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意识从可怕的黑暗底层漂浮上来的时候,等待他的依然是一片黑暗。
四周漆黑,他用力睁开眼睛,眨了几次依然什么也看不见。他举起右手放在眼前照一照,不只是手的轮廓,连影子也看不到。
他仰面朝上躺着,脊背上感到又凉又硬,他猜想这是地板。
这是在什么地方?在朦胧的意识中,他问自己。
我在干什么?
脖子的后边——头后部下方,感到剧烈的钝痛。这疼痛如同一个有生命、有意志的活物,它在后脑似乎已筑起了巢穴。江南想用力坐起来,刚一动,一阵疼痛立即袭来,由头部一下于窜到肩上,耳朵上,又穿过头盖骨,直达脑子的中心。
江南低声呻吟着又倒在地板上。
记忆好似一个不定形的阿米巴虫,它在脑中随着疼痛的节奏,反复收缩变形,过了好一阵时间才逐渐地固定成形。这样,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江南才逐渐想起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
想起来啦——
瓜生为了寻找跑出去的小梢,一个人去了“钟摆轩”,自已等小早川平静下来之后也追了过去。
在那里见到了瓜生的尸体,脑顶已被打破,仰面躺在起居室的书桌前面。他右手紧握着音乐盒内的照片。我自己在思考他临死之前想留下什么讯息的时候——
“对啦。”他出声地说了一句。疼痛又从脖子扩大到全身。
我是突然由背后遭到袭击的。甚至没来得及回过头去看一下罪犯。刚一惊觉,立即失去了一切意识。这么看来,现在自己的位置应当是在原来的屋子里。可能那个罪犯只想把我打晕,并不想夺去生命吧。他大概把灯弄灭后就跑了。
江南转动一下眼球,左右看看,依然是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强忍着疼痛,支起身子。
从手的触感,他知道这屋内没有地毯。刚才那间起居室内是铺着地毯的。由此可见,至少这里和刚才不是同一地方。
那么到底失去知觉后过了多久呢?他觉得好像只有几分钟,又觉得似乎过了好几个小时。
江南摸摸口袋,怀表已不在身上,可能是自已被打倒的时候,滚落到什么地方去啦。
他重新看看四周,也许会有带萤光针的钟表,但是没有。总之,没有一个可以发光的东西。自己是被包围在真正的黑暗之中了。
他开始爬着摸索起来。
一会儿,找到了墙。这不是贴着壁布的墙,而是光滑滑纵横交叉着许多浅沟的墙。看来是磁砖墙。他双手扶着墙站起来,不久摸到了一个突出物体,似乎是电门。但是,按了几下也没有反应,难道是停电了吗?或许是电灯全被破坏了。
他在黑暗中摸着墙走起来,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终於明白了自己所在的地方。
这是“钟摆轩”的洗脸间,位於起居室的里边。
他摸清墙上有个大梳妆台,梳妆台前边的地板上扔着摔坏的座钟,他光着脚,几次踩到地板上的玻璃碎片,疼得叫出声来。
这屋子共有两个门,一个通向浴室和厕所,可以打开,但仍没有灯。另一个门通向起居室,这重要的门却紧闭着,不是上了锁(因为任何建筑都不会在洗睑间的门外装锁的),看来是外面用什么重东西挡住了。他用身体撞了几次,门纹风未动。
虽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却毫无逃脱的办法,恐怕只能在这里等着有人来搭救自己啦。
江南无计可施,他把背背靠在墙上。全身已被汗水湿透,喉咙渴得要命。他用手摸索着,走到梳妆台前,拧开水管,水虽然流出来,因为充满铁锈气味,无法饮用。
脖后依旧很疼,他把头伸到水龙头下边用水浇头,疼痛似乎有些减轻。但是,紧接着,严重的困倦重又袭来。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墙,逐渐扩大到全身的怠倦感变成了麻痹,头脑中又充满混浊的白色迷雾。
小梢到底怎么样啦?留在大厅里的小早川平安无事吧?瓜生右手握着的照片意味着什么?江南已无法慢慢考虑这些问题。不一会儿,他的意识重又滑下陡峭的山坡,沉入刚才的黑暗中。
后来有过几次短暂的清醒,但是每次看到的依旧是黑暗。他彷佛在沉睡中做了许多梦,梦超越现实的时间与空间,梦夹杂着各种映象、声音、臭气、感触,反覆折磨江南疲惫的心。
“喂,江南,清醒点!”江南听到这亲切的声音时,以为还在梦中。他很快想起这声音的主人。但是又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他觉得这人不可能在自已身边。
“江南,江南!”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在拚命摇晃自己的肩膀。他在叫自己的名字。声音就在耳边。
他的声音这么急迫!
江南慢慢睁开眼,心想这个梦大概做完了。
“啊,醒过来了!”
有了光亮。是他,他正在眼前焦急地注视着自己。
“啊——”噢,这不是梦。
“岛田兄!”
我得救了。
“太好了,总算平安了,你身上有伤吗?”
“岛田兄,鹿谷兄——”江南顾不得擦去夺眶而出的泪水,呆呆地反覆叫着他的名字。
江南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的呢?”鹿谷说。“详细情况过会儿再说。”说着拉住江南的手扶他站起身来。
“能行吗?!可以走吗?”
“可以。”
脖子的疼痛已经消失,也许是心情的关系,头脑似乎清晰了许多。只是非常口渴,肚子饥饿,胃部疼痛。浑身无力,玻璃扎破的脚心很不好受。
江南看了看四周,果然自已被关在“钟摆轩”的洗脸间里。刚才推不动的门,现在已经打开,起居室的灯光照进屋内。
江南想知道这屋子的灯为什么不亮,抬头看了一下天花板,灯罩已经破损,里面的灯泡毁坏了。梳妆台上的照明也是同样情况,怪不得怎么按电灯也不亮呢!浴室和厕所的灯大概也是一样吧。
他穿上拖鞋,由鹿谷扶着到了起居室。那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伊波纱世子,一个是没见过 的小个子半老男人。两个人都脸色苍白,满脸是汗,呆望着自已。
“我先说说情况吧。”鹿谷说,“因为有事,我从前天就来到了这里。今天过午,田所,”说着指指那小个子男人,“他看到大门口地上有血迹,告诉了我和伊波女士。我们走去一看,血迹由‘旧馆’人口一直连续不断。知道出了事,才慌忙打开铁门跑进来的。”
“看见死尸了吗?”江南问。
“中间大厅里有个盖着毛毯的男尸,伊波女士说他叫渡边,是个学生。先看到他,田所就去报告警察了。”
“其他尸体呢?”
“寝室里有个女尸,听说姓樫,是W大学的学生,我们看见的只有这些了。”
“只有这些?”江南惊呆了。“河原崎和内海的呢?在资料室里。”
鹿谷严肃地摇摇头说“没有”,“河原崎是学生中的一个吧?内海是干什么的?”
“稀谭社的摄影师。”
“哦——”鹿谷用力擦了擦鼻头上的汗。
“大厅里扔着一个笔记本,记下了你们进来后发生的每件事情,像个时间表,那是你写的吧?”
“是。”
“我看了一下那个本子,大体已知道这里发生的事,资料室也看过了。本上写着在III号室和IX号室里有河原崎和内海的尸体,但是实际没有。不过还留着杀人现场的痕迹。”
江南沉默了好一会儿,“那么,鹿谷先生,小早川怎么样啦?他在什么地方?”
“是那个‘混沌’杂志的副总编吧!哪儿都没有他。”
“有这种事?!”
“我们三个人把整座房子都看了一遍。到处是一片狼藉,钟已全被砸毁,大厅的天窗也破了,像是有人想逃出去。不过,看到的只有刚才说的两个尸体。最后走到这间屋才发现了你。”
鹿谷用下巴指指江南被关的洗脸间,“那个门前边刚才放着钢琴和柜子,堵得严严实实,我觉得奇怪,打开一看,原来是你在这里。”
“可是,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所有的疑问一齐涌上脑海,又像烟火火花似地四处飞溅。
鹿谷用心疼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看着江南,江南想避开他的视线,把脸转了过去。这时,他才注意到,躺在桌前的瓜生的尸体,已经消失了。
“尸体呢?”
“你说什么?”
“瓜生君的尸体没有了。”
“瓜生?瓜生民佐男吗?他也被杀了吗?!”
“在这儿。”江南指着地上。他突然朝书桌那边走去。一直揣在怀中的倒三角形怀表,就在地板上。表的玻璃已破,时针脱落,完全坏了。
“我跑来时,他就躺在这里,头被砸开,仰面朝上,已经停止了呼吸,右手还拿着照片。”
“照片?什么照片?”
“装在音乐盒内的那张,啊,就是那张!”
一张折弯了的照片,掉在不易看到的、翻倒的椅子下面。鹿谷立即走过去,从裤子口袋内拿出手绢,包上自己的手去拾照片,以免留下指纹。
“这上面是永远和由季弥吧?”
“是小姐十四岁生日那天,老爷拍的。”纱世子探头看着鹿谷手中的照片说。“的确是一直收在音乐盒里。”
“出了什么事?江南。”鹿谷看完照片,放在桌上,又转过来问江南,“那笔记本上只写到 昨天下午你们发现河原崎润一的尸体为止。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你能告诉我吗?”
“警察还没来吗?”
“是呀,通知倒是通知了,因为台风,马路坏了,现在正在修复。看样子不会马上来的,真是不巧,偏发生在这种时候。”
江南按照鹿谷的要求,讲述了后来的事情经过。他想尽量抓住主要问题,说得简明一些,实际怎么样,很没把握,因为他的脑中还相当混乱。
“在这里见到瓜生尸体时大的是昨天几点钟?”大体讲完以后,鹿谷立即问起来。
江南想了一下。“我记得放下小早川,走出大厅时是午夜一点钟,所以应该是一点五分左右。”
“你被袭击是在什么时候?”
“是稍过了一会儿,我从瓜生手中拿过照片正在看的时候。是从后边打来的。”
“噢,那正是我们在钟塔内的时候。”
鹿谷说着看了看旁边的纱世子。她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那么,你是说,自已失去知觉后,被罪犯关进了这个房间,对吧?”
鹿谷用手掌迅速地抚摸着自己的尖下巴,用严厉的声音说:“问题还在后边呢!”
“那边去看了吗?”江南发现通往寝室的门正开着,就问鹿谷。鹿谷歪着头想了想,“不,还没去,那是个什么房子?”
“是寝室。”纱世子从旁答道。
“噢?!那可……”
鹿谷小跑着朝那门走去。江南、纱世子紧随其后。一直站在墙角一言不发的田所也战战兢兢地跟了过去。
寝室内和刚才没有多大不同。这里看不到那些失踪人的影子,地板上的破烂钟表和床对面轮椅的位置也是江南见过的老样子。
鹿谷走近一个砸坏的钟,说,“这叫法国枕式钟吧?”他弯了弯细长的身子,接着又转过头去问纱世子,“这也是一百零八个钟的一个吗?”
纱世子点点头。
“难道造罪犯对钟表有仇恨吗?”鹿受意味系长地说。
“那钟座上有血迹,地毯上也有。”江南指着说,“进来后的第二天下午,到这里面找光明寺美琴的时候就发现了。”
“就是本子上记着的那个人吧?——嗯,确实有血迹。”
鹿谷抬起头又看了看这间屋子,尽管点着灯仍是很暗。
“门的那边是个大壁橱。”江南说。咖啡色的两扇门没有关好,从开着的门缝中可以看见黄色的光亮。
这时鹿谷突然挑起浓眉,点点头,想说什么。他可能预感到了那里藏着什么期望找到的东西。他径直朝房间的后部走去。
过了一会儿。
江南随着鹿谷走进大壁橱里。没想到,在这里竟遇到了他确信存在,而且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东西——地板的一个角上开着口子,一个七、八十分分见方的洞口——这就是“旧馆”内外相通的秘密通道的入口。
朝洞中望去,看见了一直伸延到地下的陡直台阶。这时鹿谷的动作慎重起来。人口的盖子是向下成扇形打开的。他把盖子朝上提了提,然后对站在大壁橱门外向里望的纱世子招招手,“请你也来看看。”他指着盖面说。这盖面和其他地板一样,铺着黑色的木制仿磁砖。
“你看这上面有孔,一定是打开这个盖子的锁孔。你对这个有印象吗?”
一看,在盖子边上有个直径为二、三公分的圆孔,孔中有个黑色的铁棍,露出了头。纱世子惊奇地摇摇头。
“有这种东西,我以前一直没注意过。”
“我想,这大概是在增建‘新馆’的时候安装的。那些资料室墙上的暗门,当然是在‘旧馆’修建之初安装的。”
鹿谷说着又把目光落到锁孔上,“和它相同的锁孔,我到这个宅院之后,已看到过两个。伊 波女士,你知道,一个是在骨灰堂的地板上,一个是在昨天晚上伊波女士带领我们去的钟塔机械 室里?那是上发条用的螺丝孔。是不是呀?”
“对。”纱世子胆怯地点点头,好像十分害怕鹿谷将要推出的答案似的,“是这样,您这么一说,确实……”
“也就是说,上发条用的钥匙,同时也是打开这个盖子的钥匙。是不是可以这么想呢?”
“不可能的。那么……”纱世子面色苍白,摇了摇头。
“如果像江南君说的那样,被杀的瓜生手里确实握着那张照片的话,”鹿谷继续严肃地说,“那就是他在临终之前,使尽最后力气,要告诉人们一件事。他的用意很可能就在照片上。照片上有两个人,一个是永远姑娘,十年前已经死了,这就是说……”
“不可能的……”
“从江南的记录来看,第一次在‘旧馆’的杀人事件是发生在三十一日半夜十二点左右。那天晚上的事自然还没有忘记。我们三个人从钟塔的书斋回来,看过由季弥的房间,他没有在屋。”
“不可能……”
鹿谷的目光从不断摇头的纱世子身上,又转到台阶,他说道:“总之,还是先进去看看吧。江南君,你能一起下来吗?”
江南用力撑着疲惫的身子点点头说:“可以。”
四个人下了台阶,里面点着灯。长长的隧道式通路一直向前延伸。鹿谷走在最前边,成一队前进。走到隧道尽头又有一个台阶。上了台阶,走进一个漆黑的地方。
由於隧道上透过来的光线,勉强可以看清四周的情况。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四周的墙壁似乎都是石头砌成,潮湿的空气中飘着一股令人恶心的臭味。
“果然是这儿!”鹿谷的声音在小屋内反响,“这里是骨灰堂。”
黑暗中点起了一个小火苗,是鹿谷用身上的吸烟打火机打着的。从墙上的壁龛中找到了一支 腊烛,鹿谷把它点上,举过头顶,照了一下灵堂。
地上并排放着三个石棺。
江南心想,既然叫骨灰堂,那么每个棺中应当故着一个死者的骨灰盒。一个是古峨伦典,一个是永远,还有一个是……刚想到此,江南突然发现最右侧的石棺边上露出了一块黑色的布。
江南咽下一口唾液,“鹿谷先生,你看那个!”他抬起手指着说。
“啊?什么?”
“那个,那个棺材里边,露出个东西。”
“哪个?啊!”
鹿谷看清之后,立刻叫纱世子打开堂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外面的光亮照进来。鹿谷把腊烛交给江南,走向那个石棺。
“伊波女士,请允许我打开棺材,可以吗?”
没等纱世子回答,他已弯下身去把两手放在棺盖的沿上,往旁边推去。石头与石头摩擦出的声音震动着小小灵堂内沉默的空气,今人毛骨悚然。
“啊!”一看棺内,江南几乎惊叫起来,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已,“是新见梢!”
里面躺着新见梢,眼睛瞪得老大,几乎要努出来;失去颜色的嘴唇痛苦地歪向一边。淤血浮肿的睑上,已丝毫找不到小狐狸活泼伶俐的神态。棺材边上露出来的是她身上穿的黑色“灵袍”襟。
她大概也是发现了大壁橱内的通道,逃到这里,被罪犯杀害的吧?或许是在旧馆内被杀之后,由罪犯把她搬运到这里的?
“这是永远小姐的石棺吧?”
鹿谷问纱世子。在棺的底部,尸体的脚旁放着一个骨灰盒。
“另外两个石棺也应该打开看看。”鹿谷说,“江南,来帮帮忙,你开那边。”
“好的。”
过了一会儿,两口棺材全被打开了,江南又不能不克制住自己的惊叫。果然和预料的一样,里面除骨灰盒外,都是惨不忍睹的尸体。
江南打开的左侧棺中是一具女尸。一看见她脸上独特的浓妆艳抹,立刻就明白她是光明寺美琴。
她只穿着贴身的内衣,裸露的胸部与腹部都已变成肮脏的黑绿色。脸上除去几处化妆颜色脱落以外,和生前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没有了令人欲睡的香水味,却充满了令人欲呕的腐烂臭气。
“她是被杀的。”
江南空荡荡的胄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猛抓了一下,他低声呻吟着,赶快离开了那里。
第一天的夜里,她到底还是被杀了。
鹿谷打开的棺中是个老者的尸体,身着咖啡色和服。这是谁呢?江南不认识他。
“野之宫先生。”纱世子这么一说,江南也想起来了。
就是那个老人,野之宫泰齐。第一天来到旧馆时曾见到了他,他就像追赶江南他们似地跑过来。这就是那个满脸皱纹的老人,那个用嘶哑的声音大叫“快从这里出去!”的占卜师。
“真奇怪呀!”席谷沈痛地说,“这老人就过:看见死神了。死神——就是说,他看见出人送个骨灰堂的罪犯了。所以他才…”
这时,突然——
“不得了啦!”
从打开着的门外传来田所的粗哑喊声。不知什么时候,他一个人走出去了。
“来人呀——”
鹿谷、江南和纱世子一齐急忙向外跑去,田所正站在距离骨灰堂五、六步远的地方。一看见他们三个出来,就指着后面院子说:“那边,有个人!”
阳光十分刺眼,一片晴朗的天空中,耸立着石造的高大钟塔。在塔的下面左前方围墙附近,有个人趴伏在荒芜的绿草之中,只看得见他身上的黄衣服。
“福西!”鹿谷叫起来。
“是福西。”
鹿谷跑到那趴着的男人身边,连叫着“福西!”双膝跪下来。
江南也知道福西这个名字。
福西凉太,他和瓜生、河原崎同是W大学的超常现象研究会会员。起初也准备参加这次特别活动的,后来因为有急事没有来,他也是十年前和瓜生一起挖掘那个陷坑的人。但是,他怎么会和鹿谷相识?又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呢?
弄不清楚的事依然很多。
时间大概已近日暮,远方的群山反射出斜阳的光辉,夕阳光照射之下,钟塔投下斜长的影子。
江南默然看着塔上。
这里正对着钟的正面,可以看见传说的“无针钟盘”的雄姿。他随着鹿谷,沿塔身向左转了一圈,看到深褐色的墙上有好几个小窗户,两层以上的窗前,都有一个小小的阳台。
说不定福西是从这些窗子的某一个里边掉下去的吧?那么是不小心掉的,还是别……?江南思考着。
可能由於疲劳、饥饿,再加上强烈阳光的刺激吧,江南突然感到一阵昏眩。他摇晃了一下身子,觉得眼前的东西失去了颜色,歪歪扭扭,就像透过高度的近视镜看到的那样。突然,在他的视野的一角,有个东西一闪。
他赶快擦擦眼睛,断了线的意识重又集中起来,注视着上面。那是在塔的石墙上位於第三层的一个窗户,在打开着的窗子里,有个人在探头张望。那是——
是那个少年!
江南想把看到的情况告诉鹿谷,他强忍着头的昏眩,正要走过去时——
“田所师傅!”鹿谷对着旁边观看的小个子男人大声说,“请你马上去叫急救车。”
“还活着吗?”
“还有气,你叫他们赶快来!”
“可是,路全坏了,救护车过不来呀,连警察都还没来呢。”
“不管怎么困难,要快,你就说是紧急抢救,求求他们想办法快一点来。”
鹿谷看见田所还在犹豫,便气急败坏地下起命令来:“行不行啊,你快一点吧,快去!”
“啊,好吧。”
田所朝钟塔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起来。
鹿谷站起来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又低下头,蹲在福西身边。
“你不能死,要挺住啊,福西。”
“搬到屋里去好不好?”
江南到鹿谷身旁弯下身去问道。鹿谷沉重地摇摇头,“我想,还是原地不动好,好像摔坏了头部。大概是从那上边掉下来的。”
他依旧跪在地面,朝塔上扫了一眼。江南也随着他的视线,向上看去。第三层的窗子里已不见了刚才那个少年。
“真是万幸,因为下雨使地面松软,不然的话……”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噢,对啦,应当弄点冷水、毛巾,还有毯子。哎呀,伊波女士呢?”
听了这个,江南也看了看四周,空旷的大院子里哪儿也看不见纱世子。难道她还留在骨灰堂里吗?
“去哪儿了呢?”鹿谷不安地皱起了眉头,“难道去他那儿啦?”
“由季弥少爷——”
正在这时,两人头顶上传来了纱世子呼喊古峨当代主人的声音。声音来自刚才那个窗口。
“由季弥少爷!”
鹿谷和江南同时站起身来,仰望着近在眼前的高耸的石塔。
“伊波女士——”鹿谷大声喊起来。但她未必听得见。
“啊,请你……”传来断断续续的悲戚的喊声,“由季弥少爷,不行啊,不要这样啊——”
“糟了!”鹿谷低声说了一句,立即把身上的夹克上衣脱下来盖在福西身上,接着朝刚才田所离去的方向猛跑起来。江南不知如何是好,自己应当跟去,还是应当留下照顾伤者?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追鹿谷。
他们转到钟塔的背面,找到后门,跑进建筑物中。穿过两道开着的门,到了通顶大厅。这里已是塔内。
鹿谷朝正面的楼梯口跑去,那楼梯陡直,几乎贴着正面的墙伸延上去。江南全速跑到这里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昏眩重又袭来,他跪倒在地上。
“由季弥少爷!”上边又传来纱世子的喊声。“不要这样,快回来!”
头上响起匆忙的脚步声。往上一看,在高高的楼梯顶部,一个白色的人影正在快速沿着阶梯向上冲去。啊,是那个少年——由季弥。稍过一会儿,纱世子也追了上去,两个人消失在第四层。这时鹿谷还刚刚到达第二层的位置。
江南好不容易站起身来,但是再也没有力气去爬上楼梯追鹿谷。他靠在人口附近的右侧石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望着天井。
看上去天井足有十公尺多高。在天井中央开着一个长方形的口子,这洞口是干什么用的?他一时弄不清楚,但又想起鹿谷说过,上边有钟塔的机械室,也许就在洞口的上方吧。
“由季弥少爷——”纱世子的声音更大了,好像是从那个方洞口传来的。
“快站住!由季弥……”声音没了。变成了尖利的惨叫。随着“咔当!”一声,一个白色物体从江南正在望着的洞口飞了出来。
“哎呀!”江南大叫起来,正在由第二层楼梯跑向第四层的鹿谷也同时叫起来。
一个人,头朝下方,穿过大厅微暗的空间,一直坠落下来。他就是那个少年。身上依然穿着白色的睡衣。就和刚到这里的第一天在新馆的大厅中见到他时一样。
事情发生在一瞬之间,连眨眼都来不及,那少年已伸开双手砸落在红褐色的大理石的地面上。江南惊呆了,他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大厅中又是死一般的沈寂。江南耳中依旧盘旋着那少年落下来时发出的最后呼唤——
姐姐——。