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祷时分船靠上了海岸,我请求安拉饶恕我没有能为他作礼拜。我在北方人中间是不可能这么做的,因为如果我在他们面前祈祷,他们会认为我是在诅咒他们,因此会杀了我的。
船上的每一个武士都披上全套的战袍:腕套、靴子、粗木护腿,再套上一直拖到膝盖的厚毛皮外套,外套外面再穿上一层铠甲。这种铠甲曾救过我的命。然后每个人都拿起自己的剑,把它佩戴在皮带上;每个人拿起自己白色的皮盾,自己的长矛;每个人在头上戴上金属或皮制的头盔。在所有这一切中只有布利维夫与众不同。他把剑拿在自己的手里,因为那剑实在太大了。
武士们仰视着罗斯加大殿,对它那闪闪发光的屋顶和高超的工艺技术叹为观止。他们一致认为就高耸的山墙和众多的雕刻而言,世上没有任何建筑能与它媲美,但他们的话中却听不到尊敬的意思。
最后我们下了船,沿着一条石块路向上走向大殿,佩剑的碰击声和盔甲发出的格格声汇聚在一起分外动听。我们走了没多远,便看见路旁的一根木棍上供着一个牛头,这牛显然是刚杀不久的。
所有这些北欧人都叹着气,面有戚色,而这牛头对我来说却没有任何意义。现在我已经习惯了北欧人的这种行为,他们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杀掉某个牲畜。但这个牛头肯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布利维夫环顾四周,扫视着罗斯加的大片原野。他看到一座孤零零的农舍,这种农舍在这里是很普通的。房子的墙是木头的,外面糊着泥草浆,这种浆连下几次雨后就必须重抹一遍。房顶也是用木头和茅草盖的,屋里是一片泥地,只有一个炉子和满地牲口粪便。这儿的农民和他们的牲口睡在一起,这样他们可以从牲口那儿取暖,而牲口粪他们就用来烧火。
布利维夫命令我们到农舍去,于是我们开始穿越野地。大片原野一派青翠欲滴,脚下可以感觉到土地十分湿润。队伍不时停下来察看四下情形,然后才继续前进,但他们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我也一无所见。
但这时布利维夫又让整个队伍停下,他指向一块黑色的土地。在那儿,我亲眼看到了一只光脚的脚印——更确切地说,是许多脚印。脚印扁平,比我知道的任何东西都更丑陋。在每个脚趾处,都留下了尖趾甲或爪子的尖利抓痕;脚印的形状像是人的,但又显然不是人的。这一切我都是亲眼所见,但我却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看到这脚印,布利维夫和他的武士们彼此摇着头,我听到他们一遍遍地说着什么“食尸怪”,或是“怪兽”,或是别的什么词。我不懂这个词的意思,但我觉察到在这个时候我不该去向海尔加发问,因为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忧心忡忡。我们继续向农舍走去,不时地在地上看到更多的这种尖利的脚印。布利维夫和他的同伴们走得很慢,但并不是出于戒心,因为没有人拔出他的武器。也许是出于一种恐惧。我并不理解这种恐惧,但我却能从他们身上感觉到。
最后我们来到农舍前并走了进去。在农舍里,我亲眼所见的是这样一副景象:一个年纪很轻、身材匀称的男子被撕成了好几块,这儿是躯干,那儿是一条膀子,那儿又是一条腿。地上汪着一摊摊的血,墙上、房顶上,四面八方到处都是血,整个房子看上去就像用血漆了一遍。有一个女人,也同样被撕成了几块;还有一个男婴,只有两岁或更小一点,他的头从肩部被扭掉了,只留下一段血肉模糊的残躯。
所有这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这实在是我曾见过的最可怕的景象。我不由得呕吐起来,接着昏过去足足有一个钟头,一醒来就又呕吐起来。
我恐怕永远无法理解这些北欧人的行为,因为尽管他们和我一样感到恶心,他们在这种恐怖的场景下却显得平静和淡漠;他们安静地审视着所有的一切;他们讨论着残肢上留下的抓痕和肌肉撕裂的方式。他们都十分注意所有的头颅都不见了;他们还谈论着所有最可怕的细节,这些细节我现在回想起来仍感到心惊肉跳。
男婴身体大腿后侧部位的肉被某种猛兽般的牙齿嚼过,肩部也受过同样的咬嚼。这一可怕景象也是我亲眼所见。
布利维夫的武士们走出农舍时,一个个都铁板着面孔,满脸怒容。他们仍然很注意察看房子周围柔软的泥土,并且注意到地上没有马蹄印。这对他们来说显然是个很有意义的发现,但我并不明白是为什么。此时此刻,我的内心和身体都还很不舒服,所以也无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
我们穿过野地时,埃克斯高又有了一个发现。这是一块很小的石头,还不及小孩的拳头大,它的表面经过了打磨,并被粗粗地雕成一个像。所有的武士都围过来察看这块石头,我也挤在他们当中。
我看到这个像雕是一个孕妇,雕像上没有头,也没有膀子和腿,只有一段躯干,有着鼓得很高的腹部和垂挂着的硕大的乳房。我的感觉是这个像雕得特别粗糙和丑陋,另外就没有别的什么特别之处了。但这些北方人却突然犹如大难临头,一个个面色苍白、浑身发抖。他们伸手去触摸它时,双手在微微颤抖。最后,布利维夫把它扔到地上,用剑柄猛击,直到把它砸成碎块。接着好几个武士开始呕吐,有的甚至晕倒在地。他们共同的恐惧显然是异常巨大的,但我却对此迷惑不解。
现在他们继续向罗斯加大殿迸发,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每个北方人看上去都是满心痛苦,若有所思,但他们身上却再也看不到那种恐惧了。
最后,一个骑马的传令官迎上了我们,把我们拦在了路上。他看到我们所持的武器和布利维夫等人的姿态,便喊了句什么。
海尔加对我说:“他想知道我们的名字,并且口气很不礼貌。”
布利维夫向传令官答了几句话,从他的语气中,我听出他并没有心情做到彬彬有礼。海尔加告诉我:“布利维夫告诉他我们是亚特兰王国希格拉克国王的臣民,我们被派来见罗斯加国王,有事向他亲禀。”海尔加又说:“布利维夫说罗斯加是最可敬的国王。”海尔加的语气告诉我这完全是言不由衷。
这个传令官请我们继续向大殿行进,但得在门外等一会儿以便他通知国王我们的到来。我们照他说的做了,但布利维夫和他的部下显然对这种接待并不满意,他们互相轻声抱怨,因为北欧人历来是很好客的,而把人拦在门外实在算不上很好的待客之道。但他们还是等着,并且卸下了他们的剑和矛等武器,但没有脱铠甲。他们把武器都留在了大殿的门口。
大殿的四周被好几座北欧风格的建筑围绕着。这些建筑都是长形的,侧面弯曲,就像特莱尔堡的建筑一样,但它们的排列方式不同。这儿的房子不再排列成方形,也没有什么堡垒和工事。围着大殿的长形建筑物沿坡而下,再下去就是大片的绿色平原,平原上零星分布着农舍。在更远处,是群山和森林的边缘。
我问海尔加这些长形房屋是属于谁的。他告诉我:“有的属于国王,有的是皇族的,其他的属于贵族,里面也住着一些仆人和宫廷下属。”他还说这是个不一般的地方,而我并不明白他的话指的是什么。
接着我们被允许进入罗斯加国王的大殿。这座建筑可以说是一个世界奇迹,而这样的建筑出现在野蛮的北欧国家则更令人惊讶。这座大殿在罗斯加王国的人中被称为“胡罗特”,因为北欧人喜欢给他们用的东西、他们的建筑,特别是他们的武器起上一个人的名字。我现在看到,这座胡罗特大殿,也就是罗斯加大殿,就像哈里发的大宫殿一样宏伟。大殿镶嵌着许多银片,甚至还有金子,这在北方是极为罕见的。大殿的四壁装饰着最为美丽精巧的艺术杰作,这确实是罗斯加国王权力和威严的象征。
罗斯加国王坐在胡罗特大殿的另一端,大殿很大,他坐的地方离我们很远,所以我们几乎看不清他的模样。在他的右手边身后站着的正是叫住我们的那个传令官。传令官说了一通话,海尔加告诉我是这样的:“这儿,陛下,是从亚特兰王国来的一群武士。他们刚从海上来,他们的头领是一位叫布利维夫的人,他们请求向您禀告他们的使命。啊,陛下,不要禁止他们进入,因为他们都有爵爷的举止,而他们的头领从外表看是一位强壮的武十。请接见这些尊贵的客人,罗斯加国王。”
于是我们被准许走到罗斯加国王的面前。
罗斯加国王看上去像是一个濒死的人。他已经不年轻了,头发已经白了,皮肤颜色也十分苍白,脸上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悲伤和恐惧。他孤疑地打量着我们,吃力地眯着眼,也许他已经近于盲人了,这我并不清楚。最后他开始发话,海尔加是这样转述的:“我认识这个人,因为是我请他来执行这一英雄使命的。他是布利维夫,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他。那时我航海到亚特兰王国,他是希格拉克国王的儿子。希格拉克是慷慨好客的主人,现在他的儿子在我心情沮丧、急需帮助的时候赶来了。”
罗斯加然后宣布召集武士并送上礼物,还宣布要开始欢迎典礼。
布利维夫随后开始讲话。他的话很长,而海尔加并没有给我翻译,因为在布利维夫讲话时也跟着说是对他的一种不敬。他的话大意如下:布利维夫听说了罗斯加的麻烦,他对此深表同情,因为他自己父亲的王国也曾被同样的灾难摧残,他前来是为了把罗斯加王国从缠绕它的邪恶中拯救出来。
我仍然不知道北欧人把这种邪恶称为什么,或他们对这种邪恶是怎么看的,尽管我已经见到了那些野兽把人撕成碎片的手段。
罗斯加国王说话了,他的话有些急促。我从他说话的方式中意识到他是想在所有的武士和贵族到来前说这些话。他说(海尔加转述):“啊,布利维夫,在我还是个年轻人,才刚刚即位时,我就认识你父亲。现在我老了,心情沮丧。我的头垂下了,我的眼里流出耻辱的泪水,因为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软弱。你瞧,我的宝座边几乎空无一人,我的国土正变成荒地,我都说不尽这些怪兽对我的王国的损害。在夜里,我的武士们常常在痛饮烈酒之后,豪气满腔,发誓要打败怪兽。然而当惨淡的晨光来到雾霭沉沉的原野,我们看到到处都是血淋淋的尸首。这就是我生命中的悲伤,对此我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这时候长凳已被搬了出来,给我们吃的饭也准备好了。我问海尔加国王所说的“怪兽”究竟是什么意思,海尔加顿时火了,并叫我永远不要再问这个问题。
那天晚上是个盛大的庆典。罗斯加国王和他的王后维尔鲁都穿着饰满黄金和宝石的服装,统领着罗斯加王国的贵族、武士和伯爵们。这些贵族人数不少,可显然毫无用处。他们都是些老人,饮酒过量,不少都瘸了,或负了伤。在所有这些人空洞的目光后面,我看到的是恐惧。即使在他们的狂欢中也包含着这种空洞。
此外还有那个叫维格利夫的儿子,这人我在前面提到过,他就是罗斯加国王那个杀了自己三个兄弟的儿子。这人很年轻,身材细长,留着金色的络腮胡。他的眼睛似乎从来不在任何东西上停留,而总是到处看个不停。同样,他也从不和别人对视。海尔加看见他就说:“这是头狐狸。”这话的意思是说他是个举止虚伪、圆滑易变的人,因为北欧人认为狐狸可以变成自己想变的任何模样。
此时,宴会进行到了一半,罗斯加把他的传令官打发到胡罗特大殿的门口去。传令官回来报告说夜里不会有雾。听说这个晚上天气晴好,大殿内顿时一片欢腾,人们举杯相庆,个个都很高兴,除了维格利夫。
到了某一时刻,维格利夫王子站起身来说:“我很荣幸地向我们的客人们敬酒,特别是向布利维夫,一名勇敢的、真正的武士致敬。他特地来把我们从困境中解救出来——尽管这个挑战对他来说可能太艰巨了一点。”海尔加把他的话小声地译给我听,我立即发现维格利夫的话既像是恭维,却又同时包含着羞辱之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布利维夫,等待着他的回答。布利维夫站起身来,两眼盯着维格利夫,说道:“我什么都不怕,即使那些在夜里等人们睡熟后把他们杀死的乳臭未干的怪物也一样。”我认为他的话指的是那些“食尸怪”,但维格利夫却变得脸色苍白,两手紧紧地抓住他坐的椅子。
“你是在说我吗?”维格利夫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布利维夫这样回答:“不是。但我不怕那些雾怪,我也同样不怕你。”
尽管罗斯加国王叫维格利夫坐下,但他仍站在那里不动。维格利夫对所有在场的贵族说:“这位来自海外的布利维夫,从外表上看高傲异常、强壮过人,但我还是安排了一个小测试,看看他的勇气究竟如何,有时候人们可能会被外表的高傲所欺骗。”
我看到一切是这样发生的:一个强壮的武士坐在布利维夫身后靠近大门的地方,他猛地站起身来,操起一根长矛,向布利维夫的背部猛刺过去。与此同时,布利维夫转过身来,也操起一根长矛,一下子就刺入了那个武士的胸部。他用手抓住矛柄,把那武士的身体举过头顶,然后抛到墙上。那武士的身体就这样被穿在长矛上,他的脚还在踢动着,但却够不着地面;长矛杆深深地钉入了胡罗特大殿的墙壁。那武士叫唤了一声就死去了。
此时殿内乱成一团。布利维夫转身对维格利夫说:“我就是这样了结所有威胁的。”就在这异常紧张的时刻,海尔加说话了。他的话很响,还不断地向我比画着手势。我对这一切感到困惑不解,事实上,我的眼睛还一直盯着那个被钉在墙上的死去的武士。
这时海尔加转向我用拉丁文说道:“你得为罗斯加国王和宫廷成员唱一首歌,每个人都想听你唱歌。”
我问他:“为什么要我唱歌?我不会唱什么歌。”他这样回答:“你唱一首好听的歌就行了。”他又加了一句:“不要提起你的那个真主,这儿没人喜欢这样的胡扯。”
事实上,我真不知道该唱什么,因为我并不是一个流浪艺人。好一阵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殿内一片寂静。这时海尔加对我说:“唱一首歌颂国王或英勇战斗的歌。”
我说我没学过这样的歌,但我可以给他们讲一个寓言,这个寓言在我的国家里被认为是很滑稽可笑的。海尔加说我的选择很明智,于是我便对他们——罗斯加国王、维尔鲁王后、他们的儿子维格利夫和所有在场的爵爷和武士——讲了“阿布·卡西姆的鞋”这个故事,它在我们国家是人人皆知的。我尽量讲得很轻松,脸上也始终带着笑。刚开始的时候,这些北欧人很开心,一个个捧腹大笑。
但很快奇怪的现象出现了。随着我故事的继续,这些北欧人停止了笑声,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显得忧郁起来。当我结束我的故事时,情况更为明显,没有人笑,只有一片寂静。
海尔加对我说:“那不是个让人发笑的故事,当然你不可能知道,现在我得做一些弥补了。”于是他便说了一番话,我觉得是关于我个人经历的笑话。
绝大多数人都笑了起来,终于庆典活动又重新开始了。
在阿拉伯文化中有一个很古老的故事:阿布·卡西姆的鞋。伊本·法德兰和他的巴格达同胞们对这个故事都很熟悉。
这个故事有着许多不同的版本,而且可以讲得很简略或是很详细,这完全取决于讲述者当时的兴致。简单地说,阿布·卡西姆是个富有的商人,同时也是个吝啬鬼,总盘算着怎样才能不露富,这样就可以在做生意时得到点便宜。为了装出一副穷相,他穿的是一双破旧不堪的鞋。他希望人们会因此受骗,而实际上根本没有人上当。相反,在他身边的人都认为他愚蠢而怪诞。
有一天,阿布·卡西姆做成了一笔非常有利可图的玻璃生意,他决心为此庆祝一下。但他并不像人们通常那样请上几个朋友好好吃上一顿,而是决心独自小小奢侈一下,去公共澡堂洗个澡。他在休息室里脱下了自己的衣服和鞋。有一个朋友向他指出他的鞋实在破得不成样子,阿布·卡西姆却辩解说他这双鞋子还能穿,随后他就和朋友一起进了浴室。不久,一个很有权势的法官也来洗澡,他宽衣解带,留下了一双很精致的新鞋。这时候,阿布·卡西姆从浴室里出来,他找不到自己的旧鞋了,在原来放鞋的地方,他看到了一双很新很漂亮的鞋。他以为这是他的朋友给他的礼物,便穿上新鞋离去了。
当法官要离开时,他发现自己的鞋失踪了,而他所能找到的只是一双破烂不堪的旧鞋。人人都知道这鞋是阿布·卡西姆的。法官很生气,他派佣人去取回遗失的鞋。很快佣人发现这双鞋就穿在小偷的脚上,他们立即把他抓到法庭上,法官对他处以高额罚款。
阿布·卡西姆诅咒自己倒了大霉,一回到家就把惹祸的鞋扔出窗外。鞋子掉进了混浊的底格里斯河。过了些日子,一伙渔人在收网的时候,在他们捕到的鱼中发现了阿布·卡西姆的鞋子,鞋上的平头钉把他们的网钩破了。盛怒之下,他们把鞋从一扇开着的窗户中扔了进去,而这窗子正是阿布·卡西姆的。鞋子落在了他刚买的玻璃器皿上,把它们统统打碎了。
阿布·卡西姆伤心欲绝,就像所有愚蠢的吝啬鬼一样痛不欲生,他发誓绝不让这双倒霉的鞋再带给他任何损失。为了保险,他带着一把锹来到花园里把鞋子埋了起来。说来也巧,他的隔壁邻居看见阿布·卡西姆在挖地,而这种体力活完全应该由仆人做的,于是他很自然地猜想这家的主人之所以自己操持这活,那肯定是在埋珍宝。因此他就跑到哈里发那儿去举报阿布·卡西姆,因为根据当地的法律,任何地下发现的珍宝都是哈里发的财产。
阿布·卡西姆被传唤到了哈里发面前。当他报告说自己埋的只是一双旧鞋时,法庭上的人都哄笑起来,因为他们认为这商人想用这种荒唐的理由来掩饰其真实的、非法的动机实在是太拙劣了。哈里发认为阿布·卡西姆想用这么幼稚的谎言来欺骗自己实在是大逆不道,于是大大提高了对他的罚金。阿布·卡西姆听到这一判决时扰如五雷轰顶,但他不得不如数支付。
阿布·卡西姆现在下定决心要一劳永逸地处理掉他的鞋。为了进免引出更多的麻烦,他到远方做了一次朝觐,并把鞋扔进了一个偏远的水池,直到亲眼看见鞋子沉入池底这才满意而归。但那水池是给城市供水的,最后鞋子堵住了输水管。被派去排堵的卫兵发现并认出了这双鞋,因为人人都认得这个臭名昭着的吝啬鬼的鞋子。阿布·卡西姆又一次被押到哈里发面前,他被指控蓄意破坏城市供水,这次的罚金比前一次又高了许多,而那双鞋又还给了他。
现在阿布·卡西姆决定把鞋子烧掉,但它们仍然是湿的,因此他把它们放在阳台上晾干。一只狗发现了这双鞋并逗弄起它们来。一只鞋从它的嘴里掉了出来,落在了下面的大街上,砸到了一个路过的妇女。那妇女正好怀了孕,这一击之力竟导致了一次流产。她的丈夫到法庭上要求赔偿,而已经破产并一贫如洗的阿布·卡西姆又被罚了一大笔钱。
关于这个故事的寓意,阿拉伯书上只是不痛不痒地指出这个故事说明一个人如不勤换鞋,那就会大难临头。但毫无疑问,使这些北欧人感到不安的是故事隐含的某层意思,即一个人无法摆脱某种不幸。
随着庆祝活动的继续进行,夜晚的时间也在不停地过去,布利维夫的武士们都无忧无虑地娱乐着。我看到维格利夫王子在离开大厅前一直盯着布利维夫,而布利维夫却似乎毫无觉察,只是尽情享受着年轻女奴和自由女子的周到服侍。过了一会儿我睡着了。
早晨的时候,我被一阵锤子的敲击声惊醒了。我走出胡罗特大殿,发现罗斯加王国的男男女女都在建造防御工事。这些工事都还处于初始阶段。人们用马运来造栅栏的木桩,而武士们则把木桩削尖。布利维夫亲自指挥修筑防御工事,他用剑在地面上划上记号。此刻他用的并不是他那把巨大的兰丁剑,而是用了另一把剑,我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大概在中午的时候,那个被称为死亡天使的女人来了。她把骨头撒到地上,对着骨头念起了咒语,然后宣布当天晚上将会有雾。一听到她的话,布利维夫立即让所有人停止干活,开始准备盛大的宴会。每个人都遵从指挥停止了他们的工作。我问海尔加为什么要准备晚宴,他回答说我的问题太多了。也许我确实选了一个糟糕的时机发问,因为这时一个年轻的金发女奴正冲着海尔加甜笑,而海尔加也正向她展示着自己的英姿。
现在已是下午时间,布利维夫把他的武士叫到了一起,对他们说:“准备战斗。”他们点点头,并开始互相祝福。这时,宴会已经准备好了。
这次晚宴和昨晚差不多,尽管罗斯加的贵族和爵爷们来的人少了些。事实上,我听说许多贵族根本不会来参加宴会,因为他们害怕那晚将在胡罗特大殿发生的事。这儿似乎是怪兽在这一地区活动的中心,它们对胡罗特大殿情有独锺——我并不能肯定这意味着什么。
这次宴会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可乐的,因为我对将发生的一切深感忧虑。后来,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个会讲一点拉丁语和伊比利亚方言的年长贵族和我进行了一次谈话。他年轻的时候曾去科尔多瓦哈里发王国旅行,所以懂得这些语言。在这种情况下,我装作知道一些其实并不知道的事,这在下文中可以看到。
他这样对我说:“这么说你就是那个充当第13号的外国人了?”我说我是的。“你一定有超人的胆识。”老人说。“我向你的勇敢致敬。”对于这种赞扬我作了有礼貌的回答,说我和布利维夫一行中的其他人相比只能算是个胆小鬼。我的话实际上并非虚言。
“不管怎么说,”老人说,“你能面对那些食尸怪就是很勇敢的人。”他正喝得起劲,喝的是一种被他们称为蜂蜜酒的饮料,这种酒令人难以下咽,但酒性很烈。
此时我意识到我终于可以有机会了解一些有关情况了。我对这位老人重复了一句北欧人的谚语,这是海尔加教给我的。我说:“动物会死去,朋友会死去,我也会死去,但有一样东西不会死去,那就是我们死后留下的荣誉。”
老人张开牙齿已脱光的嘴格格地笑了起来,他很高兴我能懂北欧人的谚语。他说:“那是不错,但食尸怪也是大名鼎鼎的。”对此我只是淡淡地答道:“真的吗?我可不知道。”
听了我的话,老人说我是个异乡人,他很高兴能给我讲讲这事。他说“食尸怪”这一名称是非常古老的,可以说和北方领地任何一个民族一样古老。它意味着“黑雾”,对北欧人来说,这是指一种借夜色掩护,随雾而至的怪兽。他们杀人食尸,无恶不作。他们浑身长着长毛,用手触摸或闻起来都令人作呕;他们随着夜雾而来,在黎明前消失——至于去了哪里,还没有人敢跟去查清楚。
应当记住,在大多数人类的历史中,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食人肉的仪式,这并不少见,十分平常。北京人和尼安德特人显然都食人肉;在其他不同的时候,塞西亚人、中国人、爱尔兰人、秘鲁人、马约鲁纳人、贾加斯人、埃及人、澳大利亚土着人、毛利人、希腊人、休伦人、易洛魁人、波尼人和阿散蒂人都是如此。
当伊本·法德兰在斯堪的纳维亚时,在中国的其他阿拉伯商人留下的记录中说,市场上公开合法地出售人肉,他们称之为“两条腿的羊肉”。
马丁逊提出,北欧人之所以憎恶怪兽食人肉,是因为他们相信武士的肉被喂给了女人,特别是怪兽的母亲。这必然会使一个北欧武士死后深感羞耻。但这一看法同祥缺少证据。
老人这样对我说:“你可以通过许多途径知道哪些地方住着这些怪兽。骑马的武士们放狗捕猎牡鹿,追着它们翻山越岭,常常要在森林或开阔地追上好几十里。有时牡鹿跑到了某处山中小湖或是幽暗的沼泽,它们就会停下来,宁可让猎狗撕成碎片也不跑进那可怕的地方。这样我们知道了那些怪兽居住的地方,我们还知道即使野兽也不愿意进入那些区域。”
我对这个故事故意表现出强烈的惊奇,以便能从老人嘴里套出更多的话来。这时海尔加看见了我,他给了我一个威胁性的眼色,但我没有理会他。
老人继续说道:“在古时候,各地的北欧人都畏惧黑雾。从我父亲的父亲的父亲起,北欧人就再也没见过黑雾,所有这些年轻武士都认为我们是老傻瓜,还老记着那些恐怖的传说。但所有北欧王国的头领,甚至远在挪威,始终准备着黑雾的归来。我们所有的城市和堡垒都受到保护和防卫。从我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起,我们各族都是这么做的,但我们从未见过黑雾。现在,他又回来了。”我问为什么黑雾又回来了,他放低声音做了这样的回答:“黑雾是由于罗斯加的虚荣和软弱才回来的。他这愚蠢的辉煌的大殿触犯了神灵,并诱使那些怪兽来到这里。这儿在陆地方向没有任何保护。罗斯加老了,他知道自己不会因为获胜的战斗而被人们牢记,因此他建了这座大殿。整个世界都在谈论这座建筑,这就满足了他的虚荣心。罗斯加想做一个神,但他只是个人,而神灵就把黑雾送了回来,以此来打击他、羞辱他。”
我问这老人是否王国的人都仇恨罗斯加,他答道:“罗斯加是个公正的国王,在他的一生中,他的子民都安居乐业。从这个胡罗特大殿你就可以看出他统治下的王国的智慧和富有,他的统治是极为成功的。他唯一的错误就是他忘记了防御,因为我们有这么一句谚语:‘一个人永远不要离开他的武器。’罗斯加没有武器,他老得牙也掉了,他很虚弱,黑雾于是在土地上自由来去。”
我想了解得更多些,但老人已经累了,他从我这儿走开了,很快就睡着了。很显然,由于罗斯加的好客,这儿有充足的食物和酒,许多爵爷和贵族都已经喝得昏昏欲睡。
至于罗斯加的餐桌则是这样的:每个人有一块餐巾及盘子、调羹和刀子。食物是煮过的猪肉和山羊,还有一些鱼,因为北欧人更喜欢吃煮的肉,而不喜欢吃烤肉。另外,餐桌上还有足量的卷心菜、洋葱,以及苹果和榛子。我还吃了一种带甜味的、肥肥的肉,这种肉我从未吃过,后来我被告知这是鹿肉。
那种难喝至极的酒叫蜂蜜酒,是用蜂蜜发酵后酿制的。这是人类所发明的最酸、最黑、最糟糕的东西,同时也比我所知道的一切酒都更烈。只要喝上几滴,世界就会开始围着你打转。我一口也没喝,赞美安拉。
此时我已注意到布利维夫和他的同伴们那个晚上同样也没喝什么酒,最多只是象征性地喝上一点,而罗斯加也没有把这看成是一种侮辱,似乎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情。那个晚上没有风,胡罗特大殿巨大的门被锁上了,并加了栓。还留在殿里的贵族和爵爷都已喝得烂醉,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这时布利维夫和他的手下仍穿着铠甲在房间里四处走动,熄灭蜡烛,并使炉火烧得很暗很弱。我问海尔加这是为什么,他让我为自己的生命祷告,然后假装睡觉。他给了我一件武器,是一把短剑,但这几乎不能使我获得什么安慰;我并不是一名武士,这一点我知道得很清楚。
这时,罗斯加国王的贵族们都已睡得很熟了,一个个鼾声大作。布利维夫和他的同伴也都躺下了,装作已经睡着。究竟等了多久我并不清楚,因为我觉得自己睡着了一会儿。接着,出于一种超自然的警觉,我突然醒了过来;我仍躺在大殿的地板上,身下垫着一块熊皮,但我的神经立刻紧张了起来,一点也没有昏昏欲睡的感觉。夜色异常昏暗,殿里的烛光也十分暗淡,一股微弱的气流低啸着穿过大厅,使黄色的火焰摇曳不定。
随后我就听到了一种低低的呼噜声,就像猪拱食时发出的声音。声音是随着那股气流传来的,同时我还闻到了腥臭的气味,就像摆了一个月的尸体所散发出的腐臭。我觉得自己害怕极了。这种拱食的声音——我实在无法用别的方式来形容——这种呼噜呼噜声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兴奋。它是从门外传来的,就从大殿的一侧。接着,从另一侧传来同样的声音,然后是另一侧和最后一侧。很显然,大殿已经被包围了。
我用胳膊肘支撑着坐了起来,心脏怦怦地跳着。我向殿内四周望去,那些躺着的武士们没有一个动弹的。我看见了海尔加,他虽然躺着,眼睛却圆睁着。另外,我还看到了布利维夫,他鼻子里发出鼾声,但眼睛也是圆睁着的。由此我得出结论,所有布利维夫的武士们都在等着和那些怪兽们一决雌雄。现在,空气中已充满了这些怪兽发出的声音。
真主啊,一个人的恐惧恐怕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他不知原由的恐惧。我躺在那张熊皮上,听着怪兽的呼噜声,闻着他们令人作呕的气味,这短短的时间对我来说是多么漫长!我等待着,却又不知在等待着什么。对于即将到来的战斗,我深怀恐惧,也许这种恐惧比起在战斗中时还要强烈得多。我记得在他们高贵的武士死去时,他的墓碑上会刻上这样一句赞美的话:“他从不逃避战斗。”那晚,布利维夫的伙伴们没有一个逃跑的,尽管那些声音和气味紧紧包围着他们。那声音时而高,时而低,时而从一个方向传来,时而又从另一个方向传来。武士们仍然等待着。
随后就到了最可怕的时刻。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除了屋里人们的鼾声和火焰低低的辟啪声,只有一片寂静。布利维夫的武士们仍没有一个动弹的。
突然,胡罗特大殿那坚实的大门上传来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大门猛地弹开了。一股带着恶臭的空气拥了进来,一下扑灭了所有的灯火,那些黑雾怪兽也跟着进了大殿。在黑暗中,我无法数清他们的数目,看上去似乎有数以千计的黑影,但实际上可能只有五六个。这些怪物很高大,通体黑色,形体和人不一样,但却又有相似之处。空气中顿时充满了血腥和死亡。我毫无来由地觉得浑身发寒,不由颤抖起来。这时仍没有任何一个武士移动。
接着,布利维夫跳起身来,发出一声震人心魄的长啸,手里挥动着那把巨人的兰丁剑,宝剑破空,发出噬噬的声音。
其他武士也跟着他跳了起来,一起参加了战斗。人的叫喊声与那些猪哼声掺杂在一起,空气中还弥漫着怪兽的恶臭。此时此刻,大殿内一片混乱,恐怖异常,大殿本身也遭到很大破坏。
我自己对作战没有什么兴趣,但也受到了一头怪兽的袭击。怪兽向我逼来,我看到他那双红眼睛像火焰一样闪光,还闻到了那股恶臭。接着,我的身体被举了起来,扔到了房间的另一头,就像小孩扔石头一样。我撞到了墙上,又跌到了地上。这以后好一阵子我都摔得昏昏沉沉,所以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记不清楚了。
而我能记得的,就是那怪物碰到我的那一刻,尤其是怪物身体那种毛茸茸的感觉。这些怪物全身各部分都长有长毛,就和长毛狗的毛一样长,一样浓密。我还记得那怪物对着我呼出的那股恶臭。
我说不清战斗究竟持续了多久,但突然之间,一切就结束了。此时黑雾已经退去,就这样出着怪声、喘着气、散发着恶臭离去了。他们留下的是毁灭和死亡。我们重新点上蜡烛,这才得以数清我方所受的损失。
战斗的结果是这样的:布利维夫的同伴中死了三个,他们是罗勒斯和哈尔加两位伯爵以及武士埃德格斯奥。罗勒斯的胸膛被撕开了,哈尔加则是脊骨被折断,而埃德格斯奥的头被扭掉了,这种死状是我曾见到过的。这几名武士都已死去了。
另外还有两人受伤,他们是哈尔塔夫和莱塞尔。哈尔塔夫失去了一只耳朵,而莱塞尔则失去了右手的两根手指。两人受的都不是什么致命的伤,他们也没有发出呻吟。北欧人的习惯就是愉快地忍受战斗的创伤,他们认为这是对获得生还的赞美。
至于布利维夫、海尔加和其他人,他们都已浑身浴血,就像是在血池中泡过一般。我下面要说的话则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那就是:我们没能杀死哪怕一头雾怪。它们都溜掉了,有的也许受了致命伤,但它们毕竟还是逃走了。
海尔加说道:“我看见两头怪兽抬着另一头,那头怪兽已经死了。”也许他说的没错,因为所有人都大致同意他的说法。我得知这些雾怪从来不会把他们中的一个留给人类,而是甘冒奇险也要把同伙的尸体带走。另外,他们也尽力保留受害者的头颅,所以我们到处找遍了也找不到埃德格斯奥的头,那些怪物肯定把它带走了。
这时,布利维夫说话了,海尔加告诉我他说的是:“瞧,经过夜里的血战我得到了一件战利品,这儿是其中一头怪兽的一条膀子。”
说着,布利维夫举起了一条他从怪兽身上砍下来的膀子,这是被巨大的兰丁剑齐肩切下的。所有的武士都围上去仔细观看。我所见到的是这样的:膀子看上去似乎挺小,但拳头却大得异常。与拳头相比,前臂和上臂似乎显得太细,但肌肉却十分结实。除了手掌部分外,膀子各处都长满了长长的黑毛。这条膀子和怪兽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此时所有的武士都向布利维夫表示祝贺,并夸奖他的兰丁剑。怪兽的膀子被挂在了胡罗特大殿的椽子上,罗斯加王国的所有百姓都赶来观看这一奇景。与食尸怪的遭遇战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