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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休斯冲到悬崖边,纵身一跃,尖叫着,手脚乱蹬乱划起来。他看见阳光下的多尔多涅河就在他身下二百英尺处,蜿蜒穿行于绿色的原野之间。这个跳落的距离太大了。他知道河水太浅,此番是必死无疑了。
随即他看到身下的悬崖面并不那么陡直,下方二十英尺处有一块突出的地面,从悬崖的上沿向外伸出。那是一块陡斜的裸岩地面,稀稀拉拉地覆盖着矮树和灌木丛。
他身体一侧着地,重重地摔落在突出的岩石上。猛烈的撞击把他肺里的气都压了出来。紧接着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朝边缘滚去。他竭力想停止翻滚,拼命抓住那些小灌木,只可惜它们过于弱小,都被他连根拔起了。在滚向悬崖边缘的过程中,他意识到小男孩向他伸出了手,但克里斯没能抓住那只伸出的双手。他继续翻滚着,完全失去了控制,只觉得世界在他眼前旋转。
小男孩见他已经滚到了自己的前面,大惊失色。
克里斯知道自己就要滚出悬崖边缘,就要摔下……他猛地撞在一棵树上,发出一声哼哼。他感到腹部一阵剧痛,随即放射到全身。一时间,他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剧痛难忍。眼前是白里透绿的一片。他慢慢苏醒过来。
这棵树把他托住了,可是他一时仍然无法呼吸。他感到疼痛钻心,眼前金星直冒,随后慢慢消失。这时他才看见,自己的双腿挂在悬崖外晃荡。
并且在移动。
在向下移动!
这是一棵树干细长的松树。他的体重正慢慢、慢慢地将它压弯。他感到身体开始顺着树干下滑。他无力止住下滑。他一把抓住树干,紧紧地抓住。这下子倒挺奏效:他不再下滑了。他顺着树干把身体往上拖,吃力地往岩石上爬。
这时,他惊恐地看见树的根系开始从岩石裂缝中崩出,一根接一根地松脱开来,啪啪直响,在阳光下泛着白生生的光。迟早,整个树就会连根拔起。
接着,他感到有只手在用力拽他的衣领。他看见那男孩站在他上方,拉着他往上拽。那男孩有些气呼呼的,“上来,快呀!”
“天哪!”克里斯说道。他笨拙地扑倒在平坦的岩石上,大口地喘着粗气。“让我歇一会儿……”
一枝冷箭像子弹一般嗖地擦过他的耳畔。他感它所带来的一阵风。它的威力使他胆寒。在恐惧的驱动下,他躬着身体,拽着一棵又一棵树,沿着突岩攀爬起来。又一枝箭哗嚓嚓穿过树丛射下来。
在悬崖边缘,骑士们正低头望着他们。黑翎骑士厉声喊道:“傻瓜!白痴!”然后狠狠地打了弓箭手一个耳光,打落了他手中的弓。再也没有箭射下来了。
那男孩拽着克里斯的手臂向前移动。克里斯不知道沿悬崖的小径通向何处,不过小男孩好像胸有成竹。上头那些骑手拨转马头,离开此地,重新进入树林。
那块突出的岩石连着峭壁拐角处一段不足一英尺宽的岩脊。岩脊之下的岩面直落到河流。克里斯直瞪着下面的河,可是小男孩托住他的下巴,把他的头向上抬起,“别朝下面看。跟上。”那男孩把身体平贴在崖面上,紧扒住岩石,轻手轻脚地沿岩脊挪动。克里斯效仿他的动作,依然喘着大气。他明白,假如他稍有一点犹豫,恐惧就会将他压垮。风猛扯着他的衣服,欲将他拽离悬崖。他把脸紧贴在暖乎乎的岩石上,用手指死死抠住牢固的地方,克服着内心的恐惧。
克里斯看到那男孩转过拐角不见了身影。他继续往前挪。那拐角拐得很急,脚下的小道消失了,留下的是一段缺口。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跨越缺口,待绕过拐角后,他才宽慰地舒了口气。
他看见前方已没有悬崖,只有一段长长的坡地,坡地上树木葱茏,一直向下延伸到河边。那男孩朝他招招手。他走上前与男孩会合了。
“从这儿往下就好走多了。”克里斯跟在男孩后面,开始下坡。
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道山坡不像看上去那样平缓。树林中很暗,地面又陡又泥泞。那男孩滑了一跤,顺着泥泞的小径滑下去,消失在下面的林木中。克里斯抓住树枝做支撑,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后来他也立足不稳,仰面朝天地倒在烂泥里,往下滑去。这时不知怎么的,他想到:我是耶鲁大学的研究生。我是研究技术发展史的学者。似乎他正在竭力抓住从他意识中迅速消退的某种身份,就像是刚刚从梦中醒来,想抓住即将被忘却的一场春梦。
泥泞中,克里斯头朝前直往下滑,屡次撞上树木,感觉到树枝在划着他的脸,可是他却没有办法减缓下滑速度。他径直朝山坡下面滑去,越滑越远。
马雷克叹息着站立起来。戈梅斯身上没有旅行标牌。这他已经可以肯定了。站在他身旁的凯特咬着嘴唇。“我知道她说过有备份旅行标牌的。我知道的。”
“可我不知道它放在什么地方。”马雷克说。
凯特下意识地挠了挠头,又摸了摸假发,感到头上的撞伤一阵疼痛。“这该死的假发……”
她没再往下说,而是瞪着马雷克。
接着她离开小道,走进旁边的树林里,“它到什么地方去了?”
“什么东西?”
“她的头。”
很快她就找到了。她惊讶地发现它竟如此之小。脱离躯体的头颅不是很大。她尽量不去看那截残余的脖子。
她强忍恶心蹲下身去,把那颗脑袋翻过来,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孔和那双有目无光的眼睛。半截舌头从松垂的嘴部伸出。苍蝇在口腔里嗡嗡作响。
她揭下假发,立即看到那只陶瓷片。它用胶带贴在假发内层的网眼上。她把它撕了下来。
“找到了。”她说道。
凯特把旅行标牌拿在手里翻看,看见侧面有个按钮,上面还有个小指示灯。那按钮又小又窄,只能用拇指指甲才能按得下去。
就是它。他们肯定找到了它。
马雷克走过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它。
“我看很像它。”他说。
“这么说我们可以回去啦?”凯特说道,“想回去随时都可以了?”
“你想回去吗?”
她斟酌了一下,“我们是到这里来找教授的,”她说,“我想这是我们应当做的事。”
马雷克咧嘴笑了。
这时,他们听见隆隆的马蹄声。他们刚冲进树丛躲好,六名骑手就沿着泥泞的小道冲过来,向下面的河流方向疾驰而去。
克里斯在河畔没膝深的泥沼里踉踉跄跄地向前走。泥浆溅到他的脸上、头发上和衣服上。他浑身上下沾了很多泥,他都能感觉出泥浆的重量了。他看见那男孩在他的前头,已跳在水中洗起来。
克里斯扒开河边缠在一起的杂草,滑入河中。河水冷冰冰的,可他并不在意。他把头埋入水中,用手梳洗着头发,擦洗着脸,尽可能清除身上的烂泥。
这时候,那男孩已爬上河对岸,坐在一块裸露的岩石上晒起太阳来。那孩子说了点什么,克里斯没有听见,但耳机里却译了出来:“你不脱掉衣服洗洗澡?”
“怎么啦?你也没有嘛。”
男孩听罢耸了耸肩,“如果你愿意,尽可随意。”
克里斯游到河对岸,爬了上去。他的衣服上依然沾满了泥。出水之后,他感到冷飕飕的。他脱去衣服,脱得只剩下皮带和亚麻短裤。他把外衣泡在河水里洗了洗,然后搁在石头上晾晒。他的身上全是划伤、擦伤,青一块紫一块。不过他在太阳下面晒得暖洋洋的,皮肤已经快干了。他仰起脸,合上双眼。耳边传来田野上农妇的悦耳歌声、鸟儿的啾鸣声以及水流轻柔拍击河岸的声音。一时间,一种宁静感悄然降临,比起他一生中所体验过的任何一次感受,都要来得更为深沉,更为完整。
他在岩石上躺下来,而且准是睡着了几分钟,因为当他醒来时,他听到有人在说:“Howbite thou speakst foolsimple ohcopan,eek invich array thousart。Essay thouscooth arterisher eensoe?”
是那个男孩在说话。不一会儿,他听见耳机里传来微弱的翻译声:“看你对你的朋友讲话的简单方式,还有你的衣服款式。说实话,你是爱尔兰人吧,对不对?”
克里斯不紧不慢地点点头,同时掂量着他的话。显然,小男孩无意中听到了他在小道上与马雷克的通话,由此得出结论,说他们是爱尔兰人。让他这样去猜测似乎没有什么害处。
“Aye。”他说。
“Aie?”男孩重复着。他将嘴唇向两侧咧,露出牙齿,慢慢发出这个音节。他对“Aie”这个词似乎感到挺陌生。
克里斯心想,这男孩也许听不懂“aye”,那就换个词试试看。他说:“Oui?”
“Oui……Oui。”男孩对这个词似乎同样感到费解。接着他的眼睛一亮。“Ourie?Seyngthou Ourie?”翻译声随之传来:“寒碜?你是说‘寒碜’吗?”
克里斯摇了摇头,“我是说‘yes’。”
这一来小男孩就更摸不着头脑了。
“Yezz?”男孩鹦鹉学舌,就像在发出嘶嘶声。
“对啦。”克里斯点点头说。
“Ah。Arterisher。”翻译声传来:“啊。爱尔兰人。”
“是的。”
“我们说yeaso,或者说thousay trew。”
克里斯模仿着说了一句:“thousay trew。”他的耳机随后将他的话也翻译过来:“你说得对。”
男孩点点头,对这个回答表示满意。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上下打量着克里斯。“这么说你是个绅士。”
绅士?克里斯耸耸肩。他当然是个绅士。他肯定不是个武士。“thousay trew。”
男孩有数地点了点头。“我就是这么想的。你的举止说明了这一点。不过你的衣服与你的地位不大相称。”
克里斯未置可否。他吃不准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怎么称呼你呢?”男孩问他。
“克里斯托弗·休斯。”
“哦。克里斯托弗·德休斯。”那男孩慢慢地说着。他似乎正在以克里斯并不理解的方式评估着这个姓名。“休斯家族住在什么地方?在爱尔兰吗?”
“thousay trew。”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他俩在阳光下坐着。
“你是骑士吗?”男孩最后问道。
“不是。”
“那么你是一位乡绅,”他点着头说,“这就行了。”他转向克里斯,“你有多大年纪?有二十一岁吗?”
“差不离吧。二十四岁。”
一听说此,那男孩不禁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克里斯心里在想:二十四岁有什么不妥吗?
“好吧,尊贵的乡绅,我非常高兴得到您的帮助。你从居伊爵士和他的匪帮手中救了我一命。”他指了指河对岸,只见六名黑骑手正站在水边监视着他们。他们正让马在河边饮水,可他们的眼睛却死死地盯住克里斯和小男孩。
“我可没有救你的命,”克里斯说,“是你救了我的命。”
“Didn\'t?”又是一脸的迷惑。
克里斯叹了口气。显然这里的人都不使用缩略形式。要想表达哪怕是最最简单的思想都很困难,他发现做这种努力很累人。不过他还是试着说:“我并没有救你的命,是你救了我的命。”
“尊贵的乡绅,您太谦逊了,”男孩答道,“您对我有救命之恩,一旦我们进了城堡,我很乐意为您效劳。”
克里斯说:“城堡?”
凯特和马雷克小心谨慎地走出树林,朝修道院走去。他们没有发现刚才从小道上疾驰而过的骑手们的踪影。眼前是一派静谧的景象。正前方那一块块耕地是修道院的,那一道道矮石墙就是这些土地的界线。在一块耕地的一角,竖立着一个高高的六角形界石,雕刻得像哥特式教堂的尖顶那样华丽。
“那是一块Montjoie吗?”她问道。
“说得对,”马雷克说道,“那是一块里程碑,或者叫地标。它们随处可见。”
他们在田埂上行走,走向那道环抱修道院的十英尺高的围墙。田里的农夫们并没有注意他们。河面上,一条驳船顺流而下,船上装着用布包裹着的货物。伫立在船尾的船夫正欢快地放歌。
离修道院围墙不远有一些茅舍,是那些在田里耕作的农夫的住处。马雷克看见茅舍那边的墙上有一扇小门。修道院占地面积很大,所以围墙四面都开了门。这扇门不是主要进口,不过马雷克认为他们最好先从这里试试看。
他们正从茅舍之间走过,他突然听见马的鼻息声以及马夫轻轻跟马说话的声音。马雷克伸出手,拦住了凯特。
“怎么啦?”她低声问。
他用手指了指。大约二十码开外,一名马夫正牵着五匹马,由于走到了一座茅舍的背后,因而不易被看见。这些马身上的佩饰富丽堂皇,马鞍上是银丝绣边的红丝绒。马的肋腹两侧垂挂着红布肚带。
“那些马不是耕地的。”马雷克说道。可是他没有看见骑手。
“我们该怎么办?”凯特问道。
克里斯·休斯跟着男孩朝加德堡的村子走去。突然他的耳机里响起来。他听见凯特说:“我们该怎么办?”然后是马雷克的回答:“我也说不准。”
克里斯说:“你们找到教授了吗?”
男孩转过身,回头看着他,“你在跟我说话吗,乡绅?”
“不,小伙子,”克里斯说,“只是自言自语。”
“只是自言自语?”男孩重复了一遍,摇摇头,“你的话不好懂。”
耳机里传来马雷克的问话:“克里斯,你到底在哪儿?”
“正在走向城堡,”克里斯大声说,“天气实在太好。”他说着抬头望了望天,尽可能表现出自言自语的样子。
他听见马雷克说:“你为什么上那儿去?你还和那男孩在一起吗?”
“是的,非常好。”
那小男孩又转过身来,脸上露出忧虑的神色。“你是在跟空气说话吗?你的神志正常不正常?”
“正常,”克里斯说道,“我的神志很正常。我只是希望我的伙伴们能在城堡与我会合。”
“为什么?”耳机中马雷克的声音问道。
“我相信他们到时候会跟你会合的。”那小男孩说道,“跟我讲讲你的伙伴们。他们也是爱尔兰人吗?他们也像你一样是绅士,还是侍从?”
在耳机中,马雷克说:“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你是绅士?”
“因为那符合我的容貌特征。”
“克里斯,‘绅士’意味着你是贵族,”马雷克说道,“就是所谓的绅士和淑女,那意味着是贵族出身。这会引起别人对你的注意,招来有关你的家族背景的盘问,你会感到非常尴尬,你将无法自圆其说。”
“哦。”克里斯说。
“我肯定那符合你的容貌特征,”男孩说道,“那也符合你的伙伴们吗?他们也是绅士吗?”
“你说得对,”克里斯说,“我的伙伴们也是绅士。”
“克里斯,见你的鬼,”马雷克透过耳机说,“不要不懂瞎折腾。你这是在自找麻烦。再这样下去,你会倒霉的。”
马雷克站在农舍边上,听见克里斯说:“你们只管去找到教授,怎么样?”接着,那男孩又问了克里斯一个问题,可是由于一阵静电干扰声,克里斯没有听清他的问题。
马雷克转过身,朝河对岸的加德堡望去。他看见了那个男孩,就在克里斯前面几步远的地方。
“克里斯,”马雷克说道,“我看见你了。转过身朝回走吧。到我们这儿来会合。我们必须呆在一起。”
“非常难办呀。”
“为什么?”马雷克沮丧地问道。
克里斯没有直接回答他。“尊贵的先生,河对岸的那些骑手是些什么人?”显然他是在对男孩说话。
马雷克移开视线,看见河边的骑手。他们一边饮马,一边监视他们的动向。
“那是马勒冈的居伊爵士,名叫居伊·泰特·努瓦尔。他受雇效力于奥利弗勋爵。居伊爵士是一位骑士,他杀人不眨眼,罪恶累累,恶名远扬。”
听到这里,凯特说道:“因为那些骑士在监视,克里斯无法回到我们这里。”
“你说得对。”克里斯说。
马雷克摇了摇头。“本来他就不该离开我们。”
他们身后传来嘎吱的开门声。马雷克转过身,看见爱德华·约翰斯顿那熟悉的身影正穿过修道院围墙的边门,步入阳光之中。
教授是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