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也进入了梦乡,但海尔加唤醒我说:“你快点来。”同时,我听到远方隆隆的声音。透过皮膜窗子望去,天尚未破晓。我抓起剑——因为顾不上脱掉盔甲,我夜里也穿着它就寝——飞快地奔了出去。此时正值黎明前那一瞬间,雾气浓重,远方马蹄杂沓声清晰可闻。
海尔加冲着我说:“食尸怪攻来了,是来为他们的母祖寻机复仇的,他们知道布利维夫受了致命伤。”
每一位布利维夫的武士,连我在内,都在为对付食尸怪而构筑的防御工事内埋伏了下来。这些工事虽然简陋,但却是我们唯一的屏障。透过雾气,我们屏息观察朝我们冲过来的骑兵,我以为自己会恐惧异常,但却没有,缘故在于我已看过食尸怪的相貌,知道这些怪物即使不算是人,与人相似的程度也至少与猴子差不多。而且我深知他们也是肉身凡胎,一样会死去。
这样我心中便无一丝恐惧,只是默默等待着这场决战的来临。只有我一人如此平静,布利维夫的武士们个个惊恐万状,虽然他们竭力想掩饰自己。事实上,我们杀了食尸怪之母,他们的首领;我们也失去了自己的领袖——布利维夫,因此当我们守在那里,谛听着滚滚马蹄声由远而近的时候,心情一点也不轻松。
忽然我听到背后一阵骚乱,我回过头,看见这样的一幕:布利维夫,面色如晨雾般苍白,一身白衣,伤口扎着绷带的布利维夫,笔直地屹立在罗斯加王国的阵地上。他的双肩上各歇着一只黑色渡鸦。北欧人目睹此景,齐声欢呼,把武器高举向空中,发出了进攻的呐喊。
其时布利维夫一言不发,眼睛笔直地望着前方,也不向任何人打招呼,但他步履均匀坚定,一直走到防御工事的外面。他站在那里,等待食尸怪的进攻。渡鸦振翅飞去,他紧握兰丁宝剑,投入了战斗。
有趣的是,当地流传者一个讲述奥丁神被杀并于日后复活的故事。大多数权威均认为这种说法先于任何基督教的影响。不管怎样,复活的奥丁仍然不能长生不死,人们相信他最终会在某一天死去。
在晨雾中进行的这场与食尸怪的生死决斗,其惨烈程度笔墨无法描述。难以形容有多少鲜血喷泻一尽,有多少惨叫声穿透了湿重的雾气,有多少匹战马和他们的骑士痛苦万状地死去。我亲眼看见铁臂埃克斯高的头被敌人一剑削掉。那颗头颅弹落在地,像一颗子弹似的,舌头还在嘴里抖动。我看见维斯被一根长矛穿透了胸膛,他就这样被钉在地上,像一条刚从海里捕上来的鱼那样翻滚挣扎。我看见一个小女孩被马蹄践踏,她的身子被踏平,血从耳朵里流出来。我还目睹了罗斯加国王的一名女奴在逃避一名食尸怪骑兵的追逐时被一剑削为两半,还有很多孩子像这样被杀害。我还看见战马扬起前蹄直立起来,骑手被摔下马,落在一群老弱妇孺手里,在他还没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在地上被结果了性命。还有罗斯加王的儿子,维格利夫,我看见他从战场上逃开,懦怯地躲到安全之处。一整天我都没见到传令官那个家伙。
我独自杀死了三名食尸怪,肩头也被长矛刺伤,伤口火烧火燎地疼痛。整条手臂和胸膛中流着的血液灼热滚烫。我想我坚持不住了,但我仍然奋力厮杀。
须臾间朝阳的金光冲开迷雾,黎明姗姗来迟。雾散了,食尸怪的骑兵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天大亮了,我发现到处都躺着尸体,其中不少是食尸怪的——他们还没来得及抬走死者。这实际上象征着食尸怪败局已定。他们溃不成军,再也无力攻打罗斯加王国了。罗斯加所有的人都很清楚这一点,而且为此深感庆幸。
海尔加心情轻松地帮我清洗伤口,直到布利维夫的遗体被抬进宏伟的罗斯加大殿。布利维夫遍体受伤而死:他身上至少有一打敌人留下的刀伤,他的脸,他的整个遗体都浸在他的一腔热血里。海尔加目睹此景,不禁泪流满面。他把脸别了过去不让我看见,其实他根本不用这样,因为眼泪也早已模糊了我的视线。
布利维夫的遗体被放在罗斯加国王面前,以让后者致悼词。但这位老者嗫嚅了半天,最后只说了一句:“这里躺着一位武士,一位无愧于众神的英雄,像安葬一位伟大的国王那样安葬他吧。”说完他就离开了。我相信他为自己没有参加战斗而暗自愧疚,另外王子维格利夫临阵脱逃的懦夫行径已被很多人看见,并讥讽他为女流之辈,毫无男儿气概。这当然也可能令父亲感到难堪,或许他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衷,总之,国王已十分老迈。
突然维格利夫低声对传令官说:“这位布利维夫为我们干了不少事。他这一死倒愈发显得功德无量呢。”他父王离开后他便如此出言不逊。
海尔加听到了这些话,我也听到,并第一个拔出了剑。但海尔加劝阻我说:“不要与这个人斗。他是只狡猾的狐狸,你又受了伤。”
我回答道:“我顾不了那么多。”于是我当时就向王子维格利夫挑战,维格利夫亦拔剑出鞘,但海尔加从背后猛踢了我一脚,抑或猛打了我一拳,总之我毫无防备,一下摔倒在地。随即海尔加冲上前去与维格利夫格斗。那个传令官也拿起武器,鬼鬼祟祟地伺机从背后袭击海尔加,被我一剑穿肠,就此结果了性命。在他被刺的刹那,他尖声惨叫起来。这叫声使先前还在拚命顽抗的维格利夫胆战心惊,明显表现出了恐惧。
罗斯加国王听到了搏斗声,他赶到大厅,苦苦哀求我们住手。但这根本无济于事,海尔加已经义无反顾。我见他横跨在布利维夫的遗体上,挥剑直指维格利夫。海尔加杀了维格利夫,后者倒在罗斯加国王的御桌上,抓住御杯举到唇边,但他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就一命呜呼,一切都结束了。
现在布利维夫的十三勇士只剩下了四个,我与他们一起把布利维夫抬到一个木头屋檐下,在他的手里放了一杯蜜酒。然后海尔加对人群说道:“谁愿意为这位高贵的人殉葬?”罗斯加国王的一名女奴说她愿意。这样一个典型的北欧葬礼差不多就准备就绪了。
虽然伊本·法德兰没有细述具体日期,但很可能葬礼的举行是在几天之后。
一只载有金银财宝和二具马尸的船停泊在罗斯加大殿脚下的河岸边。一顶帐篷也已支好,布利维夫已经僵硬的遗体被抬了进去。在这寒冷的天气,他的遗体呈现出死亡的黑色。然后那位殉葬的女奴被带来与我们每个人,布利维夫的武士与我,都温存了一番。她这样告诉我:“我的主人感谢你。”她的整个神态举止都表现出欣喜若狂之色,比北欧人通常那种快乐开朗的表情强烈得多。
当她穿上缀满光彩夺目的金银饰物的袍子时,我对她说她很快乐。
而我心里想的是这样一位年轻美丽的女郎却快要香消玉殒了。她对此也是心中雪亮,但她说:“我快乐是因为我快要见到我的主人了。”她并没有喝酒,所以她确实是在倾诉衷肠。她的脸庞光彩照人,像天真无邪、集然而笑的孩童,又像一位怀着孩子的未来母亲,事实确是这样。
于是我说:“见到你的主人时,请告诉他我活着是为了把这一切记述下来。”我无从知道她是否已会意,又说:“这也是你主人的愿望。”
“我会告诉他的。”她说,然后兴高采烈地到下一个武士那里去。我还是不知道她是否懂我的意思,因为北欧语中写作的含义仅指在石头或木头上刻字,而那他们也只是偶尔为之。而且,我的北欧话发音并不清晰,不过她很高兴地离开了。
现在暮色低垂,太阳渐渐坠入海水,布利维夫的灵船停在岸边准备起航。那女子已被送入船上的帐篷。那位被称为死亡天使的老妇把匕首插进了她的两肋。我与海尔加收紧了勒住她脖子的绫带,然后我们把她放在布利维夫的身旁,就一起离开了。
一整天我没有饮食,因为我知道这些事情必须有我参与,而我想免去当众呕吐的尴尬。但是那天没有一件事让我感到恶心,也没有眩晕或头重脚轻之感。我暗自为此感到骄傲。千真万确,那女子含笑逝去,而且一直保持这个表情,这样当她终于坐在她主人身旁时,同样的微笑也留在她苍白的双颊上。布利维夫脸色暗淡,双唇紧闭,不过面容平静安详。这就是这两位北欧人给我留下的最后一瞥。布利维夫的灵船被点燃,然后被推进海里。北欧人站在岩石嶙峋的海岸上,向他们的神灵做了多次祷告。我亲眼望着它像一个燃烧的柴堆,顺着海流越漂越远,直至从视野里消失。其时,北欧之夜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