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莫斯科
“你愿意嫁给我吗?”沃洛佳·别斯科夫屏住呼吸问。
“不,”卓娅·沃洛茨采娃说,“但我要谢谢你。”
对任何事,卓娅都习惯实话实说,但这次她回答得未免也太草率了。
在莫斯卡瓦酒店的房间里,沃洛佳和卓娅正躺在豪华的大床上,两人刚亲热过。卓娅已经来过两次了。她最喜欢让沃洛佳舔她。当他跪在她双腿之间时,她喜欢躺在一堆枕头上。在他们的关系中,沃洛佳是从属者,完全自愿,而卓娅也会热情地回报。
他们已经约会一年多了,两人的关系进展得非常顺利。卓娅的拒绝让沃洛佳完全不知所措。
沃洛佳问:“你爱我吗?”
“当然,我很爱你。你一定也很爱我,所以才会向我求婚。”
谈话的氛围轻松了一点。“那你为什么不肯接受呢?”
“我不想让孩子降生在这个战乱的世界上。”她说。
“好吧,这点我能理解。”
“等打了胜仗,再向我求婚吧。”
“那时,我也许就不想娶你了。”
“如果这样反复无常的话,今天的拒绝反而是好事。”
“对不起,我忘了你不爱开玩笑。”
“我要尿尿。”卓娅下了床,赤身裸体地穿过酒店房间。沃洛佳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这样的眼福。卓娅的身材比时装模特和电影明星还要标致,她皮肤雪白,头发金黄——美得不可方物。她没有关上门,直接坐在了马桶上。沃洛佳听着里面的水声,她这种不拘小节的个性,总是能给他带来惊喜。
这个时候,他本该在工作的。
每次盟军领导人来访的时候,莫斯科秘密情报机关的工作秩序总会被打乱。10月18日开始的部长会议又一次打乱了沃洛佳的工作安排。
来访的是美国国务卿科德尔·赫尔,以及英国外交大臣安东尼·艾登。他们这次来的主要目的,是签署包括中国在内的四国协定。斯大林觉得这完全是无理取闹,搞不懂英美为何要在这上面浪费时间。赫尔已经七十二岁了,还不停在咳血——他的医生和他一起来到了莫斯科——但疾病并没有使赫尔软弱,他一直在积极地促成四国协议的签订。
会议期间,NKVD——相当于秘密警察,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得不和老对手,红军情报部门联手进行治安和情报工作。酒店的房间里都安置了窃听器——这里也有一个,不过沃洛佳把电线拔掉了。来访的部长和他们的助手们必须时时在苏联的监视之下。他们的行李必须每天打开检查,他们的电话会被录音,然后译成俄语进行分析。他们碰到的大多数人,包括侍者和酒店女服务员,都是秘密警察。如果在酒店大堂或街上,他们和其他人说话,那个人就倒霉了。轻则被调查背景,重则关起来毒打审讯。对秘密警察和军队情报人员来说,这意味着大量的工作。
沃洛佳很兴奋。他在柏林的线人传送了重大的情报。他们把德国夏季最主要的攻势,“城堡行动”的行动方案发报了过来,红军根据这份情报对德军进行了致命的一击。
卓娅也很高兴。苏联重新开始原子能探索,卓娅成了研制原子弹团队的一分子。因为斯大林的怀疑,苏联已经在这个方面落后西方很多了,但在英美共产党间谍的帮助下,其中包括了沃洛佳的老朋友威廉·伏龙芝,这段差距得到了有效的弥补。
卓娅回到床上。沃洛佳说:“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你似乎不太喜欢我。”
“我不喜欢男人。”卓娅回答,“现在还是不喜欢。大多数男人不是醉醺醺的,就是爱恃强凌弱。我用了很长时间才判断出你和大多数男人不同。”
“谢谢你的夸奖,”沃洛佳说,“但男人真有这么糟吗?”
“看看你周围的,”卓娅说,“再看看整个苏联的男人。”
他伸手越过卓娅的身体,打开了床边的收音机。尽管拔掉了床头板后面窃听器的电线,沃洛佳还是不敢太大意。很快,收音机里传出军乐队演奏进行曲的声音。确定没人偷听以后,沃洛佳说:“别担心斯大林和贝利亚,他们不会阴魂不散的。”
“你知道我父亲是如何落魄的吗?”卓娅问。
“不知道,我父母没提过。”
“是有原因的。”
“告诉我吧。”
“妈妈对我说,爸爸厂里举行过一次参加莫斯科苏维埃的代表选举。一个孟什维克的代表带头反对布尔什维克。我爸爸去听了他的演讲。我爸爸既不支持孟什维克,也没有给那个人投票,但所有听他演讲的人都遭到了解雇。几周以后,我爸爸被逮捕,被关在卢比扬卡监狱。”
她说的是设在卢比扬卡广场的NKVD总部和监狱。
卓娅说:“我妈妈去找你爸爸,请求他出面帮忙。你爸爸马上带她去了卢布扬卡监狱。他们救下了我爸爸,但他们说,另外十二个工人遭到了枪决。”
“太可怕了,”沃洛佳说,“是斯大林把他们——”
“不,那是1920年的事情。那时斯大林还在苏联和波兰的战争中担任指挥官呢!当时苏联还处在列宁时代。”
“是列宁时代发生的事吗?”
“是的。你明白了吧?不是斯大林和贝利亚。”
沃洛佳的共产主义世界观完全被动摇了。“怎么会这样?”
门开了。
沃洛佳伸手去床头柜的抽屉里拿枪。
但进来的只是一个穿着毛皮大衣的女孩。沃洛佳前后看了看,跟她一起来的没有其他人。
“沃洛佳,对不起,”穿着毛皮的女孩说,“我不知道你有伴儿。”
卓娅说:“该死的,她是谁?”
沃洛佳说:“娜塔莎,你怎么能开我的门的啊?”
“你给了我把万能钥匙,这把钥匙能开酒店里所有的门。”
“算了,但你至少应该敲敲门的。”
“对不起,我只是想把坏消息快点告诉你。”
“什么坏消息?”
“我照你吩咐的进了伍迪·杜瓦的房间,但是没能完成你交办的任务。”
“你做了什么?”
“这样。”娜塔莎掀开大衣,露出自己的裸体。她的体态丰满,阴部有一丛黑色茂盛的阴毛。
“好吧,我知道了,扣上你的大衣,”沃洛佳说,“他说了些什么?”
娜塔莎转换成英语说:“他说‘不要’。我问:‘不要是什么意思?’他说:‘是需要的反义词。’接着他打开门,直到我离开房间才关上。”
“麻烦,”沃洛佳说,“我得想想别的法子了。”
下午三点,当范德米尔上校红着脸醉醺醺地走进对敌情报中心的时候,查克·杜瓦知道麻烦来了。
珍珠港的情报中心得到了扩展。之前名为“海波”的情报中心已经更名为太平洋战区联合情报中心。
范德米尔带来个海军中士。“嗨,你们两个娘娘腔,”范德米尔说,“客户来投诉了!”
战争开始以后,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特殊任务。查克和埃迪的任务是,当美军一座接一座岛屿地横穿太平洋时,画出他们将要登陆的岛屿的地形图。
范德米尔说:“这是多尼根中士。”多尼根中士个子很高,看上去非常坚毅。查克猜测,范德米尔上校多半已经不再为性方面的错乱而困扰了。
查克站起身:“中士,很高兴见到你,我是杜瓦军士长。”
查克和埃迪都得到了晋升。成千上万新兵应征入伍以后,军官有了很多的空缺。遵守纪律的老兵晋升得非常快。查克和埃迪被允许在基地外居住。他们共同租了一套公寓。
查克伸出手,不过多尼根没有和他握手。
查克坐了下来。他的级别比多尼根高一点,不想对粗鲁的人以礼相待。“范德米尔上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在海军中,上校有许多法子可以消遣军士长,范德米尔上校恰巧对这些法子都很精通。他调整了轮班表,使查克和埃迪得不到同一天休息的机会。在海军中,报告必须是“优秀”才算基本合格,因此他给查克和埃迪的报告总是评价为“良好”。他故意给军需官传达混淆的信息,使查克和埃迪不是少拿就是晚拿军饷,必须花好几个小时来澄清原委。他总是能冠冕堂皇地找他们的麻烦。现在,他又想出一个新花样来折磨他们。
多尼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然后打开了。“是你画的吗?”他气势汹汹地问。
查克接过地图。这是所罗门群岛中新乔治亚岛的地图。“让我看看。”他一拿过来,就知道这是自己画的地图,他决定先不说,而是拖延时间,跟他们周旋。
他走到文件柜前,打开一个抽屉。他拿出新乔治亚岛的文件夹,用膝盖顶上抽屉。接着他回到书桌旁坐下,打开了文件夹。文件夹里放着多尼根手上地图的副本,“是的,”查克说,“地图是我画的。”
“告诉你,你的地图根本狗屁不通。”多尼根说。
“怎么说?”
“你看这里。你画的地图上丛林一直延伸到了大海,但事实上那里有四分之一英里宽的海滩。”
“听你这么说,我感到非常抱歉。”
“抱歉!”多尼根和范德米尔喝了同样多的啤酒,一心想着和查克干上一架,“我们在那儿死了五十多个自己人。”
范德米尔打了个嗝:“杜瓦,你怎么能犯这样的错误?”
查克震惊了。如果他犯的错导致了五十个士兵的死亡,那绝对有理由受到斥责。“这是我们报告的来源。”他说。文件里放着一张可能是维多利亚岛的不精确地图,一张显示了海水的深度但几乎看不到地形的海军航向图,没有任何实地报告和无线电解密的信息。除了这些,文件里就只有侦察飞机拍摄的模糊不清的照片了。查克把手指放在照片上的对应地点,说:“看上去丛林的确一直延伸到了海岸边。这是海潮吗?如果不是海潮的话,海滩上的沙子在照片拍摄时一定被海藻遮住了。海藻会一下子迸发开来,也会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多尼根说:“如果你本人在那儿打仗的话,就会细心点了,真他妈的操蛋。”
也许他说的对,查克想。多尼根的确粗鲁,的确得理不饶人,又在充满恶意的范德米尔的煽风点火下怒气冲冲,但这不意味着他说错了。
查克试图对多尼根进行巧妙的反驳,琢磨了一会儿,他突然觉得多尼根的主意其实也不错。也许他应该去现场目睹实战,他早已经对文案工作厌倦了。多尼根的建议完全可以采纳。
从另一方面来说,打仗意味着要冒生命危险。
查克直视着范德米尔的眼睛。“上校,这个主意非常好,”他说,“我自愿到前方去。”
多尼根非常惊讶,似乎这时才意识到自己错判了形势。
埃迪第一次开口了:“我也一样,我自愿到前方去。”
“很好,”范德米尔说,“你们也许会在了解了那里的情况后顺利回来——也许,永远都回不来了。”
沃洛佳没有办法灌醉伍迪·杜瓦。
在莫斯卡瓦酒店的酒吧,他把一杯伏特加放在年轻的美国人面前,用蹩脚的英语对他说:“你会喜欢的——这是苏联最好的伏特加。”
“非常感谢你的好意。”尽管这么说了,但伍迪没碰眼前的酒杯。
伍迪身材瘦长,看上去有点天真,因此沃洛佳把目标放在了他的身上。
伍迪通过翻译向他发问道:“别斯科夫在苏联是个很常见的姓吗?”
“并不常见。”沃洛佳用俄语回答道。
“我是从布法罗来的,我们那里有个远近皆知的商人,他的名字叫列夫·别斯科夫,不知你们之间有没有亲戚关系。”
沃洛佳吃了一惊。他父亲的弟弟就叫列夫·别斯科夫,他这个叔叔在一战前去了布法罗。但他很小心。“我得回去问问我父亲。”他支吾着说。
“我和列夫·别斯科夫的儿子格雷格一起在哈佛上大学,他也许是你的堂兄弟。”
“也许吧。”沃洛佳紧张地看了看吧台周围的盯梢者。伍迪不会理解,苏联公民一旦和美国牵扯上的话,就会在身上落下怀疑。“伍迪,在我们苏联,拒绝别人的敬酒是不礼貌的。”
伍迪灿烂地一笑。“在美国不是。”他说。
沃洛佳拿起酒杯,看着吧台边装扮成平民和外交官的秘密警察们。“干杯!”他说,“为美国和苏联之间的友谊干杯!”
吧台边的人都高举起酒杯,伍迪也举起了酒杯。“友谊万岁!”所有人异口同声地高喊。
除了伍迪,其他人都喝了杯子里的酒。伍迪杯子里的酒却一动没动。干杯之后,他又把酒放回去了。
沃洛佳开始觉得,伍迪也许没有看上去那么天真。
伍迪把身体探过吧台。“沃洛佳,你应该明白,我这没有任何机密可言,我的职位太低微了。”
“我也是。”沃洛佳说。但这显然不是事实。
伍迪说:“我想说的是,你有什么问题想问,就尽管问。如果我知道答案,一定言无不尽。因为我知道的事都算不上什么秘密。所以你既不用把我灌醉,也不用派妓女到我的房间里。你可以直接向我提问。”
沃洛佳觉得伍迪是在拿他开涮。在国际政治舞台上,没有哪个人会无所保留的。但他决定迁就一下伍迪。“好吧,”他说,“我需要知道你们是干什么来的。你们的代表团,你们的国务卿赫尔,你们的总统罗斯福。你们想从这次会议中得到些什么?”
“我们希望苏联支持四国协定。”
这是美方的标准答案,但沃洛佳决定探究下去。“这正是我们弄不明白的地方,”这时的他很真诚,比他应该扮演的角色要真诚得多,但直觉告诉他应该开诚布公一点。“谁要和中国签订什么协定啊?我们希望在欧洲战场击败纳粹。我们希望美国帮助我们。”
“我们会伸出援手的。”
“你们做到了吗?你们说今年夏天会派兵到欧洲来的。”
“我们确实派兵了,我们派兵进入了意大利。”
“这远远不够。”
“我们答应明年进入法国。”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签协定?”
“这么说吧,”伍迪整理了一下思绪说,“我们必须告诉美国人民,派兵欧洲符合他们的最大利益。”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要向民众解释这个?罗斯福不是总统吗?他派兵过来不就行了吗?”
“明年是选举年,他想再次当选。”
“所以呢?”
“如果美国民众认为,罗斯福总统不必要地把他们拖入了欧洲战场,明年选举时,他们就不会给他投票了。因此罗斯福总统想把进军欧洲作为他世界和平一揽子计划的一部分。如果签订的四国协定能显示我们正准备建立一个国际联盟,美国的选民就会认为进入法国是通向世界和平的必要步骤,从而把选票投给他。”
沃洛佳说:“他是总统,却要解释自己做的每一件事,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们称之为民主。”伍迪说。
沃洛佳隐约地相信,这个不可思议的故事的确有可能是事实。“因此说,这份协定是劝说美国选民进军欧洲所必须的,是这样的吗?”
“是的。”
“那为什么要把中国牵扯在里面?”斯大林对美英硬要把中国放在协定之中感到非常生气。
“中国也是我们的盟国,只是弱了点。”
“放弃掉不就得了。”
“如果中国被抛弃在外,他们的士气会受到打击,对日军的作战可能没有以前那么热情了。”
“那又怎么了?”
“那样的话,我们就得把一部分兵力放在太平洋战场,这会削弱我们投入在欧洲战场上的军事力量。”
这一点提醒了沃洛佳。苏联同样不希望美英盟军把兵力从欧洲转移到太平洋战场。“所以你们对中国示好,只是为了给进军欧洲保存更多的兵力吗?”
“是的。”
“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
“很好。”伍迪说。
11月1日清晨,在南太平洋岛屿布干维尔岛附近的军舰上,查克、埃迪和海军陆战队第三师的战友们,正在享用牛排早餐。
布干维尔岛长约一百二十五英里,岛上南北方各有一个日本海军基地。美国海军陆战队准备在防守松懈的西岸登陆。他们要建立一个滩头阵地,并夺取足够的土地,以建立一个能对日军基地发动袭击的飞机跑道。
七点二十六分,查克来到了甲板上。戴头盔、背着包的海军陆战队士兵,开始陆续翻下舰身一侧的绳网,跳到登陆艇上。和他们一起的,还有几条精力旺盛、始终保持警觉的杜宾犬。
登陆艇快到岸边的时候,查克发现了他准备的地图上有个小错误。汹涌的巨浪拍打在陡峭的海滩上,激起一阵阵涡流。没过一会儿,一艘救生艇就侧翻在海浪里,很快完全倾覆了。海军陆战队的战士们只能游向海岸。
“我们必须在地图上显示海浪的情况。”查克站在甲板上,对自己身边的埃迪说。
“我们怎么能确定海浪的情况呢?”
“侦察机必须飞低一点,把浪花的大小和形状拍成照片。”
“敌人的基地这么近,他们不可能飞得很低。”
埃迪说得对。但他们必须想出个对策。查克把这作为此次任务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
这次登陆他们所用的信息比以往要多。这次他们靠的不是不可信的地图和辨认不清的航拍照片,而是六星期前在岛上登陆的侦察队发回的侦察报告。侦察队标出了四英里长海岸线上十二处适合登陆的方位。但是他们没有提到海浪的情况。也许他们侦察的那天浪头还不够高吧。
到这时为止,查克地图的其他方面都是对的。岸边有一百码宽的沙石滩,还有一片密密麻麻的棕榈树和其他植被。根据地图上的示意,沙石滩后面应该有片沼泽。
沙石滩上有少许防卫的日军。海军陆战队员们游向沙石滩后不久,查克就听见了一阵枪炮声,一发炮弹落在眼前的浅海里。炮弹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日军的射术显然还要改进。陆战队员登陆的紧迫感增强了。他们从登陆艇跳到岸上,跑向沙石滩准备建立美军的滩头阵地。
查克很高兴,来这儿的决定做对了。他从来没有在自己画的地图上马虎过,不过实地看一看自己画的地图如何拯救生命、一个微小的错误又是如何置人于险境,还是有益的。这次出征前,他和埃迪就做过许多有益的尝试。他们请求重拍模糊的照片,对进行侦察的人员进行问询,并打电报给各个地方,寻找更清晰更准确的地图。
这么高兴还有另一层原因。自己终于来到深爱的大海了。他和七百多个男人共住在同一条船上。他喜欢战友之间的情谊,喜欢大家在一起时开的玩笑、唱的歌,喜欢拥挤床铺和多人共浴的那种亲近感。“我的感觉和进入女子寄宿学校的正常男人完全一样。”一天晚上,他对埃迪说。
“那种事情永远不会发生,我们却真真实实地在这样的一条船上。”埃迪说。他的感觉完全和查克一样。他们深深地相爱着,但并不介意看到赤身裸体的水兵们。
这时,七百名海军陆战队员已经全都跳下了军舰,以各自最快的速度登上了岸。同样的一幕也发生在海滩上的其他八个登陆点。把陆战队员放到岸上以后,登陆艇马上会回到军舰旁,接下更多的陆战队员,但整个过程却似乎出人意料地慢。
藏在丛林中某处的炮手终于有了准星。一发炮弹正好炸在几个美军中间,他们的武器和身体碎片四处乱飞,他们的血把沙石滩染得鲜红鲜红。
查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屠戮的惨景。这时,军舰上空传来飞机的呼啸声。他抬起头,看见一架日本的零式轰炸机沿着海岸线低空飞行。看见机翼上的红色太阳,查克平添了几分恐惧。上一次,他看见类似的红色太阳是在中途岛战场上。
零式轰炸机对海滩进行了扫射。刚从登陆艇上跳下的海军陆战队队员正好被抓个正着。一些人平躺在浅水里,一些人躲在了登陆艇的艇身后面,还有一些人朝丛林跑了过去。陆战队员纷纷倒下,海滩上血肉横飞。
轰炸机很快就飞走了,在海滩上留下了一堆尸体。
很快,查克又从另一片海滩听到了轰炸机的扫射声。
轰炸机还会回来的。
美军应该会派战斗机参战,但查克一架都没看到。美国空军的空中支援就是这样,需要时他们永远都无法及时赶到。
等所有海军陆战队员都不顾一切地上岸以后,登陆艇把医务兵和担架员也送到了岸上。接着,他们开始运送给养:弹药、饮用水、食物、药品,以及各种军备。回程时,登陆艇再把伤员送回到船上。
查克和埃迪作为非军事人员和给养一起被送上了岸。
划登陆艇的人已经熟悉了这里的海浪。他们把艇身维持在一个稳定的方位,把斜坡的一头放在沙地,任凭波浪拍打着船舷。装着给养的盒子从斜坡滑到海岸上,查克和埃迪则跳进海水,淌水向海岸走去。
查克和埃迪一起上了岸。
刚一上岸,一挺机关枪开火了。
开火的机关枪手似乎藏在离岸四百码远的丛林里。他是一直潜伏在那里,还是从另一个开火点转移过来的呢?埃迪和查克猫着腰,向海岸上的树丛处奔去。
一个扛着一箱子弹的水手惨叫一声,跌倒了。箱子同时掉到了地上。
查克身旁的埃迪突然惨叫一声。
等反应过来时,查克已经往前跑了好几步。他转过身,看见埃迪抱着腿在沙滩上打滚:“妈呀,我的膝盖!”
查克跑回去,跪在埃迪身边。“没事的,我在这儿!”他朝埃迪大喊。埃迪虽然双眼紧闭,但是他还活着。除了膝盖,查克没有在他身上看见任何伤口。
他回过头,看见送他们来的登陆艇还没卸完给养,仍然停在岸边。他可以很快把埃迪背回登陆艇,但机关枪在持续开火。
他蹲伏在地。“可能会有点疼,”他说,“要喊你就尽管喊出来吧。”
他把右臂放在埃迪的胳膊下面,用左臂撑住埃迪的大腿。承受了埃迪的全身重量以后,他挺身站了起来。埃迪随着伤腿的摆动而尖叫起来。“亲爱的,挂在我身上就好。”说完,查克转身走向登陆艇。
突然,一阵无法忍受的剧痛从他的大腿、后背一直延伸到他头上。这一秒,他只想着不能把埃迪丢下。但下一秒,他就明白自己快不行了。这时,查克的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光,让他完全睁不开眼睛。
终于,查克走到了他人生的尽头。
轮到休息日,卡拉就会到犹太医院帮忙。
是洛特曼医生请她来帮忙的。洛特曼从集中营里被放了出来——除了纳粹,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可以被放出来,纳粹也没有把放他出来的原因说出来。他瞎了一只眼睛,腿一瘸一拐的,但至少他还活着,至少还能给犹太人和贫苦人看病。
医院在柏林北部工人阶级聚集的维丁区,但那里的建筑没有一丁点儿工人阶级的特征。维丁区的建筑都修建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那时正是柏林的犹太人繁荣兴旺之时。洛特曼医生的医院有七幢精美的建筑和一个大花园,这七幢建筑由楼间的通道相连,病人和医院的员工可以在建筑间畅通无阻地通行,不用担心会被坏天气影响。
犹太人医院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奇迹。柏林剩下的犹太人非常少。他们成百上千地被聚集起来,随特别列车离开柏林。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等待他们的命运又是如何。据说他们被送进了大肆杀戮的灭绝集中营,但很多人不愿意去相信这类流言。
留在柏林的少数犹太人生病后不能被雅利安医生和护士看诊。归因于纳粹种族主义紊乱的逻辑,这家医院得以保留。这家医院的职员是犹太人和那些算不上雅利安人的家伙:东欧来的斯拉夫人、先辈来自不同种族的人,以及那些和犹太人结婚的人。但医院没有足够的护士,因此洛特曼医生请卡拉过来帮忙。
医院经常被盖世太保骚扰,缺少装备,尤其是病人的用药。另外医院人手不够,几乎没有可用的资金。
给空袭中断腿的一个十一岁小男孩量体温时,卡拉就已经犯了罪。从她本人的医院偷出药品拿过来用更是个不得了的罪名。可她却想证明,不是每个人都在纳粹面前屈服,哪怕是向自己证明也好。
巡视完负责的病房以后,卡拉看见沃纳穿着空军的军装站在病区门外。
沃纳和卡拉一连好几天生活在恐慌之中,生怕有人从被炸的学校里生还,指控沃纳是个间谍。不过现在她们知道那些人已经全死了,没有别人知道马赫的猜疑。他们又一次逃过了一劫。
沃纳很快便从枪伤中恢复过来。
他们成了恋人。沃纳搬进了乌尔里希家大而空旷的宅子里,每天晚上和卡拉一起睡觉。双方的长辈都没反对:每个人都可能没几天好活了,人们应该从艰辛和磨难中享受一点点快乐。
但这天隔着病区的玻璃门向卡拉挥手的时候,沃纳的表情严肃了很多。卡拉挥手让他进来,和他接了吻。“我爱你。”这句话卡拉总是说不够。
他总是愉快地予以回应:“我也爱你。”今天也是同样。
“你来这干什么?”卡拉问,“仅仅是和我接吻的吗?”
“我带来了坏消息,我被调到了东部前线。”
“哦,不。”卡拉哭了。
“能捱到现在才上前线已经是个奇迹了。多恩将军不可能一直罩着我。军队里的半数人是老人和学生,我是个二十四岁的适龄军官,我自然应该去了。”
卡拉小声说:“请你千万别死。”
“我会尽力的。”
卡拉仍旧保持着很轻的声音:“但我们的谍报网怎么办?一切都是你在操办,你走了以后谁来负责?”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卡拉意识到沃纳在想什么。“不——不能是我啊!”
“你是最佳人选。弗里达是个跟随者,而不是一个领袖。你已经在招募和指挥新人上展示了自己的才干。你从来没有被抓过,也没有参加政治活动的记录。没人知道你在阻止T4行动中所扮演的角色。对当局而言,你只是个无可指摘的护士。”
“沃纳,我害怕极了。”
“你可以不接受这项工作,但你不做就没人做了。”
这时他们听见一阵吵嚷声。
隔壁病房住的都是些精神病患者,平时很少有叫嚷或尖叫的声音,但今天的情况似乎有点不同。有人正在隔壁病房厉声争辩着,声音很大,而且似乎有理有据。这时又出现了第二个声音,说话的人是柏林口音,语气霸道,显然是医院以外的人。
卡拉走到走廊里,沃纳跟在后面。
外套上绣着一颗黄色星星的洛特曼医生正在和一个穿着党卫军制服的家伙争辩着什么。平时紧闭的通向精神病区的双开门,此时正向外敞开着。病人们正在离开病房。两个警察和几个党卫队队员正驱赶着一列患有精神病的男女走下楼梯。这些精神病患者大多穿着睡衣。有的抬头挺胸,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有的则走路歪歪扭扭,嘴里还不断念叨着什么。
卡拉立刻想到了艾达的儿子库尔特和沃纳的弟弟阿克谢尔,以及阿克尔堡的那个所谓的医院。她不知道这些病人会被送到哪里去,但知道他们将会被杀害。
洛特曼医生气愤地说:“他们是病人,他们需要得到治疗!”
党卫军军官答道:“他们不是病人,是疯子,他们应该到疯子应该待的地方去。”
“去另一家医院吗?”
“你会按程序得到通知的。”
“这个答案不能令我满意。”
卡拉知道自己不能插手这件事。如果党卫军发现卡拉不是犹太人,那她的麻烦就大了。她长着黑色的头发和绿色的眼睛,不太像雅利安人。如果她保持沉默,他们多半不会找她的麻烦。但如果对党卫军的行径提出抗议,那她就会遭到逮捕,受到审讯,最终被党卫军发现是违法到这儿来帮忙的。因此她只能紧紧闭住自己的嘴巴。
军官说话更大声了:“赶紧——把这些白痴送到车上去!”
洛特曼继续据理力争。“你必须告诉我,他们要被送到哪里。他们是我的病人。”
他们算不上洛特曼医生的病人——洛特曼不是精神病医生。
党卫军军官说:“如果你这么关心他们,你完全可以和他们一起去。”
洛特曼医生的脸变得刷白。一起去就意味着死亡。
卡拉想到了他的妻子汉尼洛尔、他的儿子鲁迪,以及他在英国的女儿伊娃,心里不禁一阵恐惧。
党卫军军官笑得狰狞:“突然就不那么关心了吗?”
洛特曼挺起了胸。“正相反,”他说,“我接受你的邀请。多年前,我曾经发誓要尽我的一切去帮助那些患病的人。我不打算违背我的誓言。我希望带着我的良知平静地死去,”说完,他一瘸一拐地走下了楼梯。
一个敞开着睡袍露出裸体的老妇从卡拉身旁经过。
卡拉无法再沉默下去了。“已经十一月了!”她嚷道,“她连件出门穿的外套都没有!”
党卫军军官严厉地瞪了她一眼。“上汽车就热了。”
“我去拿件厚衣服,”卡拉转身对沃纳说,“跟我走,再找些毯子过来。”
卡拉和沃纳在精神病病房内穿梭,从病床和壁橱里拿出毯子。两人各抱着一摞毯子,匆匆奔下了楼梯。
医院的花园天寒地冻。医院门外停着辆灰色的大巴,发动机空转着,司机在方向盘后面吸烟。司机穿着大衣,戴着帽子和手套,车上显然没有装暖气。
几个盖世太保和党卫军聚在车上,冷眼看着上车的病人。
最后,几个病人都上了车。卡拉和沃纳跳上大巴,开始给病员分发毯子。
洛特曼医生站在大巴的最后面。“卡拉,”他说,“你……请你把这里的情况告诉汉尼洛尔。我必须和病人们一起去。我别无选择。”
“当然。”卡拉的声音哽咽了。
“也许我能保护这些人。”
尽管不相信,卡拉还是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抛弃他们。”
“我会告诉她的。”
“告诉她我爱她。”
卡拉的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
洛特曼说:“告诉她这是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爱她。”
卡拉点了点头。
沃纳拽起她的胳膊。“我们走吧。”
他们下了大巴。
一个党卫队队员对沃纳说:“穿空军制服的那个,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沃纳非常生气,卡拉生怕他会挑起一场争斗。好在沃纳很镇定,他对那个党卫军士兵说:“给受冻的人分发毯子,这违犯了哪条法律?”
“你应该在东线战场和红军作战才对。”
“我明天就去,你呢?”
“小心你说的话。”
“如果好心在出征前逮捕我,你也许能救我一命呢!”
党卫军士兵转过脸去。
发动机轰鸣,大巴起动了。卡拉和沃纳把目光投向大巴,看见每扇窗后面显现出一张脸。他们的表情各不相同:胡言乱语,流口水,歇斯底里地大笑,心神不宁,或因痛苦而表情扭曲——全都很不正常。精神病病人都被党卫军带走了。疯子把疯子领走了!
大巴开走了。
“如果能让我看看这里的景色,也许我会喜欢上苏联的。”伍迪对父亲说。
“我也是这样想。”
“我连张像样的照片都没拍到。”
他们坐在地铁站入口旁莫斯卡瓦酒店的大堂里。他们已经打好包,正准备回美国。
伍迪说:“尽管沃洛佳不是那么开心,但我会把遇见他的事告诉格雷格·别斯科夫的。我想应该不会错,他们姓氏相同,长相又……”
“应该不会错。”
“无论如何,我们达成了这次来的主要目的——这才是最重要的。盟国都决定要加入新成立的联合国了。”
“是的,”格斯满意地说,“说服斯大林颇费了一番功夫,好在最后他同意了。我想,你和别斯科夫开诚布公的交流也起了一定的作用。”
“爸爸,你为此奉献了一生!”
“我承认,签订协议的时候确实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瞬。”
伍迪突然产生了一个令人忧虑的想法。“你不准备就此退休吧?”
格斯笑了。“当然不。我们的确达成了协议,但这项事业才刚刚开始呢!”
科德尔·赫尔已经离开了莫斯科,但他的一些助理还留在这,这时赫尔的一位助理走近了杜瓦父子。伍迪认识这个叫雷伊·贝克尔的年轻人。“参议员,我这儿有个消息要向您通报。”他看上去非常紧张。
“你正好赶上——再过会儿,我可就要走了,”格斯说,“你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
“有关您儿子查尔斯——查克的消息。”
格斯的脸色突然变得刷白,他问:“雷伊,到底是什么消息?”
年轻人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先生,是坏消息。他参加了所罗门群岛的一场战役。”
“他受伤了吗?”
“不,先生,比这更糟。”
“哦,我的上帝!”格斯哭了起来。
伍迪从来没看见父亲在他面前哭过。
“先生,很抱歉,”雷伊说,“我得到的消息是,他牺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