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一阵淙淙的流水声,好象附近有一条小河。除了流水声,似乎还夹杂着别的什么声音。杜丘站住了。
确实只有流水的声音。
他想,也许是错觉,于是又向前走去。
即使要打鹿,在这个无雪的季节,也绝非一件易事。如果有一条狗的话还可以,否则,就只能藏在野兽往来的小路上,等候鹿的到来。这是需要耐力的事,稍一急躁就要徒劳。还不如先找个阿伊努村落,解决一下饥饿,再睡上一觉,然后打鹿不迟。尽管这样,杜丘还是极为留心地上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碰上猎物呢。
他来到一片草原上,前面是一片稀疏的落叶松林。有一条狭窄的林间小道穿过松林。漏漏的流水声,就在前头。是往下去还是往上去?杜丘思忖着。
正在这时,他又听到一阵声响。那是从山坡上传米的,好象有人惊叫。杜丘隐蔽在落叶松的阴影里,做出随时逃跑的姿势,注视着事态变化。这回,清楚地听见惊叫声了,是个女人的声音。
“救命啊!”
那是疯了一般的颤抖的叫声,绝非无缘无故。杜丘走出树荫。这个女人被人侮辱的场面,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登上山坡。这也许有危险,但绝不能见死不救。
登上平缓的山坡后,惊叫声更清楚了,好象就在耳边。突然,匆征赶到的杜丘大吃一惊,骤然停住了脚步。一阵可怕的吼声,震耳欲聋地传来。
有着狩猎经验的杜丘,颇知熊的凶暴。如果贸然冲过去,势必被害。看来,这个怒吼的庞然大物,绝不是村田枪所能对付得了的。连续不断的吼声,使人战栗不已。但是,此刻也绝不能见死不救,偷偷溜走。
他检查了一下上膛的子弹。幸好,风从上面刮来,是顶风。杜丘悄悄地靠近前去。
一个可怕的情景,展现在他面前。
有个姑娘攀登在松例上。一只看来有一百二、三十贯重的金毛熊,一边高声怒吼着,一边啃着树干,用利爪哗啦哗啦地抓着。一会儿,它又好起来,两只强劲的熊掌抱住树干,拼命地摇动。
树干已布满伤痕。那棵不太粗的落叶松树干,几乎被弄掉了一圈。而且,能还在一个劲地摇着。在高处拼命搂住树干的姑娘,被剧烈地晃动着,眼看就要掉下来了。
显然,她已支持不了多久了。熊很可能咬断树干,把树推倒。它正发疯地暴跳着。
杜丘迅速看好地形。想用村田枪一枪打死它,是不可能的,只能打伤。如果打一枪它就逃掉,那是再好不过的。然而,吃人的熊,在枪响的瞬间,就会掉头袭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子弹装的是发烟火药,它就会朝着烟猛扑过去。射击之后迅即转移,这是猎熊的诀窍。现在这支村田枪的子弹,很可能装的就是发烟火药。要是再有一发就好了,然而却没有。
是富有时间弃枪上树呢?要想来得及,就得从远处射击,而那是否能把熊打伤都值得怀疑。
当熊掉头袭来的时候,只能跳进奔流的河里。那条河就在大约二十米远的地方。比起经过训练的赛跑运动员来,熊当然要快得多。但只有二十米,不会逃不掉。只要跳进河里,就可以得救,而那个姑娘也能乘机跑掉。
只有这么办了。杜丘扔掉上衣,向熊靠近。熊只顾去咬树上的人,丝毫没有察觉。惊叫不已的姑娘,拼命地抱住树干,也没有发现杜丘。
还剩三十米远。这支村田枪也许打不响,再靠近就太危险了。他的腿微微发抖。惊天动地的吼叫,使他耳边的空气都震动起来。
瞄准了。他从背后瞄准了熊的脊柱。如果能命中。当然也可以一弹毙命。但是,隔着二十米远,连来福枪也很难打准,这支村田枪就更不行了。
杜丘瞄准攀着树干站起来的熊,扣动了扳机。“砰——”随着一声枪响,硝烟弥漫。杜丘不管是否击中,立刻扔下枪,跑向河边。一刹那间,只见能掉转头,以排山倒海之势猛扑过来,杜丘不顾一切地跑着。就要跳进河里之前,他回头看去,熊正吼叫着扑上他掩护射击的那棵树,把树干都咬裂了。
熊也立刻发现了杜丘,于是猛冲过来。杜丘跳进河里。但河却很浅,不能游泳。糟糕!不过已经晚了。熊能看见腾起的水花。他胡乱地拨开水向前游着。与其说是游泳,不如说是脚登河底,手扒石头。水流湍急,偶尔还要呛上一口。
无论如何,总算游了过来。忽然,杜丘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熊已经不见了。他顿时感到全身酥软,四肢无力。
他好不容易走到岸边,一上岸就再也支持不住了,一头躺倒在草地上。鞋脱不掉,手脚全是伤,脸上还流着血。现在,连扬一下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寒冷已无所谓,他只是困,眼皮沉得很。他意识到,一睡着就会冻死,熊也可能再来。他告诫自己,不能睡过去。虽然在告诫着自己,但已经爬不起来了,只是挣开双眼,注视着天空。薄暮来临,但水鸟还在昂首高飞。不知它们是在飞向无边的暗夜,还是想从黑夜远远地逃去。
——那个姑娘跑掉了吗?
恐怕一看熊跳进河里,她就一溜烟跑回家去了。此刻,他忽然记起,那姑娘在暗色的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红毛衣。这是从潜在的意识中升起的记忆。大概是个阿伊努族姑娘吧。只要找到她,也许能给自己一些食物。
——可现在已经不行了。
杜丘想。现在已经无力去寻找阿伊努族的村落了。他预感到自己就要死去。不被熊吃掉,就算万幸。他仰望着灰暗的天空,那些穿空而过的水鸟,已经飞得无影无踪。
久久地注视过天空之后,杜丘合上双跟。他感到,漫长的逃亡生活就要成为过去。
刚要跌进沉睡的深渊时,他恍惚听到有什么在响,声音很大。
熊?!杜丘想,又是熊来了。他勉勉强强抬起上身。已经没有一丝逃跑的力气了。如果熊朝自己扑来的话,只有再跳进河里去。黄昏已开始笼罩河面,暗灰色的河水显得更加寒冷。
“呼——”他听到一声动物的喘息。但那并不是熊。他看到河滩上有个人骑在马上,那姿势好象美国西部剧里的牧童。那人从马鞍上拨出枪。朝空中放了两枪。
听到枪声,杜丘又无力地躺下了。
“不要紧吧?”
那个男人跳下马来,扶起杜丘。
杜丘“啊啊”两声,点点头。
顿时,人喊马嘶,飞驰而来。有十几匹马跑下了河滩。其中一匹马上骑着的就是那个姑娘。
“太好啦!没让熊吃掉哇!”她跑到跟前,说道。
“没……吃掉。”杜丘在人们簇拥下,有气无力地回答。
“睡得好吗?”远波真由美走进房间,问道。
“谢谢,睡得很好。”
杜丘叼着一支烟,正从窗子里看着外面的景色,他转过身来,轻轻点点头。
“您的衣服太破了,光穿这套吧,是父亲打猎的衣服。鞋也合脚吧。只是您的钱湿了,给您换了张新的。”
杜丘从真由美手中接过衣服、鞋和没有折痕的纸币,走进旁边的屋子。厚运动服式的狩猎服,和自己的那套西装不同,活动自如。半长靴,再穿上厚袜子,也没什么不合脚。杜丘本打算等恢复了体力再说,可一有了这身衣服,顿时又鼓起了逃跑的劲头。
“正合身!”真由美从上看到下,“可是,我还不知道救命恩人的名字哪!”
“我姓前田。”杜丘低下眼睛,回答说。
他记起,被接到真由美的父亲经营的这个日高牧场时,好象曾经对谁说过自己姓前田。
“前田君,你为什么要在山里呀?你好象不是本地人。”
真由美微微歪起头,问杜丘。——在山里的遭遇,真是一场可怕的幻梦。正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忽听一声枪响,往树下一看。只见一位身穿西装的男人,向河边飞奔而去。熊用快得可怕的速度,紧追不放。在河里溅起团团水花。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从树上跳下来就跑回家,只记得那个男人穿着西装。
“是旅行的,迷路了……”
杜丘简单地答道。他自己也明知,这种说法根本不能令人相信。或许,这个姑娘早已知道了他的身份。她看来有二十二、三岁,一双眼睛又黑又大。身体的线条从紧身衫里清晰地显露出来,使杜丘有点不敢正视。
“那么,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到那种地方去呢?”
“我是骑马去探望一位住在山里的阿伊努老人哪!熊一扑来,我就摔下马,从马鞍上拿来福枪来不及了,才拼命爬上树的。”她微微耸耸肩,“告诉你一个有趣的事,好吗?”
“什么呢?”
“听说,从前日高山一带的阿伊努人,一碰上熊,就把袍子前面卷起来,让熊看下身。嘴里念叨着,‘你想看的,在这里,已经为你把衣襟掖起。’要是女人就弯下腰,屁股对着熊,男人就站着让它看前边。”
“熊能跑吗?”
“我来不及试验哪!”
“啊。”
杜丘笑了笑。真是个大胆而开朗的姑娘。他望着窗外,心想,大概正是这广阔的牧场,才培养出了她如此开朗的性格吧。窗外是一片草原,环绕着层层森林,一望无际。
“在北海道,这要算得上第二大牧场了,这是父亲的骄傲啊。不过,他参加了道知事竞选,眼下正忙着那些事呢……”
“养马,还是养牛?”
“养马。已经发出去好多英国纯种马啦。你会骑马吗?”
“不会。”
“你的工作呢,律师?”
“像吗?”
“不知道。”
究竟是什么职业,真由美想象不出。但一看面貌就知道,肯定不是工人。只是在精明聪慧的相貌中,流露出一丝冷酷的神情。
“您父亲在家吗?”
“在。”
“想去问候他老人家。另外,希望能把这套衣服送给我。可是……”
“怎么,你要走?……”
“我还有事。再说,也不能总给你们添麻烦哪。”
警察迟早会来的。必须赶在警察之前离开这里。他不想让真由美看到自己那时的狼狈相。
“请求您也不行吗?您这样的人,父亲也一定要挽留的。”
不知为什么,真由美对于就这样把他送走,感到有些惆怅。当然是他救了自己的命。但是,对于自己来说,怎么都能得救,因为一看见马跑回来,救护队立刻就出发了。可他呢,用只有一颗子弹的村田枪,就把凶暴的熊引到河里,该是多么英勇而又果敢哪!她由衷地敬佩。熊尽管不能上树,可却善于游水。弄不好,他就会被吃掉的。而且,在他额头上显露出的含蓄的神情,也深深吸引了她。
“您的盛情,我领了。”
澡也洗了,胡子也刮了,奔向明天的追踪的力气加足了。
“看来,是留不住啦。”
真由美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她原以为,这或许只是对一个过路人的一见钟情。可此刻她却感到,在这个对自己神秘的旅程只字不漏的前田身上,还有一种别的吸引她的东西。
杜丘随着真由美走下楼来。这是一座城堡似的宏大的西洋式建筑。也许是出于经营牧场这种职业的考虑,室内的设计是可以穿鞋的。
远波善纪正在客厅里。
他是个高个子,五十岁上下,体格强壮。
“是前田君吧,”远波起身迎来,“真不知该怎样感谢您才好。”
“得救的是我,”杜丘依然站着说道,“我该走了。”
“您就走吗?”远波点点头,毫无挽留之意。
“爸爸!”真由美插嘴说,“为什么不挽留?真无礼。”
她一直认为,父亲不是不懂人情的人,他一定会挽留客人,给他以应有的招待。可现在……真由美不由得大为生气。
“各人有各人要办的事,真由美。挽留客人,有时也会给客人添麻烦的。”
远波深褐色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但目光却很锋利。
“明白了。那我用马送你,等一等。”真由美走了出去。
“我也失陪了。请稍候,真由美就牵马来。”远波打个招呼,也出去了。
杜丘原想步行走,但一想,光是离开这个广阔的牧场,也要走好长一段路,于是决定还是骑马走。
从远波离开时的目光中,杜丘感到好象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抓紧自己的心。那儿有报纸!在社会版上,引人注目地登载着一个逃亡的检察官摆脱警察、潜入日高山一带的详细报导。还有照片。这本身并没有什么奇怪。可那一部分内容却被远波折叠过来,留下了仔细读过的痕迹。
——告密了?
他很怀疑。于是拿起报纸站了起来。杜丘并没有那种天真的想法,以为自己救了远波的女儿,远波就不会再去告密。他脑海中掠过了那些热衷于追踪捕捉的男人们的残忍神态。天真的幻想是危险的。他离开客厅,奔向大门。也不知有多少房间的庞大的楼房,寂静无声,好象没有一个人。他越发感到,远波全家都在屏息以待呢。
远波参加了道知事竞选,如果在自己家里逮捕了尽人皆知的逃亡检察官,那无疑会远近闻名。即使是思想正直的人,一旦参加了竞选,也会不惜采取谋略手段的。
杜丘拿着报纸,走出大门。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中间,有一条汽车道。他知道,牧场的出口就在前面几公里的地方。但他没有向那边去,而朝着与汽车道垂直的方向跑起来。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尽早脱离这个牧场。
跑了两公里左右,他回过头,看到有一匹马追来了。杜丘停住脚。在草原上,谁也跑不过马。
马急驰而来,奔走如飞。可以看到在马上的真由美,头发上下飞舞着。马跑近杜丘身边,踏起一阵烟尘。真由美手握绳绳弓身马上,左手凌空扬鞭,壮美无比。
“快!警察来了,有人告密?快上马!”
杜丘来不及细问,抓住直由美的手,跳上马背。马又全力飞奔起来。
“街上全被封锁啦!”真由美人声喊着,“来了三百机动队。哪儿都出不去了。这个牧场所有交通要道,也立刻要封锁啦!”
“上哪去好呢?!”
“哪儿都不行!”
真由美的腰部剧烈地抖动着,杜丘从背后紧紧地抱住她。
“只有一个地方,到幌别川上游去!深山里有个没人知道的阿伊努老人的小棚子,到那去!一直躲到解除警戒。如果老人肯带路,可以穿过肖洛坎别山谷,再翻越批利卡山走出郡境。只要没有走出日高山脉,到哪儿都危险。你就先在那里避一避吧。”
“为什么要救我?”
“我喜欢你!”
“我要是杀人犯?”
“我不管!”
“我……”
杜丘刚要喊出“我无罪。”但又吞了回去。向一个姑娘做无谓的表白,又有什么用呢。有罪无罪,都无关紧要。从真由美急速跃动的身上,他感到那里有一股强烈的激愤,即使他终生逃亡,她也要舍身相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