。”

克里斯眼神凌厉地盯视着北斗。

北斗擦了一下额头上浸出的冷汗,说道:“克里斯,你什么意思?想用这样的方式试探我?”

克里斯低下眼帘,没有说话,似乎若有所思。

龙马此时说:“不管怎么样,刚才的现场测试,应该能证明——北斗确实有过目不忘——或者说过耳不忘的本领。我想了起来,尉迟成被害时,我也曾经问过北斗一个问题——我写的《逃出恶灵岛》这本书的大致情节、故事结局、男女主角和凶手的名字——他全都回答对了,可见他的确记忆力非凡。”

“对,”纱嘉说,“我们14个人刚刚聚集在一起时,也是北斗最先认出我们当中的一些明星面孔,比如荒木舟先生、龙马、白鲸、歌特等人。”

北斗松了口气——他终于获得了信任。

“难怪你会创作一个跟‘记忆移植’有关的故事。”千秋说,“应该是受到自身的启发吧?”

北斗点了下头。“当然也是因为——我认为只有我才能在这种状况下想出这样的故事。”

“的确。”南天用赞赏的口吻说,“是一个非常棒的故事。刚才我们一直都在探讨关于你过目不忘的事。但实际上,你这个故事的情节、悬念、想象和结构都堪称上乘。”

“是啊,我们这些人当中,真是藏龙卧虎呀。没有任何人是可以小觑的。”夏侯申感慨地说。

“时候不早了,我们跟北斗的故事打分吧。”莱克说。

“好的,我去拿纸和笔。”北斗向大厅一侧的柜子走去,从里面拿出一把签字笔和白纸,分发给每个人。

除了北斗之外,其余的十一个人分别在白纸上写下一个数字。然后由南天和龙马一起收集统计,计算平均分。

北斗最后的分数是9.2分——一个和龙马同样高的分数。但龙马由于已经犯规,【所以北斗成为了目前最高分的获得者。】

北斗似乎没想到,作为14个人里最没有名气的一个,他竟然能获得如此高的评分和肯定。他兴奋得满面红光,不住搓着手。

夏侯申看了一下手表。“现在已经是5月1日凌晨一点了。这个故事可真够长的——明天,不,今天晚上该谁?”

“该我。”荒木舟不紧不慢地说,同时站起来。“我要回房休息了,养精蓄锐。”

大厅里的其他人也纷纷散了,回到自己的房间。

南天躺在自己的床上,面露忧色,感到惆怅而伤感。

现在已经很晚了,但他却没有睡意,因为之前北斗讲的故事,让他心绪难安。

北斗讲的这个叫做《狄农的秘密》的故事中,多次出现了关于父母亲情这样的情节——这让南天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我被困在这里,已经9天了。父母虽在外地,但他们一般都会每隔几天就跟我通一次电话。现在过了这么久,他们联系不到我,一定非常着急。

南天烦闷地吐了口气。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温馨欢乐的画面——自己和爸妈在老家的房子里,还有家里的亲戚们——大家在一起开心地谈天说地、吃饭喝酒,一起打牌、看电视……他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我能活着离开这里吗?记忆中的画面,还能成为现实吗?

他现在好想家,好像爸妈,好想跟他们取得联系,和他们说话——但是,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等等。

南天心中一颤。【这未必不可能】。

他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事。

那是南天参加高考那一年。因为高考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几件事之一,所以父母自然十分关心、重视。第一科语文考完后,南天刚走出考区,一直等候在外的父亲就迎了上来。当时的对话南天至今记忆犹新。

南天:“爸,这么热的天,你不用在门口等我吧。”

爸爸:“没事儿!天儿,你告诉我,作文题目是不是跟城市建筑有关?”

南天一愣:“你怎么知道?问别的同学了?”

爸爸兴奋地说:“没有——这么说我猜对了,真的是跟城市建筑有关的题目?”

南天疑惑地问:“你怎么可能猜得到?”

爸爸哈哈大笑:“都说父子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看来真是这样!刚才你在考试的时候,一定用心思考着这个题目。而我的脑子里,竟然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些与此相关的字句,我猜想是不是跟你的作文题目有关,没想到真是这样,太奇妙了!”

南天:“有这种事?真是神了!“

爸爸:“怎么样,考得好吗?”

南天:“语文是我最擅长的科目,当然没问题了……”

南天倏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父子间的心灵感应……真有这种事的话,我为什么不试一下?!】

南天的心脏加快了跳动。他认为自己也许找到了一种能与外界取得联系的方法!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就算只有一丝希望,他也要尽全力尝试!

也许,在我集中全部精力思考一件事情的时候,就能把这个念头传递给远方的父亲!

说干就干。南天端坐在床边,阖上眼睛,摒除一切杂念,在心中反复默念一句话——

爸,我被困在一所封闭的大房子里。这里连同我在内,一共有【14】个人。

南天不敢想太多复杂的内容。他打算先试试能不能将最基本的信息传递出去。这句话,他在心中反复默念了十遍、二十遍……

千里之外的一张大床上,一个四五十岁年龄的中年男人,猛地从床上坐起,他呼吸急促,冷汗直冒,神情惘然,呆呆地直视前方。

睡在他身边的妻子被惊醒了,她打开床头灯,问道:“怎么了?做噩梦了?”

“不……”中年男人扭头望向妻子。“我刚才在睡梦中,好像听到了南天的声音。他在跟我说话!”

母亲立刻坐起来,关切地问道:“天儿跟你说什么了?”

父亲眉头紧蹙,双手撑住额头:“具体内容不是很清楚。但我能感觉到他身处困境之中,而且,我能非常强烈地感应到一个数字——【14】。”

“【14?】”母亲急切地问,“代表什么?”

“不知道。”父亲走下床,睡意全无。“但是,我敢肯定,这不是一个梦。是天儿在向我传递某种信息!”

母亲有些被吓到了:“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在通过心灵感应跟我沟通。告诉我,他现在可能遇到了危险!”

“心灵感应?”

“对,我和他以前就发生过。天儿一定想到了这一点,所以用这种方式和我取得联系!”

母亲也跟着从床上起来,担忧地说:“这么说,我前两天打他的手机无法接通,不是电话欠费或手机丢失,而是他真的出事了?”

父亲缄默不语,心中焦急不安。

“那我们该怎么办?”母亲着急地问。

父亲略微思索,从床边的衣架上取下衣服。“现在就去报警!”

“天儿和我们没在一个城市。”母亲提醒道。

“对,我说的就是到他的城市去报警!”

母亲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现在是凌晨一点过呀!”

“没关系,我能联系到车。几个小时就能到。”父亲说,“你留在家里吧,我去。”

“不,”母亲拿起衣服,已经在往身上穿了。“我和你一起去,互相有个照应。”

父亲迟疑一下。“好吧,我们走。”

漆黑的雨夜中,一辆私人出租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火速赶往南天所在的S市。

5月1日早晨7点,出租车抵达了南天在S市的住所。父母在确认儿子失踪后,赶紧前往S市公安局报案。

“你们儿子失踪了?”公安局刑侦科的吴警官接待了他们。“别急,坐下来慢慢说吧。”

南天的父母坐在长椅上,面色焦虑。吴警官叫一个女警察负责记录,他开始询问:“你儿子多大年龄?”

“今年27岁。”

“叫什么名字?”

“南天。南方的南,天空的天。”

“职业是什么?”

“自由作家。”

听到这个回答,吴警官抬起眼帘,问道:“他是写哪一类型小说的?”

“悬疑小说。”南天的父亲回答。

吴警官深吸了口气,神色严峻地和身边的女警察对视了一眼。

南天的父亲观察到两个警察的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警官?”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吴警官说,“你儿子什么时候失踪的?”

南天的父亲皱着眉说:“我不能确定。我只知道我们在三、四天前打他的手机,就一直打不通。当时我们以为他可能只是电话欠费,或者丢了手机,并没有在意。但是今天我们感觉到不对劲了,所以赶到他的住所,发现他果然没在家。”

吴警官说:“你儿子是快三十岁的成年人了,你怎么知道他没在家就是失踪呢?我的意思是,他有可能只是到外地去了,换了一个手机号,还没来得及通知你们而已。”

“不,不可能。”南天的母亲笃定地说,“我儿子是一个很孝顺、懂事的孩子。虽然目前我们和他没有居住在一个城市,但他心里一直挂念着我们。我们每隔三、四天就会通一次话。如果他换了手机号,一定会第一时间告知我们,不会让我们为他担心。”

“对,警官,我们现在这样既找不到他人,又联系不到他,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他出事了!”南天的父亲焦虑地说。

吴警官略略点着头说:“我明白了。这件事——”他顿了一下,“当然,如果你儿子的失踪真是与此有关的话——【这起案件,我们警方早就在调查中了。】”

南天的父母惊愕地对视在一起。

吴警官严肃地看着他们,说道:“也许你们不知道,除了你们的儿子之外,近期还失踪了十几个人——有本地人,也有附近城市的人。他们的年龄、性别和身份背景都各不相同,却在同一天失踪——4月22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儿子也是在那天失踪的。”

“啊……这么说,我儿子已经失踪一个星期以上了?”南天的母亲忧形于色,声音有些颤抖。

“有这个可能。”

“这些人失踪的原因是什么?”南天的父亲急切地问。

吴警官说:“严格的说,这次事件不应该是失踪案,而是一起有目的,有预谋的绑架案。能在同一天内绑架这么多的人——显然不可能只靠一个人的力量。所以我们怀疑这起重大绑架案,是某个犯罪团伙和组织所为。”

“绑架的目的是什么?”

“不知道。我们警方正在全力调查。”

“我儿子只是个普通的小说作者,又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大少爷,怎么会有人绑架他?”南天的母亲流下了眼泪。

吴警官犹豫片刻,似乎在考虑该不该告诉他们以下内容。最后,他还了讲了出来:“说到这个,这次的绑架案有个共同点。或者说,被绑架的人有个共同点——他们当中,有知名作家、在校大学生、杂志主编、公司职员、财团继承人……身份地位虽不相同,却有一个显著的共同之处——【都是写过悬疑小说的作家。】”

“啊……跟我儿子一样?”南天的母亲惊呼。

“对。很蹊跷,是不是?”吴警官说,“据我们的调查,这些人当中,有非常有钱的富二代和名声显赫的大作家,也有每个月生活费仅600元的大学生,还有按揭买房的普通职员和存款为零的月光族——显而易见,绑架者图的不是钱财,而是别的什么东西——【能够由悬疑小说作家提供价值的东西。】”

南天的父母焦虑不安地对视了一刻。父亲问道:“警官,你刚才说一起失踪的有十几个人——能告诉我具体是多少个人吗?”

吴警官考虑了一下。“【13个】。”

“13……”南天的父亲蹙起眉头。“您是意思是,加上我儿子,一共13个?”

“是的。”

南天的父亲垂下眼帘,喃喃自语:“怪了,不是14个吗……”

“什么?”吴警官听到了他说的话。“你说应该有14个人?”

南天的父亲迟疑着,不知道该怎样跟警察解释。但此刻,吴警官凌厉的目光逼视着她。“你为什么认为失踪的人会有14个?”

南天的父亲决定实言相告,不管警察是否相信。“警官,我相信我和儿子之间有一种心灵感应。实际上,我们今天之所以赶到这里来报警,就是因为今天凌晨,我感应到我儿子身处困境之中,而且我能非常强烈地感应到一个数字——【14】 。”

“心灵感应?”吴警官眯起眼睛,显得半信半疑。

“是的,我和儿子之间,以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吴警官将食指顶压在嘴唇上,若有所思。

过了好几分钟,吴警官仍在沉思,南天的母亲忍不住问道:“警官,你在想什么?”

吴警官抬起眼眸,凝视着他们。“其实,我们接到前几次报案,知道4月22日发生了多人失踪案后,曾经在后面几日的调查中发现——【在近期失踪的人中,除了这些悬疑小说作家之外,还有另一个人。只是,这个人不是悬疑作家】。所以无法判断和其他人的失踪,是不是同一事件。但是,假如真的有14个人的话,那这个人可能就也在此列。”

南天的父亲感觉到警官在说到这个人的时候,语气和表情都有些凝重,似乎提到的不是个普通人物。他问道:“这是个什么人?”

吴警官迟疑一下,决定告诉他们:【“是一个有多次杀人嫌疑,但每次都因为没有证据将其定罪,而至今未被抓捕、具有超高智商的危险人物——这个人也失踪了。”】

“啊……”南天的父母倒抽了一口凉气,被警察的话吓得面色发白。

吴警官说:“先别紧张,目前还不能确定这个危险角色是不是真的跟这起多人绑架案有关系。你们可以先回住所去,我们警方一定会全力侦破这起特大案件的。一有消息,就会立刻通知你们。”

5月1日,南天被困在封闭场所的第10天。

中午吃过东西后,他躺在自己狭小房间的床上闭目养神,突然脑子里像传来一丝电流那样,迅速闪过一句话。

【警察已经在全力调查此事了。】

南天全身颤抖,身上的毛孔一阵阵收缩——这……这是父亲和我的心灵感应吗?他接受到了我传递的信息,现在用同样的方式回应我?!

他激动不已,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在屋内兴奋地来回踱步。太好了!如果刚才感应到的信息是真的,说明警察已经知晓并重视了此事,而且展开了行动!

我成功了!我真的通过心灵感应和父亲沟通——那个主办者做梦都不会想到,我能够用这种方式和外界取得联系!

南天欣喜和兴奋得难以自持。他知道这次神奇联络的成功,意味着什么——警察如果能在“14天”结束之前找到这个地方,就能够救出他们!

也就是说,活着离开这里的可能性增加了一个——除了战胜或找出主办者之外,还能期待警察的到来!

在这种时候——这场残酷的死亡游戏只剩最后4天的时候,任何能增加活命几率的微妙暗示,都会带来一丝希望之光。

南天此刻激动得想立刻跟人分享这份喜悦,他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纱嘉。

他正要打开门出去,动作却停了下来。

我真的能完全信任她吗?万一……他蹙起眉,思忖着。不过,就算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所有人——当然包括主办者在内——他(她)也没办法阻止外面警察的行动。反而,这个消息可能会带来一些威慑的作用。

考虑了几分钟,南天决定先把这件事告诉纱嘉。至于其他人,当某个时机成熟的时候再讲不迟。

纱嘉待在自己的房间,听到敲门声,她走到门口,问道:“是谁?”

“我。”

纱嘉听出了南天的声音,她露出欣喜的表情,立刻将房门打开

南天走进纱嘉的房间,将门带拢,望着纱嘉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纱嘉点了下头。“坐过来说吧。”

他们俩一个坐在床沿,一个坐在单人沙发上。南天把用心灵感应联系到父亲,并且警察已经展开调查的事告诉纱嘉。

“啊,真是太好了!”纱嘉听完后,和南天一样激动得面颊泛红。但令她感到格外震撼的,并不是警察已介入此事,而是南天和父亲之间不可思议的心灵感应。

“我以前只在小说和电影中看过关于心灵感应的事,没想到现实中真的存在!”纱嘉惊叹不已。“实在是太神奇了!”

南天说:“也许只有在某种特殊的环境和状况下,才能成功沟通吧。”

纱嘉点着头,若有所思。过了好几分钟,她抬起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南天,我有个想法,需要经得你的同意。”

“是什么?你说。”

“你刚才说的这件事,激起了我的创作灵感。你知道,明天晚上就轮到我讲故事了,但我直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构思好,正着急呢。但是听了你说的父子间心灵感应的事,我突然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让我以此为题材来创作一个故事?”】

南天笑道:“当然可以啊。”

“可是,这意味着你就不能用这个题材了。”

“没关系,我本来就没打算用这个题材。”南天说,“而且,毕竟我是最后一个讲故事的人,时间相对来说要比你充裕得多。能帮到你我很高兴。”

纱嘉高兴地双手交叉合拢。“你真是太好了!我现在就把这个故事的大纲记录下来。”

南天想起了徐文手稿的事,提醒道:“如果你写在纸上的话,可一定要收好呀,别让别人看到了。”

“我明白。”纱嘉说,“我会把它揣在口袋里,一刻不离身的。”

“这就好。”南天说,“那我回房间去了,你慢慢创作吧。”

“唉……等等,”纱嘉叫住他。“要不,我把这个故事先讲给你听听?”

“你不是才想到这个题材吗?怎么就已经构思好了?”

“我之前就已经构思出雏形了,只是不完整。但是刚才你带给我的灵感,让我把故事中的情节全部串起来了——你想听吗?”

南天微笑着说:“好的。”

“我现在讲这个故事给你听,一方面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当然,还有一点就是——你知道了我故事,就不会在构思的时候出现和我相似的情节了。”

“嗯。”南天颔首。“你可以放心讲给我听,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纱嘉显得非常开心。“好的,我开始讲了,这个故事讲的是……”

晚上7点,游戏时间又到了。十二个悬疑小说作家聚集在大厅,围坐成一圈。

今晚的讲述者是大作家荒木舟。如果除开天才少年克里斯的话,他是14个作家中最大牌的一个。此刻,他睥睨众人,缓缓说道:“不得不说,这场游戏比我想象中要精彩、刺激、富有挑战性得多。别的不说,通过前面9天各人所讲的故事来看,被选到这里来的人果然都不是等闲之辈。”

他停顿一下,接着说:“我在开讲之前说这话的意思,其实就是表明——这场游戏,彻底地激起了我的斗志,不管出于何种目的,我都会全力以赴。所以,我可以告诉各位,我接下来要讲的这个故事,应该是一个能够代表我最高水准的悬疑故事。我相信,【这个故事一开场,就能让你们屏住呼吸、捏一把汗。】”

荒木舟的话显然给在场的众人带来了不小的压力,同时也带来了动力——起码对南天来说是如此。我期待你讲出一个超级精彩的故事。但是,我不会输给你的,我会尽一切努力超越你!他体内热血沸腾、心潮澎湃。

“好了,废话不多说了。”荒木舟开始讲,“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做【‘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