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罗平把自己的名字改换为鲍尔·塞尔林,乔装打扮成一位身世显赫的俄国贵族青年。
虽然他说的俄语并不怎么流畅生动,只具备了简简单单的读、写和进行一般情景对话的能力,但是这却一点儿也不能妨碍他在上层社会的活动。
在那个时候,俄国王室贵族和上流社会有身份的人们,都是用法语在家里交流谈笑。尤其是那些在社交界中很有名望的人士,大部分也采用法语作为交流谈话的工具。人们以会讲法语为荣,认为一个会讲法语的人才是才学渊博,且受到良好的教育的人士。因为这个原因化身为俄国贵族青年的罗平,才没有被人发现行藏。
塞尔林公爵居住在巴黎市郊的一桩高贵典雅、富丽堂皇的别墅里。照顾罗平生活起居的人正是从他孩童时期就一直对他疼爱有加、关怀备至的,而且又是忠心不二的奶妈——比克娣娃。除此以外,罗平的身边还有两个贴身随从,一位是他的专职司机——保克哈布;另一位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仆,他的名字叫彼特。
独身一人而又英俊潇洒的塞尔林公爵,是巴黎社交界中众人仰慕的人物,而且还成了许多年轻女士所追慕的英雄偶像。塞尔林公爵所到之处,没有不引起别人关注的,人们都争前恐后地与之结交。
年少的塞尔林公爵,面色红润,气度不凡,倜傥风流。他那挺拔的鼻梁下蓄着棕色的短短胡须。他那单眼镜片后面的湛蓝的大眼睛,时常闪动着温柔迷人的神彩,那鲜润粉红的嘴唇边不断地浮现微笑。
他的身材高大结实,肩膀宽阔,肌肉紧凑,背部挺拔。他是一个体格健壮的伟岸男子,那条挺拔修长的长腿,无论站立或行走,都无可挑剔。他这架魁梧强壮的身躯裹在剪裁巧妙的衣服里面,同样可以看出他日常运动所达到的效果。
一九一四年的四月份,塞尔林公爵正坐在巴黎的夏克耶大剧院中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一出舞台戏剧。
这是世界著名的俄国芭蕾舞蹈团的巡回公演,所以戏院里挤满了人群,台下座无虚席。
在二楼正面的贵宾席上是法国总统巴利艾和受总统邀请而来的塞尔维亚的国王和年轻的皇储。
塞尔维亚是巴尔干半岛上的一个小王国。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它和其它几个小国联合为南斯拉夫共和国。
这个故事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序幕拉开前夕。
年轻的塞尔维亚皇储,和古老的皇家后代一样,他有一张优雅高贵、端庄清秀的脸庞。令人惊诧的是,他的神情阴沉忧郁,彷佛脸上蒙着一层灰,美丽的褐色眼仁也灰暗得无精打采。
王子目不转睛地观赏着舞台上精采纷呈的芭蕾舞剧,但事实上,他似乎正被其它的事情牵动着思索。
“这位王子才二十五六岁上下的样子,年轻潇洒、身体健壮,为什么他看上去却闷闷不乐呢?甚至是法国总统巴利艾和他交谈的时候,王子彷佛也是强颜欢笑,硬装出笑脸回答总统的话。唉,也许他正在为什么事而担心牵挂,所以才那么忧郁的。”
罗平暗暗地猜度着。
正如罗平推断的那样,这位年轻潇洒的塞尔维亚皇储,日后成了这个故事中上演的一场悲剧的主人公。
当然,此时的罗平还不知道将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但他却十分担心面前这个神情恍惚的王子。
第四幕戏结束了,观众席上掌声雷动。
罗平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还差一点儿就五点钟了。虽然还有一幕戏,但是罗平还是起身离开座位,去服务台处领走了他的大衣、帽子和手杖。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对剧院前面的广场上,路灯一盏盏地亮了,看上去十分的美丽、安详。在巴黎,春天的太阳总是早早地落到地平线下面去了。
罗平坐进了停放在停车场上的高贵华丽的汽车里。
“保克哈布,不要回别墅去了,绕远一点儿的路走吧!”
“要绕道?”
保克哈布手握着方向盘,这样反问塞尔林公爵。
“是的。刚才,我看了一出十分好看的芭蕾舞剧,心情起伏不已,我想让大脑安静一会儿。”
“那您在半路上,需要吃点东西吗?”
“不用了,等我回到别墅以后,再吃东西吧!”
罗平仰身靠在软绵绵的椅背上,合上了眼睛,一幕幕精采纷呈的芭蕾舞的剧情在脑海之中盘旋——
保克哈布开车上了偏僻的道路,徐徐开车驶过了塞纳-马恩省河的河畔,穿过了桥,直向郊外奔去。
这时候,夜黑沉沉的,车子前进了大约一个小时。
罗平抬头向窗外望去,宽敞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偶尔有一两辆汽车疾驰而过,片刻之后又立即恢复了平静。
静寂的深夜里,路灯孤伶伶地站在路边,莹莹地闪着柔和的光。
“这是哪儿?”
“济若里街的一角。这里是高级住宅区,所以街上根本没有人。”
这条街的道路两旁遍植着七叶树,绿莹莹的叶子从树枝上露出了头,稚嫩可爱。
罗平坐着的高级汽车悄无声息地向前滑行,缓缓地回到了别墅里面。
大树一棵连着一棵向身后退去。正陶醉在夜景之中的罗平突然将身子挺直了,盯住了窗外。
在大约二十公尺远的前方,罗平突然发现在两边人行道的大树背后,有一个黑黝黝的影子躲在那儿四处张望。
这个人将身体隐匿在七叶树后,偷偷看着前方,忽而又跑到另一棵树后,藏了起来。
“保克哈布,你注意到七叶树后站着的那个人了吗?”
“我看见了。左边的树荫下面也有一个人,你看——就在那边。”
保克哈布用下额示意前方。
“有人在监视我们。把车灯灭掉,别让他们发现车子,我们反过来监视、跟踪这两个神秘人物。”
保克哈布灭掉了车灯。
高贵华丽的汽车彷佛一只巨大的甲壳虫趴在路边的人行道上,他们要看看这两个黑影子到底要玩什么花样。突然,罗平发现离左边那个男人约五十公尺的前方,匆匆走来了一个垂着脑袋的女子。
这个身材苗条修长的女性行色匆匆,似乎在赶路。一个孤身女子行走在冷冷清清地街道之上,实在是太危险了。
突然,她发觉周围的环境十分可怕,她扭过头去,拔腿就向前方冲去。
道路左边的男子立即追了上去,而另一个人也飞快地横穿车道跑过来。这两个人身材高大,没费一点力气就将那个女子阻挡住了。那女子疯狂地挣扎,妄图摆脱这两个人,但是那一切都是徒劳的,终于精疲力尽,她只有不住地呻吟着。
保克哈布一用劲踩足了油门,将轿车驶到了人行道的旁边,罗平一下子就从车里跃出来。其中一个壮汉子一见罗平冲出来,马上就向罗平扑过去——
罗平伸手擒住了这个汉子的一只手,又一低腰,使了一个过肩摔,把这个人死命地摔在了地上。
另一个汉子发现形势对自己不利,于是松开掌中的女子的手,穷凶极恶地向罗平冲过来。罗平看准了这个人的咽喉,用了一招空手道的招数,干净利落地将这个冲上来的汉子打倒在地。
罗平拍拍双手,又将弄皱了的衣服理好,而后将那个惊吓得魂飞魄散的女子抱进车内。
汽车一溜烟儿地开走了,只剩下了那两个狼狈的家伙躺在地上。
“不要害怕,你休息一下吧!”
罗平用温柔坚定的话语对那个落魄女子说道。
“啊——太感谢你了!”
一头丰满光洁金色长发的女郎,好像长长出了一口气。她的脸颊惨无人色,嘴唇不住地颤抖,两眼满含热泪地盯着面前高大英俊的罗平。
女子的短披肩从肩膀上滑了下来,一串晶莹眩目的钻石项链露了出来。在她那丝制的晚礼服的胸口之上,插着一朵纯洁的秋牡丹。花儿滑落在座位下面,但女郎却一点儿也没有发觉。
罗平把花儿从座位下拾起来,轻轻搁在了自己旁边的位子上,而后殷勤地为女子披上披肩。
女子的年纪大约是二十五六岁上下,雪白的面庞精致细腻,而金色的长发也散发着无与伦比的魅力。她手里还握着一个手提包和一张夏克耶大剧院芭蕾舞剧公演的节目单。
“啊,原来她也是去看俄国的芭蕾舞公演的!”
罗平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女子。
她的双目紧闭,悠悠地呼吸着深沉的气息。由于刚才那起突发事件的惊吓,她的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着。
“你也是去夏克耶剧院看演出的吗?太巧了,我也刚刚从那儿回来。”
罗平用轻松愉快的口气和她攀谈,想让她振奋精神。
“是的,看了一半,我就出来了,我还要到别处去。没料到耽误了这么久,又遇到刚才那种事——真是太可怕了!”
“还好,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意外事件发生!”
“多亏你救了我。”
“我把你送到家里去,好吗?你的家在哪儿呢?”
“哦,不用了。”
不知为何,女郎面露惶恐,慌忙拒绝了他的好意。
“一个单身女子行走太危险了!万一再碰到这些无聊的人的纠缠,那该怎么办呢?依我看,还是让我代劳,把你送回你的住所里去好了。”
女郎似乎并不大乐意罗平这么做,轻声说道:
“谢谢你了,我住在山特若地区的安信街上。”
“保克哈布,你听清了吗?”
“是的,明白了,那个地区离这儿并不太远。”
“那么,我们出发吧!”
“你对刚才攻击你的那两个壮汉子有印象吗?”
“丝毫没有——”
“那么,刚才,你看清他们两个长什么样子了吗?”
“也没有看清,因为当时,我都要被他们吓昏了!”
“哦,对了,怪不得你记不清他们的样子呢!”
罗平继续对女人说:
“你的头发乱了。”
“真的吗?那么对不起,我要把头发整理一下。”
女子一边说,一边从手提皮包里掏出了一面镜子。
“我来帮你拿镜子,好吗?嗯——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太太?还是小姐?”
“哦,请称呼我班思小姐好了。”
女郎低声说出了她的芳名。
“我是塞尔林公爵,我的名字是鲍尔·塞尔林。”
当班思小姐听到面前这个人自称为塞尔林公爵的时候,她大吃了一惊,连眼睛也瞪得圆圆的。
“啊?你就是俄国来的公爵——”
女郎似乎诚慌诚恐,面部表情十分不自然。
此时,罗平的心里不由自主地起了疑虑,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呢?不过,罗平只是在心里暗暗揣度,表面上一点儿也没有露出疑色。
“这太奇怪了!身着晚礼服的小姐,竟然没有搭乘汽车,也没有人陪伴,独身一人在幽深漆黑的长街上行走。
“她的表情十分惶惑不安,连家庭住址也不愿意告诉我。她看上去并不是因为遭受恶人的攻击而失魂落魄。唉——也许她有自己的理由吧!”
罗平镇定地沉思着。他那炯炯的双眼盯着面前这个小姐,他觉得这个女子的背后一定有什么秘密。
罗平的目光一直停在这个女子的脸颊上,而女郎似乎在极力躲闪他那锐利深沉的目光。她从头到尾一直在专心致志地低头梳理纷乱的头发。她那镶嵌在手镯上的钻石冷冷地闪着光芒。
过了没多长时间,汽车缓缓地停在了安信街的、一座府宅前。
“是在这儿吗?”
“是的,就在这里,再一次地感谢您,公爵!”
罗平把班思扶下车,然后伸手去按门铃,响了好几声,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出来为他们开门。
“仆人们今天休息,所以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班思小姐从皮包里掏出了钥匙把门打开,扭过头来又对罗平致谢一番,然后转身走了进去。
大门又轻轻地关闭了。没有人出来迎接班思小姐,周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偌大的府宅悄无声息地屹立在寒星点点的夜幕之下——
罗平向四周打量了一番,而后回到了停车的地方。
罗平回到了车里面,却发现座位上落着一张卡片,那是倍侬·哥雷休夫人准备在四月二十四日举办晚会的邀请帖。罗平心想:这一定是班思小姐刚才掏镜子的时候掉出来的,而她又没有发觉。
所谓“倍侬”,指的就是那些男爵的夫人或被赐予男爵封号的,或者领事的贵妇。这个倍侬·哥雷休夫人是哥雷休男爵的遗眷,她是巴黎上层社交界中很有声望的人物。罗平听说过她的家位于布列街,那是一个华贵典雅的高级住宅。
“咦,今天就是四月二十四日啊!按照一般的情况,晚会应该持续到黎明才对呀!保克哈布,开车去位于布列街的倍侬·哥雷休夫人的府上。”
“是。”
汽车从塞纳-马恩省河岸穿过去,直向布列街飞驰而去。
“班思小姐今晚会不会参加宴会呢?也许她被坏蛋吓坏了。如果她能来的话,我一定要还给她这朵白牡丹,看看她有什么反应。也许能探探她的口吻,把她的真面目揭开也说不定呢!”
罗平瞅了一眼别在自己衣襟上纯白的牡丹花,暗自计划着。
实际上,罗平也仅仅想了解神秘美丽的班思小姐的真实身份而已,并没有其它的意思。但是,他绝对没有预料到的是——自己将会被卷入一场扑朔迷离、纷繁复杂的国际大阴谋的巨浪里。
“保克哈布,你不必等我了,也许我会走得晚一些,你先回去吧!”
“好吧!”
罗平迈动双腿,打起精神向着正面大门的石头台阶走去。
“热烈欢迎!麻烦您在这个地方签上您的大名。”
穿着一身黑色礼服的仆人,彬彬有礼地把盛着签名簿和金笔的正方形银制托盘捧至罗平身边。
“哦,谢谢,我方纔已经签过名字了。我出来是去车子那边取香烟的。”
“那么,请您到里面去吧!”
罗平落落大方地步入高贵华丽的大厅之中。在吊灯的灯光照耀之下,一对对绅士与贵妇人正在跳舞;有些人则站在旁边啜饮着香槟,小声交谈着。
贵妇们一个个打扮入时,颈上的项链、手腕上的手镯和头上镶钻石的发饰,与璀璨的灯光相辉映,灿烂夺目。那些香槟酒的杯子也闪着耀人的光芒。
倍侬·哥雷休夫人正站在壁炉的前面,笑容可掬地与五六位嘉宾谈天说地。她确实是一位温柔可人、高贵幽雅的妇人,是上层社会关注的焦点。
罗平因为没有在被邀请的来宾之列。他害怕被倍侬·哥雷休夫人看到,所以连忙挤在人群之中。罗平四下里逡巡,但是令他大失所望的是,他并没有见到金发碧眼、美丽迷人的班思小姐。
“她没有来赴宴。遇上那么可怕的事情,也怪不得她不来参加晚会。也许她喝了一些镇定剂,早早地就上床睡着了,没准她正在睡梦之中呢!”
罗平深感大失所望,失落极了。
他踱进了大厅里的酒吧间,向侍者要了一杯香槟酒。
这时,一位打扮入时、妖冶迷人的褐色头发的女士向罗平走了过来,似乎要与他搭句闲话。
罗平为这位美丽的褐发美人要了一杯香槟酒。
“太感谢你了,先生。”
女子启动朱唇轻声细语,与罗平打了一声招呼,便上前拿过了酒杯。
这位女士说着一口流利标准的法语。不过,还是可以听出来,她的话语里略带一些外国口音。
罗平心里暗自思忖:
“她到底是哪国人呢?”
罗平端起酒杯,褐发美人也同样向罗平举起了酒杯致敬。两只杯子清脆地碰在了一块儿,而后俩人都露出了笑容,把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小姐,我可以请您跳一支舞吗?”
罗平落落大方地问她。
女士十分爽快地微笑着说:
“哦,当然可以——不过,我好像不太会跳舞啊!”
她的嗓音十分甜美、绵软,如莺歌燕语,罗平被她深深地吸引住了。
“她是俄国人吗?或者是波兰人?还是匈牙利人?”
他们两个人携手步入舞池。罗平一边挪动着舞步,一边扫视着周围的人群,搜寻那个满头金发的班思小姐。
罗平的舞伴——那个褐发美人,心有所想地注视着罗平衣襟上的白牡丹花出神。也许她注意到罗平佩戴着这朵花,所以才寻找时机与罗平搭讪的。
罗平一个心思地要寻找班思小姐,以致于根本无暇注意身旁舞伴的举动,也就没有发觉那位女士正在偷看他的牡丹花。
“真是不好意思,我有点累了,有点想呕吐——”
女郎捂住胸口,忧愁满面地对罗平抱歉地说。
“哦?大概是大厅里的空气太污浊了吧!走,我们到庭院里去吹吹新鲜的凉风吧,也许你会好一点。”
罗平用一只手轻轻地搁在女士的背上,用另一只手扶住她,亦步亦趋地从跳舞的人们中间挤了出来。
他们穿过阳台,来到院子里。女郎在枝繁叶茂的大树下面深深地吸着新鲜的凉气。
罗平仍然想知道班思小姐有没有来参加晚会,因而他不住地把头扭向大厅的那一面。
大厅里热火朝天,嘉宾们都在兴致勃勃地尽情欢娱呢!
趁罗平心不在焉的时候,这个褐发女郎突然偷偷地把一个银制的小口哨取出来,放进口中吹了几下。
一阵尖利的哨声刺破了黑沉沉的春天的夜空。
罗平猛地扭过了头,突然,从旁边的树丛中跃出了两个头罩黑纱的男子,手持枪支抵在了罗平的胸膛上。
女郎对这个蒙面汉子耳语几句,说的都是罗平听不懂的外语。两个蒙面人把枪口对准罗平的太阳穴,挟持他走到院子中间。那儿有一小扇门。
“走吧!”
其中一个汉子命令道。
他的嗓音低沉沙哑而且粗俗不堪,不地道的法语之中混杂着匈牙利人的口音。
门口有一辆汽车正等着他们。蒙面汉子把罗平推到后座之上,然后挨着罗平坐下,用枪口对准了罗平的腹部;而另一个汉子则坐在驾驶位子上,双手紧握着方向盘,将车子发动着了。
汽车的窗子上罩着厚重的窗帘,外面的景物一点儿也看不着。
坐在前面的汉子是个矮个子男人;而挨着罗平的男子,则是一个身材健壮、高大结实的大块头。
罗平将头仰靠在座位靠背上,双腿迭交伸在那儿,紧闭着双眼休养精神,丝毫不感到紧张。
过了一会儿,汽车被那个小个子开着过了桥。
“这是塞纳-马恩省河上的桥吧?那么这应当是亚利萨达桥。”
罗平想要从车窗的缝隙看看外面的情况,但他身边的壮汉子用手摁住了罗平的肩头,用德语粗俗地说:
“别动,坐好!”
车子开始颠动摇晃起来。罗平听见了汽车轮胎把小石子弹起、压碎的声音,才明白他们已经把他带到郊外去了。
汽车正行驶在没有铺设柏油路的坑坑洼洼的道上。
“他们究竟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呢?
“也许今天晚上,我就要在某个地方的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或者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地窖里面过夜了!不管那么多了,反正接下去的事情会很有意思的,看看事态的发展再想解决的办法吧!”
当罗平正在暗自揣度时,汽车却出人意料地停下来了。
那个开车的矮个男子从车上下来,接着,罗平听到了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那是将铁门打开的声音。
汽车又开动了,在砂砾铺设的地面上驶过。大约行驶了二十公尺左右的距离,蒙面男子又用枪抵住了罗平。
“喂,下车吧!”
罗平下车来,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座陈旧的石头建造的房屋。几棵参天大树傲首挺立在院子里面。砂砾铺设的路面被闪烁的星光映射得惨白。
押着罗平的壮汉子取出钥匙来,将正面玄关的大门打开了;矮个子男人把车子停进了车库之中。
大块头用枪口对着罗平,并用法语对他说道:
“喂,进去!”
他的法语艰涩而生硬。
罗平被囚禁在大厅的一个屋子里面。
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图书室,两盏大油灯将房间里照射得亮堂堂的。书橱里面摆满了大量印着烫金封面的书本。
罗平安安静静地坐在安乐椅里面,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情况。
蒙面男子分别站在罗平的左右两边,手持武器监视着他,并用凶残、尖利的目光狠狠地盯着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想把我怎么样?我是俄国来的塞尔林公爵。你们在我的跟前蒙着脸孔,手持凶器,你们是不是有点太失礼了?”
罗平戏谑地说道。
那两个人沉默无声地坐了下来,缓缓地伸手将面罩拉了下来。
他们两个人的脸上都长满了胡须,样子粗俗不堪。从手腕到手指的肌肤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粗重的毛发。他们肌肉发达的体格和粗野的样子,看上去很像做工的人或者是俄国的农夫。唯一与他们的身份不相配的,是他们都身着庄重的晚礼服,让人感到十分滑稽可笑。
“哼,这两个家伙是为了混进晚会之中才打扮成绅士的模样的,而且他们受了那个褐发女人的指使,居然趁我不备绑架了我。好啊,我倒要见识见识他们的花招,看看他们要对我怎么样!”
罗平叼着一支哈瓦那雪茄,并且悠闲地点燃了它。
“喂,问一下,我到底要在这个鬼地方待多长时间?”
罗平问他们。
然而这两个蒙面汉子却充耳不闻,沉默不语,一动也不动地监视着他。
罗平倍感索味地双眼瞪着天花板,吐出了几口烟。
屋里的气息十分压抑。
罗平抬腕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到凌晨四点钟了。罗平将桌上的烟灰缸拖过来,搁在自己面前,弹掉了烟灰,侧起耳朵来听外面的动静。
唉,一点动静也没有!
除了他们三个人,整个府宅里似乎就没有别人了。
“看会儿书好吗?”
罗平站起身来,从书橱里随意抽出了一本厚重的书,坐回了他的位子,开始埋头阅读。
那两个蒙面汉子一直站在罗平的左右,彷佛至死也不准备离开半步似的。时间在沉郁的气氛中缓缓流逝了,间或能听见罗平翻动书页的声音。屋子里静得几乎能听见呼吸声——
整个夜晚平淡无奇地度过去了。
终于,大块头和矮个子男子坚持不住了,困得打起瞌睡来了。罗平间或偷偷望他们几眼,又迅速地将自己的目光收到面前的书本之上。
这时,罗平隐隐约约地听见了汽车贴近的响声,然后,那扇铁门又“吱吱呀呀”地被打开了。
突然,“砰”的一声骇人的枪声,刺破了寂寞而幽深的长夜。
那两个绑架了罗平的蒙面人忽然从睡梦之中惊醒,用手背抹抹双眼,然后操着一口让罗平莫名其妙的话语叽叽咕咕一番。
说完后,矮个子男人飞快地向门外冲去。
大块头汉子坐在椅子上扭转身子,向着跑到门口的伙伴大声喊道:
“喂,你注意点儿!”
罗平眼疾手快,抓住时机挺起了身体,用厚重的大书狠狠地向大块头汉子的后脑勺敲过去。
“啊!”
这一击,正中那男人的致命部位,大块头昏死在地上。
罗平夺过了他手中紧握的手枪,飞快地冲出了图书室,穿过大门口,又从玄关直向门外奔去。
罗平气喘吁吁,将脚步放慢,停了下来。
铁门半敞着,一部大型的高级轿车在砂砾路上停放着,透过车灯,罗平看到了三条黑黑的影子。其中的一个,就是从图书室里冲出去的矮个子男人;至于另外两个人,罗平是从未见过的。
“啊——那个女人——”
罗平惊诧地睁大了双眼,因为他看见那个褐发美女也夹杂在他们几个中间。她正操着不地道的法语对那三个男子叮嘱着什么,叽哩咕噜地把话讲得飞快。
罗平用手握紧了手枪,把脚步放轻,徐徐向前移动,想绕到他们几个的身后。
突然,玄关的大门被人撞开了,有个人大声喊着跑了过来。
虽然,罗平听不真切他的话,但他知道,这个大喊大叫的男子,正是刚才被他用书本击昏过去的大块头汉子。他从昏迷状态之中苏醒了过来,连忙跑到玄关之处,对他的同伙大叫:“罗平跑掉了!”
褐发美女闻听此言,气势汹汹地带着这个人从玄关处向屋子里跑去,那三个爪牙紧随着她。
看到此情此景,罗平把身子弓下,飞快地跑到了轿车那边。汽车的发动机还在运转着。罗平跳上了驾驶座,悄无声息地扭转了车头,向门外驶去。新款的豪华跑车,一溜烟在黑暗里消失了。
罗平担心不已地扭过头向后看去,幸好无人跟踪着他。
罗平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愉快地开着车前进。
车子悄悄地驶入了深夜之中的巴黎市区,并从亚利萨达桥上过去,沿着七叶树遍植的道路前行。
“唔——”
突然,从罗平背后传来痛苦不堪的呻吟声,罗平大惊!
他赶忙扭头向后看去。只见一个陌生的男子正竭尽全力地想从后座上支撑起身体。他脸上的肌肉剧烈抽动、扭曲着,他还把颤栗的双手向罗平伸去——
“请——你——我——”
“你究竟是什么人?”
罗平一边注意着前方的动静,一边侧过脸大吼道。
突然,那男子的身子颤抖着晃了几晃,“砰!”地一声脸朝下倒下了。
罗平赶忙把车子贴着路边停下来,打开了车门。
座垫上浸满了鲜红的血液。罗平把手探向那个人的鼻子,可他已然没有了气息。
罗平突然想起了方纔的枪声。
“嗯,我明白了——当汽车在铁门里面停下来之后,就是这个男子妄图逃跑而吃了一枪子。一定是那个褐发美女指使手下开枪把他打死的!”
想到这儿,罗平打了个哆嗦!
“真是人不可貌相!有那么美丽动人脸蛋的美人,竟然是一副蛇蝎心肠!她到底是什么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突然之间冒出来两个稀奇古怪的女人!”
罗平挠了挠他的脑袋,十分无奈地耸耸肩头。
罗平借着街上的灯光,仔细地搜查面前的死尸。他体态矮短肥胖,眉毛又浓又密,还蓄着胡须,差不多三十岁年纪。他身着黑色的晚礼服,衣襟上别着一朵洁白的秋牡丹花。
“啊,白色牡丹花!”
罗平紧锁双眉,心中十分纳罕。
“为什么他的衣服上也别着一朵白色秋牡丹呢?”
罗平下意识地垂下头去看看自己衣襟上的秋牡丹——
秋牡丹不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朵花掉了。
“我衣襟之上的这朵秋牡丹是班思小姐搭我的车的时候掉下来的,这个男子为什么也佩带着这样一朵花呢?难道和班思有关系吗?如果他们之间有某种联系,那么又会是什么呢?这个男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呢?”
种种疑团像山中的云雾一样盘旋缭绕在罗平的心中。
罗平为了探查这具男尸的身份,于是就解开了死尸身上衣服的扣子,又把死人冰冷的手放到了身后。
他那洁白的衬衣上浸透了殷红的血渍,让人心惊肉跳。罗平马上明白了,子弹是直接穿透了男人的胸口的,一击毙命。鲜血连白色牡丹花的花冠也染红了。
罗平小心谨慎地检查这具男尸,希望能够发现可疑的东西。
最终,罗平摸到了他的裤子的口袋里,从那儿,他搜出一个破旧的钱夹,里面放着十来张名片,上面印着几行字:
最快速、谨慎的私家侦探
艾尼·莫格焦
兄弟
哥士度·莫格焦
巴黎·布兰米街四十二号
在名片的后面,还印着一个电话号码。
“哦,原来是个私人侦探。”
罗平觉得有点出乎意料,他又接着搜索。
在死尸的衣袋里还放着一条手绢、三枚金币和一串钥匙。罗平把钥匙和一张名片放入了自己的衣袋中,然后,他又把钱夹、金币放回了原来的地方。
罗平刚刚预备站起身子来,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把那朵沾满鲜血的秋牡丹花放进了衣袋中。
“这个死人究竟是艾尼,还是哥士度呢?唉,管他是谁呢?等会儿开车去他们家里看看,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罗平又回到汽车上,把车子发动着,驶往布兰米街。
“今天真是个奇妙无比的日子!陆陆续续地发生了那么多的稀奇事!不过,为什么这对莫格焦兄弟也牵扯到这些事情之中了呢?并且还不明不白地送了一条性命。我想,这也许与一个大阴谋有关吧——”
罗平在灯火阑珊的巴黎市区的大道上,一边驾驶着汽车,一边陷入了对这些怪事的思索之中。
“现在有三个让人匪夷所思的谜题摆在面前。
“首先,那位妖冶的金发美女就是一个谜。虽然她自称为班思小姐,可是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不是她的真名实姓。而且,似乎她也不太乐意让别人知道她的底细和她的家庭住址。位于安信街的那座房子是不是她的家,还有待于调查确认呢!我猜测,那一定是一间空房子,因为从外表上看来,根本不像有人住在那里。
“第二,在男爵夫人举办的晚会上和我共舞的那个褐发美女,和她的三个手下肯定都不是法国人。
“最后一点,这部车上死去的这个私人侦探也是个疑点。
“这三个问题究竟有什么联系呢?我一定要想方设法查出来!”
塞纳-马恩省河边的夜色十分温馨,罗平信心十足地微微笑了。
“班思小姐身上别着一朵白色秋牡丹,而死去的私人侦探身上也别着一朵同样的花。他们俩人之间定是有某种关系。
“比如:班思小姐聘请了私人侦探,去跟踪那个美丽的褐发女子,并用一朵白色秋牡丹作为联络信号。结果,不幸的是那位褐发美人发现有人在监视她而把可怜的私人侦探胁持到那座旧房子里来。
“正当侦探感到大事不好,准备拔腿溜走的时候,那个褐发女子指使手下把他击毙。
“唉,也许正因为这一点,我戴着白牡丹,才会被人扶持,险些送掉了性命,真是太险啦!”
在春天的长夜里,巴黎市区的街道上寂寂无声,只有罗平开着车,行驶在宽阔的街道上。遍植着七叶树的人行道分外的冷清,甚至连至只沦落户外的小狗、小猫都看不到。
天空依然灰暗阴沉,看起来离天亮还早着呢!
罗平盯着死尸看了好长一段时间,好像突然间顿悟了些什么,用劲地点点他的脑袋。
他把死尸轻轻地放在路边的七叶树下,而后用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又闭上双眼为之灵魂祈祷一番——
回到车上,罗平向着布兰米街的方向驶去了。
“过一会儿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意外事件发生呢?”
罗平心想。为了慎重行事,他把车子停在了距四十二号稍微远一些的地方,然后徒步走到莫格焦兄弟的住所前,按了按公寓大门外的门铃。
等了几秒钟,没有人出来开门;他又按了一下门铃,还是没人来开门。于是,他向后退了几步,抬头向公寓里面看去。公寓里漆黑一团,也许人们这会儿正在睡梦之中呢。
罗平第三次去按门铃,管理员才揉着朦胧的睡眼,打着哈欠,慢悠悠地把门打开了。他一手举起手电筒,看看到底是哪个刻薄鬼这么早就来打扰别人的美梦。
罗平立即感到了眼睛的刺痛,他把一只手护在额前,瞇缝着眼睛问:
“很抱歉!请问莫格焦先生住在哪个房间里?”
“在二楼!”
楼层管理员恶声恶气地答道,随即转身踉踉跄跄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走廊里和楼梯里都没有亮灯,罗平擦着了一根火柴,轻手轻脚地走上了二楼。而后又划着了一根火柴,借着细弱的光芒,他费了好大劲儿找到了挂着“私人侦探莫格焦”的黄铜制的门牌。
罗平敲了好几下门,但却始终无人应声。于是,他取出了从死尸上找到的钥匙。
“卡!”
门被打开了。
罗平四下里打量着,然后缓缓地推开了门。室内伸手不见五指,漆黑一片,而且一点声音也没有,似乎是一间无人居住的空房子。
于是他擦着了一根火柴。火柴发出了微红的细弱的光晕。
罗平一步步地向前走着,生怕碰到什么东西发出响声。
屋子很大,显得十分宽敞,有客厅、餐厅、两个寝室,还有一间十分宽大的事务室。
罗平环顾了四周一番,确定再没有第二个人存在。
罗平来到侦探事务室里面,把桌上放的蜡烛点着,又赶忙拉拢了房里的窗帘,以免光线泄到室外。
罗平在室内搜查了一遍,发现了壁橱上的一盒卡片。
“大概是这两个侦探近期以来所办理的案件资料吧!”
钟表的指针指示在二点二十五分,离天亮的时间还早。
罗平认真仔细地翻看着每一张卡片。看了大半,许多都是空白的,一个字也没有。虽然也偶尔有一两张用钢笔写下的记录,大多也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看起来,这家私人侦探事务所的生意并不怎么好。”
罗平整理完了那些卡片,并放回盒子里面。他抬起眼睛四下环顾,连一个角落都不放过,想从中找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突然,他眼前一亮,站起身来,并将身子贴近了挂着日历的墙。
因为,在今天的日期下面,写着几个红墨水记下的字。字迹模糊潦草,好像是仓皇之间写下的——
子夜零点三十分,马上去圣山姆士街的坎克斯别墅,我先到那里去了。
“也许这是莫格焦兄弟中的一个留下的便条。究竟是谁留下来的呢?上面记载的时间是零点三十分,那个时候,那个被枪击的男子应当还活着。
“照这样说,还是不能辨别清楚到底是谁写的啊!
“不妨先假设,被杀死的这个男子名叫哥士度好了,那么,现在仍然活在人间的是艾尼。不然的话,事情就会更加扑朔迷离了,更难以分析。
“既然这对兄弟中的一个人匆匆忙忙地留了便条,要另外一个人赶到那个地方去,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紧迫的事情——好,我去那个地方调查一番!圣山姆士街位于尤亦里地区,人命关天,不可耽误片刻,我现在马上就到圣山姆上街去。”
罗平缓缓走出门外,将门悄悄掩上。而后轻手轻脚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楼层管理员正在呼呼大睡,鼻息如雷,一点儿也没发现罗平。
罗平走到街道的尽头,跳上汽车,飞驰而去。
“日历上面只写着去圣山姆上街的坎克斯别墅,却没有把坎克斯别墅的具体位置和门牌号码留下。
“不过问题不大。尤亦里地区位于巴黎市郊外,在那里,居住的都是一些声名显赫的巴黎社会的上流人士,只要在这些别墅当中打听坎克斯就行了。我相信一定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的。”
“坎克斯”是指伯爵夫人或者是被赐予爵位的,领事的贵族妇女。
罗平兴高采烈地驾驶着汽车,信心十足地向前奔去。
四点钟了,天空已经渐渐地发白了,但整个巴黎市区仍然沉在睡梦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