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第一道粉红色霞光还没有映亮天空,布利维夫和他的武士们,还有我,就已从罗斯加王国骑马出发,沿着矗立海边的峭壁边缘行军。当日我感觉并不舒服,头有点痛,胃也因为昨夜的宴席而酸酸地难受。很明显布利维夫的骑士们状况也不佳,但没有人表现出感到不适的样子。马儿轻快地沿崖边奔驰。在这一整片海滩上,悬崖又高又险,裸露着灰岩的那一边直插进泡沫翻涌、咆哮奔腾的大海。沿着海岸线,某些地方是遍布岩石的沙滩,更常见的是海水与陆地直接相连,浪花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刷着岩石。这就是这一带主要的景色。
我看到海尔加的马上驮着侏儒送的海豹皮绳,于是我策马上前,与他并辔而行。我问他今日行军的目的。其实我并不很关心这个,因为我头痛欲裂,胃里火烧火燎。
海尔加告诉我:“今天早晨,我们要袭击雷鸣洞中的食尸怪之母。我们将从海路进攻,就像我昨天所说的那样。”
我骑在马上,往下俯视那冲刷着岩壁的海水。“我们要乘船攻进去吗?”我又问海尔加。
“不。”他拍了拍海豹皮绳答道。
我明白他指的是我们将利用绳索爬下悬崖,然后再以某种方式进洞。我被这番话吓得六神无主,因为我从来就惧怕站在高处,连和平之城中的高楼我也避免上去。我说出了我的想法。
海尔加却说:“你应该心存感激,因为你很幸运。”
我追问他幸运何来。海尔加回答:“假如你害怕登高,那今天你就得克服这个毛病。你会面临一个大挑战,你将有机会被称为英雄。”
我说:“我不想做英雄。”
他听后大笑,断言我之所以这样想,就因为我是阿拉伯人。他还说我脑子不好使,这是北欧人戏谑人酒喝多了的话。这倒是真的,像我曾叙述过的那样。
但想到要爬下悬崖,我仍然忧心忡忡。我甚至这样想:我情愿做世上任何一件事,不管是与来月经的妇女躺在一起,用金杯喝酒,吃猪粪,还是被挖去双眼,甚至直接去死——这些在我看来都要比爬下那可诅咒的悬崖要好。我心情糟糕,只对海尔加说:“你、布利维夫、还有其他人可以当英雄——那也合你们心意。但我绝不参与此事,也不能算你们中的一员。”
海尔加听到这话,又笑起来。然后他喊住布利维夫,飞快地说了一番话。布利维夫扭过头答了一句什么。随即海尔加对我说:“布利维夫说你得和我们一起行动。”
我顿时万分沮丧,就对他说:“我不能做这个。假如你们强迫我,我肯定会死于非命。”
“你怎么会死呢?”
“我会从绳子上松手掉下去。”
这又使海尔加开怀大笑。他还把我的话重复给其他北欧人听,结果引起一阵哄笑。然后布利维夫间断地说了几句话。海尔加对我说:“布利维夫说只有你自己从手里放开绳子,你才会抓不住它,可只有傻瓜才会这样做。布利维夫说你虽然是阿拉伯人,可你并不傻。”
这倒是人的天性的一个方面:布利维夫以他特有的方式告诉我我能用绳子攀援,他的话居然能让我和他一样对此深信不疑,并因而略觉欣慰。海尔加看出了这一点,又开口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害怕的东西。有人怕狭窄的地方,有人怕给淹死,这两种人相互嘲笑,说对方蠢。其实恐惧也是一种倾向,就好像喜欢某个女人胜过喜欢另一个,喜欢羊肉胜过猪肉,喜欢卷心菜胜过洋葱一样。我们说,恐惧就是恐惧,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没有心情听他的人生哲理,我也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因为事实上此时我心中的愤怒已胜过了恐惧。随之海尔加当面嘲笑我说:“赞美真主安拉,因为他让死神等候在生命之路的尽头,而不是一开始就降临。”
我简短地回答说,我看不出加速这个结局来临有什么好处。“确实,没有人看得出,”海尔加接过话头,“但你看看布利维夫,他在马上坐得多么直。你看他明知自己快要死去,还是骑在最前面。”
“我并不觉得他就要死去。”我回答道。
“是,”海尔加道,“可布利维夫自己知道。”这以后海尔加便不再与我说话。我们又往前骑了一段时间,直到明晃晃的太阳高悬空中。最后布利维夫示意队伍停下,我们全部下了马,准备进入雷鸣洞。
此时我坚信北欧人是在逞蛮夫之勇。我顺着脚下那笔直的峭壁望下去,心里不由怦怦直跳,我想我随时都会呕吐。这悬崖高约400步,非常陡峭,没有任何可以援手或踏脚的地方。事实上,下面汹涌的波涛离我们非常遥远,看上去像小人国里的浪花似的,又像艺术家笔下刻画入微的工笔画。但我明白,站在下方远远的崖底看去,它们就像世上任何海浪一样有气魄。
对我而言,攀下这样的悬崖是一种比口吐白沫的疯狗还要不可理喻的行为。但北欧人仍然镇静如常地忙碌着。布利维夫指挥人将结实的粗木桩砸入地里,海豹皮索就紧紧捆在上面,长绳的另一头被远远抛下了悬崖。
可悬崖太高,绳子根本不够长,结果他们不得不把绳子拽上来,将两根绳子结在一起,才够着了底下的海水。
最后我们有两根这样联结而成的长绳,它们沿着峭壁直垂下去。然后布利维夫对手下说:“我首先下去,我到了底下就说明绳子足够结实,你们也便可以沿绳而下。你们看到下面那一块凸出的岩石吗?我就在那儿等你们。”
我低头去看那狭窄的一块突出部位。说它狭窄正如说一匹骆驼性情温和,是最恰当不过的了。千真万确,那是一块光秃至极,寸草不生,又平又滑的岩石,不断被海浪冲刷着。
“所有人都到底下后,”布利维夫又宣布,“我们就可以攻打雷鸣洞中的食尸怪之母了。”他的语气就像平素吩咐一个奴隶炖点东西或干点别的什么家务活那样自然而从容不迫。随后他一言不发地下了崖。
我惊叹他下崖动作的敏捷利落,但北欧人倒不觉得如何。海尔加告诉我,一年中某些特定时期,海鸟在万丈悬崖上筑巢之时,他们就这样爬下去摸海鸟蛋。做法大致是这样的:下崖的人腰间系一根吊带,其他人合力拽住另一头把他放下崖去。同时,他靠第二根垂晃在崖壁间的绳子来稳住身体。不仅如此,他还手握一根粗橡木棒,棒的一端勒着皮条,用来系住手腕。他用这根木棒戳点崖面,帮助他在下降过程中前后荡开。
布利维夫的身影越来越小,我发现他使用吊带、绳索与木棒时动作娴熟自如,身轻如燕。但我并没有真觉得下崖很轻松,相反,我看出这是一项难以掌握、需要苦练的技巧。
终于,布利维夫平安到达崖底,只见他挺身站立于那狭窄的突出部分,浪花翻涌,飞溅到他身上。他的身影如此渺小,我们几乎看不见他正在挥手,示意他已安全到达。绳子又被拽了上来,还有那根橡木棒。海尔加转向我说:“现在轮到你了。”
我说我感觉不舒服,声称要看下一个人下崖,以便多加揣摩。
海尔加说:“越往后越难。因为在崖顶拽住绳子的人每次都少一个。最后一个人得只凭悬索下崖。那只能是埃克斯高,他的胳膊是铁做的。让你第二个下去是我们对你的照顾。下去吧。”
我从他眼里看出没有拖延的希望,只好系上吊带,手里握住已被汗水浸得滑湿的木棒。寒风料峭,我却大汗淋漓,哆嗦着走向崖边。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五名拽着绳子的北欧人,然后刹那间他们就从视野里消失了:我已滑了下去。
我心里不住地向真主安拉祷告,同时我心灵的眼睛,灵魂的记忆深处也记载下了当一个人凭借绳子荡下这种寒风凛冽、岩石嶙峋的峭壁时的种种必有感受与经历。一旦我的身影从崖顶北欧人朋友的视野中消失,我就不再有任何杂念,只是不断喃喃自语:“赞美安拉。”一遍又一遍,像一个神智已失的人,或者像一位老年痴呆病人,一个白痴或尚未开蒙的儿童。
其实,我已记不清所发生的一切,只记得风如此迅猛地把人在岩石间刮来刮去,使得眼睛根本无法盯住那岩壁看——它已成了快速晃动的灰蒙蒙的一片。我多次撞在岩石上,震得骨头散了架,皮肤也被刮裂。有一次头被狠狠撞了一下,眼前金星乱冒,我以为这下要晕过去了,可是没有。过了似乎比我整个一生还要漫长的时间,我终于到了崖底。布利维夫拍拍我的肩膀,称赞我是好样的。
吊带又被拽上崖去。雪浪滔天,飞溅头顶,也飞溅到旁边布利维夫的身上。我挣扎着在这滑腻粘湿的小块地方保持平衡,根本顾不上看其他人怎样下来。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不要被浪头冲到海里去。我亲眼看见这浪比三人叠起来还高。每一排浪都以排山倒海之势裹风挟雨而来,刺骨的冷水总使我在一刹那头晕目眩,几乎失去知觉。我屡次被浪头刮倒,浑身透湿,寒颤不止,牙齿疯狂地打战,如一匹脱缰野马,使我说不出话来。
现在布利维夫所有的勇士都安全下到崖底——埃克斯高凭借他过人的臂力最后一个下来。当他终于站在地面上时,他的双腿已抖得失去了控制,就像濒死之人的痛苦挣扎那样。我们等了好几分钟,他才恢复常态。
接着布利维夫宣布:“我们将下水游到岩洞那儿去。我带头游。你们用嘴衔着匕首,腾出手来凫水。”
在我的忍耐力已达到极限时,这一句话以一种新的疯狂劲冲击着我的耳膜。在我看来,布利维夫的计划真是愚不可及。我眼望那汹涌的波涛撞击在参差不齐的岩石上,又以巨人之力拽浪而去,只为积蓄新的力量做第二次冲击。凝视着万顷波涛,我深信没有人能搏击这样的风浪,即使冒险下水,也会顷刻间粉身碎骨。
但我没提出异议,因为我头脑里一片空白,只是想反正已如此接近死亡,再近一点又何妨呢?于是我拿起匕首,把它插进皮带——我的牙齿抖得太厉害,已咬不住它。北欧人脸上却无一丝寒冷或疲惫之色,每一阵浪头打来都似乎使他们更为精神抖擞。对大战来临的期待使他们快乐得脸露微笑,这也正使我感到愤恨。
布利维夫观察着海潮的运动,选择着他的时机。突然他纵身跃进水中。我犹豫着,有人——我一直相信是海尔加——推了我一下,我一下子深深没进寒冷彻骨的浪涡之中。我整个身体都在不由自主地旋转,除了绿色的海水以外什么也看不见。旋即我看到布利维夫向海水深处潜去,我便跟着他游进岩石间的一个通道。接下来我便模仿他的每一个动作,具体情形大约如此:
有一刻海浪拽着他,似乎企图把他,也把我拖进外面的海水中去。在这危急关头,布利维夫紧紧抓住岩石以稳住身体,我也一样拚命抓住岩石,肺部似乎要炸裂开来。而一瞬间浪头又从相反的方向打来,以一种令人惊骇的速度把我往前推,我的身子随即从岩石和其它障碍物旁边弹了开去。接着浪头又改变方向,像开始时那样将我往外拽,我只好学着布利维夫的样子紧紧贴住岩石。我的肺部像着了火般难受,我心里明白在这冰冷的海水里我不能支持多久。海浪又向我涌来,我被浪头朝前甩了出去,弄得遍体鳞伤。猛然问我升出水面,呼吸到了空气。
这转变来得如此之快,弄得我晕头转向,竟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我也忘了为我的生还而赞美真主安拉,只是大口喘气。
现在,我眼前呈现出这样的景象:我们正在一个池塘或者是湖里面。这个湖位于一个山洞内部。洞顶成穹窿状,由平滑的岩石构成,洞口通海,我们就从那里游了进来。正前方是一块平整的岩石,我看见一堆篝火旁蹲着三四个黑影,正在高声叫嚷着什么。此时我也明白了雷鸣洞之名的来历:每一阵浪头打来,洞中就产生轰隆巨响,不仅使两耳生疼,连空气也似乎在被挤压,被摇撼。
就在这个洞中,布利维夫和他的手下发起了进攻,我也参加了战斗,我们用短匕首消灭了洞中的四个妖魔。随着浪潮每一次雷霆般的怒吼,那火苗狂跳不已,就在这跳动的火光中,我第一次看清了他们的长相:在一切方面,他们都与人相似,但又异于世土任何人种。他们身材粗矮,除了手掌心、脚底心和脸颊,全身长毛。他们脸庞很大,有着丑陋的大嘴和大下巴,十分突出。他们的脑袋大于一般人,眼睛深陷进脑门,眉毛粗大,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眉毛,只有两根光光的眉骨。他们的牙又大又尖利,尽管很多人的牙被硬敲进去并且锉平了。
在身体的其他特征方面,包括性器官等等,他们与常人无异。其中有一个挣扎了一会儿才毙命,似乎还用舌头发出了一种声音,在我听来像某种语言,不过我不能确定,也无法在记述时下此定论。
布利维夫审视着这四具毛茸茸的尸体,稍后,我们听到洞中回荡着一种单调诡异的吟唱声,正好与波涛的轰鸣同步起伏,遥相呼应。声音来自洞穴深处,布利维夫带领我们赶向那里。
在那里我们遇到三个食尸怪,全部俯伏在地,脸紧贴地面,双手高举,好像在向躲在阴影里的一个老怪物祈求什么。这些祈求者嘴里念念有词,没有觉察到我们的到来。但那老怪物瞥见了我们,随着我们一步步逼近,她尖声怪叫起来。我猜测这就是食尸怪之母,但即使她是个妇人,我也无从断定,因为她已苍老到看不出性别了。
布利维夫独自扑向那三个祈求者,迅速结果了他们。与此同时,食尸怪之母一边向阴影深处遁去,一边发出骇人的怪啸。我不能很真切地看清她,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她的四周爬满毒蛇,它们缠绕在她的脚踝、手腕和脖颈上,丝丝地叫着,吐着芯子,在她的全身和地上到处乱爬,令布利维夫的武士们不敢贸然靠近。
布利维夫全然不顾毒蛇的威胁,奋起袭击了她。当布利维夫把匕首刺进她的心脏时,食尸怪之母令人毛骨悚然地尖叫起来。布利维夫多次刺中她,血像喷泉一样从她全身的几处伤口喷涌而出,但她一直站着,没有倒下。整个搏斗过程中她一直发出非常可怕的尖叫声。
终于,食尸怪之母倒了下去,尸横当地。布利维夫转过身来面对我们。众人都看清了:这个妖妇,食尸者之母已经刺伤了他。一根银针,如发夹般大小,已深深刺进了他的腹部,并随着每一下心跳在微微颤动。布利维夫拔出银针,鲜血也随之喷涌而出。然而受了伤的首领并没有倒下,他岿然挺立,发出了离开岩洞的命令。
我们从另一个洞口,也就是通陆路的那一个走了出去。这个洞口曾有食尸怪把守,但他们听到食尸怪之母垂死的尖叫声就四下逃散了。我们的撤退非常顺利。布利维夫率领队伍在洞外找到了坐骑,然后他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埃克斯高脸上带着一种北欧人中较少见的悲凄神色,指挥我们扎好一副担架。我们就用担架抬着布利维夫穿过原野,回到了罗斯加王国。整个行程中布利维夫一直兴高采烈,虽然他滔滔不绝说的许多话我都不大明白,但有一回我听见他说:“罗斯加不会高兴见到我们,因为他又得大摆宴席了——目前为止他是最破费的一位主人啦。”这番话,还有布利维夫说的别的一些话令武士们笑了起来,我看出他们是真心地开怀大笑。
我们回到罗斯加王国,受到了喜气洋洋的热烈欢迎。我看不到悲哀的迹象,虽然布利维夫伤得很重:他的皮肤发灰,全身颤抖,现在他眼中闪烁着的已是一个发着烧的病弱灵魂的最后一点余光了。这些迹象意味着什么,我与北欧人心中都很明白。
一碗洋葱汤端到他面前,但他拒绝了,只说:“汤令我难受。不要在为我费心了。”然后他吩咐庆典开始,并且坚持要主持盛大的宴席。他身子笔直地坐在罗斯加王身旁的一只石椅上,喝着蜂蜜酒,谈笑风生。我坐在他旁边,听见他在宴席中间对罗斯加国王说:“我没有奴隶。”
“我所有的奴隶都是你的。”罗斯加王答道。
布利维夫又说:“我没有马。”
“我所有的马都任你驱驰。”国王又答道,“这些事再也不用你操心。”
包扎过伤口的布利维夫心满意足地微微笑着。那一晚他的双颊又恢复了血色。实际上随着那晚每一分钟的消逝,他看上去越来越强壮了。而且,令我难以置信的是,他还与一位女奴温存了一番,过后还对我戏谑地说:“只有死人才一无用处。”
随即布利维夫睡着了,他的脸色愈显苍白,呼吸也更微弱,我担心他会就此长眠不醒。显然他也想到了这点,因为他睡觉时紧握着手中的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