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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跟着男孩,来到两扇用铁条密密加固的木门前。这便是加德堡的入口。此时木门是开着的。一名身穿褐紫和灰色罩袍的卫兵在那里站岗。卫兵跟他们打招呼说:“搭帐篷?铺防潮地布?比武大会这一天市面上要卖到五个苏呢。”
“Non sumus mercatores。”男孩说,“我们不是做生意的。”
克里斯听见卫兵回答:“Anthoubeest,satisfakere。Quinquesols maintenant,aut decem postea。”可他耳朵里并没有立刻传来翻译声;他意识到卫兵说的是英语、法语和拉丁语的奇妙杂烩。
接着他听见了翻译:“如果是生意人,就必须付钱。现在只要付五个苏,过后就要付十个了。”
男孩摇了摇头,“你看见我们有商品吗?”
“Herkle,non。”耳机里传来:“对大力神发誓,我没看见。”
“那么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那男孩尽管年纪小,说话却很厉害,好像惯于发号施令似的。卫兵只是耸耸肩,转过身去。男孩和克里斯穿过木门,进入这个村镇。
紧挨着城墙就有几间农舍和几块围着篱笆的农田。这地方有一股猪的臭气。他们从一座座茅草房和猪圈旁边走过,听见猪的哼哼声。随后他们登上石阶,来到一条卵石铺就的弯弯曲曲的街道上,街两旁排列着一幢幢石头房子。现在他们已到了镇上。
街道狭窄而繁忙,房子都是两层楼,第二层是悬挑出来的,所以阳光照不到地面上。房子底层清一色地开着店铺:一家铁匠铺,一家兼做木桶的木匠铺,一家成衣铺以及一家肉铺。那肉铺的屠夫扎着血迹斑斑的油布围裙,正在铺子前的卵石街上宰杀一头嗷嗷乱叫的猪。他们绕过地上的猪血和一摊白花花的猪肠子。
街道上熙熙攘攘,闹哄哄的。克里斯跟着男孩往前走,几乎被臭气熏得透不过气来。他们来到一个铺着大卵石的广场,广场中央是搭有顶棚的集市。在他们的发掘现场,这地方只是一块空场地。他停下来,四下环顾,试图把他所了解的与眼下所看见的加以对比。
从广场对面走来一位穿着很不错的年轻姑娘。她手里拎着一篮子蔬菜,急匆匆地走到男孩跟前,关切地说:“公子,你离家这么久,可把达尼埃尔爵士给急坏了。”
男孩见了她,似乎很不高兴,气呼呼地说:“那么请转告我叔叔,到时候我就去陪他。”
“那他就太高兴了。”姑娘说罢,沿一条狭窄的通道匆匆离去。
男孩领着克里斯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没有提及刚才的对话,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径直往前走。
他们来到城堡正前方的一处开阔地。这里显得色彩缤纷,骑士们在马上列队行进,手持的旌旗迎风招展。“今天有许多宾客,”男孩说,“来参加演武大会。”
正前方就是通往城堡的吊桥。克里斯抬头仰望着赫然耸现的城墙和高高矗立的塔楼。在墙上巡逻的士兵注视着下面的人群。那男孩毫不犹豫地领着克里斯朝前走。克里斯听见自己双脚踏在吊桥木板上发出的咚咚声。城门口站着两名卫兵。他朝城门走去,不由得感到一阵紧张。
可是两个卫兵根本没有注意他们。其中一个心不在焉地冲他们点点头,另一个则背朝着他们,只顾擦鞋子上的泥。
克里斯对他们的漫不经心感到吃惊。“城门他们不守卫吗?”
“为什么要守卫呢?”男孩说,“现在是大白天。再说我们并没有遭到进攻嘛。”
三个裹着白头巾、只露出脸来的妇女拎着篮子走出城堡。两个卫兵几乎毫不在意。她们说说笑笑地朝外走,并未受到盘问。
克里斯意识到,眼前的事说明对诸多历史事实,人们还有认识上的误区。这些误区根深蒂固,而且从来没有人想到要提出质疑。是啊,城堡是要塞,它们总有一处设防的入口——护城河、吊桥等等。而且大家都以为,任何时候入口处都是戒备森严的。
可是,就像男孩所说,为什么要戒备森严呢?在和平时期,城堡是个繁忙的社会活动中心,人们来来往往,有拜见领主的,有运送货物的,没有理由戒备森严。也正如男孩所说,尤其在白天就更没有理由了。
克里斯不由得想到了现代写字楼,虽然白天也有门卫,但却只是为了传递信息。到了夜间才有门卫看守。这些卫兵所起的作用或许也是如此。
另一方面……
他走过入口时,抬头看了看城堡吊门的尖铁条高悬在头顶上方的大铁栅。他知道这铁栅顷刻间就可以放下。一旦放下,任何人都休想进入城堡,也休想逃出。
他轻而易举地进了城堡,但是他不知道离开时还会不会如此容易。
他们走进一个大庭院,院子四周砌着石墙。这里有不少马匹。身穿褐紫和灰色束腰外衣的士兵三三两两地围坐着,正在吃午饭。克里斯看见头顶上方沿着墙有若干木制通道。正前方是另一座建筑物,其石墙有三层楼高,上面还有塔楼。这是一座堡中之堡。男孩领着他朝它走去。
【图4-9】
有一侧的门是打开的,一个卫兵正在啃鸡肉。那男孩说:“我们要去见克莱尔夫人。她希望这位爱尔兰人听候她的吩咐。”
“进去吧。”卫兵冷冷地嘟哝了一声。他们走了进去。克里斯看到正前方有条拱道通往大厅。大厅里的男男女女正在交谈。他们衣着华贵,说话声在石墙间回响。
但是男孩没有给他多少机会去观察。他领着克里斯从弯曲狭窄的楼梯爬上二楼,穿过一条石砌的走廊,进入一个套房。
三名身穿白衣的女仆快步走到男孩跟前,拥抱着他。她们看上去如释重负,“承蒙天恩,夫人,您总算回来啦!”
克里斯莫名其妙地说:“夫人?”
他的话音刚落,那顶黑色帽子已被摘下,一头金色秀发披落在她的肩上。她微微欠身行了个屈膝礼。“我深表歉意,请原谅我的欺骗行为。”
“你是谁?”克里斯说,大为震惊。
“我叫克莱尔。”
她行完礼,直起身,注视着他的双眼。他发现她的年龄比他原先想的要大一些,大概在二十三四岁,而且非常漂亮。
他张口结舌,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或做什么。他觉得自己傻了似的,十分尴尬。
沉默中,一名女仆走上前来行了个屈膝礼,然后说道:“她就是埃尔萨姆的克莱尔夫人,是新近谢世的埃尔萨姆家族的杰弗里爵士的遗孀。爵士在吉耶纳和米德尔塞克斯都有庄园和财产。杰弗里爵士在普瓦捷战役中负伤不治而亡,如今这座城堡的主人奥利弗勋爵是夫人的监护人。奥利弗勋爵认为她必须改嫁,而且亲自选定了马勒冈的居伊爵士,居伊爵士是这一带赫赫有名的贵族。可是夫人拒绝了这门婚事。”
克莱尔转过身,瞪了那女仆一眼。可是,那个忘乎所以的姑娘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夫人向世人宣布说,居伊爵士无法捍卫她在法英两国的财产。但是奥利弗勋爵想从这门婚事中收取酬金,居伊已经……”
“伊莱恩。”
“夫人。”姑娘说着匆匆退下,朝房间的角落走去。别的女仆都在那里悄声议论,显然是在责怪她。
“休要多言了,”克莱尔说道,“这位是我今天的救命恩人,克里斯托弗·休斯扈从。他从居伊爵士的追杀中把我解救出来,居伊爵士企图用武力夺取他无法在宫廷中自由赢得的东西。”
克里斯说:“不,不,事情根本不是这回事……”
他突然打住话头,因为他意识到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说实话,他说起话来怪怪的,”克莱尔说道,“因为他来自爱尔兰的某个偏远地区。他为人谦逊,这符合上等人的特征。他的确救了我一命,因此,今天等克里斯托弗穿戴停当之后,我就把他引见给我的监护人。”她转向其中一个女仆。“我们的马术教头布兰登扈从是不是跟他一般高?快去,把他的靛青紧身衣、银腰带和他最好的白紧身裤给我取来。”她递给女仆一个钱袋。“他要多少钱就付他多少钱,但是要快。”
那女仆急忙离去。她从一位站在阴影处旁观的,面色阴郁的老者身边走过。
那老者身穿有着华贵的栗白鼬毛领,上面锈着银色鸢尾花的栗色丝绒袍,“夫人,别来无恙?”他趋步上前说道。
她还了个礼,“是你呀,达尼埃尔爵士。”
“你总算安全回来啦。”
“感谢上帝。”
那面色阴郁的老者哼了一声。“你是应该感谢上帝。你都快让上帝失去了耐心。你那充满巨大危险的旅行有没有取得巨大的成功呢?”
克莱尔咬了咬嘴唇,“恐怕没有。”
“你见到修道院院长了吗?”
她欲言又止。“没有。”
“要以实相告,克莱尔。”
年轻女人摇了摇头,“爵士,确实没有。他外出狩猎去了。”
“真可惜,”达尼埃尔爵士说,“你为什么不等他回来呢?”
“我不敢这样做,因为奥利弗勋爵的部下闯入了圣所,强行抓走了大师。我害怕被人发觉,便逃了回来。”
“是啊,是啊,这是个惹是生非的大师。”达尼埃尔爵士阴郁地沉吟道,“人人都在谈论他。你知道人们都说些什么吗?说他能够在一道闪光中现身。”达尼埃尔爵士摇了摇头,无从判明他对此是信还是不信,“他必定是一位精通火药的大师。”他在发“火药”这个词的音时,口型似乎不到位,而且吐字很慢,好像这是个外来的生僻词。“你亲眼见到大师了吗?”
“当然。我还跟他说了话。”
“哦?”
“既然院长不在家,我就去找了他。因为他们都说,近来大师同院长过从甚密。”
克里斯休斯对听他们的对话感到很费劲,后来才听出他们谈论的是教授。他说了一声:“大师?”
克莱尔说:“你认识大师?爱德华·德约翰斯?”
他连忙退缩。“哦……不……不,我不认识……”
话音刚落,达尼埃尔爵士便瞪大眼睛看着克里斯,毫不掩饰他的惊愕。他转向克莱尔问道:“说的是什么?”
“他说,他不认识大师。”
那老者惊愕未减,“他说的什么语?”
“是英语的一种,达尼埃尔爵士,夹杂一些盖尔语,我是这么想的。”
“这种盖尔语乃我闻所未闻。”说着他转身面对克里斯,“你会讲法语吗?不会?Loquerisquide Latine?”
他在问他会不会讲拉丁语。克里斯在学校学过拉丁语,能看得懂,却从未尝试过说拉丁语。他结结巴巴地说道:“Non,Senior Danielis,solum perpaululum。Perdoleo。”只会说一点点。很抱歉。
“Per,Per……dicendo ille Cieroni persimilis est。”他说起话来就像西赛罗。
“Perdoleo。”很抱歉。
“那么你还是免开尊口为好。”那老者转向克莱尔,“大师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帮不了我。”
“他知道我们要找的秘密吗?”
“他说不知道。”
“可是院长知道,”达尼埃尔爵士说道,“院长肯定知道。拉罗克堡最后一次大修时,担任建筑师的是他的前任拉昂主教。”
“大师说拉昂主教当时并不是建筑师。”克莱尔说道。
“不是他?”达尼埃尔爵士双眉紧蹙“大师怎么知道的?”
“我想是院长告诉他的。不然就是他在翻阅文献时发现的。为了方便僧侣们查阅,大师已经开始对圣母修道院的羊皮纸文件进行分类整理。”
“有这等事?”达尼埃尔爵士若有所思地说,“但不知为何。”
“我还没来得及打听,奥利弗勋爵的士兵就闯进了圣所。”
“唔,大师不用多久就会到这里来的。”达尼埃尔爵士说,“奥利弗勋爵会亲自对他提出这些问题的……”他愁眉不展,显然是想到这一点后颇为不快。
老者突然转身,对站在他身后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说:“把克里斯托弗扈从领到我的房间去,让他洗个澡,净净身。”
听到这话,克莱尔瞪了老者一眼。“叔叔,不要打乱我的计划。”
“我曾几何时这样做过?”
“你做过的事情自己清楚。”
“亲爱的孩子,”他说,“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的安全——还有——你的名誉。”
“叔叔,我的名誉,还没有许诺给任何人。”说罢,克莱尔大胆地走到克里斯跟前,用手搂着他的脖子,望着他的双眼。“我会计算你走后的分分秒秒,会一心一意想着你。”她的话语温柔,眼睛湿润起来,“尽快回到我的身边来。”
她用嘴唇在他嘴上轻轻擦过,然后倒退一步,勉强松开他,手指轻柔地、慢慢地抚过他的脖颈。他感到一阵心荡神迷,凝视着她的双眼,发现她竟是如此美丽……达尼埃尔爵士咳了一声,对那小男仆说:“好好照顾克里斯托弗扈从,帮他洗个澡。”
小男仆对克里斯鞠了一躬。房间里所有的人都没有说话,显然是在暗示:他该离开了。他点了点头,说道:“谢谢你。”他以为他们会显露出惊奇的表情,然而这一回,并没有人显得惊奇;他们似乎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克里斯离开房间时,达尼埃尔爵士冷淡地朝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