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谷辽子再次踏上了征途。她于4月16日乘上了上午9点36分出发的“光”号特快列车。
和昨天一样,今天仍然是个晴天,从渐渐离开都市的列车车窗望去,可以看到开满了黄色的菜花、紫云英的田野和庄稼地。太阳光和初夏时候的一样剌眼。辽子不禁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拜访“龙宝商会”的那个寒日,和4月份第一次在金山看到的梅花来。
只是季节在不可抗拒变化着、进展着,辽子望着那遥远的山峰之颠,心中不免对日月的流逝,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伤感来。
昨天给佐地多惠子的家打去了电话,但没有对她讲有什么事,在电话中是一句、两句说不清的。
佐地多惠子对自己的问题,会做出怎样回答?大概只能说出百分之五十吧?……但由于母亲的印象,才使自己想到了这一点,那么,一定是某种成功的暗示吧。
下午一点左右,列车到达了新神户车站。月台的北侧紧临山脚下,树枝上新长出的嫩叶,轻轻地靠在车窗上,整个车站仿佛都被染绿了。
和预先问好了的一样,辽子先乘公共汽车去了三宫,在那儿又换乘了山阳电气火车,下午的车厢里很空。
两点前辽子到达了须磨车站,这个车站的列车来往返复。沿铁道的商店和住户建筑,看上去是那么的落伍。
辽子来到一家商店的红色电话机旁。她翻阅了一下电话号码本,看到了一个名叫“佐地修吉”的名宇,和昨天打的电话号码相同——她想,这大概是多惠子的丈夫吧。
辽子拨动了电话,一个中年妇女接的电话。
“您是佐地吗?”辽子问道,“啊,我是昨天打来电话的忠谷辽子……”
“噢!……噢!……”辽子听出来这个人就是多惠子,她问辽子,“现在你在明儿?”
“我在须磨的车站前。”
“是吗,让你久等了。”
辽子在昨天,问过她家怎么走。但由于昨天打来电话,实在太紧张了吧,辽子没有打听清楚。
关守町位于车站北侧的一个上坡地带,在须磨寺的周围,形成了一个住宅区。据多惠子讲,步行15分钟即可到达。
辽子穿过电车的轨道,登上了石板铺成的一条上坡道。这一带的六甲丘陵与大海很近,狭窄的坡面上,建了不少住宅。每所住宅修建得非常规整,几乎每户都栽种着溧亮的花草——有除虫菊、海棠花和天竺葵,都开放着可爱的花朵。也许,这就是居住在狭小居室的人们的喜好吧。
辽子来到须磨寺的山门,看到在那前边的一条狭窄的小道两旁,建有不少卖点心的食品店、佛门用具商店和小小的吃茶店,来到山门之前,再向左拐两个小弯过后,便是佐地多惠子的家。
这是一幢旧式的木结构的建筑,建在一条石阶梯的上方。房子的木格子门关着。石阶上刚刚被洒过了水,初夏般的温暖阳光反射在上面。
辽子来到门前,多少拉开一条缝向里面喊道:“对不起,有人吗?”
这时便从昏暗的房子里,很快走出一个女人来。她的头发已经花白,梳着短发。她那张看上去十分可亲的圆脸上,带着一丝微笑,神秘地看着辽子。
“啊,我是忠谷。”
“哎哟,那么大老远的,快请进来吧……”
多惠子连忙从门边取过一双拖鞋,让辽子换上,并请她进了右侧的会客室。房间很小,里面放着铺着白布的桌椅茶几,从这间屋子的窗户外望去,可以观看到山坡下面,房屋的屋顶。
多惠子坐在辽子的对面后,便向她说起对玉枝的怀念来。
“当时我的儿子正上高校,得了病,正在手术住院。所以,她的葬礼我就没去,实在对不起了。”
她用明显的关西地方口音,对辽子歉意地说道。
“哪里,您还特意……”
于是,辽子也回敬了她在自己的母亲去世后,特意寄来了祭奠物品一事。多惠子听后也放心地点了点头。虽然她的长相,比实际年龄要小,但额头上已布满了皱纹。
“那我父亲?”
“噢,当年玉枝为了见我,特意赶到福冈。听说你父亲在那之后就去世了。”
“对,今年正好15年了。”
“是啊……”看到辽子伤心地低下了头,多惠子仿佛要改变一下这个悲伤的气氛一样,站了起来。
“我去冲点茶来。”
家中静悄悄的,好像没有其他人。不一会儿,多惠子就端来一杯加了几片柠檬的红茶,放在了辽子的面前。
“听你昨天讲,今天你来是有什么事情?”多惠子一边打开茶水杯子的盖,一边问道。
“噢……我就是想见一见佐地阿姨。”
辽子说完笑了一下。辽子认为,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见我?……从那么大老远的?”佐地多惠子感到不可思议。
“是这样的。我母亲去世之前,留下了迪言,我为这个来到了东京……佐地阿姨,您记得在武昌,有一位叫龙门寺拓野的人吗?”
佐地多惠子屏住呼吸,想了一会儿说:“记得!……”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居然这么容易就找到了线索,辽子有点不相信。
“我母亲说,1952年她在武昌时,认识了龙门寺先生,并得到了他不少帮忙呢。龙门寺先生先是在缅甸打仗,后来在中国的满洲待到日本战败。后来他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战俘。1952年被送到武昌,在一家汽车工厂里做技术人员,1953年,我母亲回国时,才和他分手的……”
“噢,龙门寺先生,我记得!……他是身体很结实的一个人!我也很怀念那段时间。”
多惠子再次肯定地回答。辽子的心,不禁剧烈地跳起来。
“您在武昌,和他见过几次面?”辽子问了一句。
“嗯。玉枝和龙门寺先生认识时,我们当时都正好在医院里。”
“是的,我母亲也这样说。”
“我是1951年在医院里当护士的。玉枝也是1953年在那儿工作的,中国解放后,时局基本上稳定下来了。”
“佐地阿姨在中国东北的日本殖民地上,生活了很久吗?”
辽子想早点知道龙门寺的事情,但一看多惠子,正在全身心地回忆起当年的事情,便换了一个话题。
“我是1943年,一个人到达伪满洲国的,在那之前,我在神户的一所小学当老师。当时我父亲的一个熟人,在伪满洲国的本溪湖,办了一所日本人的学校,因为教师不足,这才……”
“就您一个人吗?”辽子问道。
“是的。因为我父亲也是一名教师嘛。我受父母的教育,也愿意从事教育事业,便一个人去了伪满洲国。”
“对不起,佐地阿姨好像,和我母亲是同样的年龄吧?……”
“我是1925年生的。”
这样算来,她比玉枝大5岁。
“战后我也被解放军扣押了。然后去了塘沽、天津等地,一直南下。我在医院里打过杂,在托儿所里当过保姆,在北京还当过药剂师。玉枝被扣押以后,一直在中国北方转来转去。我们经常可以见到面呢!但去南方的人都是比较老实,没有特别的历史问题。”
“当时您不想回日本吗?”
“哪能不想。那时每天都想回日本。不过我那时还年轻,新中国刚刚成立,正需要建设人才,我觉得正好可以帮助中国做些工作;而且,那时候中国提倡妇女参加工作,还建了不少托儿所。从1948年开始,我干了不到4年的保姆工作,还给我发工资,并经常向我表示感谢,一点儿也没有把我当战败国的国民对待。而且1949年,他们共产党还给过我回国的机会呢!……”
“混蛋!……这是他们的赤化!……”辽子很想张口痛斥这个女人。
“从1946年开始,日本国内的日赤公司,就承担了集体返日的运输业务。当时有相当多的人回国呐!……”佐地多惠子感叹道,“由于人多,当时确定老年人和病人先走,年轻的后走。那时我也正想留下来……真的。”
当时龙门寺也被劝说着,又留下了两、三年。辽子记得母亲这样讲过:“因为日本的侵华战争,在满洲的日本人中,也被帮助中国打仗的苏联兵欺侮过,因此他们的思乡回国情绪特别严重,但我们没有受过这个苦,所以,想在中国先工作十年八年的,当时也是青春的冲动吧……”
多惠子那双浸满热泪的双眼,望向窗户外面。
“那您是1951年到的武昌医院吧?”
“对。当时托儿所已经走向正轨、又成立了护士培训所,所以他们要我去那儿。”
“您是在那儿见到了我母亲,和龙门寺先生的?”辽子又把话绕了回来。
“是的,那好像是1952年的春天吧。那时龙门寺先生住了院……对了,不是,是龙门寺先生的一位朋友,因为急病住了院,龙门寺先生来照料他的时候。那个人是阑尾炎发展成腹膜炎,幸好手术及时。龙门寺先生几乎每天,下了班后都来医院,他照料得很好很好呢!……因为两个人都没有了家人,所以,看上去和亲兄弟一样呢!……”
辽子听到这儿,突然感到一股剧烈的冲击波,向自己全身袭来。对!玉枝不也这样说过吗?由于龙门寺总来探望病中的同事,他们两个因此才认识,并亲近起来的吗?为什么自己忘了这一点?!
“我记得每天大夫査房完了的下午,他们就全集中到病房里,热热闹闹的。病人大多是中国人,而工作人员则多是日本人。主治大夫也日本人。那是一位爱说笑、很风趣的人,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吧……”
“我听母亲说,那时龙门寺先生,也是30来岁。”
“差不多。那个人特别有意思,性格很坚强,看上去比实际年齡要大一些。”
“他住院时,他的朋友和他年龄都差不多吧?”辽子问道。
“是的。听说住院的这个人,和龙门先生一块儿打过仗。”
“他是不是叫古山?”
“啊……也许是这个名字吧。真没办法,因为重病人太多,我记不太清楚了。”多惠子笑了起来。
“龙门寺先生说,这个人在缅甸,也救过他一命,那时他因为发高烧,走不动,是这个人连背带抱地,带着他走出了战场。后来两个人全都掉了队,在森林里迷了好几天的路……”多惠子感叹道“他非常珍惜,这段生死的战友情义……”
辽子坚信,那个住院的人,一定是古山纮!
“他住了多少天?”
“啊……我记得时间不短呢!……大概有半个月吧。”多惠子笑着说。
“他出院后,我母亲和龙门寺先生,订了终身的?”
“是的……”多惠子突然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盯着辽子。
“是的。那时时间很富裕,他们常常一块儿逛街,去大学的图书馆看书,很自由呐!……”多惠子笑着说,“我也常常从玉枝那里,打听龙门寺先生的事情。”
“可我母亲1953年就回国了,是和您一块儿。”
“对,从1950年中断的回日本的交通船,在1953年又重新开通了。等我想回日本时,已经是30岁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我这么一想,就非常想念父母……那时我们医院里,工作的日本人还剩五、六个人,我想和他们一块儿从上海回国。”
回到神户家人身边的多惠子,先在一家私立医院,干了一段时间,1959年,便和当时在一家制药公司工作的、现在的丈夫结了婚。
“我36岁才结的婚,所以长子才是一名高校生。我们那个年代,男人都外出打仗了,有的战死了,所以独身的人不少……1959年我去九州,见到玉枝的时候,正好是去新婚旅行。”多惠子的脸上,又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不过你要打听龙门寺先生的什么事?”
“是这样的……”辽子再次涌出的紧张,使身全变得僵硬了,她对多惠子说道,“实际上,我母亲在去世之前对我讲,要我找到龙门寺先生。因为他给了我母亲很多的帮助,要我代她表示感谢……”
辽子原本想说,自己是龙门寺拓野的女儿,但她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来。后来她就把自己这段时间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对多惠子讲了。
辽子告诉多惠子,自己去了龙门寺的本籍所在地的歧阜县金山町,见到了稻村为造,打听到了龙门寺现在的地址的事情。3月18日,自己在“龙宝商会”的经理室,终于见到了龙门寺拓野,但他并没有正面回答,他过去是否认识玉枝这个问题,并冷冷地拒绝了辽子的追问。后来龙门寺说,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详细谈一谈,便先把自己安排在了公司的招待所里。但五天后,龙门寺拓野竟然去向不明。
“去向不明?……”多惠子皱了皱眉头。
关于“龙宝商会”的经理谜一样失踪的事情,在东京的报刊上,都进行了报道,但这儿也许没有转载,或是多惠子没有注意到吧。
“嗯,这个原因,也许与过去的什么事情有关系。而且,我也特别想知道,现在‘龙宝商会’的龙门寺经理,是不是我母亲说的龙门寺拓野……”
辽子一边说,一边打开自己的手提包,取出了龙门寺拓野的照片。这是她为了让稻村为造看,而向久野借来的。平时的龙门寺,虽然总戴着一副光蓝色的眼镜,但由于这张照片的画面,十分明朗,连眼镜后的睦孔,照的都十分清楚可见。
多惠子探出身子,把照片接了过来。
“这是龙门寺经理的近照。”辽子又补充了一句。
多惠子用双手捧近自已的脸,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地仔细端详着。辽子感到压抑地透不过气来。多惠子的记忆中,是在中国时的龙门寺,她应当分辨的出来。这种预感冲击著辽子。
多惠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张口结舌:“这个!……”
辽子话刚一出口,多惠子便深深地出了一口气说道:“没有什么变化嘛……”她又顿了顿说道,“男人什么时候变化都不大!……”
“那么……他肯定是龙门寺先生了?是在武昌认识的那位?”
“当然啦!……”多惠子凝视着照片,点了点头,“因为现在他长了胡子,所以比较难认……”
多惠子用兴奋的目光转问辽子,并对他说道:“在武昌时,他也留过胡子。当然,那时候他的胡子很黑。和现在留的样子一样。我觉得男人变化不会大,尤其要是不戴眼镜,那就更像了。”
“在中国他也留胡子……”
稻村可说,回国的龙门寺拓野没有长胡子,也许是他和多惠子她们分手后,在船上就剃去了胡子?也许是因为踏上了日本?
“我听说,和他非常要好的、那名位叫古山纮的战友,不是长得也和他相似吗?”辽子问道。
“噢,那个人我可记不太清楚了。龙门寺先生什么时候,都是被太阳晒得黑黑的样子。他的鼻梁很高,而且他的目光特别吸引人,而且……啊,果然还有个这个呐!……”
多惠子连忙把照片的正面转向辽子,并指着照片上龙门寺的右耳。
“他的右耳下方,有一条横着的伤疤,说是在缅甸战场上,子弹的擦伤造成的。”
辽子取过照片,果然看到了那条伤疤。如果不是有人指出来,恐怕不好看出来,因为正好处在阴影里。
猛一看,龙门寺的白发和白胡须十分明显,但那一双眼睛,却是格外的年轻。辽子记得在他身边的时候,这个印象十分深刻。而且一经多惠子说过,辽子的确感到,他那眸子中,果然闪动着慈祥的目光来。
“这个人到底还是自己的生父啊!……”辽子感到心底热乎乎的,“他常常提到缅甸战场上的事情吗?”辽子拼命地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向多惠子问道。
“那当然了,因为他记得非常清楚。特别是他一说到他掉队后,他的部队被全歼后,心情特别抑郁。龙门寺先生可称得上是个热血男儿,相当有魄力。但一说到战争,他的神情就特别沮丧……”
“那他说没说过红宝石的事儿?”辽子问道。
“红宝石?”多惠子吃了一惊。
“对。他说没说过在缅甸的时候,他拾到了一些红宝石的事儿?”
多惠子的手压在了嘴唇上,屏住了呼吸:“啊,好像有点印象。”
“他是怎么讲的?”
“嗯……具体的记不清楚了,只记得他说他一个人,向深山里逃跑时,捡到了一堆天然宝石。现在还在吗?也许现在很值钱了呢……”
“这是他在病房里,和朋友说的吗?”
“好像是的。而且他说过好几次呢!……大概是在病房里闲聊时说的。主治医生还讽刺他说,捡到的是不是真宝石呢……”
“古山先生……就是那位住院的他的战友,什么也没有说吗?”
“啊……哎呀,我对他确实没有什么印象了!……”多惠子苦笑着,使劲摇了摇头,“现在我只有龙门寺先生一个人的印象了,好像全是他的影子……”
“影子?……”辽子在口中喃喃说道。
“我们都在展示着各自记忆中的影子……”这次她在心中念叨着。在无意识中,她又想起了久野的话。
辽子原本打算,当天就返回东京,但由于在多惠子家吃了晚饭,因此时间推迟了,开往东京的末班“光”号列车,于晚上8点16分驶离神户,因此她必须提前1个小时,离开多惠子的家。但由于光顾了说话,所以7点钟,她还没有吃完饭。于是,多惠子便劝她干脆住下来。
但辽子觉得初次见面,不便过多打扰,便订了旅馆。是位于须磨寺东侧的,一家老式的日本旅馆,好在不远,从多惠子家步行还不到10分钟。
晚上八点半左右,多惠子把忠谷辽子,送到了那家旅馆的大门口,在几间连着的房屋后面,是这家旅馆一幢新建的钢筋水泥建筑。
辽子被带进了这憧新建的旅馆三层后,把窗户打开,向院子里眺望了―会儿。樱花已经开放了,有的花还掉在了地上。在不时吹过的微风中,充满了樱花的芳香气息。
仿佛被人们称之为“春宵”一样,这是一个充满温罄的夜晚。辽子觉得不知为什么,自己竞然毫无倦意,甚至感到心中充满了一种无名的亢奋;一定是来到这儿后,受到了多惠子亲切和蔼的招待,并对自己讲了那么多有用的,而且使自己宽心的话的缘故。
而且,龙门寺经理果然就是自己的生父这一事实,也使自己的心中点亮了一盏明灯。
在这兴奋中,辽子把双肘支在窗框上,继续陷入偷快的深思。过了一会儿,她低下看了一下手表,一看还不到9点,便马上想去须磨的海岸散步。她在大门口问了一下,从这儿一直走,大约15分钟,就可以到达海边。于是她便朝刚才多惠子送自己来的坡道,一个人向下走去。吃茶店等还在营业。比辽子想像的人要多。
龙门寺经理果然是自己的生父!……
刚才在多惠子面前,极力控制着激动心情,这会儿又在心中徐徐升起。一种说不出来的、压倒一切的感动,冲击着自己的心房。她只知道这是由于喜悦而产生的。
自己是玉枝和龙门寺拓野相爱的结晶,龙门寺经理与大约28年前,在中国认识了玉枝和多惠子她们的龙门寺拓野,看来就是同一个人,而不是古山纮的替身。由于多惠子明确地指出了,龙门寺拓野耳朵边的那个特征,那么,就应当没有怀疑的可能了。
古山纮杀死了龙门寺、伪装“龙门寺”而活在这个世上的假想,由于今天的会见而一笔勾销了。
但是,却无法消除,龙门寺拓野是不是杀死了古山纮这个疑问。想到这儿,辽子停下了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又开始走了起来。
多惠子记得关于红宝石的事情。她说,是龙门寺拓野在缅甸的深山里捡来的。对了,准确地讲,这话也许是龙门寺本人所说的;不过,她对于古山纮,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只是觉得只有一个影子而已。
如果这么一来,关于红宝石的事情,十有八九就可以推断,是龙门寺拓野说出的了,不过这个话题,是不是在古山的病房里说的。换句话说,是不是当着古山的面说的,那就不敢肯定了。不能排除龙门寺是背着古山纮说的。这是他为了让人家知道,自己才是那些红宝石的真正主人。
龙门寺拓野和古山纮两个人,在战场上结下了深厚的战友之情,多惠子的话中,可以体味出龙门寺对古山感恩戴德。
因此,龙门寺拓野就不可能放任战后,身体逐渐衰退的古山纮不管。他们一块儿回的日本,以后又在一起生活。难道龙门寺还有要加害古山的理由吗?
关于龙门寺对外宣称:古山纮于1964年,在青木原林海失踪一事,乃是病故的说法,肯定是顾及他的名誉。“龙宝商会”是有名的大公司,对古山每年进行的纪念法事活动,也无可指摘。
龙门寺对于古山,没做一件值得内疚的事情。当辽子确认了这一点后,心中便燃起了炽热的火焰。辽子朝下坡走去,她穿过铁路岔口,穿过了须磨车站前的国道。虽然是夜里,但车流密度不减,甚至还时有大型卡车穿行而过。
她又过了过街天桥,进了一片破旧民家的小胡同里。在这条小胡同的尽头,她仿佛感到了大海的气息。远方传来的潮起潮落的波涛声,那大海的特有的味道,不时向她涌来。
她又穿过一个铁路岔口,沿着一片松树林,渐渐地到了海滩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大海的浪潮,有规律的涌动着。
在远方的海面上,可以看到淡淡的渔船灯火。其中较为明亮的灯火,大概是远处的淡路岛上的灯塔之光吧?
辽子慢慢地行走在海浪扑向陆地的边缘上。海风吹起了她的秀发,但并不觉得寒冷,这时辽子便意识到,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会儿的感觉,似乎有些远离了现实。
她慢慢地回到了思路上来。她不想顺着刚才的思路推理了。龙门寺经理是真正的龙门寺拓野这个人,那么也不能排除,出于什么理由,而对古山纮有内疚的原因,因此对突出现的自己,龙门寺竟产生了胆怯,而且发生了突然失踪的事件。
如果他不是按照自己的意志“消失”的话,那么他杀的可能、并被人偷偷运出自己家的可能性极大。
而另一方面,假如他确实是他杀,那就很难认为繁春之死,与此事没有关系了。
目前,久野慎因为为了抢夺宝石,而可能杀害繁春,正在受到警方的怀疑,并受到追査;但如果龙门寺被确认,就是他杀的话,警方的看法也许会有所改变。
辽子感到目前自己的推理,正处于进退维谷的微妙阶段。但是,辽子感到对久野慎是否是无辜者,也开始动摇了。而从一开始,辽子便坚信:没有怀疑久野的证据。
龙门寺拓野已经被杀了吧?……
这个推测,在自己意识的深处,已经不再有什么怀疑了,由此所产生的,就是苦重的心理压力。
那么凶手会是繁春了?……
如果是他,那么他极有可能,是从龙门寺拓跃那里,得知了自己的事情。自己的出现,难道不是给了他,一定要杀死义父的动机和机会吗?
繁春在龙门寺的家中,秘密杀死了龙门寺拓野,将尸体隐藏在装运雕像的木箱子里。木箱于3月24日傍晚,被运出龙门寺的家,在去往金山町的途中,借运送人员之手,将其在山中某地埋葬。
但是,在繁春即将暴露之前,他被同伙灭了口。全部事实是这样的吗?
辽子的步子,不知不觉中慢了下来。海水时不时地冲在了她的低跟鞋上,但她一点儿也没有感觉。
“有什么重要的线索被遗漏了吗?……”辽子心中十分焦急。
她终于停了下来。在她停下来的一瞬间,她的记忆苏醒了。紧接着一个闪电般的恐怖,袭遍她的全身。
是的!那天夜里的光景,绝对不是幻觉!……如果那是确实的话,也许自己看到的就是杀人凶手,顷刻间,辽子意识到了一个巨大的恐惧。这个恐惧像一只无形的巨掌一样,紧紧地抓住了她的心。她再也受不了,自己一个人待在这荒凉寂寞的海滩上了!
“如果这会儿久野在身边的话……”辽子想尽快和久野联系上。
辽子似乎用扑向久野的急切心情,迅速离开了这片海滩。
辽子回到旅馆的时候,刚好晚上10点多一点儿。
她多少犹豫了一下,但后来还是决定给“葵庄”打了个电话。她曾对金子说,今晚自己半夜回来。
虽然自己离开“葵庄”前,也说了万一太晚了,就住在外面,但总还是打个招呼要好一些。
而且直到今天早上,自己出发前,依然没有得到久野慎的任何消息。可后来怎样了呢?难道他还处在警方的调查取证之中吗?还是已经把他逮捕了?……
这个担心,一从心中掠过,辽子马上拿起了话简。她之所以还有些犹豫,是担心金子已经睡下了。
她告诉总机电话号码后,等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
“喂,喂!……”对方是个男人,辽子心中一惊。
“我是忠谷。”
“你去哪儿了!真让人担心啊!……”说话的果然是久野慎。
“久野先生吗……因为你那里一点消息也没有……”说到这儿,辽子泪水涟涟,声音哽咽了,“4月13号那天傍晚,我让碑文谷警察署,叫去录取证词;直到昨天,我每天都必须去,并且禁止我与外部,有任何可疑的联系。对警方来说,为了找到经理和繁春先生的宝石,把我家都搜査了,但什么也没有找出来。因此,他们爱无法逮捕我,最后昨天才把我放了。”久野愤怒地开口大骂,“今天早上我和平时一样去了公司,10点左右我去‘葵庄’取车,才听金子说你去了神户。说好了傍晚回来……可你不守信用……”
久野说了半天,辽子还是听不明白。但她知道为了等自己,久野一直等在“葵庄”以后,心中一阵温暖。
“那这会儿你在哪儿?”久野慎顿了顿后又问一句。
“我在须磨,我来看一位,我母亲在中国时,认识的朋友……”
于是,辽子便把自己见到佐地多惠子,让她看了龙门寺的照片,以及她讲的情况,和刚才自己在海边的判断,依次对久野说了。这一个很长的电话。久野不时地插问一句半句地听着。
“一一也就是说,繁春先生和万梨子小姐联手……我一想到如果这个推理,可以成立的话,心中就十分害怕……”
辽子说到这儿,又想起了那天夜里的情景,不禁浑身战栗。
“什么?……”久野慎好奇地问道。
“我从龙门寺先生家的院子里,看到的……”
“那是3月22号的夜里呀!……是经理去向不明的两天前。”
“是的……”
自己悄悄地溜进院子里,看到亮着灯光的房间里的事情,她看到一边摆弄着白骨一样的物体,一边仿佛陷入了极度苦恼之中的龙门寺的背影。
“但是我突然意识到,经理是真正的龙门寺拓野先生,如果他没有杀害古山先生,是不是他就不会陷入那苦恼之中呢?他打来电话约我,但到了门口,又不让我进去,要我回去,我还听到了对讲机里,传出的痛苦的呻吟声……”
“答案只有一个。”久野竟然用冷静的口吻,随口说了一句,“你那时看到的人,不是龙门寺经理本人!……”
“嗯,是的。”
当时的情景被人进行了伪装,而躲在阴暗处的辽子,被错误地引导着,看到了一幅梦幻般的故事。带着白发和白胡子,缩成一个圆形后背的男人的背影,又出现在了辽子的视觉中,她又感到一阵恐惧。
“那个人先给‘葵庄’打了电话,向你转达经理要见你。也许那个人没有告诉自己的名字,即使说自己是经理,那么金子也不一定,听得出是不是经理,因为,她平时是听不到经理的声音的。而对于你来说,也是这样,你只知道龙门寺的名字,而且,每天都在等待他来电话。你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是在经理室的那么短的一段时间里,如果有人模仿他的声音,我想你是不会分辨清楚的吧。而且马上会认为,这个人就是经理。”
“还真是啊……”
如果现在细想起来,就明白了这里面,果然有什么名堂。
“现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今天夜里,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那我就等着你了!……”
这低沉的声音,听上去仿佛有多么深重的苦恼,以及充满了威严的气势。
然而,他对按了门铃的辽子又说道:“请绕到院子里来。”但他又突然翻悔,说道:“对不起,再等一等吧。”
庭院的小门是开着的,夜风吹的“吱吱”作响。似乎在召唤辽子进去,而且辽子认为,当时他突然改口,并不是出于真心,而的确是期望见到自己。这也许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心理状态。但现在想起来,辽子便看出:这正是那个人的高明之处。他希望这样,可以驱动辽子的好奇心,走进庭院,从背后看到“龙门寺拓野”的身影,从而让自己认为,这个人就是龙门寺拓野。
“坐在室内的那个人,没有把面部正冲着你,你还说你是从竹叶间隙中,看到那个人花白的头发,他的后头部和胡须的。”
“是的。可那个人是谁呢?”辽子不禁怪道。
久野慎没有马上回答,但他口中却念叨着什么。
“即使他摆弄白骨……对,这个男人手中,摆弄的也未必就是白骨,只是他有必要让你认为那是白骨。3月26号的晚上,繁春专务和万梨子收拾了那个家,从二楼的佛间里找出的白骨。”
“也就是说,凶手……”辽子脱口说出了“凶手”两个字。
“把我叫去,伪装成手中拿着白骨的经理模样,也就是说,要制造出一个由于我的出现,才迫使经理不得不出走的背景!……”
“是这样的。凶手在3月22号的夜里,伪装成经理让你看。23号,在河口湖车站,再次装扮成经理的样子,出现在那里,并有意识地在林海的风穴附近徘徊。于是你便会产生这么一个印象:经理于3月22号晚上,要向你坦白什么事情,但后来又后悔叫你来,并于3月23号早晨离家出走,进入林海自杀身亡。为了加强这一印象,26号夜里,专务他们还从经理的家里,找出了十几年前的白骨。”
“那么,专务他们是什么时候……也就是说在运送铜像前?”
“运送‘飞翔’的时间,是在3月24号下午5点左右。假定经理的尸体,已经放进去了的话,那么只有在这之前杀死龙门寺经理,这才可以说得通。那些天天气比较冷,但放得久了,发出臭味的危险,必然要增大,但是这样一来,3也22号晚至24号这段可能的犯罪时刻,经理又会怎么样呢?在家中让他处于安眠状态吗?……这样多少有些不自然吧。而且这种危险也太大了。万一那天晚上你看出经理家中,有些奇怪闹出了动静,那么公司肯定会来人的……”
“对!……”两个人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比方说我就是凶手……”久野慎自以为是的考虑着,“当然,我会在处理了经理的尸体以后,可以伪装成他的样子,做出苦恼的样子,故意遮人耳目;也可以去林海徘徊,制造假象。”
“是的。如果这些都成功了的话,那么就可以让人们,得出一个结论:在那个时间里,龙门寺先生还活着。”
“对。凶手装扮成经理叫你来,我认为目的有两个。第一个当然是为了暗示,经理有自杀的动机。还有一个就是用你的嘴,证明经理到3月22号夜里10点钟还活着。当然了,虽然凶手后来又在林海一带,再次装扮成经理的样子,也是这个目的,但由于没有目击证明,他从家到富士吉田这段时间的证词,而没有达到目的,而这样让你看到他,陷入了极度的苦恼之中,3月22号夜里又在家中,同样可以起到一箭双雕的目的。”
“这么说,龙门寺先生是我到达他家之前,就被凶手杀害了呀!……”
“这种可能性很大。他们杀死了经理后,又马上把尸体隐藏在了什么地方。这么一来,犯罪时刻便可以得出来了,最后经理的行踪是这样的:3月22号下午2点钟,他突然离开了公司。这个时间我记得,司机北山也记得。后来包装‘飞翔’的工作,在经理回来时正好完成。两名包装工把木箱子,放在门外边就走了。也就是说,龙门寺经理本人,到22号下午2点多钟还活着,这是绝对的事实。反过来讲,从22号下午2点,到以龙门寺的名义往‘葵庄’打电话的夜里10点钟,这其中的8个小时,正是经理的被害时间!”
“在哪儿?”
“这当然要首先考虑。大概不会是在经理的家里。如果找到经理下午2点外出,去了什么地方就好了。”
一线蓝白的灯光从,昏暗的院子里射了进来,辽子突然感到四,周被死一般寂静所包围,就像进入了一个死亡地带一样,一股瘆人的气雾向她袭来。这是刚才他们所谈论的那个人——也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被杀的场所显示出了灵气了吗?
辽子冲动地摇了摇头,力图摆脱这个念头。
“怎样才能运出来?”
“只是确定了尸体,没有被装进‘飞翔’的木箱子里。因为如果是22号装进去的话,到24号一定会因尸体发臭,而被人发觉。而且,他们的也会考虑到,他有可能被杀害,从而产生怀疑,进而怀疑到木箱子的。”
“那么,是在我目击之前,他们就运了出去?”
“嗯。当然女佣人须藤太太因女儿分娩没有来,家中只有经理一个人。”久野喘息着说道,“杀死经理处于无人状态,所以把尸体装上车,运出去是很容易的事。”
“后来呢?”
“后来……”久野抽了一口气。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久野慎什么也没有说。辽子在等着他说出下文来。
“还有一尊铜像。”久野终于开口说道。但他的声音十分僵硬。
“还有一尊青铜的雕像,应当是22号傍晚7点多钟,从副经理家中搬出来的。副经理在送出那尊铜像后,3月23号的早上,他就回老家岛根县顿原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