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利维夫吩咐牵来七匹强悍的马。当日清晨,我们就骑马从宏伟的罗斯加大殿出发,越过平坦的原野,向着远方的莽莽群山奔驰。我们还带着四只毛色纯白的猎狗,壮硕凶猛,据我看来更像狼而不是狗。这就是我们突袭队伍的全部。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我认为我们根本不堪一击。但是北欧人颇为重视出其不意偷袭的奇效,而且自信他们中间每一名武士都能以一当三。
由于身体疲劳不堪,我不愿再冒险参与一场血战,可令我吃惊的是,北欧人依然精神抖擞。海尔加解释道:“我们总要打仗,不管是现在,还是在瓦尔哈拉。”瓦尔哈拉是北欧人心目中的天堂:一座想象中无比瑰伟壮丽的城堡。在那里,武士们从黎明一直厮杀到黄昏。而随着夜色渐浓,战死的人亦将复活,与幸存者一道参加盛宴,享用不尽的美酒佳肴。翌日清晨,这里又变成残酷的战场,直到暮霭中死者复活,夜宴开始。这,就是北欧人为永恒天堂所描绘的一幅景象。难怪人间日复一日无休止的争战对他们而言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们沿着夜间撤退的马队所遗留下来的血迹而行。猎狗跑在这条腥红的滴血小径上,给我们引路。为了捡起仓惶遁去的魔鬼们丢弃的一件武器,我们在大平原上停留了一次。这件武器是这样的:一把木柄手斧,柄上用兽皮绳绑着一块磨尖的石块,锋利无匹,石块显然被精心打磨过,彷佛那是一颗为某位贵妇增饰仪容的宝石。除了制作的工艺精良之外,斧刃的锋利亦十分可怖。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这样的东西。海尔加告诉我,食尸怪所有的武器与工具均由此种石块制成,当然,也许只是北欧人臆测如此。吠叫的狗群引导我们再次上路,狺狺狗吠令我感到振奋。最后,队伍抵达山脚,没有任何仪式,也没有丝毫犹豫,我们策马进山。布利维夫麾下的武士们个个沉默不语,面容严峻,专心致志于他们的目标。尽管他们面带忧惧之色,但每个人都一如既往地继续前进,没有畏缩,没有停留。
严寒笼罩群山,也笼罩着墨绿色的丛林。寒风吹拂衣襟,我们看到马嘶嘶地喷着鼻息,飞跑的狗也呼出缕缕白气,但我们依旧马不停蹄。走到近午时分,另一派景象呈现眼前。只见一口窄小的咸水湖,四周没有石南丛生的荒野,也没有泥泞的沼泽。它只是酷似沙漠的一片弃土,但并不干燥炙人,也没有沙尘满天。相反,这片不毛之地潮湿而润泽,空中飘散着最朦胧神秘的雾气,北欧人把这里叫作恐怖荒野。
现在,我看清这雾飘浮在荒地上空,好像只只口袋,又如歇息在地面上的小块云团。有些地方天空甚为清朗,有些地方则团团云雾紧贴地面,缭绕于马膝之间,而这时我们已着不见狗,浓雾吞没了它们的身影。转瞬间,云开日出,雾气散尽,我们又置身于另一处旷野。这就是恐怖荒野的样貌。
面对这种奇观,北欧人却视若无睹。他们告诉我这里有众多咸水湖及从地缝中喷涌而出的沸泉。成团成团的雾气由此而生,经久不散,所以此地又得名“沸湖之地”。
由于地形不适于骑马,我们行动甚缓。狗也越走越慢,我注意到它们的叫声已不再那么欢快。不久队伍一改先前纵马驰骋的豪岸之气,只是缓慢拖沓地前移,狗群也不再狂吠着领路,而是无精打采地落在后面,直到差点被马蹄踏着,引起一场场骚动。天气还是很冷,更甚于前,我望见地上点缀着小堆积雪,虽然就我所知,时令正值北欧的夏季。
勒马徐行了很长一段路之后,我不由怀疑我们会在这芒芒荒野里迷路,再也找不到回去的方向。忽然,在一处狗停了下来。周围地形并没有变化,地上也见不到任何标记或物件,但它们却不再往前移动一步,彷佛看到一道篱笆或别的什么有形障碍。我们勒马四处眺望,周围一片沉寂,没有一丝风,也听不到飞鸟或其它活物的声息。
布利维夫宣布:“再往前就是食尸怪的地盘。”马到了这里开始惊慌不安,武士们轻拍马颈来安慰它们。其实他们自己亦很紧张。布利维夫紧抿嘴唇,埃克斯高紧握缰绳的手在颤抖。海尔加面色苍白,眼神飘忽不定。其他人也都有些失态。
北欧人常说:“恐惧有张苍白的嘴。”如今我方信此言不谬。他们每个人嘴唇周围都已失去血色,虽然没有人承认内心的恐惧。
薄雪在马蹄下咯吱咯吱地响。我们把狗抛在身后,向着白雪深处疾驰。雾也渐渐浓了。武士们除了与马说话外不发一言。这些马儿越往前走越不听使唤,武士们只得用甜言蜜语和狠劲踢打来激励它们前进。很快,前方雾中出现了一些朦胧的黑影。我们小心翼翼地靠近后,我终于看清楚了这些影子:雪径的两旁,立着一些粗大的柱子,柱顶高高地挂着巨型野兽张着大口狰狞欲扑的骸骨。再往前走,我发现这是食尸怪所崇拜的巨人骸骨。海尔加告诉我这些熊骨是守卫食尸怪地界的。
这时我们隐隐约约看见另一样灰色的巨大的物体。这是一块巨石,有马鞍那么高,雕成孕妇的形状,胸部肥硕,肚子隆起,但无头也无四肢。上面涂了某种祭祀品的血,淌着道道红水的景象十分可怖。
没有人评论眼前这一切,我们飞驰而过。武士们抽出宝剑,作好了战斗准备。这也是北欧人性格的一个方面:开始他们显得挺害怕,可一旦进入了食尸怪的地界,接近了令他们恐怖的源泉,焦虑反而无影无踪了。这样他们便以一种令人费解的方式把事情整个颠倒过来。现在每位武士都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只有马越来越踌躇着不肯向前。
我又闻到曾在罗斯加大殿见识过的那种腐尸般的气味。这气味再次飘进鼻孔,令我心里一阵难受。海尔加见状与我并辔而行,柔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我无法掩饰内心的感受,便对他说道:“我有些害怕。”
海尔加回答说:“这是因为你总是在想象将来,想象足以让任何人血液凝固的可怕事情。其实不必预想将来,你该高兴没人能永生。”
我认识到他话中所含的真理。“在我们那里,”我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感谢真主,因了他的智慧,死亡不是在生命伊始就降临,而是等候在生命之路的尽头。’”
这话使海尔加微笑起来,接着又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面对恐惧,连阿拉伯人都能说出真理。”他评论道,一边赶上去把我的话告诉布利维夫,他也笑了起来。在这样的时刻,布利维夫的骑士们很高兴能有个笑话让他们轻松一下。
队伍到了一座山脚。抵达山顶后,我们停住脚步,俯瞰食尸怪的部落。在我眼里,它是这样的:一座座用草泥抹成的粗陋棚屋在山谷里围成一个圆圈。这些棚屋结构粗糙,彷佛出自孩童之手。在圆圈中心,恹恹地燃着一大堆火。看不见马匹或其它动物,没有一丝动静,甚至也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这就是我们透过迅疾飘忽的雾气所观察到的景象。
布利维夫跳下马,我与武士们也都跟着下了马。事实上,我的心怦怦直跳,向下观察魔鬼们野蛮的村寨简直令我喘不过气来:我们低声用耳语交谈。“怎么不见动静?”我问。
“食尸怪像猫头鹰和蝙蝠那样昼伏夜出。”海尔加回答。“他们白天睡觉,现在一定正呼呼大睡。我们可以冲下去,潜入它们的营盘,袭击他们,把他们消灭在睡梦中。”
看见下面那么多棚屋,我不由说:“我们人手太少。”
“我们有足够的人。”海尔加说,然后他递给我蜂蜜酒。我感激地一饮而尽,暗自赞美真主安拉没有禁止甚至也没有不赞成喝这种饮料。事实上,我发现这种曾经令人十分讨厌的东西如今对我的舌头来说已成了琼浆玉液。所谓“久入鲍肆,不闻其臭。”同样,我亦不再留意食尸怪令人作呕的体臭。闻了这么长时间,我早就习以为常了。
北欧人在嗅觉方面最为奇特。我已提到过他们不讲卫生,吃喝各种不洁食物,但千真万确,他们重视鼻子胜过身体其他任何部位。战斗中失去一只耳朵对于他们算不了什么,失去一根手指,一个脚趾头就更不值一提。他们根本不在乎这些小伤疤。可丢了鼻子就意味着死刑,哪怕只在鼻尖上擦掉了一小块肉,而这在常人看来,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伤罢了。
埃默森则提出原始社会中对鼻子异乎寻常的重视乃狩猎时代留下的影响。当时男性为猎手,非常倚重嗅觉来追踪猎物,逃避敌害,因而失去鼻子被认为是严重的伤残。
不过,打仗或斗殴时折断鼻梁骨却并不要紧,不少北欧人都因此有个歪斜的鼻子。我只是不明白他们为何如此害怕被削掉鼻子。
经过一番休整,布利维夫的武士们和我都把马留在了山顶。惊恐不安的马匹必须有人照看,我们中因此要留下一个。我很希望自己被选中,但他们挑了海尔塔夫。他受了伤,已成了累赘。这样,我们其他人就小心翼翼地穿过病恹恹的矮树丛和垂死的灌木下了山,到达食尸怪的老窝。我们行动诡秘,没有引起任何警觉,快速潜至魔窟的中心。
布利维夫沉默不语,仅用手势来发布各种命令。我从他那儿得知我们将两人一组分头行动,海尔加与我将进攻最近的一座泥屋,剩下的留给其他人。待到每一组都在屋子外面布置停当,布利维夫一声长啸,举起他的兰丁宝剑,带头发动了进攻。
我与海尔加一起冲进一座屋子。我血冲头顶,剑握在手犹如羽毛一样轻。毫无疑问,我预备迎接一生中最惨烈的一场厮杀。然而,屋子里除了几张简陋的草床外,四壁萧索。这些草床十分难看,瞧起来更像是野兽的居所。
我们掉头出去,又冲进邻近的屋子,发现它又是空的。事实上每座泥屋都是如此。这使布利维夫的武士们万分沮丧,只有带着异常震惊的神色面面相觑。忽然,埃克斯高招呼我们聚集到最大的一座泥屋前。这座屋子和其它的一样已被废弃,但里面并非空无一物:地上狼藉地散落着纤细的骨骼,踩在脚底发出咯啦咯啦的响声,像鸟骨那样细脆。我疑惑地停步仔细观察,结果吃惊地发现一处骨头呈弯曲的眼窝状,另一处还有几颗牙齿。毫无疑问我们正站在用人脸骨铺成的“地毯”上。高高堆在一面墙上的人类头盖骨更进一步证明了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这些头骨被翻过来堆在一起,像一只只陶碗,发出惨淡的白光。我一阵莫名的恶心,赶忙走出去呕吐。海尔加告诉我,食尸怪吃起沦为他们牺牲品的人的脑子来,就像文明人吃鸡蛋或奶酪那样稀松平常尽管想起来令人作呕,可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另一名武士又将我们引进一间泥屋;这儿我发现除了一张似乎是王位的巨型椅子外,没有任何其它东西。这张椅子由一块巨木雕成。高高的扇形靠背,刻成毒蛇妖怪的形状。椅脚下散堆着头骨。扶手上面,即它以前的主人放手的地方,印有血迹和一种白色粘稠状物质,这是人脑的残留物。整个屋子里的气味难闻至极。
椅子四周全是我曾描述过的那种孕妇石雕,不过是小型的。它们呈圆周状环绕着椅子。
海尔加说:“这是她统治的地方。”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敬畏之情。
我不解其意,只感到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就在地上呕吐起来。海尔加、布利维夫以及其他人也挺难受,但没有人呕吐,他们只是从火堆里举起着火的木柴,点燃了那些泥屋。由于潮湿,它们燃烧得很慢。
随后我们又登上山,策马离开了食尸怪的营地,也离开了恐怖荒野。布利维夫的武士们一个个闷闷不乐,因为食尸怪在智谋方面高出他们一筹。他们预计到这次进攻而一举长撤出老巢,即使那些空屋被焚毁,对他们而言也不是什么大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